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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浓烈的咖啡的香味飘进客堂间,接着是茶杯茶碟碰击的响声。娘姨托着茶盘走进客堂间,在每一位客人面前放下一杯咖啡。马丽琳手里端着一大玻璃盘子的奶油蛋糕走进来,放在客堂间当中的红木八仙桌上,自己在下沿空位上坐了下来。
朱延年站了起来,用刀把一块圆圆的奶油蛋糕从中剖开,切成八小块,用叉子亲自叉一块送到童进面前的空碟子里,笑嘻嘻地说:
“这蛋糕不错,你尝尝。”
童进望着朱延年又叉蛋糕送给叶积善他们……最后送了一块给马丽琳,说:
“丽琳,你今天忙着招待客人,可累了,酬劳你一块!”
“你自己呢?”
朱延年面前的碟子还是空的。
“也来一块。”马丽琳叉了一块放到朱延年面前的空碟子里。
朱延年感激地说:
“谢谢。”
童进心里非常奇怪。他不知道朱延年今天为啥这么和气,满脸笑容,究竟要和他们谈啥。他望着油腻的奶油蛋糕想吃,却又没有心思吃,只是用小茶勺不断地调匀咖啡里的糖,也不喝。朱延年虽然望着大家,但是对童进特别注意:
“最近账面上怎么样?”
一提到账,童进就愁眉苦脸,担忧地说:
“总是轧不平。还有六天又有两张期票到期了,一共两亿三,头寸实在太紧。经理,天天过三十晚上,也不是一个办法啊。”
朱延年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经过大风浪,见过大场面,这点小事体哪里会放在他的心上。他毫不在乎,很有把握地说:
“只是两亿三吗?”
“这数字也不算小了啊,我们福佑存底很薄,靠福佑本身是没啥办法的呀。”童进说。
“数字也不算大……”
夏世富见童进几句话并没有引起朱延年的注意,料想他大概又有妙计,便巴结地凑合两句:
“是的,这数字不算大。不过,就是再大一点,只要朱经理到市面上活动活动,也完全可以应付的。是吧,亚宾。”
夏亚宾点点头。
“那也不见得,”每逢有人恭维,朱延年总是表现得特别谦虚,脸上却露出自满的情绪,说,“不过承同行瞧的起,福佑的信用也不坏,轧个两三亿头寸并不十分困难。”
童进没有夏世富那样世故。他心里有话不讲出来就不舒服。他望着热腾腾的咖啡,发愁地说:
“轧头寸虽说比过去容易,老是拆东墙补西墙也不是个办法。阴天背蓑衣,越背越重。不说别的,就是利息一项,我们福佑也吃不消啊。”
在平时,朱延年早该瞪起两只眼睛,张嘴骂童进了。今天却很奇怪,不但心平气和,而且称赞童进: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经营的政策方针还值得研究。生意比从前做大了,利润也很厚,门面也撑开了,福佑这块牌子在市面上打响了,就是缺少资金。因为资金不够,周转不灵,就得轧头寸。过去我们找客户拉生意,现在客户找上门来,生意还可以往大里做,就是缺乏资金,放不开手。现在我整天想心思,不是动别的脑筋,只是在资金上转念头。福佑药房的总结书和计划书送出去,工商界的巨头们都愿意帮助,加入几股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考虑的是加入多少股。所以,现在还没有人来认股。这一炮打响了,以后在资金上就不发愁了。”他接着说,“另外,还有一批港货:二十五架计算机,十架显微镜,十只小型X光机,此外,还有一大批试药。我已经预付了四亿订货款,货到了,多的不说,可以赚上二三十个亿。我要想办法把货取回来。必要的辰光,我亲自去一趟。取回港货,付了银行的欠款,不再拉东扯西,账面不但可以轧平,盈余还会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童进天真地关怀地问:
“真的这样?”
“当然是真的。那辰光,用不着我朱延年跑到别人面前去轧头寸,别人要跑到福佑来求情,要我帮帮他们的忙。患难之中见朋友。我不会给人太难看,只要手头宽裕,轧点头寸,我一定答应的。希望你们的手也松一点。”朱延年望了大家一眼。
夏世富接上去说:
“我没问题。我晓得轧头寸的苦处的。”
“你,我晓得。”朱延年转过来望着童进,说,“主要是你。”
“只要经理同意,我照付。”
“那就好了……”
朱延年话没说完,马丽琳用勺子敲了敲咖啡杯子,笑嘻嘻地说:
“你们谈话把点心都忘记吃了,咖啡也要冷了。吃点再谈吧,延年。”
“好。”
朱延年首先吃了,大家都吃了。童进想到福佑的前途不禁心里开朗了。假如朱经理的话都实现,那目前这点困难也不算啥。他兴奋地把奶油蛋糕吃下去,一口把一杯咖啡喝得干干净净。朱延年接着说:
“福佑这个字号要靠大家出力,大家的认识和我一致,事体就好办了。我办福佑抱着一个宗旨:有事和大家商量。有福同享,有锅同当。福佑好,大家好;福佑不好,大家不好。大家在福佑吃苦熬夜,我是晓得的。大家待遇很低,我也是晓得的。等福佑生意做好点,大家都应该加薪。加多少,我们再商量。不消说,在座几位应该多加一点。你们出力多受苦多,这一点我心里明白。”
夏世富听到“加薪”两个字,心里立刻跳了一下。加薪,夏世富加多少呢?那以后生活可以过得更好一点了。他对朱延年说:
“我们出力是应该的,不算啥。”
“出力多应该酬劳多。”朱延年注视着夏世富说,“福佑的前途远大是肯定的,只是目前的困难要度过才好。福佑也不是我朱延年一个人的,是大家的。我不过顶个名,多负一些责任罢了。”
童进不解地望着朱延年:朱延年为啥说这一番话呢?仿佛童进、夏世富都变成福佑药房的股东似的。童进有点困惑了。朱延年眼睛一转动,不急不忙地说:
“五反运动已经开始了,头寸也紧,希望大家帮帮忙。”
夏世富以为目前头寸紧,要迟发个把月的薪水,他迎合地说:
“那没有问题,只要经理言一声,我们没有不效力的。就是迟发两个月的薪水也没啥关系。大家说,是吧?”夏世富把眼光向大家一扫,大家不置可否。
童进的眼光里却露出怀疑的神情,因为他知道发这个月的薪水是没问题的。他不信朱延年是为了这点小数目请大家来商量。果然朱延年开口了:
“薪水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按时发。同仁家里有啥急事,要多支点薪水也可以。福佑哪能困难也不能迟发大家的薪水,宁愿我自己节省一点,也要按时发。”
“那是的,”马丽琳在一旁帮腔道,“延年在家里经常惦记大家的薪水。别的账可以拖延几天,这个,他总是早就预备好了。”
“丽琳经常提醒我这桩事体。”朱延年指着马丽琳对大家说,“她也是我们福佑的股东哩。”
夏世富马上巴结地说:
“今后要叫你马经理哪。”
马丽琳谦虚地站起来说:
“不敢当,不敢当。我给你们加点咖啡来……”
她得意地走去,橐橐的高跟皮鞋声一直响到后面的灶披间去了。
朱延年沉思了一阵,一本正经地说:
“我听了陈市长的五反运动的报告,就想我们福佑的问题。福佑这两三年来,在共产党、人民政府和工人阶级的领导下,规规矩矩做生意。我们大家都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也一天比一天大。我们老老实实的经营,从来没有五毒行为,能有今天的规模,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全是靠在座诸位的努力。我想了很久,在五反运动当中,我们福佑没啥原则性的问题,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福佑的骨干,也是我们福佑的创办人。不过,”朱延年说到这儿,点燃了一支香烟,用眼睛很快地觑了大家一眼,然后才慢吞吞地说下去,“我个人办事从来谨慎。这次五反运动是党和政府对我们工商界实行改造。福佑虽然没啥原则性的大问题,但不能说连一点芝麻大的问题也没有。我个人精力有限,平时照顾大问题就不够,小问题更不必提了。同仁们整天在店里,许多事体都是亲身做的,希望你们多给我提供一些材料。”
朱延年静静观察每一个人的神色: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像是一个大学教授,文质彬彬地皱着眉头在回忆;栈务部主任叶积善面部没有表情,只是两只眼睛里露出惊愕的光芒;童进一脸不高兴,紧紧闭着两片嘴唇,仿佛已经下了决心,啥闲话也不说;只有夏世富脸上有着愉快的笑意,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当朱延年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碰上,他毫不思索地表示了态度:
“这个么,当然罗,我们比经理晓得多一点,我们应该提供一些材料……”
没等夏世富说完,那边童进两道警告的眼光向夏世富射来,好像说:你哪能可以这样。童进接到王祺送来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申请书以后,当天晚上,就填好,字写得端端正正的。他等不及第二天交给王祺,当天夜里就跑到王祺家里,亲自交给了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团区委批准他入团了。他一连两天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老是翻阅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文献《为团结教育青年一代而斗争》。这是入团那天介绍人王祺同志送给他的纪念品。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在看。他看到团章第七条:“本团团员的义务如下……”回想起过去听孙澜涛同志讲团课的情景,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是孙澜涛同志讲的“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自觉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与一切损害人民和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更是在他的脑海里永不泯灭。他经常勉励自己要做一个模范的团员。他有意识地在寻找哪些是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好跟它进行斗争。但是他没有找到。今天听了朱延年的一番话,他认为找到了,所以他没有搭理朱延年。听到夏世富那样说法,心里很不满意,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夏世富叉起一块奶油蛋糕来吃,把嘴里要说的话都堵住了,没再言语。
夏亚宾比夏世富想的周到。他知道在这样大运动当中自己的地位很难处,轻不得,重不得,最好是超然一点。他的说法很巧妙:
“福佑有啥困难,我们是福佑的同仁,当然是休戚相关,应该出力。这是毫无疑问的。朱经理一向关心我们,特别是对我们X光器械部尤其关心,我这样的半吊子,也受到专家的待遇,更是感到荣幸。只要朱经理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效劳。”夏亚宾说到这里,看见朱延年嘴角上漾开了笑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看见童进板着面孔,没有吭声,又感到空气有点紧张。他马上补了两句,“不过,我是学技术的,虽然中途辍学,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懂得一点技术上的皮毛。
福佑其他方面的事,我就不大清楚。”
朱延年嘴角上的笑纹消逝了。他知道夏亚宾是个滑头家伙,他保护自己比保护世界上任何宝贵的东西还要注意。朱延年的眼光落在叶积善的脸上。叶积善不知道朱延年眼光的意思,他若无其事,毫无反应。朱延年见暗示没有起作用,便直率地点破了:
“积善,你晓得的材料比较多……”
叶积善一愣,惊慌地说:
“我,我……我不晓得……”
“说出来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都是福佑的同仁,也可以说都是福佑的负责人。”朱延年心里忖度叶积善这一关比较容易通过,这一关一通,别的关也就容易通了。他知道最近童进思想起了变化,没有过去那么听话。他有意把童进放在一旁,留在最后来谈。他耐心地说,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大家都愿意帮助福佑度过困难,我非常之感激。患难中见朋友,交朋友就在这个辰光。积善,你先谈谈。”
“真的,我不晓得。”叶积善有点急了,他鼻尖上沁出几粒汗珠子。他的眼光对着童进,心想童进知道的事最多,为啥朱经理不问童进,偏偏要问他哩。可是他不敢讲出来。因为童进一直板着面孔不吭气,好像准备随时要对人发脾气似的。
童进听了朱延年那番话,心里确实很不舒服。他想:原来今天招待是为了摸职工的底啊!福佑做的事,不管大小,哪一样能瞒过朱延年?哪一件不经过朱延年的眼?刚才朱延年点名要叶积善提供材料,他特别担心,生怕叶积善漏出来。叶积善虽然一再表示不知道,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便立即向朱延年说:
“店里的事你不是不晓得,何必问我们哩。你去坦白好了,我们没有材料。”
朱延年的眼光马上转到童进的身上:他想童进把门关得紧紧的,真个是水泄不通。小小童进忘记当年跨进福佑的狼狈情形了,现在翅膀硬了,想飞哪。他也毫不含糊,冷冷地说:
“我当然要去坦白的。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怕啥!我应该负多少责任,我一定负。别人要负多少责任,也逃不了。我今天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别的,也是为了福佑,为了大家好。大家凑足材料,我好去彻底坦白。大家不说,也没啥。我晓得多少,就坦白多少……”
沉默,没有一丝儿声音,只是春风吹着小天井里的夹竹桃发出吱吱的音响。在肃静中,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接着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
“延年,延年,你的电话……”
朱延年站了起来,看了大家一眼,说:
“你们再冷静考虑考虑……”
他匆匆到后面听电话去了。半晌。马丽琳端着一壶热腾腾的喷香的咖啡进来,给童进他们倒上,一边说:
“你们哪能这样客气?点心只吃了一点,咖啡也没有喝完,嫌我这个主人招待不周吗?我刚才去烧咖啡去了,少陪你们,别怪我。谈了半天,该饿了,吃吧。”
刚才空气太紧张,大家坐在那里发愣,给马丽琳一招呼,慢慢缓和过来。
夏世富顿时叉了一块奶油蛋糕送到嘴里,吃了一口,说:
“多谢主人这么殷勤招待,哪能会怪你哩。给你一讲,肚子倒真的饿了。今天蛋糕做的好,肚子又饿,吃的特别香。”
“我不会做。延年说你们今天来谈谈,我就学做了一次。
做的不好,请大家包涵包涵。”
“真了不起,”夏亚宾仔细注视着蛋糕,好像发现秘密似的,惊奇地说,“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从沙利文买来的呢。”
“我们的夏技师又挖苦人了。”马丽琳听了夏亚宾的恭维的话,心里很舒服,瞟了他一眼。
童进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出神:他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但大家坐在那里不动,朱延年还没有回来,不便一个人径自走掉,但也不愿搭讪马丽琳那些客套话,他只好注视着红艳艳的太阳了。
朱延年接完了电话,回到客堂里,脸上紧张的神色并没有消逝。他坐下来,关心地问:
“你们考虑的哪能?”
夏世富本想应付两句,见童进的眼光从《东海日出图》移转过来,好像在注视他。他就没有吭声。别人也没有吭声。马丽琳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为啥延年一句话使得全客堂的空气又紧张起来呢?
朱延年看当时的情形知道童进从中作梗,今天要他们提供材料已经是没有指望了。不向朱延年提供材料其实也没啥,顶多是摸不清伙计们的底,但如果伙计们向增产节约委员会提供材料,那对朱延年是不利的。他呷一口咖啡,想起刚才柳惠光打电话来催他早点偿还欠款的尾数,认为是一个机会,给这些伙计一点颜色看。他摆出很有把握的样子说:
“今天临时找大家来,事先也没给你们商量,当然想不起材料,慢慢再说吧。……”
夏亚宾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次谈话总算快结束,他好跳出这个是非窝了。
“刚才工商联的马慕韩打电话给我,”朱延年一提到马慕韩,眼睛里顿时露出骄傲和羡慕的光芒,夏世富脸上也显出肃然起敬的神色。朱延年知道冒称工商联别的人打电话来头寸不够,只有提出马慕韩来才能压倒这些家伙。他从大家的脸色上看到这一着开始成功了。他有意把眼光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不去望他们,低低地说,“他说福佑这几年在新药业有很大的成绩,对人民的医药卫生事业有很大的贡献,是同行的光荣,也是工商界的光荣。在五反运动当中,如果有人故意捣乱,或者是乱说乱讲,工商联要追究这人的责任,要查问这件事,工商联要以破坏五反运动的罪名来处理。”
马丽琳昂起头来,红腻腻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童进怀疑地望着朱延年,在自己心中打了一个问号:工商联马慕韩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吗?
朱延年眼看这一计成功,他脸上的紧张神情消逝,嘴角那里漾开了笑纹,微微点了点头,说:
“当然,我是不会为难大家的。我是很爱护大家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你们以后想到啥材料,可以随时告诉我。这是新时代的劳资团结互相帮助啊。”
童进愤愤地站起来说:
“事体你都晓得,我们没有材料,你自己去坦白好了。”
朱延年看没有压住童进,并且童进公然站起来这么说,他也很生气,板着面孔说:
“我当然会去坦白的,用不着你操心。”
夏亚宾看见形势越来越紧张,怕自己给卷进去,一再看手表,皱着眉头,显出有紧急事体的样子,说,“经理,我还有个约会,现在辰光到了,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好吧。”朱延年淡然应了一声。
夏亚宾一溜烟似的走了,跨出朱延年家的后门,他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感到非常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