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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义德跳上到外滩去的三路公共汽车。车上坐满了乘客,没有一个空位。他挤在人群当中,左手抓住车顶上的吊圈,右手紧紧按着胸袋里的坦白书。他感到有点孤单,同时也觉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忽然降低了。车上的人都用轻视的眼光看他,好像知道他是去送坦白书的不法资本家。他浑身如同长了刺一般的,站也不是,靠也不是,尽可能挤向车窗跟前去,把面孔对着马路。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好像也知道他是不法资本家,不然,为啥要狠狠望着他呢?他微微低着头,啥人也不望。
不知道过了多少站头,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趟车总算到了外滩。外滩公园门口站着一长行等候公共汽车的男男女女的乘客,一个个都仿佛注意徐义德从车上下来。他怕遇到熟人,连忙径自向南京东路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他站下来,一辆雪佛莱唰的一声过去了。接着后面又开来一辆。
“这汽车,真讨厌。”他干脆站在那里等汽车过去,抬头望见高耸云端的海关大钟,恰巧当当地敲了十下。
路口的红灯亮了。他和刚才下车的人一同穿过马路,顺着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那座高大楼房前面的子街,吃力地迈着缓慢的步子。
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在从前的华懋饭店的楼上办公,接待室就在楼下右边那一排房子里。门口等候送坦白书的资本家已站成一条龙,一直排到惠罗公司那里,龙尾差点要转到四川路上去了。这条龙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
徐义德顺着龙身旁边走过来,看见里面有几个面熟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没有封,里面装的是坦白书,大家只是会意地笑笑,不像过去亲热地打招呼,都怕有啥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徐义德索性低下了头,注视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鞋子:皮的,布的,呢的,黄的,黑的,灰的……他自己的步子走得很快,转眼的工夫,他站到最后一个人的后面去了,前面的人移动几步,他也移动几步。他啥也不看,只是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快移到工商组门口时,他看见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马上意识到这是政府摆下的圈套,名义上要资本家递坦白书,承认了罪行,然后一个个都送到提篮桥去,一网打尽。政府把工商界的资财吃个精光。早就料到政府哪能会轻轻放过上海的工商界,这么肥的油水,哪个党派得势上台不在上海狠狠捞一票?看上去,共产党此任何党派都狠心,不但要钱,还要工商界的命。他不能眼睁睁地跳下火坑,现在是千钧一发,一跨进那道门啥都完了。他有座华丽的洋房,那里还有三位漂亮的太太,特别是林宛芝,他哪能把她丢下?林宛芝没有他又哪能生活?他还没有给她们好好谈谈,就这样永别了吗?哦,还有守仁那小王八蛋,年纪青,阅历浅,不懂事,他要对儿子好好交代交代,长大了,别再上共产党的当。他不能就这样跨进那道门,现在还来得及。就是进去,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好让她们有个准备。他果断地走出了人群,站在他背后的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忽然为啥向四川路那边走去。
他打了电话回去,叫林宛芝不要等他,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她问他为啥,他没有吭声,那边忍不住哭了。他一阵心酸,话也说不下去,挂上电话,痴痴地走出烟纸店,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南京路朝东——他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波涛汹涌的黄浦江,不如投水,省得再受这个气。他踽踽地朝东走去,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他的脚步子踌躇了。他问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结了吗?他望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的心也像是一条奔腾的黄浦江,汹涌澎湃,宁静不下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刻,旁边有一个人叫住了他:“德公,你怎么往那边走?”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唐仲笙。他一时答不上话来。唐仲笙问他:
“坦白书递了吗?”
“没有。”
“那到那边去排队,一道走。”
“你也去吗?”他很惊奇智多星也去排队。
“当然去,不坦白哪能过关。”
“过关,”他思索这两个字,觉得智多星肯去排队,当然没有错。他信口应道,“好的,一道走吧。”
他们两个人排到龙尾那里。徐义德站在唐仲笙前面,心噗咚噗咚地跳,现在他不好再离开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随着前面的人一步步移动。
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走进接待室。他看见满屋子都是人,贴墙摆着一排桌子,桌子联着桌子,形成一个柜台似的,每一个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工商组的工作同志,在桌子前面正对着工作同志坐着的是资本家。他被引到最后一张桌子上,那里坐着一个人没谈完,另外还有两个人站着在等候。他踮起脚尖,想学学别人哪能交坦白书和答复工作同志问题的,自己好应付。可是人声嗡嗡,声音细碎,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想倾听最后那张桌子上的谈话,又怕人猜疑。等前面的人谈完,轮到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坦白书送上去,两手下垂,挺腰坐着,等待问话。他的搜索的眼光时不时盯着工作同志。工作同志的眼光一碰到他,他立刻低下了头,望着自己人民装上的钮子,表现出老实诚恳的样子。他心里却在想:这个年青小伙子今天可神气了,不是五反运动,你到我家来拜访,还不见你哩。
这个工作同志姓黄,名叫仲林,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却沉着练达,办事很有经验。他接过徐义德的坦白书,很快就看完了。他每天要看上百份这样的坦白书,已经摸出一个规律,头尾那些坦白彻底诚恳的话,完全可以猜出,照例不必细看,主要看坦白的具体事实,就知道坦白的程度了。他看徐义德坦白的五点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显然是来应付应付的。他登记好姓名厂址,把坦白书往桌子上一放,手里拿着钢笔,问徐义德:
“你还有啥要坦白的吗?”
“我坦白的,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个我已经看过了。我问你,除了上面写的以外,还有啥要坦白的?”黄仲林说。
“还有啥要坦白的?”徐义德用力搔着自己的头皮,出神地想了一会,说,“没啥坦白了。”
“我怕你有些事体忘记了,你想想看。”
徐义德脸上忽然热辣辣的,心里想:这个年青小伙子哪能这样厉害,瞧他不起,看了一下坦白书,就知道还有没坦白得,而且话说得那么婉转,给自己留下了补充坦白的路子。他听说“三反”干部过了三道关,“五反”恐怕也得坦白七八次,一次不能坦白完。有些事体根本不能坦白,坦白出来,别说沪江这爿厂要赔掉,恐怕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他咬咬牙,肯定地说:
“我的记性很好,没啥忘记的。”
“资本家的记性总是不大好的,我们这里常常有人来坦白三次四次,还有的坦白七八次……”
徐义德惊奇地“啊”了一声,坦白七八次,那自己以后还要来吗?
黄仲林接着说:
“还是一次坦白得好,省得下次再来了。”
“我和别人不同,我的记性很好。”徐义德说。他想黄仲林的话:“下次再来”,那么,这一次还不去提篮桥?他有点莫名其妙了。
“多想想不吃亏。”
“那是的。”徐义德含笑点点头。
“那么,你想想有啥补充吗?”
“补充?”
“是的,把那些重大的见不得人的事体补充上去。”
徐义德感到黄仲林的眼睛里有一股逼人的光芒,这光芒似乎可以照得见徐义德那些重大的见不得人的违法事体。他奇怪这个年青小伙子懂得这么多,为啥几句话就说到自己心坎的深处呢?徐义德不单是脸上发烧,心也跳动得剧烈,表面竭力保持着平静。他想站起来走掉,可是话没有谈完,哪能好走?身子背后还有唐仲笙在等着哩。他毫不犹豫地说:“真的没啥补充了,如果查出来,我愿意受加倍的处罚。”“话不要讲尽,”黄仲林笑了笑,说,“要给自己留点余地,今天不补充,将来好补充。”
“你不相信,我可以发誓。”
“那倒用不着,我们不相信这个。”
“真的没啥补充了。”
“一点也没有了吗?”黄仲林用眼睛盯着徐义德。
徐义德斩钉截铁地说:
“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你可以具结保证吗?”
“绝对可以,绝对可以。”徐义德毫不含糊地问,“是要签字还是打图章?图章我也带来了。”
“今天用不着了。”他对徐义德微笑,说,“将来想起,还可以补充坦白。”
徐义德坦白的门关得越紧,黄仲林欢迎坦白的门开得越大。他耐心地对徐义德说:
“陈市长‘五反’动员报告你们学过了吗?”
“学过了。”
“你还要再学习学习。”
“是的,新时代的工商业家要不断学习,努力进步,好为人民服务……”
黄仲林打断他的话,问:
“你有啥检举吗?”
“检举?”
“是的,就是说,你晓得别的工商业家的五毒行为,可以向人民政府检举。”
徐义德认为检举别人给对方知道了,对方一定也会检举自己,那是不利的。千万检举不得。他说:
“隔行如隔山,别的行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了解。至于棉纺这方面,我倒是熟悉,不过平时厂里事体忙,很少和同业往来,也不大清楚。”
“检举也可以说明对五反运动的态度是不是诚恳坦白,检举出来的违法事情,对五反运动有好处,对人民政府有帮助,在你来说,立了功,也有好处的。”
检举有这些好处,徐义德觉得可以考虑考虑。一看到四面站着的坐着的都是工商界的人,尤其是唐仲笙就站在背后,他是智多星,工商界的巨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的。哪能好当面检举别人?传到对方耳朵里对自己就不利了。他想了想,说:
“同业的事不大了解,就是听到一点半点的,也记不清楚了。”
“你记性不好,我是晓得的,可以多想想,一想就记起来了。”黄仲林对他笑了笑。
徐义德感到有点难为情,但旋即给自己解脱了:
“别人的事我记不清,我自己的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这没有关系。”
“我可以不可以想好了再写给你?”
“可以。”
徐义德提心吊胆地问:
“还有啥事体吗?”
黄仲林放下了钢笔,答道:
“没有了。”
“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
徐义德站了起来,唐仲笙坐了下去。徐义德跨出了接待室,像是怕后面有人追来似的迅速向大门方向走去,半路上给一个人拦住了,要他从后门出去。他这才了解为啥刚才只看到有人进来没人出去的原因。他走出后门,一个劲向外滩那个方向走去,走了不到十步,回过头去一看:身后没有政府工作人员跟着,他才安定下来,放慢脚步,徐徐向江边望去。
黄浊浊的黄浦江面上从吴淞口那个方向迟缓地驶来一只江华号客轮,朝十六铺那边开去,快靠岸了。江华号驶过去,江面上一只只小舢板,在波浪上起伏着,自由自在地摇摆着。靠近江边的新修成功的快车道,无数辆的各种汽车呜呜地疾驶着。徐义德羡慕船上的车上的人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多么快乐啊。徐义德出神地望着江边,他的右边肩膀上猛可地有人敲了一记。他想:这下可真完蛋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怎么会放松资本家呢,随随便便送一份坦白书就让走了,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体。交了坦白书,出了工商组的门,在马路上下手,人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抓走了,政府想的办法多巧妙,逮捕了人不留痕迹,追问起来,可以赖得干干净净。这一手太厉害了!好在早已准备妥当了,知道要进提篮桥的。现在就走吧。他准备跟着后面来逮捕他的人到提篮桥去。在嗡嗡的人声中,忽然听到很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啥?”
他回过头去一望:是朱延年。徐义德满脸怒容,盯了朱延年一眼:
“现在是啥辰光?老弟,开这样的玩笑!”
“为啥?”朱延年莫名其妙地笑着说。
徐义德不愿意说出内心的恐惧,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说:
“没啥。”
“我在这里等公共汽车,远远看见你从接待室出来,叫你好半天,你听不见。我就走过来找你了。”
“你也来送坦白书的?”
“五反运动吗,就是要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低头,过去我们一向是朝南坐的,这次要朝北坐一下,找几件事体坦白坦白,应应景,低低头,就过关了。”
“你还那么轻松,这次运动和过去不能比,听说单是职工的检举信,增产节约委员会就收到三十万封呢,来势很凶!老弟,你要小心点。”
朱延年不了解三十万封检举信的内容,但装出好像知道的神情,摆出蛮不在乎的样子,轻轻一笑:
“这是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宣传攻势,职工哪能晓得那许多?检举的还不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有的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要写好几封检举信,凑起来当然有三十万封。这样的检举信,要一百万封也不难。姊夫,你要笃定泰山,不要上共产党宣传攻势的当,打仗就要心定。”
“这一仗稳是我们输的,只要不惨败,就是上上大吉。老弟,不管哪能讲,这次运动来势凶啊……”
“算它是台风吧,刮过去也就没事了。”朱延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徐义德,“你得到星二聚餐会的通知吗?今天晚上七点在思南路老地方聚一聚。”
“现在还聚餐?”
“唔,我早一会在店里得到通知,说无论如何要去,好像有要紧的事。”
“我今天没有到总管理处去,还不晓得。”
“去听听行情,领领市面。”朱延年怂恿他去。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道:“去去也可以。”
朱延年高兴地巴结道:
“现在快一点了,吃饭去,我请你,你看是吃中菜还是西菜?”
徐义德想起早一会给林宛芝打电话的哭声,怕出事,得赶快回家。他没有心思和朱延年一道去吃饭,说:
“我还有点事。晚上碰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