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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而复 字数:5938 阅读:297 更新时间:2009/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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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个车间反映最近生活难做。这个车间骂那个车间,那个车间又怪这个车间。平常很亲热很和蔼的工人兄弟姐妹,过去见了面有说有笑,高兴起来还打打闹闹;现在大家都有异样的感觉,互相不满意,见了对方来了,甚至低下头去,有意不理睬。工人兄弟姐妹给一堵看不见的,但感觉到的高墙把每个车间给隔绝开了。大家不知道这堵高墙是陶阿毛砌起来的。它妨碍着车间之间的友好和亲密的团结。

  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余静,听了各车间汇报以后,感到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必须亲自动手处理。她放下手里别的工作,和工会副主席赵得宝一块儿到各个车间看看。

  她从打包间走过去,一进了筒摇间,马上给工人们像火一样的热情包围住了。这个给她讲话,那个向她招手,送筒管的女工,走过她身边,摸摸她的列宁装的下摆,亲切地说:

  “余静同志,好啊。”她回过头来看见赵得宝,接着说,“老赵,你也来了啊。”

  “这两天生活难做,你们累了啊。”

  送筒管的女工点点头。谭招弟接上去说:

  “可不是,这样的细纱,真是天晓得!”

  “怎样?”余静注视着摇纱车上的细纱。

  “毛头毛脚纱多的要命。”

  “断头多,是吧?”

  细纱仿佛要证实谭招弟的话给党支部书记余静看,格喧一声,车停了。

  谭招弟指着车子对余静说:

  “你看,这是啥纱,细纱间的人哪能弄的啊,纺出这样的纱。”

  “招弟,这里面当然有毛病,啥原因,要仔细调查调查。毛主席讲的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余静慢慢地劝她。

  “调查调查,要查到啥辰光?”

  “总要查出来的,一查出来,问题就清楚了。不能一口咬定怪细纱间。”

  谭招弟不解地问她:

  “那怪谁呢?”

  赵得宝插上来说:

  “我今天和余静同忐就是来找这个原因,怪谁?现在还难说。”

  谭招弟一边接头,一边嘀咕着:

  “不怪细纱间怪谁,这样的细纱,格林不是过重就是过轻,一会七十六牙,一会七十八牙。”

  徐小妹附和着谭招弟的意见:

  “毛病一定出在细纱间。”

  “谁也别先下结论,”余静的话虽然是对徐小妹讲的,但是她的眼光却对着谭招弟,“调查研究以后再说吧。”

  谭招弟浑身热辣辣的。她没再吭声,望着她和赵得宝的背影,慢慢消逝在细纱间。她心中说:用不着调查研究,问题明明出在细纱间!

  在宽大的细纱间里,巨大机器轰轰的响着,压倒弄堂里女工谈话的声音。花衣在空中飞扬着,就像是冬天落大雪一样,轻轻地落在车面上,落在工人的身上,落在余静和赵得宝的头上和眉毛上。人们身上披着一片片的雪花。余静和赵得宝走进的仿佛不是细纱间,而是轧花间。

  张小玲站在车面前,右手非常迅速地接头,一边用绒棍做着清洁工作。把钢板上的棉花揩掉。

  余静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

  “怎么样?郝建秀工作者。”

  赵得宝用着羡慕的眼光注视张小玲白色油衣裳上面的六个红字:郝建秀工作者。

  “生活还是不好做,”张小玲说,“支部书记,你们上了常日班怎么又上夜班哪?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

  “你们生活难做,我们哪能安心休息。这几天生活,夜班比日班难做,缺勤率又高,汤阿英累得早产了。今天特地约好赵得宝同志,一道下车间摸情况。”

  管秀芬瞅见余静和赵得宝跟张小玲讲话,她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余静的手,兴奋地说:

  “你们来了,就好办了。”她在大路上前后望望,没有人,便说,“生活实在难做,你们来想想办法啊。要不,筒摇间的气实在受不了。”

  “这个问题非快点解决不可,早点查出毛病就好办了。”赵得宝说,“你们怪粗纱间,我看不一定怪她们,要研究研究。”

  “我同意你的意思。”余静说。

  管秀芬睁着两只大眼睛,困惑地注视余静。

  赵得宝对张小玲说:“细纱间研究过没有?”

  “开过小组会研究,每个小组的意见都是一样的:粗纱不好。”

  余静皱起眉头仔细地思考了一阵,然后问张小玲:

  “粗纱为啥不好呢?”

  管秀芬口快地代张小玲回答:

  “粗纱间纺的不好么。”

  “粗纱间从前纺的纱好不好?”

  张小玲仰起头来,望着高大玻璃窗外面的深蓝色的天空,回忆地说:

  “从前纺的不错。”

  “为啥现在纺的不好呢?你们研究过吗?”余静进一步问。

  张小玲想了想,答道:

  “没有研究过。”

  赵得宝对余静说:

  “这里面有问题。”

  张小玲补了一句:“我们希望领导上开个会,讨论讨论。”

  余静点点头。她和赵得宝向粗纱间走去。

  管秀芬一看见余静,她心里就说不出来的高兴,她认为不管啥事体,只要支部书记一来就有办法了。她性急而又天真地追过去,歪着头,问余静:

  “想出办法来了吗?”

  余静望着她的脸笑了:

  “没这快。”

  她显然有点失望,脸上的笑容消逝了,眉头皱起:

  “没有办法吗?”

  “有。”

  “那好,那好!”她又一蹦一跳地跑回细纱间去了。

  余静和赵得宝在粗纱间遇到吴二嫂她们,立刻被她们包围起,大家诉说着最近生活难做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把棉条指给余静看。吴二嫂听信陶阿毛的意见,她肯定是清花间的问题。余静当时没有表示态度,她又把棉条看了个仔细,才说:

  “等我到清花间去看了以后再说。”

  吴二嫂没有得到所期望的满意的答复,心里未免有点怅惘,但觉得余静对问题的慎重的态度是对的,就没说啥。

  余静和赵得宝在钢丝车当中穿过,他仔细地看每一部钢丝车上的像蝉翼一样的非常稀薄的棉网,好几部车上的棉网满布着云片,慢慢转动着,变成一根粗粗的生条。赵得宝对着一块块云片看得有点发呆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这许多云片!”

  余静像是地质勘探队的队员忽然在一个高山上发现了矿苗,喜悦地指着云片说:

  “老赵,真像你刚才对张小玲讲的:这里面有问题。”

  老赵深思地唔了一声,仍然盯着云片。

  “这一阵的棉网都是这样吗?”余静问站在她旁边的叫做戴海旺的中年男子。

  “差不多。”他想起陶阿毛对他说的话,不满地说,“清花间拆烂污,除尘不净,杂质太多,造成棉网上云片过多。”

  余静怀疑地问:

  “清花间?”

  “可不是。”戴海旺肯定地说,“你们到清花间去看看就晓得了。”

  老赵在旁边答道:“这就去。”

  余静一走进清花间,她就站在和花缸旁边,透过玻璃,看见各种纤维长度不同和品级不同的棉花变成一团,在和花缸里转动,互相调和着,互相搭配着。各种不同的棉花走了一道和花缸,又走第二道。这时棉花已经调和得相当均匀,它自动走进降尘机。棉花里面的杂质和灰尘经过尘网到了尘室,这下面有地弄,把灰尘啥的输送出去。

  赵得宝蹲下去歪着头看和花缸的眼子是不是完全开着。

  他看不清楚,问站在和花缸旁边的郑兴发:

  “底下的眼子都开着吗?”

  “开是开着,”郑兴发注视着余静,没有说下去。

  余静知道他在探问是不是由于其他原因。余静没有吭气。她拉郑兴发一同走到给棉机面前望一望,一团团的棉花现在已变成厚薄均匀长宽相同的厚纸一样,慢慢卷起来,做成一个一个的棉卷。余静又仔细看看棉卷,然后问他:

  “你看最近的花衣怎么样?”

  “不大好,”郑兴发指着棉卷说,“杂质太多,怎么也去不净。”

  赵得宝抓了一块花衣,撕开来细细地瞧着:

  “这是啥花衣?”

  郑兴发想了一阵子才记起,用怀疑的口吻说:

  “他们说,叫次泾阳。”

  赵得宝惊奇地说:

  “次泾阳?这种花衣没有听说过。”

  “是呀,我在清花间快三十年啦,也没听说过这古怪名字。”郑兴发说完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余静也没听说过这种花衣的名称,她以为已经摸到了问题的一点边,但是还很不够,她望着郑兴发说:

  “和花的成份怎么样?”

  “和过去一样。”

  “那为啥棉花杂质这么多呢?”余静在问自己,她没说出来。她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用棉量呢?”

  “比过去多。原来我们一件纱要用四百十斤花衣,现在要用四百二十多斤哩。听说梅厂长最近很不满意,认为工务上用棉太多,厂里赔本不起。”

  赵得宝听得糊涂了,用棉量增加,和花衣成份和过去一样,生产出来的棉卷、棉条、粗纱和细纱却是这样。他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余静:

  “这是啥道理呢?”

  “这里有问题……”像是从一条一条的小溪的上游在查看水的源头,余静特地从筒摇车间了解起,一直检查到清花间,她暗中分析,问题十有九是出在原棉上。但究竟是个啥问题呢?这就需要继续追查下去,找出确凿的证据,才能弄个水落石出,不能鲁莽地遽然下结论。她在冷静地思考,没有说下去。

  “支部书记说的再对也没有了,问题一定不小!”

  余静看见说话的是陶阿毛,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转过去问他:

  “你到清花间来检修车子吗?”

  他信口“唔”了一声,说,“最近生活不好做,保全部不放心,到处看看,车子上再出毛病,问题更大了。”

  “最近陶师傅倒是常在车间里转,不断检查机器。”郑兴发不了解陶阿毛到车间是别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他到处看看机器,便信以为是真地在检查。

  “这很好。”她问,“你看,毛病出在啥地方?”“这个,”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了一歇,才说,“工人之间意见很多,互相埋怨,你骂我,我骂你……”

  他说到这里,眼睛注视着她,没有往下说。她接上去答道:

  “这一点我也听说了。”

  “天下工人是一家人,我们自己该团结起来,搞好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陶阿毛假装正经地说。

  “你说怪我们工人不对吗?”赵得宝不等他说完,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老赵,等阿毛说完……”

  余静要陶阿毛说下去。他的话刚才给赵得宝打断,见苗头不对,立刻改口说:

  “我的意见不一定对……”

  “对不对没关系,说出来好研究。”余静还是要他说。

  他解释地说:

  “我说,我们自己要团结起来,那意思不是说责任在我们工人这方面,我亲眼看见,各个车间生活做得很巴结。我是说,我们自己不团结,容易给酸辣汤他们找借口……”“你这个意见很好。”她点点头,说,“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工人就是团结起来,生活不好做还是不好做。找出生活难做的原因,工人自然是会团结的。工人本来就是团结的。我们现在主要的是要集中力量找出原因来。”

  “支部书记这么一分析,就把我的脑筋给打开了。我完完全全同意你的意思。余静同志,我真佩服你,啥麻烦事体一摊到你面前,你就看得清清楚楚。”陶阿毛怯生生地应付道,竭力保持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主要是靠大家的力量。”她想起各个车间的互相对立的情绪,问题很复杂,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便对赵得宝说,“张小玲的意见对,要召集各车间的人开会,把问题彻底摊开,让大家充分讨论,好好研究,找出根源,解决这个问题……”

  陶阿手听到她说“把问题彻底摊开,让大家充分讨论”,心中不禁一愣,脱口说道:

  “这……”

  “你有啥意见吗?”余静问他。

  他放声大笑,鼓掌道:

  “这,这太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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