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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的黄叶子落了一地。一个年老的清洁工人慢慢地扫着,在他旁边有一个手推的垃圾车。潮湿的寒风呼啸着,好像有意和年老的清洁工人捣蛋,它调皮地把落叶卷起,在空中旋转着,然后又轻轻地把它放在刚才扫过的马路当中。对于离马路不到半里路的那一带草棚棚它更是放荡地恶作剧了,专门找那些屋顶漏了的和墙壁裂开了的草棚棚,像一个贼似的钻了进去,在里面到处乱闯。
一阵阵风吹得汤阿英草棚棚里寒丝丝的。巧珠奶奶坐在床上直咳嗽,嗓子眼上仿佛有一块永远吐不完的痰,一口一口地吐着。巧珠有点怕冷,她躺在奶奶怀里,可是又想起来出去白相白相。奶奶不同意:
“再躺一会,巧珠,今天是你娘的厂礼拜,你那么早起来做啥?”
“不早了,”她在奶奶怀里仰起头来,瞅着奶奶一头的银灰色的头发,要求道:“我们两个人一道起来吧。”
“你让奶奶再歇一会,忙啥,这丫头。”阿英在门外边用着责备的口吻说。
奶奶低下头来,把披下来的银灰色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放,眼睛里闪耀着怜惜和慈爱的光芒,对着巧珠的耳朵低声地说:
“娘生气了,你不要吭气。巧珠,和奶奶再歇一会就起来,好不好?”
巧珠懂事地也放低了声音,轻轻应了一声:“好。”
奶奶紧紧地把巧珠搂在怀里,热爱地吻她的额头,说:
“闭一会眼睛吧。”
奶奶望着她甜适地闭上了眼睛。她的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两个小鼻孔均匀地呼吸着。奶奶好像自己因此也得到休息,心头感到舒适。
门外传来吧哒吧哒的声音。这是汤阿英在和泥巴。她的草棚棚早就应该修理了,老是没有闲工夫。黄泥和茅草买好很久了,一直搁在角落那里。今天起床,寒风吹得草棚棚里的草纸都飞扬了起来,像是黄蝴蝶似的在飞翔,忽上忽下。一阵风过去,汤阿英把地上的草纸拾起,放回马桶那边,看到堆在马桶跟前的黄泥,她下决心今天动手修理草棚棚了。她把黄泥拎到门口,倒了两瓢水和了和,另外抓了一把茅草,把它弄短,约莫有两寸光景,均匀地撒在黄泥里。她用力地揉和着黄泥和茅草,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
她拿了一块木板,用抹子撮了两堆已经和得均匀了的黄泥,对着草棚棚侧面仔细看了看,又在正面望了望。她想起夜里从头顶吹来的冷飕飕的凉风,便首先走到草棚棚大门的左边,一眼瞧见竹篱笆剥落的地方,她像是一位熟练的老泥水匠,用抹子弄了一小团黄泥,啪的一声,那黄泥正好堆在剥落的裂缝那里,然后用抹子把它抹来抹去。非常均匀光滑,在清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顺着左边走过去,墙角落那边也有地方裂开了,巴掌大小的一块泥剥落下来了。她糊上黄泥,抹了一下,墙角落那边的裂缝弥补得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她还不满意,在墙角那边细心抹着。
“妈妈,有客人来了。”巧珠的声音从草棚棚一直叫出来,气喘喘地冲到汤阿英面前。
“谁?”
“张阿姨,”巧珠高兴地说,“张小玲阿姨。”
巧珠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臂,要她马上进去。妈妈把胳臂一甩,说:
“别碰我,我手上有泥。”
巧珠放下了胳臂,嘟着小嘴,站在旁边,催促说:
“快回去,张阿姨等你哩。”
“我知道了,要张阿姨等我一会儿。”汤阿英又用抹子撮了团黄泥,站在草棚棚的侧面,对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裂缝,抹上黄泥,仔细抹匀。
“哟,这么好的把式!”
汤阿英一门心思在抹黄泥,突然听到背后赞美的声音,兀自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张小玲笑嘻嘻地对着她,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张小玲听说汤阿英在抹竹篱笆,她没等巧珠把她娘找回来,便轻轻走了过来。她看见汤阿英刚才抹过的篱笆,平整光滑,心中暗自惊奇。她从小在上海长大,没有做过泥水匠这些活,看汤阿英的手这么巧,十分佩服,一走到汤阿英的背后,不禁脱口赞扬。
“做得不好,别笑话我。”汤阿英谦虚地说。
“你在啥地方学的这么好的手艺?我还不晓得哩。”
“从小在家里跟爹在一道,他带我们做这做那,慢慢就学会了。”
“你这双手真了不起,学一样会一样。”
“会,谈不上,只是凑合着做。”
“看你抹的活,不算八级技工,我看也够上五级六级啦!”“差的远哩,”汤阿英听到张小玲过誉,丰满的面孔上,泛着绯红的愧色,微微摇了摇头,说,“我不过是个学徒工罢了。”
张小玲对于汤阿英的手艺确实从内心深处感到敬佩和羡慕,望着小木板上的黄泥和抹子,她的手有点痒痒的。她说:
“要不要我来相帮你?”
“用不着了……”
张小玲没等她说完,假装生气地说:
“怕我弄坏吧,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别这么保守呀!”“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严肃地说,“你别生气,不是怕你弄坏了,是活做完了,以后再相帮吧。”
张小玲见她那么严肃解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说:“给你说着白相的,我怎么会生气哩。以后你修理草棚棚,收我做个学徒工,好不好?”
“不敢当。”
“不,收我这个学徒工吧,汤师傅!”
“我哪能当师傅?别把我给折死了。”
“你不答应,我可真要生气了!”张小玲有意把嘴噘起,板着面孔。
“一道学习吧。”汤阿英用瓢舀了一点水,浇在自己手上,边洗边说,“这草棚棚就像是纸糊的,一刮风下雨,不是这个地方漏水,就是那个地方通风。早就说要修理修理,老是没工夫动手。昨天夜里起了大风,我们冻了一夜。今天厂礼拜,学海一早起来,出去看朋友了,我没事,就借了把抹子,赶紧修理。忙了一阵子,总算修理得差不多了。”
汤阿英洗完手,抹去头上晶莹的汗珠,喘了口气,和张小玲一同走进草棚棚。巧珠奶奶见张小玲走进来,高兴地招呼道:
“我还以为你走了哩,快坐下。”奶奶一边对巧珠说:“快给张阿姨倒杯水。”
“我不渴,”张小玲谦虚地说。
“水还没烧吧。”汤阿英走过去,把门口没用完的茅草拾了进来,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又加了两根木柴,舀了两瓢水在烧。张小玲走上去,想阻止她:
“不要费事,阿英,我们不是外人。”
“到我这里来,别的没有,开水总得有一口。”汤阿英推开她的手,说,“我们也要烧早饭——昨天晚上剩了一点干饭,正好烧点水煮煮。”
“你累了一早上,也该歇一歇。”
“不累。”
奶奶走过来,拉起汤阿英,说:
“我来烧,你们姐妹去谈谈。”
“你应该雇个泥水匠,这点活,半个工就差不多了。逢到厂礼拜,也不会休息休息。”
“没这个福气,自己能买点黄泥修理修理已经不错了,谈不到雇人工。解放了,物价平稳,一天才能吃上两顿干的一顿稀的,要是在国民党反动派时代,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今天没明天;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不能不把细一点。”
“就是不雇人工,你言一声,我们也好来插把手,相帮相帮你。”
“这点小事体,哪能好惊动人家?”
“你这句话却说得见外了,你有事我们相帮你,我们有事你也好相帮我们啊。”
“那当然可以,”汤阿英看锅里冒出了热气,锅盖噗噗地响,她拿起一只深蓝色的洋磁茶缸去倒了一杯开水,送到张小玲面前,说,“不过,今天这点活,一个人对付过去了。以后有事,找你就是了。”
“那好呀。”张小玲朝草棚棚里面望望,心里想:如果有事,她马上好帮忙,望了一阵子,看不出有啥事,就问道,“你今天还有啥事体吗?我好帮你一手。”
汤阿英想了想,说:
“没啥事体。”
“上午有空吗?”
汤阿英信口答道:“有空。”
“妈妈答应带我出去白相,奶奶也去……”巧珠接上去说,“啥辰光走呀?”
“看你人来疯,”阿英瞪了巧珠一眼,说,“站在阿姨面前没规没矩的,乱蹦乱跳做啥!”巧珠听到妈妈责骂的声音,她把脸转过去,伏在张小玲的怀里,不吭气了。
“小孩子应该跳跳蹦蹦的,你骂她做啥。”张小玲提出了异议,她用手抚摸着巧珠的头发。
“她野的不像样子了,整天看不见她的影子,到吃饭的辰光就回来了。哪能还能够让她乱跑。”
“要小孩子整天蹲在这个草棚棚里也实在闷的慌,我要是巧珠也要溜出去。你看,这草棚棚,站起来,伸直了腰,就要碰到头。那上面芦席给烟熏得乌漆巴黑,烧起饭来就呛嗓子……”
“是呀,”蹲在炉子面前烧饭的奶奶插上来说,好像是要证实张小玲的意见,她的嗓子给炉子里冒出来的一股白烟呛住了,一个劲儿咳咯咳咯的,吐了一口老黄痰,唠唠叨叨地说,“我就是这两条腿不听话了,每天没有办法,只好蹲在这鸽子笼里。唉,讲起来,鸽子笼也比我们这草棚棚强,它四面透风,空气多好呀,我们这草棚棚到了冬天夜里的风就大了,夏天你要风没有风。夜里好容易睡觉了,不要风,它来了,老是打你的门,钻进草棚棚里来,到处乱跑,冻得你睡不着觉。下起雨来,更糟糕,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还在下,下得草棚棚里简直就像一条小河似的。”
“今天晚上好了,我都糊上了。”汤阿英显然对奶奶那种怨天尤人的态度不满意。
“你只是糊了糊墙壁,还有屋顶呢?就是墙壁,谁晓得能顶几天呢?”奶奶也不满意,说,“我苦了一辈子,这穷日子过惯了,顶的住,不要紧。巧珠,年纪小就怕她吃不消……”
“屋顶下礼拜我再收拾。”汤阿英说。
“奶奶,不要愁,”张小玲充满信心地说,“只要印把子抓在我们工人阶级手里,跟毛主席闹革命,好好生产,好日子就要来了。目前我们生活不好,是国民党反动派害的,他们把我们的血汗刮去享受,让我们吃苦。反动派垮了,现在我们工人当家,物价稳定了,不闹饥荒了。现在比从前好多了。我们在党中央和毛主席领导下,工人好好生产,农民好好种田,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汤阿英听张小玲这一番话,顿时想起爹和弟弟阿贵在乡下分到了两亩八分田,两个人种地,再也不受朱半天压迫,生活确是好了。她贴补无锡家用的钱因此少了。她在上海的日子也比过去好了。更叫她高兴的是爹在万人群众大会上把朱半天祖宗八代的罪恶连根挖出来了,朱半天给抓了起来。听到这消息,真叫人心里舒畅。她脸上忍不住露出喜悦的表情,说:
“你说的倒也是的,无锡家里搬掉封建石头,分了田,收成不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奶奶不同意张小玲的话,当然,也不赞成儿媳妇的话,冷冷地说:
“农民分了田,许或好点,工人可不见得。”
汤阿英不同意说:
“我们比过去好多了。……”
奶奶打断她的话,质问道:
“好啥?”她瞪了阿英一眼,不满地说,“我们还是住在这个草棚棚里,不是风呀就是雨的。”
“奶奶,不要急,慢慢来,”张小玲从旁解释道,“听说斯大林领导苏联很好,工人都住洋房,有的还坐汽车呢。”
“你说,小玲,”奶奶关心地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么,中国啥辰光可以像苏联呢?”
“要一步步来。现在志愿军在朝鲜抵住美国鬼子,让我们国内建设。生产提高了,我们工人生活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听说政府在设法先给我们工人盖些房子,大家搬进去住,比这个草棚棚好多了。”
“政府想给工人盖房子?”奶奶惊奇的眼光望着张小玲,从心里高兴起来,充满了希望地问道,“我们也可以住进去吗?
……”
“盖房子就是给工人住的,”汤阿英打断奶奶的话,说,“不过,盖好了房子,也要分批分配,不会大家同时都住进去。
我们是私营厂,比国营厂大概要靠后一些。”
“大家迟早都有份的。”张小玲补充了一句说。
“好不好托人活动活动呢?小玲。”奶奶仍然想念着。“奶奶,现在不时兴那一套了。盖好了房子不好随便活动。
要听组织上分配哩。”
奶奶听了这话,一下子冷了半截:“啊!”她把锅里的冷饭团子用锅铲弄弄碎,失望地看着炉子里不很旺盛的火焰。
汤阿英感到张小玲说的这些消息都很新鲜,关怀地问:
“小玲,你连苏联的工人生活都了解,从啥地方听来的?
靠得住吗?”
“怎么靠不住?我还会在你面前造谣吗?”
“不是这么说,”汤阿英摇摇手,更正道,“我是说,我为啥不晓得呢?”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多参加一些政治活动,懂的事体就多。”
“以后有啥政治活动,你通知我好了。”
“今天就是来请你参加团日活动,去听报告的,去吧。”张小玲的手轻轻摸一摸巧珠的后脑勺,暗示她妈妈去也可以带她去。巧珠会意地低着头,不言语。
“参加团日活动?”汤阿英心中暗暗问自己:要我参加团日活动吗?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希望抬头了。她长久以来就十分羡慕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了,虽然她的文化程度还不能完全看懂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章,但是要张学海讲给她听,她听了一遍还要再听,直到把团章的基本内容记住了,才没让张学海讲下去。她希望自己也能够参加青年团,为祖国的革命事业积极奋斗,为人民服务。有两次碰到张小玲,想提出参加青年团的要求,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了。她问自己:够条件吗?张小玲会同意吗?她怕碰钉子,犹犹豫豫地没有住下说,但是她要求入团的志愿却始终埋藏在内心深处,坚定不移。她想即使现在不够条件,也要争取将来够条件;要是有一天能够被批准入团,她一定要努力工作,认真学习,再争取参加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当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革命事业,解放那些受压迫受剥削的劳动人民。她的豪迈的胸怀和远大的抱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起,只是偶尔向秦妈妈有所流露,但也是半吞半吐,羞羞答答,怕别人讪笑:连个青年团员还不是哩,就想入党了。现在张小玲一提起请她参加团日活动,她的那对明澈见底的眼睛便闪射出希望的光芒,但是她嘴上却含羞地说:
“我也不是团员,可以参加团日活动吗?”
“可以。”
“我够条件吗?”汤阿英鼓起勇气说,但讲的很含糊。
张小玲以为汤阿英问参加团日活动够不够条件,她不假思索地说道:
“够!”
“真的够吗?”汤阿英以为张小玲懂得她指的要求入团够不够条件,但还是有些顾虑,便退一步说,“我入团怕不够条件吧?”
张小玲了解她的意思了,内疚地说:
“为啥不够?你到现在还不是青年团员,这件事体,我有责任,……”
“哪能是你的责任?”汤阿英不了解地说,“是我不够条件,争取的也不够……”
“不,是我的责任,过去对你帮助和培养都不够,我脑袋瓜子有毛病,保守思想作祟……”张小玲诚挚地检查自己,看看时间不早,便说,“入团的事,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现在先去参加团的活动,今天我们请人来讲志愿军的故事,还请人来教唱歌。我们请了厂里许多青年工人参加,比过去闹猛,也比过去有意思……”
张小玲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己唱了起来,先是低低的,后来嗓子放高了,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一边唱,一边望了巧珠一眼,对汤阿英说,“快点收拾一下,就走!”
汤阿英内心充满了喜悦的情绪,恨不得拔起脚来跟张小玲就走,但想起还没吃早饭,家里没有收拾,床上的那两件蓝色的脏罩衣,也没有洗,不能把家里的事扔下给巧珠奶奶不管,又不能不按时去参加团日,有点发愁,皱着乌黑的眉头,说:
“家里的事怎办呢?”
张小玲用搜索的眼光在草栅棚里寻找家里有啥事体要做。奶奶做好了早饭,装了四碗,端出一碟子的蒸咸鱼,要张小玲一道吃。张小玲说是吃过了。她端了一碗稀饭,夹了一小块蒸咸鱼放在上面叫巧珠吃。她的眼光巡视到床上,看见那两件蓝色的脏罩衣了,便问:
“这两件衣服要洗啵?”
汤阿英“唔”了一声。
“那好办,”张小玲站了起来,说,“你们吃饭,我来替你洗。洗好了,我们一道去。”
“不要,”汤阿英用筷子在空中一点,想阻止她。
张小玲快手快脚,哪里阻止的了,她过去一把抓起那两件蓝色的脏罩衣,放在床边的一个小木盆里,舀了两瓢水把它泡了起来。汤阿英急的站了起来,一边吐着咸鱼的刺儿,一边说:
“等我来洗,……”
“我活了这么大,洗衣服还不会?”张小玲在草栅棚里找到一块肥皂,也不怕水凉,端到门口使劲地揉呀搓的。等到她们吃好了饭,把家具收拾掉,汤阿英出来张望,张小玲已经把两件罩衣洗好,挂在门口的一根短的竹竿上,远远望去仿佛是两面蓝色的旗子,在初冬的潮湿的寒风中飘荡着。
张小玲倒了洗衣水,擦干了手,对汤阿英说:
“还有啥事体?”
汤阿英见奶奶坐在一旁,没有吭气,她不好拍拍屁股就走,正在左右为难,张学海从草栅棚外边走了进来。张小玲看出汤阿英的心事,趁这个机会迎上去说:
“家里的事,交给学海办吧。”
张学海摸不着头脑。他的眼光向草棚里一扫,也还是不了解。他望着张小玲。张小玲看出他眼光的意思,就告诉他要约汤阿英去参加团日活动,问他:
“你同意吗?”
张学海随口答道:
“参加团日活动是好事,当然同意。”
“不拖阿英的后腿?”张小玲调皮地又问了一句。
张学海反攻她一句:
“我也不是妇女,不会拖后腿的。”
张小玲有意把脸一板,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个话不对头,解放以后的妇女和从前不同了,同样要为人民服务,谁也不会拖后腿的。”
“是呀,”汤阿英支持张小玲。她说,“我从来也没拖过学海的后腿。”
张学海发觉自己刚才说法不妥当,不再去和张小玲争辩,接上去只是说:
“我也没有拖过阿英的后腿,她要到啥地方都行。”“走吧,阿英姐。”张小玲的眼光转到张学海的身上,说,“今天留你在家里料理,好啵?”
学海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
“老婆去参加团日活动,丈夫留在家里收拾屋子,妙得很。”
“这有啥不可以?”
“可以,可以。”
奶奶反对汤阿英出去开会参加活动啥的,但学海答应了,她就忍不住责问道:“礼拜天自己去开会,真的把学海留在家里?”
“娘,让她去吧,我今天没事,待在家里也好。”张学海说。
“这个世道真是大变了。”
奶奶说了这句话,无可奈何地深深叹息了一声。她心里是完全不同意汤阿英出去,可是张小玲亲自来找她,学海又当面答应了,她不好再说。
张小玲想起还有巧珠。她向巧珠拉手:
“走吧。”
巧珠像是一只轻捷的小燕子,飞也似的扑到张小玲的面前。她的心已飞到门外去了,希望马上就走。汤阿英过去一把把她拉过去,板着面孔说:
“我去参加团日活动,家里没人,你不能再去。你在家里陪奶奶。”
巧珠嘟着小嘴:“我不。”
她的滴溜圆的小眼睛抬起来望着张小玲,祈求张阿姨帮她说句话。张阿姨真的代她请求:
“带去也没关系。”
“不,她留在家里,陪奶奶。”
“让她去吧,”奶奶也帮她说,“今天没啥事体了,有事,我自己做。”
“不准去。”
张小玲深知汤阿英的脾气,说出了的话绝不改变,她不好再坚持,安慰巧珠道:
“下次阿姨带你去。”
巧珠失望地低下头来,两只小手交叉在自己胸前,不满地摸来摸去。她的眼睛发红,眼眶有点润湿了。学海走上来拉她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说:
“团日活动是大人的事,没啥好白相。你和奶奶在家里白相,让她们去吧。”
她的小眼睛羡慕地望着妈妈和张阿姨走出了草棚棚,没走两步,妈妈忽然又回来了,她以为是来带她去的。可是妈妈没理她,径自走到爸爸面前,嘱咐道:
“爹的信复了没有?”
“没有,”张学海摇摇头,故意和她开玩笑,说,“我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担,哪能写法呀?”
“你不是上了夜校,认识了很多字,连封信也不会写?”
张学海有意逗她:
“你呢?为啥不写?”
“我才是斗大的字认识不到一担。”汤阿英不好意思地说。
“上夜校呀!”
“等我上好夜校再复信,要等到哪一年呀?”
“反正没啥大不了的事,迟点复也没关系。”
汤阿英听他的话讲的不对头,便站下来,认真地说:
“你这是啥意思?”
张小玲见他们两个人像是在抬杠,连忙赶了回来劝解。张学海见汤阿英那股认真劲,更进一步逗她:
“我和他也没见过面,这个信哪能写法啊?”
汤阿英反问他:
“没有见面,就不能写信?”
张小玲从张学海嘴角上的微笑里察觉出他是在和她开玩笑,便指着张学海说:
“没有见面,当然可以写信,女婿给丈人写信,更是应该。今天是厂礼拜,阿英出去参加团日活动,分配你在家里料理家务、带孩子、写信。”张小玲不管张学海答应不答应,拉着汤阿英的手,得意地说,“走!”
张学海望着她们两人慢慢远去的背影,讽刺地说:“这倒新鲜,女的出去开会,男的在家料理家务、带孩子、写信,——妇女真是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