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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而复 字数:8665 阅读:173 更新时间:2009/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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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六的晚上,在戚宝珍的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宿舍里每个房间的电灯都熄灭了,走道上那盏电灯像是没有睡醒似的,不明不灭的吊在垩白的屋顶上,显得有点阴暗。戚宝珍带着珍珍在房间里忙碌地工作。她两腿浮肿,吃力地迈着步子。

  戚宝珍把杨健的和珍珍的衣服整理好,有的挂在衣橱里,有的放在五斗橱里,刚才仔细地告诉珍珍哪些衣服放在啥地方,她还不放心,把珍珍拉到面前,问她:

  “爸爸的灰布人民装在啥地方?”

  “在衣橱里,”珍珍信口说出,两只小眼睛一转动,发觉不对,连忙摇了摇手,微笑地说,“不,在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

  “我给爸爸买的那双新布鞋呢?”

  珍珍右手的食指指着圆圆的小嘴一想,说:

  “在第三个抽屉里。”

  “你那件红呢大衣呢?”

  “在衣橱里。”

  “你能拿下来吗?”

  “能。”珍珍走过去,打开衣橱,指着短短的红呢大衣给妈妈看,证明自己记的不错,马上端了一张椅子,放在衣橱前面,爬上去,把红呢大衣取下来准备送给妈妈。妈妈说:

  “给我再挂好。”

  她熟练地把衣架挂在衣橱上头的一根圆棍子上。妈妈满意地接着问:

  “爸爸的衣服脏了,拿到啥地方去洗?”

  “妈妈洗。”

  “妈妈不在家呢?”

  她的小眼睛一愣:妈妈一直在家的。妈妈有病,天天在家,为啥忽然不在家呢?她说:

  “妈妈天天在家。”

  “妈妈上班工作呢?”

  “晚上回来。”

  妈妈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改口说:

  “妈妈进医院呢?”

  她想起早一会妈妈对她说的话,便接上说:

  “找隔壁张阿姨代洗。”

  “爸爸的手帕和袜子谁洗?”

  “珍珍洗。”

  “乖孩子,记住了,很好。”妈妈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脸,说,“拿功课来做。”

  珍珍在妈妈的怀里没动,她歪过小脑袋,仰望着妈妈,理直气壮地说:

  “今天礼拜六,不做功课。”

  珍珍礼拜六晚上从来不做功课的,不是出去白相,就是在家里休息。这一阵子因为妈妈身体不舒服,很少出去,今天晚上忙着跟妈妈收拾衣服,也没想到出去。妈妈要她做功课,她倒想起来了:

  “看电影去,好久没看电影了。”

  “等妈妈好了带你去,”妈妈说了这句话,不由地心酸起来,黯然地低下头去。她没有告诉珍珍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别是最近病更加重了,老是感到不舒服,从来没有想念过的死的兆头,近来时常浮上脑海。只要有一点点精神,她就做点啥,仿佛不做以后就没有时间做了似的。想到啥,她就做啥,然后躺到床上才能宁静下来。她勉强镇静地说,“今天先做功课。”

  珍珍不解地望着妈妈。她很奇怪妈妈和平常不同,好像要把所有的事今天都做完了,明天不是礼拜吗?明天过了,不是还有明天吗?为啥要抢着今天做呢?连不应该今天做的功课也要今天做,她实实在在不懂。她知道,妈妈讲的话一定要做的,没有办法,只好搬了一张椅子,拿着紫红布做的小书包,伏在饭桌上,开始做功课了。算完算术,她翻开语文课本,做习题。今天要做的是填写,第一道题是:

  我家里有 人

  她很快地填上一个“三”字,但一想:外婆算不算家里的人呢?她搞不清楚。她指着“三”字问妈妈:

  “对不对?”

  妈妈看到“三”字,两个眼睛一愣,脸色有点发白,她担心不知道啥辰光家里就要剩下他们父女两个了。她望着“三”字很久没有说出话来。一股热泪已经到了眼眶,她努力噙住,不让它掉下。珍珍看妈妈好久不说话,吓了一跳,生怕自己填错了,连忙问:

  “不对吗?妈妈。”

  “对,孩子,……”妈妈的手摸着她的脑袋,没有说下去。

  珍珍是个聪敏的孩子,在学校的功课经常得到五分,不管啥功课,只要老师一教,她就懂了。今天的功课做的尤其快,她希望做完了功课去看最后一场电影。她做完功课,把书本和练习簿整理好,放进紫红布的小书包。她走到妈妈面前,小声地恳求道:

  “看电影……去……”

  “功课做完了吗?”

  珍珍从书包里取出书本递给妈妈看。妈妈翻了翻,要给她上新功课。她说老师会上的,但妈妈要上,她只好上了。妈妈抓住她的小手,和她说:

  “妈妈不在家,你要听爸爸的话。”

  珍珍点点头。

  “爸爸回来了,你要帮助爸爸做事。晓得吗?”

  “晓得。”

  “爸爸回来晚了,你早上起来,不要叫爸爸,懂吗?”

  “懂,”珍珍会意地说,“我叫妈妈。”

  “不,我说的是妈妈不在家的辰光。”

  “那我不吃早饭吗?”

  妈妈觉得她问的对,低着头告诉她:

  “每天晚上,你自己买好面包,早上起来,用热水瓶里的水泡了吃。”

  “妈妈,你啥辰光不在家?我今天要不要买面包?”

  “今天不要,等我不在家再买。”

  从珍珍懂事的时候起,妈妈一直在家里的,妈妈上街买东西,或者是到外婆家去,总带她去。现在为啥要把她丢在家里?她不懂,问道:

  “妈妈,你不在家,你到啥地方去?”

  “到啥地方去?”妈妈给问住了。她不愿把心里想到的那个不好的兆头告诉孩子,怕伤害了幼小的心灵,可是她总觉得有许多事要预先做好,便支支吾吾地说:“啥地方也不去,——但不能一天到晚都蹲在家里,总有时要出去的。”

  “你不回来吗?”

  “回来,”一种强烈的生的欲望支持着她。她希望自己的病能治好,可是最近到医院去做了心电图,医生的眉头有点皱起,好像治疗上很棘手,还是那一句老话:要她在家里安心休养。休养到啥辰光?别人休养一天天好了,自己休养却一天天坏了。她强打起精神说,“当然回来。”

  珍珍抱住妈妈的腿,生怕妈妈马上就出去似的,说:

  “你出去,我陪你去。”

  “有的地方……你……你不能去。”妈妈的声音喑哑了。

  “啥地方我不能去?”珍珍愣着两只小眼睛望妈妈。

  妈妈伤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妈妈现在告诉我……”

  “不……”

  “告诉我,妈妈……”珍珍的头在妈妈的怀里揉来揉去。

  猛的,有人嘭嘭地敲门。妈妈推开珍珍,说:

  “快去开门,大概爸爸回来了。”

  珍珍飞也似的去开门,走进来的不是爸爸,是个女的。珍珍一把抱住她的两条腿,愉快地叫道:

  “余阿姨!余阿姨!”

  余阿姨把珍珍抱了起来,一边亲着她红红的脸蛋儿,一边走到戚宝珍面前,劈口问道:

  “你生我的气吗?”

  “你说呢?”

  “我晓得会生气的。”

  “你也太狠心了一点,我已经进了厂,为啥连铜匠间也不让我进去一下呢?”

  “你一进了会场,我晓得你更不肯走了。还是回家休息的好。”

  “厂里轰轰烈烈进行‘五反’,和资产阶级展开面对面的斗争,我在夜校里兼的课虽说不多,也算是一个教员,哪能安心在家休养呢?你不让我参加会议,老实说,我思想上是不通的。那天晚上钟珮文要我回来,说是你的意见,你是支部书记,我只好服从组织。”

  “你的心情我是晓得的。我关心的是你的身体。那样激烈的会议,你一定支持不了的。我们要从长远着想,等你病好了,要做的事体多着哩!”

  “这一点,我也晓得,可是一想起厂里五反运动,我的心就静不下来了。”

  “这两天好些了吗?”余静改变话题说。

  “唉,”戚宝珍叹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说,“这个病,我看,难了啊……”

  余静一听这口气不对头,她从来没有听戚宝珍这么悲观过,暗暗看了戚宝珍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她的身体表面上虽然还保持着丰满,但是脸上皮色显得青紫,眼睛有点浮肿,乌黑的眉头里隐藏着忧愁,眼睛的光芒也失去过去的光彩,不过从头到脚整整齐齐,这又说明她心情十分宁静。她泰然地注视着未来。余静安慰她:

  “休养休养总要好的,慢性病要慢慢来,不能性急……”“我何尝不晓得。我这病,和别的病不同,休养好久了,”她摇摇头,话到了嘴边,看到珍珍站在床边凝神地听,她没有说下去。

  半晌,她想了想,对珍珍说:

  “阿姨来了,你哪能忘记倒茶了?”

  “哦,”珍珍转过头去拿热水瓶,里面空空的,她抱着热水瓶上老虎灶泡开水去了。

  戚宝珍这才接着说下去:

  “静,这两天我感到心里不舒服,从来没想过的事,这两天都想了。我看我这个病是没有希望了……”

  她又说不下去了,余静宽她的心,说:

  “听组织的话,在家里好好休养,别胡思乱想。我听人家说,多休养一个时期就会好的。”

  “你没有我自己清楚。”她的眼睛注视着余静,对她的健康的身体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停了停,说,“看样子,我以后夜校去不了啦。你以后多上我家里来走走……”

  余静没听懂她的话,满口答应:

  “我有空一定来看你。”

  “不是看我,你看看珍珍……”她的眼睛有点红了,小声地说,“还有杨健,我对他的工作很少帮助。他在外边一天忙到晚,回到家里来还要照顾我这个病号,实在是对他不住……”

  余静怕她伤心,有意把话题岔开,问她:

  “要不要叫我娘来住两天,照顾照顾你?”

  “不要。姑妈来了,你的孩子谁管?”

  “一道来,好不好?”

  “也用不着,我这个病不会拖很久了……”

  “你讲这些做啥?”余静设法打断她的话头,说,“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她没有吭气,眼光停留在余静脸上。余静在找话题,说:

  “你想吃啥小菜,我给你做点送来。”

  “用不着了,我啥也不想吃。”

  “那么,要不要啥唱片,买两张来给你听听?”

  “我啥也不要,你以后常来来,我就安心了。”

  “别讲这些话,好不好?”

  “见一次少一次了……”

  一片新月挂在明净的深蓝色的天空,从窗口射进微弱的光芒。房间里静静的,可以听到院子里习习的风声。弄堂外边传来赤豆汤的叫卖声。余静焦虑地征求她的意见:

  “我打电话叫杨部长回来,好不好?”

  “他?”她想了想,说,“还是让他在厂里吧,‘五反’工作重要……”

  “他在厂里写汇报,写好了,要到区上汇报‘五反’检查总结大会准备情况,现在可能在区上。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余静站起身来要走,一把给她抓住了,说:

  “他讲今天要回来的,要晚一点。别妨碍他的工作。让他忙吧,做完工作,他会回来的。”

  她恳求地望着余静。余静也望着她。两个人默默地没有说话,静悄悄中,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爽朗的谈笑声,出现在房门口的是杨健和珍珍。他左手搀着珍珍,右手提着热水瓶。他一进门,把热水瓶往桌上一放,首先问余静:

  “怎么,你还没回去休息?你有三天没有很好睡觉了,要注意身子。健康是我们革命工作的本钱。”

  “出了厂,想起好久没看宝珍了,你也有两天没回来,就弯过来看看她。刚才正要找你,恰巧你来了。”

  “有啥事体吗?”

  余静把眼光对着戚宝珍。戚宝珍打起精神,勉强露出愉快的样子,望了余静一眼,遮掩地说:

  “表妹给你开玩笑,——没啥事。”

  杨健从余静的眼光里已经知道一切了。他问戚宝珍:

  “你这两天身体哪能?”他过去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注视她的脸庞。

  “还好。”她只说了两个字,话便哽塞在嗓子眼里了。她有无数的话要对他倾吐,可是见到他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疲惫的神情,往往就不说了。今天更怕引起他的忧伤,便忍住没有说下去。

  余静不了解她细腻的用心,站在杨健身后,口直心快地说:

  “好啥?你刚才怎么给我讲的?……”

  戚宝珍用眼睛望了望她,又指着他说:

  “忙了一天,在厂里也不得好好休息,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吧。”

  余静没有再开口。戚宝珍一时也不知道说啥是好。杨健没有吭气,但他感到今天戚宝珍和往常不同。他回过头去望了余静一眼,好像问:你为啥不说下去呢?

  珍珍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在谈论啥。她听妈妈的话,在泡茶。她先送了一杯绿茶给余静,接着又送一杯给妈妈,妈妈笑着说:

  “先给爸爸喝。”

  珍珍把最后一杯又送给妈妈。余静在杨健和戚宝珍两人眼光之下,感到自己说话也很困难,她便把话题转到珍珍身上:

  “珍珍真不错,在家里帮助妈妈做事了。”

  “小孩子从小要养成劳动习惯,不然,长大了就变坏了,看不起劳动。”杨健对余静说,“你刚才的话还没有讲完呢?”

  没等余静开口,戚宝珍代她说道:

  “你哪能强迫人家说话!她要是有话,早就讲了。”

  余静感到有一种责任:应该很快告诉杨健,可能他有办法把她治好。她不管戚宝珍祈求的眼光,坦率地把刚才谈的告诉他,最后建议道:

  “你看,要不要送到医院去?”

  “你为啥要隐藏着自己的痛苦?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了,宝珍。”

  “唉……”戚宝珍轻轻叹息了一声,有点怨艾的情绪:怪表妹终于透露了自己的病情,又恨自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这病,到医院去也没啥办法……”

  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很乱,仿佛有啥说不出来的但是感觉到的东西堵在那里,呼吸有点急促,感到气喘没能把话说完,赶紧用手指一指枕头。他会意地连忙放下她的手,过去给她垫高枕头。她的呼吸好一点,心还是跳得很乱,可是她没有告诉他。他低下头去,小声和她商量:

  “我看,还是到医院住两天,那里照顾比家里周到。我这两天厂里又忙,要开‘五反’检查总结大会……”

  “没有关系,你忙你的,我在家里休养也是一样的。”

  他抓住她的手,用着恳求的声调说:

  “宝珍,你听我的话。”

  她摇摇头,但脸色变得青里发紫。他不再征求她的意见,回过头去对余静说:

  “你赶快打电话到医院去,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来……”

  余静出去打电话。

  珍珍倒了茶以后,就懂事地站在床边,静静地谛听他们的谈话。听爸爸刚才急促的声音,和余阿姨匆忙跑出去,妈妈又闭着嘴不说话,她两只小眼睛焦急地望着妈妈。

  妈妈对爸爸说:

  “健,这些年来,我们共同生活在一道,我感到十分愉快。”她在心里想了很久的话,像是一条热情的激流,终于越过理智的闸门向他倾泻了,“叫我遗憾的是我为革命工作太少,全国解放以后,我们的理想初步实现了,应该做更多的工作,可是疾病拖着我,使我不能把全部精力献给党。我对你的工和帮助也很少,有时还要累你来照顾我,影响你的工作,我心里常常过意不去……”

  她心头不舒服,涌到嘴上的语言不能顺畅地说出来,不得不闭上眼睛,稍稍停顿一下。他抚摩着她的手,安慰她:

  “不要急,工作的时间长得很哩……”

  “这个病根难治好了啊……”

  “不要这样想,宝珍,听我的话。”

  珍珍见妈妈闭上眼睛,低低地叫唤:

  “妈妈……”

  半晌,她睁开眼睛,又说:

  “我啥都安排好了,家里许多事珍珍也会做一些,一些物事她晓得搁在啥地方,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是劳累你一些,又要在外边工作,又要管家,珍珍这孩子很聪明,希望她将来也学教育,当人民教师……我很……想你啊……健……”

  她的语言有点乱,但是蕴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虽然是断断续续,但他完全懂得。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是他激动得竟不晓得说啥是好。她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这样可以不让她离开这个充满了希望和灿烂前途的祖国。他的眼眶有点润湿,视线也显得模糊了,怕哭声会给病人带来沉重的不幸的预感。他忍住泪水,低声说:

  “你不要焦急,我想一切办法给你医治……”

  房间里的电灯光这时也失去了光彩,显得有点黯淡,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陈设摆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外不知道啥辰光落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增加了深夜的寂寞,一阵阵呜呜的海风拍打着窗户,房间里越发感到寒冷和阴森。他用深蓝色的花毛巾毯子给她盖上。她的两只手放在外边,眼光还在房间不断望来望去,最后落在房门上。他以为她在寻找啥,便问:

  “要啥?”

  她摇摇头。

  “要喝点水吗?”

  她摇摇手。他发现她的眼光望着房门,立刻意识到是找人,问:

  “找余静?”

  她“唔”了一声。他刚要站起来去叫余静,余静轻轻从外边走进来了,怕惊扰病人,附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救护车马上就到。”

  “她在找你哩!”

  余静屈着身子,冲着戚宝珍的面孔,轻轻地问:

  “这会好些吗?表姐!”

  表姐没有答她,只是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

  当当……当当当……救护车的清脆的铃声划破了雨夜的沉寂,一声紧一声的从弄堂口外传来。余静陪杨健一同把戚宝珍送到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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