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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南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背着背包,带着雨伞,一进了梅村镇,汤富海高兴得整个心儿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因为汤富海成份好,村里情况熟悉,有事好商量,土改工作队里有两个同志分配住在他家里。开过土地改革动员大会,村里每一个角落男男女女都热烈展开土地改革政策的讨论。讨论后,村里一批一批妇女也和男子一样参加了农民协会。汤富海早就参加了农民协会,现在是里面的积极分子。在农民协会会员大会上,他是农民协会委员的候选人之一。他和其他候选人坐在一排木凳子上。他们背后也有一排木凳子,上面放了许多白底蓝花的粗瓷饭碗,一人背后一个。会员们手里拿着黄豆,看中了哪个候选人,就在他脊背后面的碗里投下一颗黄豆。汤富海背后的碗里有六百七十九颗黄豆,当选了农民协会的委员。
汤富海当上了委员,劲头更足,赶早带黑,在农会里和土改工作队同志一道儿办公,讨论问题,领导农民分组算过去地主剥削的细账。做完一天活,他回到家里,一路哼着新学会的歌子:
石头里头也会冒青,
荒山见面也有人影,
受苦格人要出头,
只要大家一条心。
阿贵听到歌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好奇地盯着爹看:
“你也唱歌?”
“老了,不能学吹鼓手?”
“我没听你唱过。”
“现在可听见了。我很喜欢这支歌子,工作队的同志都会唱。他们教我,我慢慢就会哼了。”
“我也会。”
“那好,我忘了,你就教我。这支歌子的意思很好。过去,我们各顾各的,没有连在一道,尽受地主的欺负,有苦也说不出。现在大家连在一道,成立了农会,讲话可响亮啦。人民政府给了我们大权,村里的大事得先问问农会。”
“还要问问农会委员哩。”
儿子一句话说到爹的心窝上去了。汤富海有点不好意思,哼了一声,说:
“看你能的,和你爸爸开起玩笑来了,没有个高低!”
“当委员的也不止你一个!”
汤富海瞪了儿子一眼,心里却很喜欢他,觉得他心眼儿灵活,见事,脑筋转动的飞快,手脚也快,庄稼话做的蛮出色,是自己的好帮手,将来一定有出息。他忍不住把心里的喜悦流露出来了:
“孩子,我们吃尽了朱半天的苦头,过去眼泪只好往肚里流。你娘在世的辰光,想到根据地去讲理,可是路远,我们又离不开,现在解放了,盼来了共产党解放军。你说,啥人心里不高兴?”
“这倒是的。朱半天谁来都吃香,国民党时代,他是商团队队长;日本鬼子来了,他当伪区长;鬼子投降了,他又当国民党青年救国团的大队长。这回共产党来了,朱半天可吃不开啦!”
“那还用说!好容易巴望共产党来了,又等了一年多,土改队同志才进了村。现在,可以伸直了腰走路,闷在我肚里这口气可以吐出来了。”
“土改队进村好久了,爹,为啥还不下手?”阿贵没有参加具体工作,不了解土改队的打算,他以为土改队同志一进村,应该马上就向朱半天开刀,老不见动静,有点不耐烦了。
“同志们办事可有章程哩,土改不是耕地,一锄头就可以把土翻过来,这笔老账要仔仔细细的算啊,要登记村里的土地人口,公布土地人口清榜,学习划分阶级,评定阶级,三榜公布阶级成份……”
阿贵不等爹说完,拦腰插上去说:
“这些事体不是都办了吗?”
“最近就要召开群众大会,控诉朱半天……”
“那可好呀,啥辰光开?”
“日子还没定,也不远了,正在准备着哩。”
“这有啥好准备?控诉朱半天,谁上台都可以讲他一大篇。”
“你说的倒轻巧,上台讲话,当着众人的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工作队的同志想找谁讲?”
“你猜猜看?”
爹有意不说出来,儿子猜了一个又一个,爹都摇摇头,最后儿子意识到了,指着爹笑嘻嘻地说:
“那么,是你……”
爹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绽开了得意的笑容,一对老眼炯炯发光,像是枯萎的老树上忽然开放出青春的花朵。儿子走上去,把爹的手紧紧抓住,激动地说:
“真的是你吗?”
“谁给你说过假话?”
“得好好想想,朱半天的罪恶可多着哩,别漏了一桩两桩……”
“你不提醒,差点忘了,我要找工作队的同志先商量一下,怎么控诉,这一辈子还没做过这一行哩!”
爹说完话,拔起腿来,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汤富海从农民协会走出来,村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只有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还在农民协会辛勤地工作哩。他在回家的路上,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去,心里在想刚才工作队同志的话。
一轮新月高高挂在墨蓝色的天空,清澈如水的光辉普照着大地,照着汤富海,他的影子在泥土路上踽踽地移动着。一阵乌云逐渐从西边过来,遮住了新月,挡住了清冷的光辉,村子顿时陷入昏暗里。
汤富海忽然发现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一看:离他三尺远近有一个男子向他走过来,面孔却看不清楚。他问道:
“谁?”
“老汤,是我。”
汤富海从这熟悉的声音中辨别出那个人来了,说:
“苏管账,是你?”
“你别叫我苏管账啦,我不愿意再给朱老虎跑腿了。”
“为啥?”
“给地主做活,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汤富海在想这句话的意思,世道真的变了,连苏沛霖也不愿给地主做活了。他半信半疑地说:“朱半天不是很喜欢你吗?”
“他利用我。我过去不明世事,受他的骗,为了家里几口,给他卖力气,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啥地方不好混碗饭吃,为啥要听他摆布?我想另外找点事体做。”
“另外找点事体做?”
“唔,”他走上一步,和汤富海肩并肩亲热地走着,歪过头去说,“以后要靠你啦。”
“汤富海吃了一惊:
“靠我?”
“是呀!”
“我一个穷光蛋,有啥好靠的?”
“啊哟!别客气啦,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是外人。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现在是农民协会的委员,村里的大权都抓在你们手里,你们说东,谁敢讲西?只要你言一声,还愁不给我一碗饭吃。”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汤富海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热呼呼的,听的很舒坦,觉得苏管账真的变了。
苏沛霖早从汤富海的语调里察觉他心里的喜悦,便进一步说:
“老汤,你有啥事体,吩咐好了,我给你办。”
“我?”汤富海认真地朝自己身上望了一下,因为乌云遮盖了月光,看不大清楚;想他这一辈子尽听别人使唤,给别人做活流汗,不管大小事体,都是自己动手。他有啥事体要苏沛霖这样的大人物做呢?他客气地说,“不敢当,没啥事体要劳动你。”
“今天没有事体,以后找我也可以。”苏沛霖把嗓子放低,贴近他的耳朵关心地说,“村里谣言很多,你听说没有?”
“谣言?”
“说国民党的兵舰已经开到上海吴淞口,美国兵要协助他们进攻上海,蒋介石要到上海过中秋节,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
月光从那一大片浓厚乌云的空隙里泄漏一些下来,照着静静的村落。汤富海随着苏沛霖信步走去,不知不觉快走到村边。苏沛霖借着那一片月光,看汤富海的脸色忽然变了,板着面孔,知道他内心有点愤怒,就没再说下去,听他怎么说。
汤富海头一次听到这些谣言,心里想:日日巴、夜夜巴,好容易巴望到共产党来了,国民党反动派真的又要回来?朱半天还会得势?他不相信这一派胡言,显然是坏人造谣,站了下来,歪过头,注视着苏沛霖说:
“别听那些谣言。”
“我看也不像真的,共产党解放军早就占领了上海,他们会不把吴淞口的口子守住?蒋该死几百万大军给解放军打败了,要回来,没那么容易。”
汤富海愤怒的脸色慢慢消逝了,泛出一点红润润的光泽,说:
“我也这么想。”
苏沛霖把话又拉回来说:
“不过,这回有美国帮忙,事体也很难说。”
“这个,……”汤富海没有说下去。
“虽说是谣言,留点后路,不管蒋该死回来不回来,反正不吃亏。”
汤富海思索他这些话的意思。苏沛霖见汤富海默默地不言语,估计他的话也许起些作用,便乘势再加一把力:
“老汤,村里还有谣言哩,说今年改地主,明年改富农,后年改中农,改完中农改贫农。土改以后日子也不好过,缴公粮富农要缴一百二十斤,中农要缴七十斤,贫农要缴三十斤。分了田的一定要多缴公粮,缴不出的也要缴,满五亩地的就要缴累进公粮……”
汤富海狐疑地望着泥土地上的月光,他想土改工作队同志说的和苏沛霖的不一样,他们曾经学习过的《土地改革法》也和苏沛霖说的不一样,这是哪能一回事呢?他问苏沛霖。苏沛霖想了一阵,说:
“当然是工作队同志说的算,我听到那些,想来一定是谣言。”
“对,坏人造谣。”汤富海冷静地想了想,肯定地说。
“现在听话要留心,不能上坏人谣言的当,老汤。”苏沛霖设法收回他的话。
“那些地方坏蛋一定会造谣破坏的。”
“是呀!”苏沛霖改了口,试探地说。“有人说共产党说的好听,就是常常变卦,分了地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他们两人走到村边的十字路口,这时月光又完全给乌云遮住了,苏沛霖见汤富海没有言语,以为给他说动了,便拉着汤富海朝右边的一条下地的抄道走,靠着一家人家的灰墙站了下来,进一步低声试探地说:
“有人说,留点后路好……”
汤富海听苏沛霖的话越说越不对头,觉察出今天晚上苏沛霖的态度有点奇怪,忽然对他这么亲热,啥原因呢?要提高警惕,不能上他的圈套。“留点后路”是啥意思?苏沛霖要留啥“后路”?对他的话需要仔细听听,看他究竟耍的啥阴谋。
他不露声色地听他说下去。
“我倒有个主意……”苏沛霖的声音更低了。
汤富海把头就过来,凝神地谛听:
“啥主意,……”
“朱半天现在正是倒霉的时候,在村里谁也不理他,连我也离他远远的,不多加小心,说不定啥辰光把我们连累上。”
“那当然。”
“可是蒋该死一回来,这梅村镇又是朱半天的天下啦!”
汤富海忍下心中的愤怒仔细在听。苏沛霖紧接着说:
“你和朱半天是多年的东家伙计的关系……”
“有这回事。”
“你现在要是暗中帮他一把,将来他对你一定有好处。”
“你现在要是暗中帮他一把,”汤富海了解苏沛霖今天晚上和他亲热的用意了。要我帮朱老虎一把,汤富海暗自冷笑了一声,觉得苏沛霖这条狗腿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朱老虎把汤富海一家弄得家破人亡,血海般的深仇没报,现在救星共产党来了,正是他报仇雪恨的美好的日子到了,却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他帮仇人一把,不禁火冒三丈,恨不能马上给苏沛霖一顿老拳。他两手真的紧紧攥着,但没有揍苏沛霖。他想起了苏沛霖下面那句话:“将来对你一定有好处”,看上去朱老虎和苏沛霖商量好了,要苏沛霖拉他下水。他竭力按捺住心头燃烧般的怒火,想了解他们打的坏主意,表面保持平静地问:
“暗中帮他一把?”
“你是农民协会的委员,土改的事体你应该照样办,不管谣言怎么说,土改总是好事……”
汤富海认为这些话没啥不对的地方,他听苏沛霖说下去:
“农民斗地主也是应该的,你也要去参加……”
汤富海心里说:“我岂止参加,还要带头,领导大家一道斗朱老虎哩!”
“朱半天有些事体,只有你晓得的最清楚,你不说,村里没人晓得……”
苏沛霖说到这里,望了汤富海一眼,看他面孔没有表情,不晓得汤富海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没有,也不晓得汤富海同意不同意这样暗中帮朱半天一把。汤富海见他没说下去,不置可否地问:
“这样暗中帮朱老虎吗?”
苏沛霖急于把事体办好,以为汤富海心中同意了,就连忙说:
“是的,你这样暗中帮助,一不影响土改,二没人晓得,三是朱半天领情,他不会忘记你的帮助的,”苏沛霖看汤富海一直没有吭声,他的胆子也大了,进一步说,“最近朱半天就想分点地给你……”
“分地给我?不要!不要!”汤富海警惕地一口回绝。
苏沛霖马上把话拉回来:
“地主的地当然不能要,老汤,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要是送点粮食给你,我觉得……”
“哪能?”
“可以考虑。”
“考虑?”
“唔,粮食是四大财产,反正要分的,你受了许多苦,又是委员,应该多分点,这又不像土地那样显眼——没地方藏;
粮食藏的地方可多着哩,谁也不晓得粮食是谁的。”
“你说的容易……”
苏沛霖看汤富海像是有点意思了,他毫无顾忌地说下去:
“这么一来,你就保险了。”
“这就保险了?”汤富海暗中好笑。
“是呀,现在你保护一下朱半天,国民党回来,朱半天保护你,这是双保险。”
“双保险?”汤富海思索苏沛霖这句话,望着村边茫茫的夜雾,他感到惊诧,怎么和苏沛霖走到这里来了?苏沛霖谈的很久,原来为的是这个呀!想起早一会儿土改工作队同志的话,要提高警惕,防止地主破坏土改,这话一点不错,想不到朱老虎和苏沛霖胆大包天,竟然活动到他的头上来了。但这也好,一方面暴露了朱老虎的罪恶面目,一方面也给全镇敲了警钟。他要马上回去向农民协会和土改工作队负责同志汇报,同时应该回去快点准备控诉朱半天才是啊!他气生生地说,“我不要朱半天保护!”
苏沛霖一听他口气忽然变了,不知道是啥原因,正要问他究竟,他拔起腿来,径自走了。苏沛霖赶上一步,恳求地说,
“老汤,有话慢慢谈呀!”
“我还有事哩!”汤富海瞪了他一眼。
“有啥事体?”苏沛霖追上去问。
“你别问!”汤富海头也不回,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