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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塞上萧把王一民给卢运启的独生子卢秋影引见完了,稍坐了一会,就着忙走了。王一民趁着卢秋影送塞上萧出去的工夫,把这间房子观察了一番。
这是卢秋影读书、写字、学习的房子,所以也可称做书房。书房里边还有间套间,是他的卧室。
儿子这间书房和老子那间可大不一样。老子那间是古色古香,儿子这间则显得不中不洋。只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卢运启亲笔写的《劝学歌》,字写的简直和王羲之的《圣教序》一样挺劲爽利,如锥划沙。大概是在卢秋影还小的时候写的,所以这首歌并不深奥,通俗易懂,有点像功世歌一类的文体,歌日:为学好,不学不好。学者如禾如稻,不学如蒿如草。如禾如稻兮,国之精粮,世之大宝;如蒿如草兮,耕者憎嫌,锄者烦恼。他日面墙,悔之已老。
田后面题着“守全儿牢记勿忘”。王一民猜想这“守全”大概就是卢秋影的原名了,秋影二字一定是这位少爷自己起的。王一民越看这屋中其他一些东西就越加证实自己的猜想。和卢运启那张严肃的字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女人照片。王一民认识那是上海电影明星谈瑛的近影:烫发上歪戴着一顶白色绒帽,脖子上围着白色狐皮,一双勾人的眼睛,微微眯缝着向前看,眼睛四周涂着淡淡的黑眼圈,有点像熊猫。这种病态的化妆当时却使很多青年人为之倾倒。大概这位卢少爷也是其中的一个,不然为什么挂这么大的照片,而且下边还有题词。题词字不大,王一民向前走了两步,只见用楷书写着:
伊何人兮?
双眉如黛,杏眼微眯。
右张情网,左推裘被。
求之不得,思之若痴。
伊何人兮?
诗写的意思不甚明了,又通又不通,但大体上可以感受到他对这明星是思之甚切的。这样格调不高的情诗,他竟敢公然挂在墙上,而不怕他那老名士父亲责怪‘,也足见卢运启对他这独生儿子的娇惯和放纵了。
在这张明星照片的左侧,又挂了一幅清代回族画家改倚画的《昭君出塞图》。王昭君身披红色斗篷,怀抱琵琶骑在马上,琵琶半遮脸,露出一双深沉的大眼睛。画得清丽秀雅,笔调传神。
墙上这三幅字、画、照片真是各成一派,互不关涉。字是父亲写的,非挂不可。一幅古画,一张照片,都说明了屋主人兴趣的矛盾性,他既想发古人之幽情,又欣赏今人之浪漫。他把从家中得到的和眼前社会给予的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复杂体。但这个复杂体也是有所侧重的,这侧重从他放在写字台旁的一大堆书中就可以得到答案。
他这屋里也和他父亲的书房差不多,有几架摆满了线装书的书架。架上的书都摆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是不经常触动的。而在写字台旁边一张矮脚短几上,散堆着一堆精装的。平装的、还有毛边的书,才是房主人经常阅览的。王一民走过去翻了翻,书很杂,真是好坏不分,优劣杂陈,而以质量低劣的占多数。这中间也有好的,如鲁迅的《呐喊》和《访惶》,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巴金的《家》,茅盾的三部曲《蚀》以及《冰心小说集》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凡是内容差的作品看得越旧,有的都看掉皮了。凡是内容好的作品越新,如鲁迅的两本小说集,不但新得像才从印刷厂里拿出来的一样,甚至有的书页还连在一块没裁开呢。;
王一民面对这堆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这些被看旧了的书,会给一个青年带来些什么。在他所在的第一中学对门,就有两家专门招引青年学生的租书铺,里面出租的书基本是两大门类:一为言情小说;一为剑侠小说。这些小说,多数是成本大套的,一部《三侠剑》就有好几十本,有的学生就沉迷在里面出不来。晚上成宿看小说,白天在课堂里睡大觉,弄得精神萎靡不振,经常想入非非。有一个学生看《丛山飞侠剑》看迷了,一定要进深山学道,家里拦着不让去,就半夜起来,背个小行李卷偷偷跑了。从哈尔滨往东跑,过了江,一进山,就被特务跟踪上了。因为他要找剑仙,又不认识道,东扎一头,西跑一腿,看见什么都要瞧瞧,连树窟窿都要掏一掏,以为里面藏着天书或法宝。在后边跟踪的特务越跟越觉得可疑,后来就干脆动手把他抓了起来。在押着他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陡峭石崖,他看见一只老鹰正在脚下半山崖处盘旋,便忽然想起《丛山飞侠剑》里那个骑着大鹰去解救遇难道友的女剑仙李英琼。莫不是她骑着老鹰前来搭救自己来了?不然为什么那只鹰总在自己脚下盘旋不去呢?想到这里,他见那老鹰还真好像有个黑影在背上闪动呢。这时他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他一咬牙,好吧,事不宜迟,迟则有误,于是他大吼了一声:“英琼道友!我来也!”那个跟在他身后走的特务吓得一愣神,还没有弄明白他喊的是什么,只见他身子一躬,双腿一蹬,跳到石崖底下去了。
老鹰被吓飞了,引来了一群乌鸦围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饱餐起来。
邪恶的坏书可以使人堕落,甚至造成一场社会悲剧。而在东北沦陷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那黑暗的年月里,这样邪恶的坏书充斥了整个社会,真是无处不有,无处不见。日寇和那些认贼作父的汉奸为了奴役中国人民,不但到处开设大烟馆,用实实在在的鸦片去毒害中国人,也用这种精神鸦片去麻醉中国人。而后者对青年人就更有效。因为他们渴望得到新的知识,就好像背着一条无形的大口袋,随时随地都想往里塞些东西,而他们又缺乏分析判断的能力,往往是凭着感情的冲动来决定取舍。这类下流的书又往往容易激起他们感情上的波澜,情欲上的冲动,生理上的要求,于是青年人的意志便被消磨了,上进心没有了……侵略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对这些,王一民是深深了解的。所以他就从这些书想到了他这未来的学生——卢秋影。
正在这时,门开了,卢秋影走了进来。他背后也跟着昨天端着银盘子,跟在他父亲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不过今天银盘里装的不是盖碗和水烟袋,而是一瓶威士忌酒,两只高脚杯,一盘“沙拉子”,一盘醉腰丝。姑娘的衣服还是昨天的式样,但是颜色完全变了,变得一身纯白,白得像才出水的天鹅,一尘不染。只是在乌黑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显得比昨天更加俏丽。
姑娘进得门来就轻快地走到茶几前,把银盘里的东西挨样摆好。围绕茶几是一套轻便型的沙发,沙发旁还有一条电镀扶手的躺椅。躺椅后边是一台落地台灯。此刻姑娘把台灯打开了,光线从淡绿色的灯罩里投下来,显得幽静而又柔和。
卢秋影这时正笑吟吟地站在门旁,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方才他送塞上萧走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深绿色的西装,系着深红色的领带。现在却换上一件串绸上衣,和他父亲穿的那件几乎一样,对襟、宽袖,看上去很随便。他的个头比他父亲高不少,修长的身材,长瓜脸,长得很清秀,眼睛有些细长,直直的鼻梁下边也有一个鹰钩,不过比他父亲的小一些,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他的脸是白色的,皮肤是细腻的,只是缺乏血色,缺乏活力,缺乏一个二十岁刚出头那种青年人的朝气。
王一民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老塞走了?”
“走了。”卢秋影笑着走过来说,“汽车一直在院里等他,可是他非要坐马车,说还要用一晚上,我猜可能是要拉着柳絮影出去兜风。”
“嗅,他们中间的事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卢秋影说,“北方剧团我常去,柳絮影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真是谁看了谁都喜欢。看她演一场戏回来得让你想一个月。实对王老师说,若不是塞上萧老师捷足先登的话,我也就追上她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两手一摩挲说,“现在没办法了,塞上萧是熟人,我不但得缩回想要拥抱她的双手,还得成全他们,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这一席话真把王一民说得目瞪口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尽管两人年纪差不了一代人,终究还是师生关系,照常情总是要表现得谦恭谨慎一些。可是想不到这个青年人竟毫不遮掩他的思想感情,对那些一般熟人相见都难于出口的话,他竟能在一个生人面前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而且说得那么随便,那么轻松,那么自然。好像他说的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最美的语言。
卢秋影见王一民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便忙热情地把手向茶几前一伸说:“好了,别站着说话了,请王老师坐下,咱们一边浅斟慢饮,一边促膝谈心不好吗?”
真的,这两片嘴倒真有点像他爸爸。年纪不大,谈吐老练,语言和年纪能差二十岁。王一民一边想着一边摆手说:“不,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
王一民说的本是句很普通的生活用语,想不到竞引起卢秋影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指着王一民说:“王老师呀,你嘴上还没留胡子,竞和我爸爸说一样话,什么‘我才吃完饭,不能喝酒’,这老规矩早不时髦了。”他快步走到桌前,从正准备斟酒的姑娘手中拿过酒瓶举着说,“这是英国威士忌,和啤酒一样,大麦做的,随时随地都可以喝。饭前喝可以开胃口,饭后喝可以助消化。来,来,先于一杯。”
卢秋影说完要去倒酒。那个姑娘忙接过酒瓶,斟了两杯酒,用银盘端着,举到王一民面前说:“请王老师用酒。”
王一民这时只好拿起一杯酒,对姑娘点点头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姑娘要说,忽又停住,含笑回头看着卢秋影。
卢秋影笑指她说:“说嘛,你叫梅梅。”
姑娘这时转过脸来,笑对王一民说:“梅梅是少爷的叫法。我原来叫素馨,是老爷给我起的。老爷说我生在春时五月,正是素馨开花的时候,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可是太太嫌这名叫起来咬嘴,不响快,就给我改名叫冬梅。我从春天的素馨马上就变成冬天的梅花了。”
王一民听到这忍不住笑了,他心里暗想:这个院里的人大概都很善于辞令吧,连一个小姑娘也说得这么好听。他正想再问姑娘一句,却听卢秋影接着说道:“你那个冬梅还不是从你们四个丫头上排下来的吗?”
卢秋影又转对王一民解释说:“我妈妈嫌爸爸起那些名都咬嘴,不好懂,就给她们都重新起了名,四个人,按春夏秋冬排,叫春兰、夏鹃、秋菊、冬梅。”
“可是到您这儿又给改了。”姑娘半垂着头,从头发帘下斜着看了看卢秋影说,“把春夏秋冬又都给取消了,管我们叫兰兰、鹃鹃、菊菊、梅梅。”
王一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他边笑边问道:“那你自己愿意叫什么呢?”
“我愿意叫冬梅。”姑娘把头抬起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纯洁无邪的大眼睛,直望着王一民说,“冬天里别的花都开不起来了,只有梅花在雪地里开,白地、红花,真好看!”
王一民看着她那一身纯白的衣服,衬着头上那朵小红花,多么像她描述的“白地、红花”,这简直是雪里梅花的化身了。王一民不由得一举手中杯,说:“好,我赞成你叫冬梅,我愿意喝了这一杯。”又转对卢秋影说:“怎么样?世兄,你同意我的叫法不?”
“好。”卢秋影和王一民一碰杯,两人同时喝了一口酒,然后,卢秋影转对姑娘说道:“我放弃我起那梅梅的名了,今后就还叫冬梅吧。加上你的姓,全名就叫李冬梅。”
“谢谢少爷。‘”冬梅欢天喜地向卢秋影鞠了一躬。
“不要谢我,是王老师为你正名的。”
“谢谢王老师。”冬梅又向王一民行了一个鞠躬礼。
这时卢秋影又指着冬梅对王一民说:“您知道她为啥不愿意叫梅梅,是因为这两字……”
卢秋影刚说到这,冬梅嗔怪地看了卢秋影一眼说:“少爷,您又来了!”
卢秋影哈哈大笑着说:“因为这两个字听起来像妹妹……”
王一民一听也笑了。冬梅脸羞得红红的,忙拿起银盘说:“少爷,您有事再招呼我吧。”
“好,去吧,去吧。”卢秋影一边向冬梅挥着手一边说,“去向那几个丫头报喜去吧。”
冬梅咬着嘴唇,强忍着欢笑跑了出去。
王一民望着冬梅跑出去,回过头来对卢秋影说道:“从这丫头身上倒可以看出府上是与众不同的,倒颇有些自由空气。”
“过奖了。”卢秋影摇摇头说,“家父对她们是恩威并用,有时是恩大于威。至于我自己倒无所谓,对这个梅梅……不,对这个冬梅我还可以和她谈谈,至于那几个庸脂俗粉,只可端茶送水,实难登大雅之堂了。”
“哦,你这样看!”王一民又感意外地看了看卢秋影,稍顿了一下说,“世兄读过鲁迅新近发表的《祝福》吧?”
“没有,没有。”卢秋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
“写得真好!那上写了一个女佣人悲惨的一生。让人读了会对这样的女人充满了同情……”
“不行,不行。”卢秋影的双眉皱成了一字,他不等王一民说完就摇着脑袋说,“鲁迅的东西我读不下去,写得不但生涩,而且太不够味儿了,我一翻开那《呐喊》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受不了,他在那直劲‘呐喊’,我在这直想打瞌睡。”
王一民对鲁迅先生是最敬重的,他听见卢秋影竟这样放肆地侮辱鲁迅,真想拍案而起,指着他那年轻的厚脸皮大声斥责一番。但他努力把那从心底里往上升的怒火压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了酒杯,把那杯威士忌酒一饮而尽。
卢秋影有些地方像他的老子,但在观察事物的敏感性上他可差多了,他对什么都好像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人从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没有经过任何生活的磨炼,不知人世上还有艰难二字,自然就容易养成这样一种纨绔子弟所特有的秉性。这时他看王一民一口喝于了杯中酒,竞毫无察觉地笑着说:“哎呀王老师,你还说饭后不喝酒呢,怎么样?会有助于消化的。”
王一民没有正面回答。他放下酒杯,稍停了一下说:“关于对鲁迅先生的评价问题,我想以后再和世兄专门探讨吧。听老伯说,你有一些大作,不知能否让我欣赏一下。”
“那当然要请老师批改了。您等一下,我就拿来。”
卢秋影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本缎面洒金的笔记本,放到王一民面前说:“这是我的一些随笔,有的还没形成文章,还只是片片断断的散记。我本想选出两篇交给《日报》发表,可是老子不让,说那是自己办的报,不发表则已,一发表就得惊人才行。老子不让,儿子难办,可我觉得有的散记如果拿出去,不惊人也能吓人一跳,所以我还想选几篇送去,您今天也帮我选选吧。”
王一民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开笔记本,只见淡蓝色的格纸上写着一手很潇洒的钢笔字,文章都不长,有的还只是近乎生活随感和杂记,如第一段写的是:夫人自呱呱坠地以来,至了解世故之前,这时期是大自然的时期;赤裸裸的天真如火焰一般的正义同情心是美的陶醉……
对这最后一句话,王一民重复看了两遍,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再往下看。
下面是一篇短文,标题是《静美的女人》。文中写的是:静美的女人,带着浅黑的色调。像穿着黑色的丧服,立在年轻丈夫的十字架之前,低垂着头,流着眼泪,那么哀艳动人,那么令人销魂……
接下去又是一首诗,题名是《你是不是杀人的妖精》,其中一段是:
你是不是杀人的妖精?
你有媚人的细腰,
你有血盆似的红嘴,
多少有为的青年,
都被你整个吞咽!
王一民看到这里,实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仿佛在哈尔滨《午报》和《日报》的副刊上看见过这类颓废的、黄色的、无聊的所谓文艺作品,他不知道这是卢秋影自己创作的,抑或是模仿的?抄袭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反映了他的灵魂、感情和趣味。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坐在他对面的卢秋影,这个青年正探着头向这边望着,挂在他嘴边的是一丝得意的微笑。他见王一民看他,便用期待的眼光迎上去,无疑地是想听到王一民对他的作品的肯定,喝彩,甚至称他为天才的作家,时代的诗人。他期待的是一壶暖人心肺的琼浆,可是端在王一民手里的只有一盆冷水。他真想对准卢秋影的脑袋泼下去,让他赶快清醒清醒。可是一想到他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教育好这样的纨绔子弟,而是另有任务。他清楚这个面色发白的公子哥儿在这一家中占的地位,卢运启是把他看成传宗接代的根芽,光宗耀祖的后代。自己这一盆冷水要是泼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要是不泼又得怎么讲呢?正当王一民犹豫不决的时候,屋门开了,冬梅走了进来。她往门旁一站,对着卢秋影轻声说了句:“老爷来了。”
王一民一听忙站起来。卢秋影却慢腾腾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
卢运启走进来,仍然是那样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他手里拿着两张信纸,一进门就对着王一民热情地说:“怎么样?开讲没有?”又用手一指卢秋影说,“孺子可教否?”
王一民笑笑说:“我正在看世兄的大作……”
“好,好,你给看看,就需要你这样古今诗文都通的人来教导他。我虽然办了一份报纸,可是对时文却缺乏兴味。塞上萧先生的《茫茫夜》我看了三天才看完,有的时候还得冬梅给我念。这还是好的,是出自名家的手笔,而多数是那些一读起来就索然乏味,味同嚼蜡,空话连篇,不知所云的东西。有的还失之于轻浮,近乎于色情,甚至还有根本看不明白的句子。对,对……”他指着王一民手里拿的笔记本说,“这是守全写的诗文,我看过两段,那头一段有一句什么‘赤裸裸的……美的陶醉’,我就弄不明白,美的陶醉为何还要赤裸裸的?中间还有什么‘火焰’,这些词怎么能凑到一句话里去?下边还有什么,美女是浅黑的色调,我就更不明白了,这……”
卢运启刚刚说到这,忽听卢秋影声音发颤地叫了声:“爸爸!”
王一民扭头一看,只见这位少爷那张白嫩的脸已经变得惨白了,他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微微抖动着。
卢运启那不断开合的嘴巴立刻闭上,他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儿子那张白脸。
“爸爸!”卢秋影十分激动地对他爸爸说,“请您尊重一个青年的辛苦劳作,不要把带着露珠的嫩苗放在脚下践踏。如果您说声不需要……”他一指王一民手中的本子说,“我立刻就让它燃烧起来,让我的生命也随着它一起化掉!”
他一边说着一边滚下两滴泪珠来。王一民真没料到这位大咧咧的公子哥儿还这样易于动感情。这几句话还真比他写在本上的通顺、流畅,富于激情。可见文章是感情的产物。只是他这感情被那些低劣的书刊污染了,扭歪了,变质了。王一民正在想着,只听卢运启大声说道:“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卢运启又转对王一民解嘲地笑着说道:“真是一株娇养坏了的嫩苗,不许说,不许碰,碰了也不动。你看……”他又一指墙上挂的那张电影明星大照片说,“简直是不伦不类,我几次让他摘下去,他都……”
“爸爸!”卢秋影的声音近于愤怒了,“人各有所好哇!”说完一转身,背靠在沙发上,干脆不看他爸爸了。
这位老名士那明亮的眼睛在长眉毛下眨了眨,一挥手说:“好,好,不谈你了。我是来找一民看看我这将要发表的声明。”说着他把手中两张信纸送到王一民面前,“完全是按你的高见办的,你看看合适不?”
王一民接过声明说:“老伯有事让人传唤一声就可以了。”
“不,不。我是闲人。来,来,坐下看。”卢运启拉着王一民坐在沙发上。王一民将那两张宣纸信笺展开,上面挥洒着卢运启亲笔写的墨笔字,题为《卢运启氏答记者问》。
记者问:最近社会上流传着老先生有出山任职之说,不知果有此意否?
卢运启氏答:此说纯为无稽之谈。老朽年过花甲,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故数年以来,闭门家居,赏花悦目,读书自得,不问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也。况选近以来,年愈老而体愈衰,力愈穷而智愈竭,以至耳聋眼花,百病缠身,空留无用之躯体,耗有用之资财而已!现今求活尚大不易,焉能有出山之奢望。此即卢运启真实之现状也。
王一民看完第二页,又翻过第一页从头看。坐在对面的卢运启忍不住问道:“怎么样?有不妥之处,尽管直言。这是要立即公之于世,而且会直达日酋玉旨雄一的。大敌当前,理应慎重,这也是我找世兄看的原因。”
王一民的头从纸上抬起来,又想了一下说道:“老伯所言极是。这篇答记者问极其重要,一是对日寇的公开答复,打破他们企图借助老伯英名以巩固法西斯统治之梦想;二是争取世人之舆论,使所有爱国人士都知道老伯的态度,这就可以影响一大批人。这些作用,日寇也会知道的,所以他们自然要认真研究这篇答记者问。因此老伯就要再推敲一下,万万不能授人以柄,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对,世兄说得很透彻。”卢运启连连点头说,“请指明何处不妥,老朽再为仔细推敲。”
“那么小侄就斗胆直言了。”王一民指着信纸道,“我意‘已经灰心于仕途生活’的意思似可不用。因为老伯实际上是从‘九一八’后才‘闭门家居’的,这就容易让日寇。汉奸抓住这句话,质问老伯灰心的是哪个‘仕途’?接着就会指责您不愿为他们的‘满洲帝国’出力。再联系到下面的‘读书自得,不间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为乐趣”等,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说您既把过平民生活当成乐趣,那就一定是把参加经营他们的所谓王道乐土,看成苦事了。再进一步说,您是在报上号召所有政界和知识分子都’读书自得‘,不参与政事,那就不好办了。“
“有道理,大有道理!”卢运启一边持着胡子一边点头说。
“所以小侄的意思还是在年老昏聩,体弱多病上做文章为好。使他们明知老伯是托辞却无懈可击,无隙可乘。而对一般世人及爱国人士,能使他们知道老伯明确的态度,以及不出山的决心就可以了。”
“好,大有见地!世兄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我从前有过一些西席幕僚,却都没有这样思想敏捷,见地深刻的。我为守全……”卢运启边说边回身看卢秋影。可是他的宝贝儿子已经不见了。卢运启眉头一皱,对着站在门旁的冬梅问道:“上哪去了?”
“少爷才出去了。”冬梅忙答道,“老爷有事我去叫他。”
“不必了。”卢运启一挥手,紧蹙双眉,长叹一声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可惜我那淑娟是个女孩子,如能生为男人,不知要胜过他多少!”
王一民从前恍恍惚惚听见过卢运启还有个女儿,是三姨太太所生,详细情况不了解,这时忍不住问道:“老伯还有位女公子吗?”
“嗯。”卢运启点点头说,“是守全的姐姐,从小就聪明贤淑,能文善画,现在跟她生母住在吉林老家。我就只有这么一儿一女,又因他们生母不合,只好两地分居了。”说到这里他又挥挥手说,“不谈这些了。这篇《答记者问》我再重新写一份,你说的让他们‘无懈可击,无隙可乘’,一句话抓住了通篇要领,使老朽深为钦佩。”
“老伯过誉,真使小侄坐卧不安了。”王一民忙摆着手说。
卢运启又高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对冬梅说:“招呼守全进来上课。”然后又转过来对王一民一抱拳说,“望世兄能点石成金,化顽石为玉帛,我就把这个不成器的犬子交给你了。”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小侄一定尽力。”
卢运启点点头向外走去。
王一民一直把他送出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