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卷 作恶的穷人
第三部 第八卷 作恶的穷人
一 马吕斯找一个戴帽子的姑娘,却遇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
夏季过去了,秋季也过了,冬季到了。白先生和那姑娘都没有去过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只有一个念头,再见到那张温柔和令人拜倒的脸儿。他无时不找,无处不找,可是什么也没有找着。他已不是那个以一腔热忱梦想着未来的马吕斯,那个顽强、热烈、坚定的汉子,对命运的大胆挑战者,有着建造空中重楼叠阁的头脑,一个计划、远谋、豪情、思想、壮志满怀的青年,而是一条丧家之犬。他已陷在一筹莫展的苦境里。完了。工作使他反感,散步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恼;广大的天地从前是如此充满形相、光彩、声音、启导、远景、见识和教育的,现在在他眼里竟成了一片空虚。他仿佛觉得一切全消失了。
他老在想,因为他不能不想,但是他已不能再感到想的乐趣。对他的思想向他不断低声建议的一切,他都黯然回答说:
“有什么意义?”
他不停地埋怨自己。当初我为什么要去跟她?那时我能看见她,便已那么快乐了。她望着我,难道这不是已很了不起吗?看神气,她在爱我。难道这还不美满吗?我还有什么可希求的呢?这以后已不会再有什么。我太傻了,是我错了。等等。他从不把他的心事泄露给古费拉克,这是他的性格,但是古费拉克多少猜到了一点,这也是他的性格,古费拉克开始祝贺他有了意中人,同时也感到这事来得突兀,随后,看见马吕斯那么苦闷,他终于对他说:“我看你这人太简单,只有兽性。来,到茅庐去走走!”
一次,马吕斯见到九月天美丽的阳光,满怀信心,跟着古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泰尔去参加索城的舞会,希望——多美的梦!——能有机会在那里遇见她。当然,他没有见到他寻找的人儿。“可是丢了的女人总能在这里找到的嘛。”格朗泰尔独自嘟囔着。马吕斯把他的朋友甩在舞会里,孤孤单单地走回家去了,摸着黑路,浑身疲倦,脑子发烧,眼睛矇眬忧郁,一辆一辆从舞会回来的车辆满载着尽情歌唱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那种欢乐的声音,嗅到车轮卷起的尘土,感到非常烦乱,心灰意懒地呼吸着路旁核桃树的涩味来清醒自己的头脑。
他开始过着越来越狐独的生活,徬徨,沮丧,完全陷在内心的苦痛里,好象笼中狼那样,在他的悲戚中走去走来,四处张望那不在眼前的意中人,被爱情搞得晕头转向。
另一次,他遇见一个人,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受。他在残废军人院路附近的那些小街上,劈面遇见一个衣着象工人模样的男子,戴一顶长檐鸭舌帽,露出几绺雪白的头发。马吕斯瞥见那些白发,感到美得出奇,只见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好象心事重重,沉浸在忧伤的遐想里。说也奇怪,他仿佛认出了那人便是白先生。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侧面轮廓,至少露出在帽檐下的那部分是同样的,同样的走路姿态,只是比较忧郁些。但是为什么穿这身工人服呢?这怎么解释?为什么要乔装?马吕斯见了心里非常惊讶。当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后,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去追那人,谁知他这次不会抓住他所寻找的线索呢?总之,应当跑到他近处去看个清楚,打破这闷葫芦。可是他的念头转得太迟,那人已不在那里了。他走进了一条横巷,马吕斯没有能再看见他。这次邂逅使他回想了好几天,印象才淡薄下去。他心里想道:“不用大惊小怪,这也许只是个相貌相象的人罢了。”
二 发 现
马吕斯一直住在戈尔博老屋里,从不留意旁人的事。
当时住在那栋破房子里的,确实也只有他和容德雷特一家,再没有旁人;容德雷特便是他上次代为偿清房租的那人,他却从来没有和那两老或那两个女儿谈过话。其他的房客都早已搬了,死了,或是因欠付租金而被撵走了。
那个冬季里的一天,太阳在午后稍稍露了一下面,那天正是二月二日,古老的圣烛节①的日子,这种骗人的太阳往往带来六个星期的寒冷,并曾触发过马蒂厄·朗斯贝尔的灵感,使他留下了两句够得上称为古典的诗句:
大晴或小晴,
群熊返山洞。
①基督教徒纪念耶稣初次谒庙的日子,这天,教堂里遍燃蜡烛。这一节日又名“圣母行洁净礼日”或“主进殿节”。
马吕斯那天却走出了他的洞,天已快黑了,正是去吃晚饭的时候,因为饭总得要吃点,唉!想象的爱情的不治之症!
他正跨出门坎,布贡妈当时也正在扫地,一面嘴里说看这几句值得回忆的独白:
“有什么东西是便宜的,现在?全是贵的。只有世上的痛苦是便宜的,它一文也不值,这世上的痛苦!”
马吕斯慢慢地沿着大路,朝便门方向往圣雅克街走去。他正低着头想心事。
忽然,在迷雾中,他觉得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过头,看见两个衣服破烂的年轻姑娘,一个瘦长,一个较矮,两人都喘着气,慌慌张张,飞快地朝前走,好象怕人追上,要逃跑似的。她们向他迎面跑来,没看见他,到身边便碰了他一下。马吕斯在昏暗的暮色中看见她们那蜡黄的脸,光着脑袋,头发散乱,抓着两顶不成形的包头帽子,拖着两条稀烂的裙,赤脚。她们边跑边谈。大的那个用极低的声音说:
“雷子来了,差点儿铐住了我。”
另一个回答:“我望见他们,我就溜呀,溜呀,溜呀!”
通过那种丑恶的黑话,马吕斯懂得:宪兵或市警几乎逮捕了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却逃跑了。
她们深入到他背后路旁的大树下去了,只见一种隐隐的微光渐渐消失的黑暗中。
马吕斯停下来望了一会儿。
他正要继续往前走,却看见他脚边地上有个灰色小包,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那是一种类似信封的东西,里面装的好象是纸。
“哼,”他说,“没准是那两个穷娃子掉的!”
他转身喊,没有喊住她们,他想她们已经走远了,便把那纸包揣在衣袋里,去吃晚饭。
走到半路,在穆夫达街的一条窄巷里,他看见一个孩子的棺材,盖一条黑布,放在三张椅子上,并点着一支蜡烛。暮色中的那两个女孩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想道:
“可怜的母亲们!有一件比看见亲生儿女死去更伤心的事,那便是看着他们活受苦。”
随后,这些使他触景生情的阴惨事儿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他惯常的忆念中。他又开始想着在卢森堡公园晴光丽日的树影中度过的六个月。
“我的生活变得多么暗淡!”他心里想。“随时都有年轻姑娘出现在我眼前。可是从前我觉得她们全是天使,而现在觉得她们全是妖精。”
三 四脸人
晚上,他正要脱衣去睡,手在上衣口袋里碰到他在路上拾的那包东西。他早已把它忘了,这时才想起,打开来看看,会有好处的,包里也许有那两个姑娘的住址,要是确是属于她们的话;而且,不管怎样,总能找到一些必要的线索,好把它归还失主。
他打开了那信封。
那信封原是敞着口的,里面有四封信,也都没有封上。
四封信上都写好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
从每封信里都发出一种恶臭的烟味。
第一封信上的姓名地址是:“夫人,格吕什雷侯爵夫人,众议院对面的广场,第……号。”
马吕斯心想他也许能从这里面得到他要找的线索,况且信没有封口,拿来念念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当。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侯爵夫人:
悲天敏人之心是紧密团结社会的美德。请夫人大展基督教徒的敢情,慈悲一望区区,在下是一名西班牙人士,因忠心现身于神圣的正桶事业而糟受牺牲,付出了自己的血,贡现了自己的全部钱财,原为卫护这一事业,而今日竟处于极其穷苦之中。夫人乃人人钦仰之人,必能解襄相助,为一有教育与荣誉,饱尝刀伤而万分痛苦的军人保全其姓命。在下预先深信侯爵夫人必能满怀人道,对如此不幸的国人发生兴趣。国人祈祷,一定必应,国人永远敢激,以保动人的回忆。
不胜尊敬敢谢之至。专此敬上
夫人!
堂·阿尔瓦内茨,西班牙泡兵队长,留法避难保王党,为国旅行,因中头短缺经济,无法前进。
寄信人签了名,却没有附地址。马吕斯希望能在第二封信里找到地址。这一封的收信人是:“夫人,蒙维尔内白爵夫人,卡塞特街,九号。”
马吕斯念道:
白爵夫人:
这是一个有六个孩子的一家之母,最小的一个才八个月。我从最后一次分免以来便病到了,丈夫五个月以来便遣弃了我,举目无钱,穷苦不甚。
白爵夫人一心指望,不胜敬佩之至,
夫人,
妇人巴利查儿。
马吕斯转到第三封,那也是一封求告的信,信里写道:
巴布尔若先生:
选举人,帽袜批发商,
圣德尼街,铁器街转角。
我允许我自己寄这封信给您,以便请求您以您的同晴心同意给我以那种宝贵的关怀,并请求您对一个刚才已经寄了一个剧本给法兰西剧院的文人发生兴趣。那是个历史提材,剧晴发生在帝国时代的奥弗涅。至于风格,我认为,是自然的,短小精干,应当能受到一点站扬。有几首唱词,分在四处。滑机,严肃,出人意料之中,又加以人物姓格的变化,并少微带点浪漫主义色彩,轻巧地散布在神秘进行的剧晴当中,经过多次惊心触目的剧晴转变以后,又在好几下子色彩鲜明的场景之中,加以结束。
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满足逐渐振奋本世纪人心的欲望,就是说,时毛风气,那种离奇多变,几乎随着每一次新风而转向的测风旗。
虽有这些优点,我仍有理由担心那些特权作家的自私心,妒嫉心,是否会把我逐出剧院,因为我深深了解人们是以怎样的苦水来灌溉新进的。
巴布尔若先生,您是以文学作家的贤明保护人著名的,您这一正确的名气鼓历着我派我的女儿来向您陈述我们在冬天没有面包没有火的穷苦晴况。我之所以要向您说我恳求您接受我要以我的这个剧本和我将来要写的剧本来向您表达我的敬佩心晴,那是因为我要向您证明我是多么热望能受到您的屁护并能得到以您的大名来光耀我的作品的荣幸。万一您不见弃,肯以您的最微薄的捐献赐给于我,我将立即着手写出一个韵文剧本,以便向您表达我的敢激心晴。这个剧本,我将怒力尽可能地写得十全十美,并将在编入历史剧的头上以前,在上演以前,呈送给您。
以最尊敬的敬意谨上,
巴布尔若先生和夫人。
尚弗洛,文学家。
再启者:哪怕只是四十个苏。
我不能亲来领教,派小女代表,务请原谅,这是因为,唉!一些焦人的服装问提不允许我出门……
马吕斯最后展读第四封。这是写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它里面有这几行字:
善人:
假使您不见弃,肯陪着我的女儿,您将看见一种穷苦的灾难,我也可以把我的证件送给您看。
您的慷慨的灵魂在这几行字的景相面前,一定能被一种敏切的行善心晴所敢动,因为真正的哲学家总能随时敢到强烈的激动。
想必您,心肠慈悲的人,也同意我们应当忍受最严酷的缺乏,并且,为了得到救济,要获得当局的证实,是相当痛苦的,仿佛我们在等待别人来解除穷困的时候,我们便没有叫苦和饿死的自由似的。对于一部分人,命运是残酷无晴的,而对于另一部分人,又过于慷慨或过于爱护。
我净候您的降临或您的捐现,假使承您不弃,我恳求您同意接受我的最尊敬的敢晴,我有荣幸做您的,
确实崇高的人,
您的极卑贱
和极恭顺的仆人,
白·法邦杜,戏剧艺术家。
马吕斯读完四封信以后,并不感到有多大的收获。
首先,四个写信人全没有留下地址。
其次,四封信看去好象出自四个不同的人,堂·阿尔瓦内茨、妇人巴利查儿、诗人尚弗洛和戏剧艺术家法邦杜,但是有一点很费解:四封信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
如果不认为它们来自同一个人,又怎能解释呢?
此外,还有一点也能证明这种猜测是正确的:四封信的信纸,粗糙,发黄,是一样的,烟味是一样的,并且,虽然写信人有意要使笔调各不相同,可是同样的别字泰然自若地一再出现在四封信里,文学家尚弗洛并不比西班牙队长显得高明些。
挖空心思去猜这哑谜,未免太不值得。如果这不是别人遗失的东西,便象是故意用它来捉弄人似的。马吕斯正在苦闷中,没有心情来和偶然的恶作剧认真,也不打算投入这场仿佛是由街头的石块出面邀请他参加的游戏。他感到那四封信在和他开玩笑,要他去捉迷藏。
况且,也无法肯定这几封信确是属于马吕斯在大路上遇见的那两个年轻姑娘的。总之,这显然是一叠毫无价值的废纸。
马吕斯把它们重行插入信封,一总丢在一个角落里,睡觉去了。
早上七点左右,他刚起床,用过早点,正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他的房门。
因为他屋里一无所有,所以他从不取下他的钥匙,除非他有紧急工作要干,才锁房门,那也是很少有的。并且,他即使不在屋里,也把钥匙留在锁上。“您会丢东西的。”布贡妈常说。
“有什么可丢的?”马吕斯回答。可是事实证明,一天他真丢过一双破靴,布贡妈大为得意。
门上又响了一下,和第一下同样轻。
“请进。”马吕斯说。
门开了。
“您要什么,布贡妈?”马吕斯又说,眼睛没有离开他桌上的书籍和抄本。
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布贡妈的,回答说:
“对不起,先生……”
那是一种哑、破、紧、糙的声音,一种被酒精和白干弄沙了的男子声音。
马吕斯连忙转过去,看见一个年轻姑娘。
四 穷苦中的一朵玫瑰
一个极年轻的姑娘站在半开着的门口。那间破屋子的天窗正对着房门,昏暗的光从上面透进来,照着姑娘的脸。那是个苍白、瘦弱、枯干的人儿,她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裙,裸露的身子冻得发抖。一根绳子代替腰带,另一根绳子代替帽子,两个尖肩头从衬衫里顶出来,淋巴液色的白皮肤,满是尘垢的锁骨,通红的手,嘴半开着,两角下垂,缺着几个牙,眼睛无神,大胆而下贱,体形象个未长成的姑娘,眼神象个堕落的老妇,五十岁和十五岁混在一起,是一个那种无一处不脆弱而又令人畏惧,叫人见了不伤心便要寒心的人儿。
马吕斯站了起来,心里颤抖抖的,望着这个和梦中所见的那种黑影相似的人。
尤其令人痛心的是,这姑娘并非生来便是应当变丑的,在她童年的初期,甚至还是生得标致的。青春的风采也仍在跟堕落与贫苦所招致的老丑作斗争。美的余韵在这张十六岁的脸上尚存有奄奄一息,正如隆冬拂晓消失在丑恶乌云后面的惨淡朝辉。
这张脸在马吕斯看来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他觉得还能回忆起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您要什么,姑娘?”他问。
姑娘以她那酗酒的苦役犯的声音回答说:
“这儿有一封信是给您的,马吕斯先生。”
她称他马吕斯,毫无疑问,她要找的一定是他了,可是这姑娘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不经邀请,她便走进来了。她果断地走了进来,用一种叫人心里难受的镇静态度望着整个屋子和那张散乱的床。她赤着脚,裙子上有不少大窟窿,露出她的长腿和瘦膝头。她正冷得发抖。
她手里真捏着一封信,交给了马吕斯。
马吕斯拆信时,注意到信封口上那条又宽又厚的面糊还是潮的,足见不会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念道:
我可爱的邻居,青年人:
我已经知道您对我的好处,您在六个月以前替我付了一个季度的租金。我为您祝福,青年人。我的大闺女将告诉您:“两天了,我们没有一块面包,四个大人,内人害着病。”假使我在思想上一点也不悲关,我认为应当希望您的慷慨的心能为这个报告实行人道化,并将助我的愿望强加于您,惠我以轻薄的好事。
我满怀对于人中善士应有的突出的敬意。
容德雷特。
再启者:小女净候您的分付,亲爱的马吕斯先生。
马吕斯见了这封信,象在黑洞里见到了烛光,从昨晚起便困惑不解的谜,顿时全清楚了。
这封信和另外那四封,来自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字迹,同样的笔调,同样的别字,同样的信纸,同样的烟草味儿。一共五封信,五种说法,五个人名,五种签字,而只有一个写信人。西班牙队长堂·阿尔瓦内茨、不幸的巴利查儿妈妈、诗人尚弗洛、老戏剧演员法邦杜,这四个人全叫做容德雷特,假使这容德雷特本人确实是容德雷特的话。
马吕斯住在这栋破房子里已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我们说过,他只有很少的机会能见到,也只能说略微见到,他那非常卑贱的邻居。他的精神另有所注,而精神所注的地方也正是目光所注之处。他在过道里或楼梯上靠近容德雷特家的人对面走过应当不止一次,但是对他来说,那只是些幢幢人影而已,他在这方面是那么不经心,所以昨晚在大路上碰到那两个容德雷特姑娘,竟没有认出是她们——显然是她们两个。刚才这一个走进了他的屋子,他也只是感到又可厌又可怜,同时恍惚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她。
现在他看清楚了一切。他认识到他这位邻居容德雷特处境困难,依靠剥削那些行善人的布施来维持生活。他搜集一些人名地址,挑出一些他认为有钱并且肯施小恩小惠的人,捏造一些假名写信给他们,让他的两个女孩冒着危险去送信。想不到这个做父亲的竟走到了不惜牺牲女儿的地步,他是在和命运进行一场以两个女儿为赌注的赌博。马吕斯认识到,从昨晚她们的那种逃跑的行径,呼吸促迫的情形,惊慌的样子,以及从她们嘴里听到的粗鄙语言来看,极可能这两个不幸的娃子还在干着一种人所不知的暧昧的事,而从这一切产生出来的后果,是人类社会的现实,两个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也不是妇人的悲惨生物,两个那种由艰苦贫困中产生出来的不纯洁而天真的怪物。
一些令人痛心的生物,无所谓姓名,无所谓年龄,无所谓性别,已不再能辨别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走出童年,便失去世上的一切,不再有自由,不再有贞操,不再有责任。昨天才吐放今日便枯萎的灵魂,正如那些落在街心的花朵,溅满了污泥,只等一个车轮来碾烂。
可是,正当马吕斯以惊奇痛苦的目光注视着她时,那姑娘却象个幽灵,不管自己衣不蔽体,在他的破屋子里无所顾忌地来回走动。有时,她那件披开的、撕裂的衬衫几乎落到了腰际。她搬动椅子,她移乱那些放在抽斗柜上的盥洗用具,她摸摸马吕斯的衣服,她翻看每个角落里的零星东西。
“嘿!”她说,“您有一面镜子。”
她还旁若无人地低声哼着闹剧里一些曲调的片断,一些疯疯癫癫的叠句,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哼得惨不忍闻。从这种没有顾忌的行动里冒出了一种无以名之的叫人感到拘束、担心、丢人的味儿。无耻也就是可耻。
望着她在这屋子里乱走乱动——应当说乱飞乱扑,象个受阳光惊扰或是断了一个翅膀的小鸟,确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人愁惨的了。你会感到在另外一种受教育的情况下或另一种环境中,姑娘这种活泼自在的动作也许还能给人以温顺可爱的印象。在动物中,一个生来要成为白鸽的生物是从来不会变成猛禽的。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人类中。
马吕斯心里暗暗这样想着,让她行动。
她走到桌子旁边,说:
“啊!书!”
一点微光透过她那双昏暗的眼睛。接着,她又说——她的语调显出那种能在某方面表现一下自己一点长处的幸福,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感觉不到的:
“我能念书,我。”
她兴冲冲地拿起那本摊开在桌上的书,并且念得相当流利:
“……博丹将军接到命令,率领他那一旅的五连人马去夺取滑铁卢平原中央的乌古蒙古堡……”
她停下来说:
“啊!滑铁卢!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从前打仗的地方。我父亲到过那里。我父亲在军队里待过。我们一家人是地地道道的波拿巴派,懂吧!那是打英国佬,滑铁卢。”
她放下书,拿起一支笔,喊道:
“我也能写字!”
她把那支笔蘸上墨水,转回头望着马吕斯说:
“您要看吗?瞧,我来写几个字看看。”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已在桌子中间的一张纸上写了“雷子来了”这几个字。
接着,丢下笔,说:
我没有拼写错。您可以瞧。我们受过教育,我的妹子和我。
我们从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没有打算要当……”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那阴惨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马吕斯,继又忽然大笑,用一种包含着被一切兽行憋在心头的一切辛酸苦楚的语调说道:
“呸!”
接着,她又用一个轻快的曲调哼着这样的句子:
我饿了,爸爸,
没得吃的。
我冷呀,妈妈,
没有穿的。
嗦嗦抖吧,
小罗罗。
哭鼻子吧,
小雅各。
她还没有哼完这词儿,又喊着说:
“您有时也去看戏吗,马吕斯先生?我,我是常去的。我有一个个弟弟,他和那些艺术家交上了朋友,他时常拿了入场券送给我。老实说,我不喜欢边厢里的那种条凳。坐在那里不方便,不舒服。有时人太挤了,还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味儿怪难闻的。”
随后,她仔细端详马吕斯,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神情,对他说: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您是个非常美的男子。”
他俩的心里同时产生了同一思想,使她笑了出来,也使他涨红了脸。
她挨近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说:
“您从不注意我,但是我认识您,马吕斯先生。我常在这儿的楼梯上遇见您。有几次,我到奥斯特里茨那边去遛弯儿,我还看见您走到住在那里的马白夫公公家去。这对您很合适,您这头蓬蓬松松的头发。”
她想把她说话的声音装得非常柔和,结果却只能发出极沉的声音。一部分字消失在从喉头到嘴唇那一段路上了,活象在一个缺弦的键盘上弹琴。
马吕斯慢慢地向后退。
“姑娘,”他带着冷淡的严肃神情说,“我这儿有一个包,我想是您的。请允许我拿还给您。”
他便把那包着四封信的信封递了给她。
她连连拍手,叫道:
“我们四处好找!”
于是她连忙接过那纸包,打开那信封,一面说:
“上帝的上帝!我们哪里没有找过,我的妹子和我!您倒把它找着了!在大路上找着的,不是吗?应当是在大路上吧?您瞧,是我们在跑的时候丢了的。是我那宝贝妹子干的好事。回到家里,我们找不着了。因为我们不愿挨揍,挨揍没有什么好处,完全没有什么好处,绝对没有什么好处,我们便在家里说,我们已把那些信送到了,人家对我们说:‘去你们的!’想不到会在这儿,这些倒霉信!您从哪里看出了这些信是我的呢?啊!对,看写的字!那么昨晚我们在路上碰着的是您了。我们看不见,懂吗!我对我妹子说:‘是一位先生吧?’我妹子对我说:‘我想是一位先生!’”
这时,她展开了那封写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信。
“对!”她说,“这便是给那望弥撒的老头的。现在正是时候。我去送给他。他也许能有点什么给我们去弄一顿早饭吃吃。”
随后,她又笑起来,接着说:
“您知道我们今天要是有早饭吃的话,会怎样吗?会这样:我们会在今天早上把前天的早饭、前天的晚饭、昨天的早饭、昨天的晚饭,做一顿同时全吃下去。嘿!天晓得!你还不高兴,饿死活该!狗东西!”
这话促使马吕斯想起了这苦娃子是为了什么到这屋子里来找他的。
他掏着自己的背心口袋,什么也掏不出。
那姑娘继续往下说,仿佛她已忘了马吕斯在她旁边:“有时我晚上出去。有时我不回家。在搬到这儿来住以前,那年冬天,我们住在桥拱下面。大家挤做一团,免得冻死。我的小妹妹老是哭。水,这东西,见了多么寒心!当我想到要把自己淹死在水里,我说:‘不,这太冷了。’我可以随意四处跑,有时我便跑去睡在阴沟里。您知道吗,半夜里,我在大路上走着时,我看见那些树,就象是些大铁叉,我看见一些漆黑的房子,大得象圣母院的塔,我以为那些白墙是河,我对自己说:‘嘿!这儿也是水。’星星好象是扎彩的纸灯笼,看去好象星星也冒烟,要被风吹熄似的。我的头晕了,好象有好多匹马在我耳朵里吹气。尽管是在半夜里,我还听见摇手风琴的声音,纱厂里的机器声,我也搞不清楚还有什么声音了,我。我觉得有人对我砸石头,我也不管,赶紧逃,一切都打转儿,一切都打转儿。肚子里没吃东西,这真好玩。”
她又呆呆地望着他。
马吕斯在他所有的衣袋里掏了挖了好一阵,终于凑集了五个法郎和十六个苏。这是他当时的全部财富。“这已够我今天吃晚饭的了,”他心里想,“明天再说。”他留下了十六个苏,把五法郎给那姑娘。
她抓住钱。说道:
“好呀,太阳出来了。”
这太阳好象有能力融化她脑子里的积雪,把她的一连串黑话象雪崩似的引了出来,她继续说道:
“五个法郎!亮晶晶的!一枚大头!在这破窑里!真棒!您是个好孩子。我把我的心送给你。我们可以打牙祭了!喝两天酒了!吃肉了!炖牛羊鸡鸭大锅肉了!大吃大喝!还有好汤!”
她把衬衣提上肩头,向马吕斯深深行了个礼,接着又作了个亲昵的手势,转身朝房门走去,一面说道:
“再见,先生。没有关系。我去找我的老头子。”
走过抽斗柜时,她看见那上面有一块在尘土中发霉的干面包壳,她扑了上去,拿来一面啃,一面嘟囔:
“真好吃!好硬哟!把我的牙也咬断了!”
随后她出去了。
五 天生的贼眼
马吕斯五年来一直生活在穷困、艰苦、甚至痛苦中,他忽然发现自己还一点没有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悲惨生活。真正的悲惨生活,他刚才见到了一下。那便是刚才在他眼前走过的那个幽灵。单看到男子的悲惨生活并不算什么,应当看看妇女的悲惨生活;单看到妇女的悲惨生活也不算什么,还得看看孩子的悲惨生活。
当一个男子走到穷途末路时,他同时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遭殃的是他周围的那些没有自卫能力的人!工作、工资、面包、火、勇气、毅力,他一下子全没有了。太阳的光仿佛已在他体外熄灭,精神的光也在他体内熄灭,在黑暗中,男子遇到妇女和孩子的软弱,便残暴地强逼她们去干污贱的勾当。
因此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可能的。绝望是由脆薄的隔板圈住的,这些隔板,每一片又都紧接着邪恶和罪行。健康,青春,尊严,幼弱圣洁的身体发肤,不甘屈辱的羞恶心情,童贞,清白,灵魂的这层护膜,都一齐遭受了这只摸索出路而碰到污秽也就安于污秽的手的穷凶极恶的蹂躏。父母、儿女、兄弟、姊妹、男子、妇人和女孩,几乎象一种矿物的结构,互相搀杂粘附在这种不分性别、血统、年龄、丑行、天真的溷浊污池里。他们彼此背靠着背,蹲在一种黑洞似的命运里。他们凄惶酸楚地面面相觑。啊,这些不幸的人们!他们的脸多么苍白!他们身上是多么冷!他们好象是住在一个比我们离太阳更远的星球上。
这姑娘在马吕斯看来好象是从鬼域里派来的。
她为他显示了黑暗世界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丑恶面。
马吕斯几乎谴责自己,不该那样终日神魂颠倒,不能自拔于儿女痴情,而对自己的邻居,直到如今,却还不曾瞅过一眼。为他们代付房租,那是一种机械动作,人人都能做到的,但是马吕斯应当做得更好一些。怎么!他和那几个穷苦无告的人之间只有一墙相隔,他们过着摸黑的生活,被隔绝在大众的生活之外,他和他们比邻而居,如果把人类比作链条,那么他,可以说是他们在人类中接触到的最后一环了,他听见他们在他身边生活,应当说,在他身边喘息,而他竟熟视无睹!每天,每时每刻,隔着墙,他听到他们在来回走动,说话,而他竟充耳不闻!在他们说话时,有呻吟哭泣的声音,而他竟无动于衷!他的思想在别处,在幻境中,在不可能的好梦中,在缥缈的爱情中,在痴心妄想中,可是,有一伙人。从耶稣基督来说,和他是同父弟兄,从人民来说,和他是同胞弟兄,而这些人竟在他的身旁作殊死挣扎!作绝望的殊死挣扎!他甚至是他们的苦难的因素,加深了他们的苦难。因为,假使他们有另一个邻居,一个不这么愚痴而比较关切的邻居,一个乐于为善的普通人,显然,他们的穷困情况会被注意到,苦痛的迹象会被察觉到,他们也许早已得到照顾,脱离困境了!看上去他们当然很无耻,很腐败,很肮脏,甚至很可恨,但是摔倒而不堕落的人是少有的,况且不幸的人和无耻的人往往在某一点上被人混为一谈,被加上一个笼统的名称,置人于死地的名称:无赖,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再说,难道不是在陷落越深时救援便应当越有力吗?
马吕斯一面这样训斥自己——因为马吕斯和所有心地真正诚实的人一样,时常会自居于教育家的地位,对自己进行过分的责备——,一面望着把他和容德雷特一家隔开的墙壁,仿佛他那双不胜怜悯的眼睛能穿过隔墙去温暖那些穷苦人似的。那墙是一层薄薄的敷在窄木条和小梁上的石灰,并且,我们刚才已经说过,能让人在隔壁把说话的声音和每个人的嗓音完全听得清清楚楚。只有象马吕斯那样睁着眼做梦的人才会久不察觉。墙上也没有糊纸,无论在容德雷特的一面或马吕斯的一面都是光着的,粗糙的结构赤裸裸暴露在外面。马吕斯,几乎是无意识地仔细研究着这隔层,梦想有时也能和思想一样进行研究,观察,忖度。他忽然站了起来,他刚刚发现在那上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的洞眼,是由三根木条构成的一个空隙。堵塞这空隙的石灰已经剥落,人立在抽斗柜上,便能从这窟窿看到容德雷特的破屋里。仁慈的人是有并且应当有好奇心的。这个洞眼正好是个贼眼。以贼眼窥察别人的不幸而加以援助,这是可以允许的。马吕斯想道:“何妨去看看这人家,看看他们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他跳上抽斗柜,把眼睛凑近那窟窿,望着隔壁。
六 兽 人 窟
城市,一如森林,有它们最恶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不过,在城市里,这样躲藏起来的是凶残、污浊、卑微的,就是说,丑的;在森林里,躲藏起来的是凶残、猛烈、壮伟的,就是说,美的。同样是洞,但是兽洞优于人洞。野窟胜于穷窟。
马吕斯看见的是个穷窟。
马吕斯穷,他的屋子里也空无所有,但是,正如他穷得高尚,他的屋子也空得干净。他眼睛现在注视的那个破烂住处却是丑陋、腌臜、恶臭难闻、黑暗、污秽的。全部家具只是一把麦秆椅、一张破桌、几个旧瓶旧罐、屋角里两张无法形容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一扇有四块方玻璃的天窗,挂满了蜘蛛网。从天窗透进来的光线刚刚够使人脸成鬼脸。几堵墙好象害着麻疯病,满是补缝和疤痕,恰如一张被什么恶疾破了相的脸。上面浸淫着黄脓似的潮湿,还有一些用木炭涂的猥亵图形。
马吕斯住的那间屋子,地上还铺了一层不整齐的砖;这一间既没有砖,也没有地板;人直接踩在陈旧的石灰地面上走,已经把它踩得乌黑;地面高低不平,满是尘土,但仍不失为一块处女地,因为它从来不曾接触过扫帚;光怪陆离的破布鞋、烂拖鞋、臭布筋,满天星斗似的一堆堆散在四处;屋子里有个壁炉,为这炉子每年要四十法郎的租金;壁炉里有个火锅,一个闷罐,一些砍好了的木柴,挂在钉子上的破布片,一个鸟笼,灰屑,居然也有一点火。两根焦柴在那里凄凄惨惨地冒着烟。
使这破屋显得更加丑恶的原因是它的面积大。它有一些凸角和凹角,一些黑洞和斜顶,一些港湾和地岬。因而出现许多无法测探的骇人的旮旯,在那里仿佛藏着许多拳头大小的蜘蛛和脚掌那么宽的土鳖,甚至也许还潜藏着几个什么人妖。
那两张破床,一张靠近房门,一张靠近窗口。两张床都有一头抵着壁炉,也正对着马吕斯。
在马吕斯据以窥望的那个窟窿的一个邻近的墙角上,有一幅嵌在木框里的彩色版画,下沿上有两个大字:“梦境”。画面表现的是一个睡着的妇人和一个睡着的孩子,孩子睡在妇人的膝上,云里一只老鹰,嘴衔着一个花环,妇人在梦中用手把那花环从孩子的头上挡开;远处,拿破仑靠在一根深蓝色的圆柱上,头上顶个光轮,柱顶有个黄色的斗拱,上面写着这些字:
马伦哥
奥斯特里茨
耶拿
瓦格拉姆
艾劳①
①这些地名都是拿破仑打胜仗的地方。
在那画框下面,有块长的木板似的东西,斜靠着墙竖在地上。那好象是一幅反放的油画,也可能是一块背面涂坏了的油画布,一面从什么墙上取下来的穿衣镜丢在那里备用。
桌子旁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马吕斯望见桌上有鹅翎笔、墨水和纸张,那男子是个瘦小个子,脸色蜡黄,眼睛阴狠,神态尖刁、凶恶而惶惑不安,是个坏透了顶的恶棍。
拉华退尔①如果研究过这张脸,就会在那上面发现秃鹫和法官的混合形相;猛禽和讼棍能互相丑化,互相补充,讼棍使猛禽卑鄙,猛禽使讼棍狰狞。
①拉华退尔(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术,认为从人的面部结构能识别人的性格。
那人生了一脸灰白的长络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衬衫,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竖的光臂膀。衬衫下面,是一条满是污垢的长裤和一双张着嘴的靴子,脚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里衔一个烟斗,正吸着烟。穷窟里已没有面包,却还有烟。
他正写着什么,也许是马吕斯念过的那一类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着一本不成套的旧书,红面,是从前旧式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版本,象是一本小说。封面上标着用大字印的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人》,杜克雷·杜米尼尔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大声说话,马吕斯听到他说的是:
“我说,人即使死了也还是没有平等!你看看拉雪兹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葬在上头,路两旁有槐树,路面是铺了石块的。他们可以用车子直达。小户人家,穷人们,倒霉蛋嘛!在下头烂污泥浆齐膝的地方,扔在泥坑里,水坑里。把他们扔在那里,好让他们赶快烂掉!谁要想去看看他们,便得准备陷到土里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一口吞掉!”
一个胖妇人,可能有四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蹲在壁炉旁边,坐在自己的光脚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的裙,裙上补了好几块旧呢布。一条粗布围腰把那裙子遮去了一半。这妇人,虽然叠成了一堆,却仍看得出,是个极高的大个子。在她丈夫旁边,那真是一种丈六金身。她的头发怪丑,淡赭色,已经半白了,她时时伸出一只生着扁平指甲的大油手去理她的头发。
在她身边也有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样大小,也许就是同一部小说的另一册。
在一张破床上,马吕斯瞥见一个脸色灰白的瘦长小姑娘,几乎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垂着两只脚,似乎是在不听、不看、不活的状态中。
这想必是刚才来他屋里那个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岁。仔细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岁。这便是昨晚在大路上说“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属于那种长期滞留,继又陡然猛长的病态孩子。这种可悲的人类植物是由穷困造成的。这些生物没有童年时期,也没有少年时期。十五岁象是只有十二岁,十六岁又象有了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妇人。仿佛她们在超越年龄,以便早些结束生命。
这时,那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
此外,这人家没有一点从事劳动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几根形相可疑的废铁件堆在一个角落里。一派绝望以后和死亡以前的那种坐以待毙的阴惨景象。
马吕斯望了许久,感到这室内的阴气比坟墓里的还更可怕,因为这里仍有人的灵魂在游移,生命在活动。
穷窟,地窖,深坑,某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最底层匍匐着的地方,还不完全是坟墓,而只是坟墓的前厅,但是,正如有钱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摆设在他们宫门口那样,死亡也就把它最破烂的东西放在隔壁的这前厅里。
那男子住了口,妇人不吭声,那姑娘也好象不呼吸。只有那支笔在纸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罗门的警句①的这一变体引起了那妇人的叹息。
①所罗门说过:“虚荣,虚荣,一切全是虚荣。”
“好人,安静下来吧,”她说。“不要把你的身体气坏了,心爱的。你写信给这些家伙,你已很对得起他们了,我的汉子。”
人在穷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体互相紧靠着,心却是离得远远的。这个妇人,从整个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情感爱过这男子;但是,很可能,处于那种压在全家头上的悲惨苦难中,由于日常交相埋怨的结果,那种感情也就熄灭了。在她心里,对她的丈夫只剩下一点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称呼还没有完全死去,也时常出现在口头。她称他为“心爱的”、“好人”、“我的汉子”,等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起波澜。
那汉子继续写他的。
七 战略和战术
马吕斯心里憋得难受,正打算从他那临时凑合的了望台上下来,又忽然有一点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来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一双男人的大鞋,满鞋是污泥迹印,污泥也溅上了她的红脚脖,身上披一件稀烂的老式斗篷,这是马吕斯一个钟头以前不曾看见的,她当时也许是为了引起更多的怜悯心,把它留在门外,出去以后才披上的。她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推上,接着,象欢呼胜利似的喊着说:
“他来了!”
她父亲转动了眼珠,那妇人转动了头,小妹没有动。
“谁?”父亲问。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吗?”
“是呀。”
“圣雅克教堂的那个吗?”
“是呀。”
“那老头?”
“对。”
“他要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是真的,他会来?”
“他坐马车来的。”
“坐马车。好阔气哟!”
那父亲站起来了。
“你怎么能说拿得稳呢?他要是坐马车,你又怎么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们的住址对他说清楚了吧?你有没有对他说明是过道底上右边最后一道门?希望他不弄错才好!你是在教堂里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没有?他说了些什么?”
“得,得,得!”那女儿说,“你象开连珠炮,老头!听我说:我走进教堂,他坐在平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请了安,把信递给他,他念过信,问我:‘您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来带路就是。’他说:‘不用,您把地址告诉我,我的女儿要去买东西,我雇一辆马车坐着,我会和您同时到达您家里的。’我便把地址告诉他。当我说到这栋房子时,他好象有点诧异,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我去就是。’弥撒完了以后,我看见他领着他女儿走出教堂,坐上一辆马车。我并且对他交代清楚了,是过道底上靠右边最后一道门。”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呢?”
“我刚才看见那辆马车已经到了小银行家街。我便连忙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马车是他坐的那辆呢?”
“因为我注意了车号嘛!”
“什么车号?”
“四四○。”
“好,你是个聪明姑娘。”
女儿大胆地望着父亲,把脚上的鞋跷给他看,说道:
“一个聪明姑娘,这也可能。但是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鞋了,我再也不愿穿了。首先,为了卫生,其次,为了清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出水的鞋底更讨厌的了,一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宁愿打赤脚。”
“你说得对,”她父亲回答说,语调的温和和那姑娘的粗声粗气适成对比,“不过,赤着脚,人家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得穿鞋。……人总不能光着脚板走进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这么一句。继又想到了心里的事:“这样说,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吗?”
“他就在我脚跟后面。”她说。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焕发。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听见了!慈善家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亲被这话弄傻了,没有动。
做父亲的带着走江湖的那股矫捷劲儿,在壁炉上抓起一个缺口罐子,把水泼在两根焦柴上。
接着对大女儿说:
“你!把这椅子捅穿!”
女儿一点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脚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进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问他的女儿:
“天冷吗?”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亲转向坐在窗口床边的小女儿,霹雳似的对她吼道:
“快!下床来,懒货!你什么事也不干!把这玻璃打破一块!”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块玻璃!”他又说。
孩子吓呆了,立着不动。
“你听见我说吗?”父亲又说,“我叫你打破一块玻璃!”
那孩子被吓破了胆,只得服从,她踮起脚尖,对准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哗啦啦掉了下来。
“打得好。”她父亲说。
他神气严肃,动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个角落全迅速地扫了一遍。
他象个战争即将开始,作好最后部署的将军。
那母亲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站起来,用一种慢而沉的语调,仿佛要说的话已凝固了似的,问道:
“心爱的,你要干什么呀?”
“给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种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妇人服服帖帖,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张破床上。
这时,屋角里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么事?”那父亲吼着问。
那小姑娘,在一个黑旮旯里缩做一团,不敢出来,只伸着一个血淋淋的拳头。她在打碎玻璃时受了伤,她走到母亲床边,偷偷地哭着。
这一下轮到做母亲的竖起来大吵大闹了:
“你看见了吧!你干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没有!”那男子说,“这是早料到的。”
“怎么?再好没有?”那妇人接口说。
“不许开口!”那父亲反击说,“我禁止言论自由。”
接着,他从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衬衫上撕下一条,做一根绷带,气冲冲地把女孩的血腕裹起来。
裹好以后,他低下头,望着撕破了的衬衫,颇为得意。他说:
“这衬衫也不坏。看来一切都很象样了。”
一阵冰冷的风从玻璃窗口飕的一声吹进屋子。外面的浓雾也钻进来,散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暗中挥撒着棉絮。透过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见外面正下着雪。
昨天圣烛节许下的严寒果真到了。
那父亲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象在检查自己是否忘了什么要做的。他拿起一把旧铲子,撒了些灰在那两根泼湿了的焦柴上,把它们完全盖没。
然后他站起来,背靠在壁炉上说:
“现在我们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八 穷窟中的一线光明
大女儿走过来,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说:
“你摸摸,我多冷。”
“这算什么!”她父亲说,“我比这还冷得多呢。”
那母亲急躁地喊着说:
“你什么事都比别人强,你!连干坏事也是你强。”
“住嘴!”那男人说。
母亲看看神气不对,便不再吭气。
穷窟里一时寂静无声。大女儿闲着,正剔除她斗篷下摆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母亲双手捧着她的头,频频亲吻,一面低声对她说:
“我的宝贝,求求你,不要紧的,别哭了,你父亲要生气的。”
“不!”她父亲喊着说,“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会有好处。”
接着又对大的那个说:
“怎么了!他还不来!万一他不来呢!我泼灭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衬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还割伤了小妹!”母亲嘟囔着。
“你们知道,”父亲接着说,“在这鬼窝窝洞里,冷得象狗一样。假使那人不来!呵!我懂了!他有意叫我们等!他心想:‘好吧!就让他们等等我!这是他们分内的事!’呵!我恨透了这些家伙,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掐死,这才心里欢畅、兴高采烈呢,这些阔佬!所有这些阔佬!这些自命为善士的人,满嘴蜜糖,望弥撒,信什么贼神甫,崇拜什么瓜皮帽子,颠来倒去,翻不完嘴上两张皮,还自以为要比我们高一等,走来羞辱我们,说得好听,说是来送衣服给我们!全是些不值四个苏的破衣烂衫,还有面包!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钱!哼!钱!不用想!因为他们说我们会拿去喝酒,说我们全是醉鬼和懒汉!那么他们自己!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做过贼!不做贼,他们哪能有钱!呵!这个社会,应当象提起台布的四只角那样,把它整个儿抛到空中!全完蛋,那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谁也不会再有什么,那样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干什么,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来不来!这畜生也许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赌这老畜生……”
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那男人连忙赶到门口,开了门,一再深深敬礼,满脸堆起了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声说道:
“请进,先生!请赏光,进来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这位标致的小姐,也请进。”
一个年近高龄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那穷窟门口。
马吕斯没有离开他站的地方。他这时的感受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
是“她”来了。
凡是恋爱过的人都知道这个简单的“她”字所包含的种种光明灿烂的意义。
确实是她来了。马吕斯的眼上登时起了一阵明亮的水蒸气,几乎无法把她看清楚。那正是久别了的意中人,那颗向他照耀了六个月的星,那双眼睛,那个额头,那张嘴,那副在隐藏时把阳光也带走了的美丽容颜。原已破灭了的幻象现在竟又出现在眼前。
她重现在这黑暗中,在这破烂人家,在这不成形的穷窟里,在这丑陋不堪的地方!
马吕斯心惊体颤,为之骇然。怎么!竟会是她!他心跳到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他感到自己要失声痛哭了。怎么!东寻西找了那么久,竟又在此地见到她!他仿佛感到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灵魂。
她仍是原来的模样,只稍微苍白一些,秀雅的面庞嵌在一顶紫绒帽子里,身体消失在黑缎斗篷里。在她的长裙袍下,能隐约看见一双缎靴紧裹着两只纤巧的脚。
她仍由白先生陪伴着。
她向那屋子中间走了几步,把一个相当大的包裹放在桌子上。
容德雷特大姑娘已退到房门背后,带着沉郁的神情望着那顶绒帽,那件缎斗篷和那张幸福迷人的脸。
九 容德雷特几乎哭出来
这穷窟是那么阴暗,从外面刚走进去的人会以为是进了地窖。因此那两个新到的客人对四周人物的模样看去有点模糊不清,前进时不免有些迟疑,而他们自己却被那些住在这破屋里、早已习惯于微弱光线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并被这些人仔细观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郁地笑着走向家长容德雷特,对他说:“先生,这包里是几件家常衣服,新的,还有几双袜子和几条毛毯,请您收下。”
“我们天使般的恩人对我们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说,一面深深鞠躬,直到地面。随即又趁那两个客人打量室内惨状的机会,弯下腰去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细声说:
“没有错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烂衫!没有钱!他们全是这样的!还有,我写给这老饭桶的信上,签的是什么名字?”
“法邦杜。”他女儿回答。
“戏剧艺术家,对!”
算是容德雷特的运气好,因为正在这时,白先生转身过来和他谈话,那说话的神气仿佛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来您的情况确实是不称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连忙回答说。
“法邦杜先生,对,是呀,我想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并且还有过一些成就。”
说到这里,容德雷特显然认为抓住这“慈善家”的时机已经到了。他大声谈了起来,那嗓子的声音兼有市集上卖技人的大言不惭的气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种苦苦哀求的味儿:“塔尔马的学生,先生!我是塔尔马的学生!从前,我有过一帆风顺的时候。唉!可是现在,倒了运。您瞧吧,我的恩人,没有面包,没有火。两个闺女没有火!唯一的一张椅子也坐通了!碎了一块玻璃!特别是在这种天气!内人又躺下了!害着病!”
“可邻的妇人!”白先生说。
“还有个孩子受了伤!”容德雷特又补上一句。那孩子,由于客人们到来,分了心去细看“那小姐”,早已不哭了。
“哭嘛!叫呀!”容德雷特偷偷地对她说。
同时他在她那只受了伤的手上掐了一把。所有这一切都是用魔术师般巧妙手法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声叫喊。
马吕斯心中私自称为“他的玉秀儿”的那个年轻姑娘赶忙走过去:
“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
“您瞧,我的美丽的小姐,”容德雷特紧接着说,“她这淌血的手腕!为了每天挣六个苏,她便在机器下碰到这种意外的事故。这手臂也许非锯掉不成呢!”
“真的?”那位吃惊的老先生说。
小姑娘以为这是真话,又开始伤心地哭起来。
“可不是,我的恩人!”那父亲回答。
在这以前,容德雷特早已鬼鬼祟祟地在留意观察这“慈善家”了。他一面谈着话,一面仔细端详他,仿佛想要回忆起什么旧事。突然,趁那两个新来客人对小姑娘就她的伤势亲切慰问的那一会儿,他走向躺着他那个颓丧痴癔的女人的床边,以极低的声音对她急促地说:
“留心看那老头儿!”
随即又转向白先生,继续诉他的苦:
“您瞧,先生,我只有这么一件衬衫,我,还是我内人的,除此以外,便再没有什么衣服了!并且已破得不成样子!又是在这冬季里最冷的时候。我不能出门,因为没有外面的衣服。要是有一件不管什么样的外衣,我便可以去看看马尔斯小姐了,她认得我,并且对我很够交情。她不是一直住在圣母院塔街吗?您知道吗,先生?我们曾在外省合演过戏。我分享了她的桂冠。我原想色里曼纳①会来援助我,先生!以为艾耳密尔②会救济维利萨里③的!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并且家里一个苏也没有!内人病了,一个苏也没有!小女受了重伤,很危险,一个苏也没有!我老婆常犯气结病。这是由于她的年龄,这里也有神经系统的问题。她非得有人帮助不成,小女也是这样!可是医生!可是药剂师!用什么来支付呢?一文小钱也没有!我愿对一个大钱下跪,先生!您瞧艺术的价值低到什么程度!并且,您知道吗,我的标致的小姐,还有您,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您知道吗,您二位都呼吸着美德和仁慈,礼拜堂也因您二位而有了芬芳,您二位每天都去那礼拜堂,我这可怜的女儿也每天要去那里祷告,她天天都看见您二位……因为我是在宗教信仰中培养我这两个女儿的,先生。我不愿她们去演戏。啊!贱丫头!只要她们敢胡来!我决不开玩笑,我!我经常把荣誉、道德、操行的观念灌输给她们!您问问她们便知道。她们应当走正路。她们是有父亲的人。她们不是那种以无家可归开始、以人尽可夫收场的苦命人。确有一些人是从没人管的姑娘变成大众的太太的。谢天谢地!法邦杜的家里幸而没有这种丑事!我要把她们教育成贞洁的人,她们应当是诚实的,并且应当是温雅的,并且应当信仰天主!信仰这神圣的称号!……可是,先生,我的尊贵的先生,您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明天,二月四日,是个要命的日子,是我的房东给我的最后期限,假使今晚我不把钱付给他,那么,明天我的大女儿、我自己、我这发高烧的妻子、受了伤的孩子,全会从这里被驱逐出去,丢到外面去,丢在街上、大路上、雨里、雪里,没有安身的地方。就这样,先生。我欠了四个季度的租金,整整一年!就是说,六十法郎。”
①色里曼纳(Célimène),莫里哀戏剧《厌世者》里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演重头戏的女演员。
②艾耳密尔(Elmire),莫里哀戏剧《伪君子》里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诚实而不拘小节的妇女。
③维利萨里(Bélisaire,约494—565),东罗马帝国的名将,为皇帝所忌,被黜,相传两眼被挖,行乞以终。
容德雷特在撒谎。四个季度也只是四十法郎,他也不可能欠上四个季度,马吕斯在六个月以前便替他付了两个季度。
白先生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五个法郎,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觑个空,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抱怨:
“坏蛋!他要我拿他这五个法郎去干什么?还不够赔偿我的椅子和玻璃!我得有钱花呀!”
这时白先生已把他套在那身蓝色骑马服上的一件栗壳色大衣从身上脱了下来,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我身边只有这五个法郎,但是我把我的女儿送回家以后,今晚再来一趟,您不是今晚要付款吗?”
容德雷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兴冲冲地回答说:
“是呀,我的尊贵的先生。八点钟,我得到达我房东家。”
“我六点钟来此地,把那六十法郎带来给您。”
“我的恩人!”疯了似的容德雷特喊着说。
他又极低声地说:
“注意看他,我的妻!”
白先生挽着那年轻貌美的姑娘的胳臂,转向房门,一面说:
“今晚再见,我的朋友们。”
“六点吗?”容德雷特问。
“六点正。”
这时,留在那椅背上的外套引起了容德雷特大姑娘的注意。
“先生,”她说,“别忘了您的大衣。”
容德雷特对他女儿狠巴巴地瞪了一眼,同时怪怕人地耸了一下肩头。
白先生转过来笑眯眯地回答:
“我不是把它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我的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泪下如雨了!请不要嫌弃,允许我来领路,一直送您上车吧。”
“假使您一定要出去,”白先生接着说,“您就穿上这件外套吧。天气确是很冷呢。”
容德雷特不用别人请两次,他连忙套上那件栗壳色大衣。
他们三个人一同出去了,容德雷特走在两个客人的前面。
十 公营马车定价:每小时两个法郎
这一切经过的全部细节都没有漏过马吕斯的眼睛,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完全盯在那年轻姑娘的身上,他的心,从她第一步踏进这破屋子时起,便已经,可以这么说,把他整个抓住并裹住了。她留在那里的那一整段时间里,他过的是那种使感官知觉完全处于停顿状态并使整个灵魂专注在一点上的仰慕生活。他一心景仰着,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一团有缎斗篷和丝绒帽的光辉。天狼星进了这屋子,也不会那么使他感到耀眼。
当姑娘解开包裹展示了衣服和毛毯后,她和蔼地问母亲的病情,不胜怜惜地问小妹的伤势,他都随时窥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并窃听她说话的声音。他已经认识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态,他还不认识她说话的声音。一次在卢森堡公园里,他仿佛捉到了她所说的几个字的音,但是他并没有完全听真切。他宁肯减少十年寿命也要听听她的声音,要在自己的灵魂里留下一点点这样的音乐。但是一切都消失在容德雷特一连串讨人厌的胡扯淡和他那象喇叭样的怪叫声中了。这在马吕斯狂喜的心中引起了真正的愤怒。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他不能想象的是,出现在这种丑恶的魔窟里这群邋遢的瘪三当中的竟真会是那个天女似的人儿。他好象在癞蛤蟆群里见到一只蜂鸟。
她走出去时,他唯一的想法是紧紧跟着她,不找到她的住处决不离开她,至少是在这样的一种巧遇之后不能又把她丢了。他从抽斗柜上跳下来,拿起他的帽子。当他的手触着门闩正要出去,这时另一考虑使他停了下来。那条过道很长,楼梯又陡,容德雷特的话又多,白先生一定还没有上车,万一他在过道里,或是楼梯上,或是大门口,回转头来看见他马吕斯在这房子里,他肯定会诧异的,并且会再想办法来避开他,这样就把事又搞糟了。怎么办?等一等吗?但在等的时候车子可能走了。马吕斯一时失了主意。最后,他决计冒一下险,从他屋子里出去了。
过道里已没有人,他冲到楼梯口。楼梯上也没有人。他急忙下去,赶到大路上,正好看见一辆马车转进小银行家街,回巴黎城区去了。
马吕斯朝那方向追去。到了大路转弯的地方,他又看见了那辆马车在穆夫达街上急往下走,马车已经走得很远,无法追上了,怎么办?跟着跑?没用,况且别人从车子里一定会看见有人在后面飞跑追来,那父亲会认出是他在追。正在这时,真是出人意料的大好机会,马吕斯看见一辆空的出租马车在大路上走过。只有一个办法,跳上这辆马车去赶那一辆。这办法是切实可行,没有危险的。
马吕斯做手势让那车夫停下来,喊道:
“照钟点算!”
马吕斯当时没有结领带,身上穿的是那件丢了几个钮扣的旧工作服,衬衫也在胸前一个褶子处撕破了。
车夫停下来,挤着一只眼,把左手伸向马吕斯,对他轻轻搓着大拇指和食指。
“怎么?”马吕斯说。
“先付钱。”那车夫说。
马吕斯这才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个苏。
“要多少?”他问。
“四十个苏。”
“我回头再付。”
那车夫用嘴唇吹着《拉·巴利斯》的曲调,作为唯一的回答,并对着他的马甩了一鞭。
马吕斯只得愣头愣脑望着那马车往前走。由于缺少二十四个苏,他丧失了他的欢乐、他的幸福、他的爱!他又落在黑暗中了!他已看见了她,现在又成了瞎子!他万分苦恼地想起,应当说,深深懊悔,早上不该把五法郎送给那穷丫头。假使他有那五个法郎,他便有救了,便能获得重生,脱离迷惘黑暗的境地,脱离孤独、忧郁、单身汉的生活了,他已把他命运的黑线系在那根在他眼前飘了一下的美丽金线上,可又一次断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来。
他原应想到白先生曾约定傍晚再来,这回好好准备跟踪便成了,但是他当时正在凝视,几乎没有听到这话。正要踏上楼梯,他忽然看见容德雷特,身上裹着“慈善家”的外套,在大路的那一边,沿着哥白兰便门街的那堵人迹少到的墙下,和一个那种形迹可疑、可以称为“便门贼”的人谈着话,这是一种面目可疑,语言暧昧,神气险恶的人,他们时常在白天睡觉,因而使人猜想他们在黑夜工作。
那两人站在飞旋的大雪下面,挤作一团在谈话,一动也不动,城区的警察见了肯定会注意,马吕斯对此警惕却不高。
但是,尽管他正想着心里的伤心事,却不能不对自己说,那个和容德雷特谈话的便门贼颇象某个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人,因为从前有一次,古费拉克曾把这人指给他看过,说他在黑夜里经常出没在这一带,是个相当危险的家伙。我们在前一卷里,已经见过这人的名字。这个又叫做春天或比格纳耶的邦灼,日后犯过好几起刑事案子,因而成了大名鼎鼎的恶棍。这时,他还只是个小有名的恶棍。到今天,他在盗窃犯和杀人犯中已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他在前朝末年曾创立一个学派。在拉弗尔斯监狱的狮子沟里,每到傍晚天正要黑下来时,是人们三五成群低声谈话时的题材。这监狱有一条粪便沟,它穿过围墙通到外面,墙头上是供巡逻队使用的路,发生在一八四三年那次空前大越狱案子里的三十名犯人便是从这条粪沟里逃出去的,也正是在这粪沟的石板上方,人们可以看见他的名字:邦灼,那是他在某次企图越狱时大胆刻在围墙上的。在一八三二年,警察已开始注意他,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正式开业。
十一 穷苦请为痛苦效劳
马吕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了老屋的楼梯,他正要回到他那冷清清的屋子里去时,忽然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从过道里跟在他后面走来。他见了那姑娘,不禁心里有气,把他五法郎拿走的正是她,向她讨还吧,已经太迟,那辆出租马车早已不在原处,那辆轿车更是走得很远了,并且她也未必肯还。至于向她打听刚才来的那两个人的住址,也不会有什么用处,首先她自己就不知道,因为签着法邦杜名字的那封信上是写着给“圣雅克·德·奥·巴教堂的行善的先生”的。
马吕斯走进他的屋子,反手把门关上。
门关不上,他回转身,看见有只手把住了那半开着的门。
“什么事?”他问,“是谁呀?”
是那容德雷特姑娘。
“是您?”马吕斯又说,声音几乎是狠巴巴的,“老是您!您要什么?”
她仿佛在想着什么,没有回答。她已不象早晨那种大模大样的样子。她不进门,只站在过道中的黑影里,马吕斯能从半开着的门口望见她。
“怎么了,您怎么不回答?”马吕斯说。“您来干什么?”
她抬起一双阴郁的眼睛望着他,那里似乎隐隐约约也有了一点神采,她对他说:
“马吕斯先生,看您的神气不快乐。您心里有什么事?”
“我?”马吕斯说。
“对,您。”
“我没有什么。”
“一定有!”
“没有。”
“我说您一定有!”
“不要找麻烦!”
马吕斯又要把门推上,她仍把住不让。
“您听我说,”她说,“您不必这样。您虽然没有钱,但是今天早上您做了个好人。现在您再做个好人吧。您已给了我吃的,现在把您的心事告诉我。您有苦恼,看得出来。我不愿意您苦恼。要怎样才能使您开心呢?我能出点力吗?利用我吧。我不想知道您的秘密,您用不着告诉我,但我究竟是有用处的。我既然能帮助我父亲,我也一定能帮助您。假使要送什么信,跑什么人家,挨门挨户去问什么的,打听谁的住址呀,跟踪个什么人呀,我都干得了。对吗?您可以放心把您的事告诉我,我可以去传话。有时要个人传话,只要把话告诉他便够了,事情也就办通了。让我来替您出点力吧。”
马吕斯心里忽然有了个主意。人在感到自己要摔倒时,还能藐视什么样的树枝吗?
他向容德雷特姑娘靠近一步。
“你听我……”他对她说。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眼里闪出了快乐的光。
“呵!对呀,您对我说话,称‘你’就得了。我喜欢您这样做!”
“好吧,”他又说,“刚才是你把那老先生和他女儿带来这儿的?”
“是的。”
“你知道他们的住址吗?”
“不知道。”
“你替我找吧。”
容德雷特姑娘的眼睛曾由抑郁转为快乐,这会儿又从快乐转为阴沉。
“您要的就是这个?”她问。
“是的。”
“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就是说,”她连忙改口,“您不认识她,但是您想要认识她。”
她把“他们”改为“她”,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的苦涩。
“别管,你能办到吗?”
“替您把那美丽的小姐的住址找到吗?”
在“那美丽的小姐”这几个字里又有一股使马吕斯感到不快的味道。他接着说:
“反正都一样!那父亲和女儿的住址,他们的住址,就得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
“您给我什么报酬?”
“随你要什么,全可以。”
“随我要什么,全可以?”
“是的。”
“我一定办到。”
她低下了头,继而以急促的动作,突然一下把门带上了。
又剩下马吕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坐进一张椅子,头和两肘靠在床边,沉陷在理不清的万千思绪里,只感到晕头转向,不能自持。这一天从清早便陆续不断发生的事,天使的忽现忽灭,这姑娘刚才跟他说的话,飘浮在茫茫苦海中的一线微光,一点希望,这一切都零乱杂沓地充塞在他的脑子里。
一下子他又突然从梦幻中警觉过来。
他听到容德雷特响亮生硬的声音在说着这样几句话,使他感到非常奇特,和他大有关系:
“告诉你,我准没有看错,我已认清了,是他。”
容德雷特说的是谁?他认清了谁?白先生?“他的玉秀儿”的父亲吗?怎么!容德雷特早就认识他?马吕斯难道竟能这样突如其来地,出人意料地了解到一切情况,使他不再感到自己的生命凄清黯淡吗?他难道终于能知道他爱的是谁?那姑娘是谁?她父亲是谁?把他们掩蔽起来的那么厚的一层黑影难道已到了消散的时候?幕罩即将撕裂?啊!天呀!
他不是爬上那抽斗柜,而是一纵身便到了柜上,他又守在隔墙上面那个小洞的旁边了。
容德雷特那个洞窝里的情况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十二 白先生的五个法郎的用途
那家里的样子一点没有改变,只是那妇人和姑娘们取用了包里的衣服,穿上了袜子和毛线衫。两条新毛毯丢在两张床上。
容德雷特显然是刚刚回来。他还有从户外带来的那种急促的呼吸。他的两个女儿坐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姐姐在包扎妹妹的手。他的女人好象泄了气似的躺在靠近壁炉的那张破床上,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容德雷特在屋子里大踏步地来回走动。他的眼睛异乎寻常。
那妇人,在她丈夫跟前好象有些胆怯,愣住了似的,壮着胆子对他说:
“怎么,真的吗?你看准了吗?”
“看准了!已经八年了!但是我还认识他!啊!我还认识他!我一下便把他认出来了!怎么,你就没有看出来?”
“没有。”
“但是我早就提醒过你,要你注意!当然,是那身材,是那相貌,没有老多少,有些人是不会老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是那说话的声音。他穿得比较好些就是了!啊!神秘的鬼老头,今天可落在我掌心里了,哈!”
他停下来,对他两个女儿说:
“不要待在这儿,你们两个!怪事,你竟没有看出来。”
为了服从,她们站起来了。
那母亲怯生生地说:
“她手痛也要出去?”
“冷空气会对她有好处的,”容德雷特说,“去吧。”
这显然是个那种不容别人表示不同意见的人。两个姑娘出去了。
她们正要走出房门,父亲拉住大姑娘的胳膊,用一种特殊的口气说:
“五点正,你们得回到这儿来。两个人都回来。我有事要你们办。”
马吕斯加倍集中了注意力。
容德雷特独自和他女人待在一道,又开始在屋子里走起来,一声不响地兜了两三个圈子。接着他花了几分钟把身上穿的那件女人衬衫的下摆塞进裤腰。
突然他转向他女人,叉起两条胳膊,大声说:
“你要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吗?那小姐……”
“怎么?”那女人接着说,“那小姐?”
马吕斯心下明白,他们要谈的一定是她了。他以炽烈的焦急心情倾耳细听。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
但是容德雷特弯下腰,放低了声音和他女人谈话。过后他才站起来,大声结束说:
“就是她!”
“那东西?”女人说。
“那东西!”丈夫说。
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那母亲所问的“那东西?”这句话里的意思。那是搀杂在一种凶狠恶毒的声调中的惊讶、狂暴、仇恨、愤怒。这痴肥疲软的女人,经她丈夫在耳边说了几个字,大致是个什么人的名字,便立即醒觉过来,从丑陋可憎变成狰狞可怕了。
“决不可能!”她吼着说,“当我想到我的女儿都还赤着脚,而且还穿不上一件裙袍时,怎么!又是缎斗篷,又是丝绒帽,缎子靴,一切!身上就已是两百多法郎的家当!简直象个贵妇人!不会的,你搞错了!首先,那一个丑得很,这一个生得并不坏!
她的确生得不坏!这不可能是她!”
“我说一定是她。你等着瞧吧。”
听见这斩钉截铁的话,容德雷特婆娘抬起一张又红又白的宽脸,用一种奇丑的神情,注视着天花板。这时,马吕斯感到她的模样比容德雷特更吓人。那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母猪。
“不成话!”她又说,“这个用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