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卷 商马第案件

作者:【法】维克多·雨果 字数:34836 阅读:778 更新时间:2011/03/30

第一部 第七卷 商马第案件

一 散普丽斯姆姆

  我们将要读到的那些事,在滨海蒙特勒伊并没有全部被人知道,但是已经流传开了的那一点,在那城里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使我们不详详细细地记述下来,就会成为本书的一大漏洞。

  在那些细微的情节里,读者将遇见两三处似乎不可能真有其事的经过,但是我们为了尊重事实,仍旧保存下来。

  在沙威走访的那个下午,马德兰先生仍照常去看芳汀。

  他在进入芳汀的病房以前,已找人去请散普丽斯姆姆了。

  在疗养室服务的两个修女叫佩尔佩迪姆姆和散普丽斯姆姆,她们和所有其他做慈善事业的姆姆们一样,都是遣使会的修女。

  佩尔佩迪姆姆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姑娘,为慈善服务,颇形粗俗,皈依上帝,也不过等于就业。她做教徒,正如别人当厨娘一样。那种人绝不稀罕。各种教会的修道院都乐于收容那种粗笨的乡间土货,一举手而变成嘉布遣会修士或圣于尔絮勒会修女。那样的乡村气质可以替宗教做些粗重的工作。从一个牧童变成一个圣衣会修士,毫无不合适的地方;从这一个变成那一个,不会有多大困难,乡村和寺院同是蒙昧无知的,它们的共同基础是早已存在的,因此乡民一下就可以和寺僧平起平坐。罩衫放宽一点,便成了僧衣。那佩尔佩迪姆姆是个体粗力壮的修女,生在蓬图瓦兹附近的马灵城,一口土音,喜欢多话,呶呶不休,依照病人信神或假冒为善的程度来斟酌汤药中的白糖分量,时常唐突病人,和临终的人闹闲气,几乎把上帝摔在他们的脸上,气冲冲地对着垂死的人乱念祈祷文,鲁莽、诚实、朱砂脸。

  散普丽斯姆姆却和白蜡一样白。她在佩尔佩迪姆姆身旁,就好象牛脂烛旁的细蜡烛。味增爵在下面这几句名言里已经神妙地把一些作慈善事业的姆姆的面目刻画出来了,并且把她们的自由和劳役融成了一片:“她们的修道院只是病院,静修室只是一间租来的屋子,圣殿只是她们那教区的礼拜堂,回廊只是城里的街道和医院里的病房,围墙只是服从,铁栅栏只是对上帝的畏惧,面幕只是和颜悦色。”散普丽斯姆姆完全体现了那种理想。谁也看不出散普丽斯姆姆的年纪,她从不曾有过青春,似乎也永远不会老。那是个安静、严肃、友好、冷淡,从来不曾说过谎的人,我们不敢说她是个妇人。她和蔼到近于脆弱,坚强到好比花岗石。她用她那纤细白暂的手指接触病人。在她的言语中,我们可以说,有寂静,她只说必要的话,并且她嗓子的声音可以建起一个忏悔座,又同时可以美化一个客厅。那种细腻和她的粗呢裙袍有相得益彰的妙用,它给人的粗野的感觉,倒使人时时想到天国和上帝。还有件小事应当着重指出。她从不曾说谎,从不曾为任何目的、或无目的地说过一句不实在的、不是真正实在的话,这一点便是散普丽斯姆姆突出的性格,也是她美德中的特点。她因那种无可动摇的诚信,在教会里几乎是有口皆碑的。西伽尔教士在给聋哑的马西欧的一封信里谈到过散普丽斯姆姆。无论我们是怎样诚挚、忠实、纯洁,在我们的良心上,大家总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为害的谎话的裂痕。而她呢,丝毫没有。小小的谎话,不足为害的谎话,那种事存在吗?说谎是绝对的恶。说一点点谎都是不行的;说一句谎话等于说全部谎话;说谎是魔鬼的真面目;撒旦有两个名字,他叫撒旦,又叫谎话。这就是她所想的。并且她怎样想,就怎样作。因此她有我们说过的那种白色,那白色的光辉把她的嘴唇和眼睛全笼罩起来了。她的笑容是白的,她的目光是白的。在那颗良心的水晶体上没有一点灰尘、一丝蜘蛛网。她在皈依味增爵时,便特地选了散普丽斯做名字。我们知道西西里的散普丽斯是个圣女,她是生在锡腊库扎的,假使她肯说谎,说她是生在塞吉斯特的,就可以救自己一命,但是她宁肯让人除去她的双乳,也不肯说谎。这位圣女正和散普丽斯姆姆的心灵完全一样。

  散普丽斯姆姆在加入教会时,原有两个弱点,现在她已逐渐克服了;她从前爱吃甜食,喜欢别人寄信给她。她素来只读一本拉丁文的大字祈祷书。她不懂拉丁文,但是懂那本书。

  那位虔诚的贞女和芳汀情意相投了,她也许感到了那种内心的美德,因此她几乎是竭诚照顾芳汀。

  马德兰先生把散普丽斯姆姆引到一边,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嘱咐她照顾芳汀,那位姆姆直到后来才回忆起那种声音的奇特。

  他离开了那位姆姆,又走到芳汀的身边。

  芳汀每天等待马德兰先生的出现,好象等待一种温暖和欢乐的光。她常向那些姆姆说:

  “市长先生不来,我真活不成。”

  那一天,她的体温很高。她刚看见马德兰先生,便问他:

  “珂赛特呢?”

  他带着笑容回答:

  “快来了。”

  马德兰先生对芳汀还是和平日一样。不过平日他只待半个钟头,这一天,却待了一个钟头,芳汀大为高兴。他再三嘱咐大家,不要让病人缺少任何东西。大家注意到他的神色在某一时刻显得非常沉郁。后来大家知道那医生曾附在他耳边说过“她的体力大减”,也就明白他神色沉郁的原因了。

  随后,他回到市政府,办公室的侍者看见他正细心研究挂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法国公路图。他还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数字。

  二 斯戈弗莱尔师父的精明

  从市政府出来,他走到城尽头一个佛兰德人的家里。那人叫斯戈弗拉爱,变成法文便是斯戈弗莱尔,他有马匹出租。车子也可以随意租用。

  去那斯戈弗莱尔家,最近的路,是走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马德兰先生住的那一区的本堂神甫的住宅便在那条街上。据说,那神甫为人正直可敬,善于决疑。正当马德兰先生走到那神甫住宅门前时,街上只有一个行人,那行人看见了这样一件事:市长先生走过那神甫的住宅以后,停住脚,立了一会,又转回头,直走到神甫住宅的那扇不大不小、有个铁锤的门口。他连忙提起铁锤,继又提着不动,突然停顿下来,仿佛在想什么,几秒钟过后,他又把那铁锤轻轻放下,不让它发出声音,再循原路走去,形状急促,那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情形。

  马德兰先生找着了斯戈弗莱尔师父,他正在家修补鞁具。

  “斯戈弗莱尔师父,”他问道,“您有匹好马吗?”

  “市长先生,”那个佛兰德人说,“我的马全是好的。您所谓好马是怎样的好马呢?”

  “我的意思是说一匹每天能走二十法里的马。”

  “见鬼!”那个佛兰德人说,“二十法里!”

  “是的。”

  “要套上车吗?”

  “要的。”

  “走过以后,它有多少时间休息?”

  “它总应当能够第二天又走,如果必要的话。”

  “走原来的那段路程吗?”

  “是的。”

  “见鬼!活见鬼!是二十法里吗?”

  马德兰先生从衣袋里把他用铅笔涂了些数字的那张纸拿出来。他把它递给那佛兰德人看。那几个数字是5,6,812。

  “您看,”他说,“总共是十九又二分之一,那就等于二十。”

  “市长先生,”佛兰德人又说,“您的事,我可以办到。我的那匹小白马,有时您应当看见它走过的。那是一匹下布洛涅种的小牲口。火气正旺。起初,有人想把它当成一匹坐骑。呀!它发烈性,它把所有的人都摔在地上。大家都把它当个坏种,不知道怎么办。我把它买了来。叫它拉车。先生,那才是它愿意干的呢,它简直和娘儿们一样温存,走得象风一样快。呀!真的,不应当骑在它的背上。它不愿意当坐骑。各有各的志愿。拉车,可以,骑,不行;我们应当相信它对自己曾说过那样的话。”

  “它能跑这段路吗?”

  “您那二十法里,一路小跑,不到八个钟头便到了。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请说。”

  “第一,您一定要让它在半路上吐一个钟头的气;它得吃东西,它吃东西时,还得有人在旁边看守,免得客栈里的用人偷它的荞麦;因为我留心过,客栈里那些佣人吞没了的荞麦比马吃下去的还多。”

  “一定有人看守。”

  “第二……车子是给市长先生本人坐吗?”

  “是的。”

  “市长先生能驾车吗?”

  “能。”

  “那么,市长先生不可以带人同走,也不可以带行李,免得马受累。”

  “同意。”

  “但是市长先生既不带人,那就非自己看守荞麦不可啊。”

  “说到做到。”

  “我每天要三十法郎。停着不走的日子也一样算。少一文都不行,并且牲口的食料也归市长先生出。”

  马德兰先生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三个拿破仑放在桌子上。

  “这儿先付两天。”

  “第四,走这样的路程,篷车太重了,马吃不消。市长先生必须同意,用我的那辆小车上路。”

  “我同意。”

  “轻是轻的,但是敞篷的呢。”

  “我不在乎。”

  “市长先生考虑过没有?我们是在冬季里呀。”

  马德兰先生不作声。那佛兰德人接着又说:

  “市长先生想到过天气很冷吗?”

  马德兰先生仍不开口。斯戈弗莱尔接着说:

  “又想到过天可能下雨吗?”

  马德兰先生抬起头来说:

  “这小车和马在明天早晨四点半钟一定要在我的门口等。”

  “听见了,市长先生,”斯戈弗莱尔回答,一面又用他大拇指的指甲刮着桌面上的一个迹印,一面用佛兰德人最善于混在他们狡猾里的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说:“我现在才想到一件事。市长先生没有告诉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市长先生到什么地方去呢?”

  从交谈一开始,他就没有想到过旁的事,但是他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不敢问。

  “您的马的前腿得力吗?”马德兰先生说。

  “得力,市长先生。在下坡时,您稍微勒住它一下。您去的地方有许多坡吗?”

  “不要忘记明天早晨准四点半钟在我的门口等。”马德兰先生回答说。

  于是他出去了。

  那佛兰德人,正象他自己在过了些时候说的,“傻得和畜生似的”楞住了。

  市长先生走后两三分钟,那扇门又开了,进来的仍是市长先生。

  他仍旧有那种心情缭乱而力自镇静的神气。

  “斯戈弗莱尔师父,”他说,“您租给我的那匹马和那辆车子,您估计值多少钱呢,车子带马的话?”

  “马带车子,市长先生。”那佛兰德人呵呵大笑地说。

  “好吧。值多少钱呢?”

  “难道市长先生想买我的车和马吗?”

  “不买。但是我要让您有种担保,以备万一有危险。我回来时,您把钱还我就是了。依您估价车和马值多少钱呢?”

  “五百法郎,市长先生。”

  “这就是。”

  马德兰先生放了一张钞票在桌子上,走了,这次却没有再回头。

  斯戈弗莱尔深悔没有说一千法郎。实际上,那匹马和那辆车子总共只值三百法郎。

  佛兰德人把他的妻唤来,又把经过告诉了她。市长先生可能到什么鬼地方去呢?他们讨论起来。“他要去巴黎。”那妇人说。“我想不是的。”丈夫说。马德兰先生把写了数字的那张纸忘在壁炉上了。那佛兰德人把那张纸拿来研究。“五,六,八又二分之一?这应当是记各站的里程的。”他转身向着他的妻。

  “我找出来了。”“怎样呢?”“从此地到爱司丹五法里,从爱司丹到圣波尔六法里,从圣波尔到阿拉斯八法里半。他去阿拉斯。”

  这时,马德兰先生已经到了家。

  他从斯戈弗莱尔师父家回去时,走了一条最长的路,仿佛那神甫住宅的大门对他是一种诱惑,因而要避开它似的。他上楼到了自己屋子里,关上房门,那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因为他平日素来乐于早睡。马德兰先生唯一的女仆便是这工厂的门房,当晚,她看见他的灯在八点半钟便熄了,出纳员回厂,她把这情形告诉他说:

  “难道市长先生害了病吗?我觉得他的神色有点不正常。”

  那出纳员恰恰住在马德兰先生下面的房间里。他丝毫没有注意那门房说的话,他睡他的,并且睡着了。

  快到半夜时,他忽然醒过来;他在睡梦中听见在他头上有响声。他注意听。好象有人在他上面屋子里走路,是来回走动的步履声。他再仔细听,便听出了那是马德兰先生的脚步。他感到诧异,平日在起身以前,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素来是没有声音的。过了一会,那出纳员又听见一种开橱关橱的声音。随后,有人搬动了一件家具,一阵寂静之后,那脚步声又开始了。出纳员坐了起来,完全醒了,张开眼睛望,他通过自己的玻璃窗看见对面墙上有从另一扇窗子里射出的红光。从那光线的方向,可以看出那只能是马德兰先生的卧室的窗子。墙上的反光还不时颤动,好象是一种火焰的反射,而不是光的反射。窗格的影子没有显出来,这说明那扇窗子是完全敞开的。当时天气正冷,窗子却开着,真是怪事。出纳员又睡去了。一两个钟头过后,他又醒过来。同样缓而匀的步履声始终在他的头上来来去去。

  反光始终映在墙上,不过现在比较黯淡平稳,好象是一盏灯或一支烛的反射了。窗子却仍旧开着。

  下面便是当晚在马德兰先生房间里发生的事。

  三 脑海中的风暴

  读者一定已经猜到马德兰先生便是冉阿让。

  我们已向那颗良心的深处探望过,现在是再探望的时刻了。我们这样做,不能不受感动,也不能没有恐惧,因为这种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触目惊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见到更多的异彩、更多的黑暗;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更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内心活动。

  赞美人心,纵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贱的一个,也得熔冶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优越成熟的英雄颂。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污池,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在某些时候你不妨从一个运用心思的人的阴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穷究他的思绪。在那种外表的寂静下就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密尔顿①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广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胸中抱负和日常行动时往往黯然神伤!

  ①密尔顿(Milton,1608一1674),英国著名诗人。

  但丁有一天曾经谈到过一扇险恶的门,他在那门前犹豫过。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有那么一扇门,我们也在它门口迟延不进。我们还是进去吧。

  读者已经知道冉阿让从小瑞尔威那次事件发生后的情形,除此以外,我们要补述的事已经不多。从那时起,我们知道,他已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于他的,他都已躬行实践了。那不仅是种转变,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销声匿迹,他变卖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了那两个烛台作为纪念,从这城溜到那城,穿过法兰西,来到滨海蒙特勒伊,发明了我们说过的那种新方法,造就了我们谈过的那种事业,做到自己使人无可捉摸,无可接近,卜居在滨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伤怀的往事,一面庆幸自己难得的余生,可以弥补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两种心愿:埋名,立德;远避人世,皈依上帝。

  这两种心愿在他的精神上已紧密结合成为一种心愿了。两种心愿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惟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动,无论大小,都受这两种心愿的支配。平时,在指导他日常行动时,这两种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使他深藏不露,使他乐于为善,质朴无华;这两种心愿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可是有时也不免发生矛盾。在不能两全时,我们记得,整个滨海蒙特勒伊称为马德兰先生的那个人,决不为后者牺牲前者,决不为自己的安全牺牲品德,他在取舍之间毫不犹豫。因此,他能不顾危险,毅然决然保存了主教的烛台,并且为他服丧,把所有过路的通烟囱孩子唤来询问,调查法维洛勒的家庭情况,并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种难堪的隐语,救了割风老头的生命。我们已注意到,他的思想,仿佛取法于一切圣贤忠恕之士,认为自己首要的天职并不在于为己。

  可是,必须指出,类似的情形还从来没有发生。这个不幸的人的种种痛苦,我们虽然谈了一些,但是支配着他的那两种心愿,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严重的矛盾。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刚说了最初那几句话,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认识了这一事件的严重性。当他那深埋密隐的名字被人那样突然提到时,他大为惊骇,好象被他那离奇的恶运冲昏了似的;并且在惊骇的过程中,起了一阵大震动前的小颤抖;他埋头曲项,好象暴风雨中的一株栎树,冲锋以前的一个士兵。他感到他头上来了满天乌云,雷电即将交作。听着沙威说话,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马第从牢狱里救出来,而自受监禁;那样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样苦楚创痛的;随后,那种念头过去了,他对自己说:“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种慷慨心情,在英雄主义面前退缩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圣言,经过了多年的忏悔和忍辱,他修身自赎,也有了值得乐观的开端,到现在,他在面临那咄咄逼人的逆境时,如果仍能立即下定决心,直赴天国所在的深渊,毫不反顾,那又是多么豪放的一件事;那样做,固然豪放,但他并没有那样做。我们必须认清楚他心中的种种活动,我们能说的也只是那里的实际情况。最初支配他的是自卫的本能;他连忙把自己的多种思想集中起来,抑制冲动,注意眼前的大祸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决定暂时不作任何决定,胡乱地想着他应当采取的办法,力持镇定,好象一个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样。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便是这种样子,内心思潮起伏,外表恬静自如;他只采取一种所谓的“自全方法”。一切还是混乱的,并且在他的脑子里互相冲突,心情的骚乱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态;对自己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刚刚受到了猛烈的打击。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边去,延长了晤谈的时间,那也只是出自为善的本性,觉得应当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托付给姆姆们,以防万一。他胡乱猜想,也许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实他对那种远行,还完全没有决定,他心想他绝没有遭到别人怀疑的危险,倒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经过,因此他订下了斯戈弗莱尔的车子,以备不时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还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始考虑。

  他研究当时的处境,觉得真是离奇,闻所未闻。离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乱之中起了一种几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绪,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把房门闩上。他恐怕还会有什么东西进来。

  他严阵以待可能发生的事。

  过了一会,他吹熄了烛。烛光使他烦懑。

  他仿佛觉得有人看见他。

  有人,谁呢?

  咳!他想要摒诸门外的东西终于进来了,他要使它看不见,它却偏望着他。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还欺骗自己;他自以为身边没有旁人,不会发生意外;既然已经闩上门,便不会有人能动他;熄了烛,便不会有人能看见他。那么他是属于自己的了;他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头靠在手里,在黑暗里思索起来。

  “我怎么啦?”“我不是在作梦吧?”“他对我说了些什么?”

  “难道我真看见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吗?”“那个商马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真象我吗?”“那是可能的吗?”

  “昨天我还那样安静,也绝没有想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干些什么?”“这件事里有些什么问题?”“将怎样解决呢?”“怎么办?”

  他的心因有着那样的烦恼而感到困惑。他的脑子也已失去了记忆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涛似的,起伏翻腾。他双手捧着头,想使思潮停留下来。

  那种纷乱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宁,他想从中理出一种明确的见解和一定的办法,但是他获得的,除苦恼外一无所有。

  他的头热极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个推开。天上没有星。他又回来坐在桌子旁边。

  第一个钟头便这样过去了。

  渐渐地,这时一些模糊的线索在他的沉思中开始形成固定下来了,他还不能看清整个问题的全貌,但已能望见一些局部的情况,并且,如同观察实际事物似的,相当清晰了。

  他开始认清了这样一点,尽管当时情况是那样离奇紧急,他自己还完全能居于主动地位。

  他的惊恐越来越大了。

  直到目前为止,他所作所为仅仅是在掘一个窟窿,以便掩藏他的名字,这和他行动所向往的严正虔诚的标准并不相干。当他扪心自问时,当他黑夜思量时,他发现他向来最怕的,便是有一天听见别人提到那个名字;他时常想到,那样就是他一切的终结;那个名字一旦重行出现,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毁灭,并且,谁知道?也许他的新灵魂也在他的心里毁灭。每当他想到那样的事是完全可能发生时,他就会颤抖起来。假使当时有人向他说将来有一天,那个名字会在他耳边轰鸣,冉阿让那几个丑恶不堪的字会忽然从黑暗中跳出来,直立在他前面;那种揭穿他秘密的强烈的光会突然在他头上闪耀;不过那人同时又说,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那种光还可能使他的隐情更加深密,那条撕开了的面纱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种地震可能巩固他的屋宇,那种非常的变故得出的结果,假使他本人觉得那样不坏的话,便会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时也更难被人识破,并且这位仁厚高尚的士绅马德兰先生,由于那个伪冉阿让的出现,相形之下,反会比以前任何时候显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静,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当时有人向他说了这一类的话,他一定摇头,认为是无稽之谈。可是!这一切刚才恰巧发生了,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为事实了,上帝已允许把那些等于痴人说梦的事变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梦想继续明朗起来。他对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仿佛觉得他刚从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醒过来,又看见自己正在黑夜之中,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绝壁的最边上;他站着发抖,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人的黑影,命运把那人当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须有一个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许就是那个人。

  他只好听其自然。

  事情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这样认识:他在监牢里的位子还是空着的,躲也无用,那位子始终在那里等着他,抢小瑞尔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里去,那个空位子一直在等着他,拖他,直到他进去的那一天,这是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随后,他又向自己说,这时他已有了个替身,那个叫商马第的活该倒霉,至于他,从今以后,可以让那商马第的身体去坐监,自己则冒马德兰先生的名生存于社会,只要他不阻止别人把那个和墓石一样、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马第的头上,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这一切都是那样强烈,那样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冲动,那种冲动,是没有一个人能在一生中感到两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种激发,把心中的暖昧全部激发起来,其中含有讥刺、欢乐和失望,我们可以称之为内心的一种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他的蜡烛。

  “什么!”他向自己说道,“我怕什么?我何必那样去想呢?我已经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来只剩下一扇半开的门,从那门里,我的过去随时可以混到我的生命里来,现在那扇门已经堵塞了!永远堵塞了!沙威那个生来可怕的东西,那头凶恶的猎狗,多少年来,时时使我心慌,他好象已识破了我,确实识破了我,天呵!并且无处不尾随着我,随时都窥伺着我,现在却被击退了,到别处忙去了,绝对走入歧途了!他从此心满意足,让我逍遥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谁知道,也许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况且这一经过与我无关!我丝毫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呢!等会儿看见我的人,说老实话,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过错。主持一切的是上天。显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权利扰乱上天的安排呢?我现在还要求什么?我还要管什么闲事?那和我不相干。怎么!我不满意!我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要达到的目的,我在黑夜里的梦想,我向上天祷祝的愿望——安全——我已经得到了。要这样办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反抗上帝的意旨。并且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要使我能继续我已开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够行善,使我将来成为一个能起鼓舞作用的伟大模范,使我能说我那种茹苦含辛、改邪归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点善果!我实在不懂,我刚才为什么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情形都告诉他,请求他的意见,他说的当然会是同样的一些话。决定了,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灵深处那样自言自语,我们可以说他在俯视他自己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立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说。“决计这么办!”但是他丝毫不感到快乐。

  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头再想自己的见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对海员说,那叫做潮流;对罪人说,那叫做侮恨。

  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过了一会,他白费了劲,又回到那种沉闷的对答里去自说自听,说他所不愿说,听他所不愿听的话,屈服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下面,这一神秘力量向他说“想!”正如两千年前向另一个就刑的人说“走!”一样。

  我们暂时不必谈得太远,为了全面了解,我们得先进行一种必要的观察。

  人向自己说话,那是确有其事,有思想活动的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并且我们可以说,语言在人的心里,从思想到良心,又从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种灿烂无比的神秘。在这一章里,时常提到“他说,他喊道”这样的字眼,我们只应从上面所说的那种意义去理解它们。人向自己述说,向自己讲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静却依然如故。有一种大声的喧哗,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们的心里说话。心灵的存在并不因其完全无形无体而减少其真实性。

  于是他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那“既定办法”上进行问答。他向自己供认,刚才他在心里作出的那种计划是荒谬的。“听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纯粹是丑恶可耻的。让那天定的和人为的乖误进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无表示,那样正是积极参与了一切乖误的活动,那是最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是卑污、怯懦、阴险、无耻、丑恶的罪行!

  八年来,那个不幸的人初次尝到一种坏思想和坏行为的苦味。

  他心中作恶,一口吐了出来。

  他继续反躬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人间,确有一种目的。但是什么目的呢?隐藏自己的名字吗?蒙蔽警察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那一点点小事吗?难道他没有另外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的吗?救他的灵魂,而不是救他的躯体。重做诚实仁善的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那不是对他一生的抱负和主教对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吗?斩断已往的历史?但是他并不是在斩断,伟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丑事并把它延续下去!他又在作贼了,并且是最丑恶的贼!他偷盗另一个人的生活、性命、安宁和在阳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杀人的勾当!他杀人,从精神方面杀害一个可怜的人!他害他受那种惨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种过露天生活的死刑。从反面着想,去自首,救出那个蒙不白之冤的人,恢复自己的真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远关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狱之门!外表是重入地狱,实际上却是出地狱!他必须那样做!他如果不那样做,便是什么也没有做!他活着也是枉然,他的忏悔也全是白费,他以后只能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他觉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却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着他不动,从今以后,那个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在他的眼里将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而那个苦役犯冉阿让却成了纯洁可亲的人。人们只看见他的外表,主教却看见他的真面目。人们只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须去阿拉斯,救出那个假冉阿让,揭发这个真冉阿让!多么悲惨的命运!这是最伟大的牺牲,最惨痛的胜利,最后的难关;但是非这样不可。悲惨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够达到上帝眼中的圣洁!

  “那么,”他说,“走这条路吧,尽我的天职!救出那个人!”

  他大声地说了那些话,自己并不觉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书,检查以后,又把它们摆整齐。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写给他的债券,整扎的一齐丢在火里。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假使当时有人在他房里,便可以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巴黎 阿图瓦街 银行经理拉菲特先生”。

  他从一张书桌里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他那年参加选举用的身份证。

  看见他这样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杂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见他心里的打算。不过有时他的嘴唇频频启闭,另外一些时候他抬头望着墙上随便哪一点,好象恰巧在那一点上他有需要了解或询问的东西。

  他写完了给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后,便把信和那皮夹一同插在衣袋里,又开始走起来。

  他的萦想一点没有转变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应做的事已用几个有光的字写出来了,这些字在他眼前发出火焰,持久不灭,并且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去!说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时他又看见自己一向认为处世原则的那两种心愿“埋名”“立德”,好象有了显著的形状,在他眼前飘动。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两种愿望是绝不相容的,同时他看出了划分它们的界线。他认识到那两种愿望中的一种是好的,另外一种却可以成为坏事;前者济世,后者谋己;一个说“为人”,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一个来自黑暗。

  它们互相斗争,他看着它们斗争。他一面想,它们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扩大起来;现在它们有了巨大的身材;他仿佛看见在他自己心里,在我们先前提到的那种广漠辽阔的天地里,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酣战。

  他异常恐惧,但是他觉得善的思想胜利了。

  他觉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时刻;主教标志他新生命的第一阶段,商马第标志它的第二阶段。严重的危机之后,又继以严重的考验。

  到这时,他胸中平息了一会的烦懑又渐渐起来了。万千思绪穿过他的脑海,但是更加巩固了他的决心。

  他一时曾对自己说过:“他对这件事也许应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实,商马第也并不在乎他这样作的,总而言之,他曾偷过东西。”

  他回答自己说:“假使那个人果真偷过几个苹果,那也不过是一个月的监禁问题。这和苦役大不相同。并且谁知道他偷了没有?证实了没有?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在他头上,好象就可以不需要证据了。钦命检察官岂不常常那样做吗?大家以为他是盗贼,只是因为知道他做过苦役犯。”

  在另一刹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后,人家也许会重视他在这一行动中表现的英勇,考虑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过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种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抢过小瑞尔威的四十个苏,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会发作,并且依据法律明白规定的条文,可以使他服终身苦役。

  他丢开一切幻想,逐渐放弃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想到别处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说他应当尽他的天职;他在尽了天职以后,也许并不见得会比逃避天职更痛苦些;假使他“听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滨海蒙特勒伊不动,他的尊荣、他的好名誉、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业、他的财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会被一种罪恶所污染;那一切圣洁的东西和那种丑恶的东西搀杂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牺牲,入狱,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绿帽,做没有休息的苦工,受无情的羞辱,倒还可以有高洁的意境!

  最后,他向自己说,这样做是必要的,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了的,他没有权力变更上天的旨意,归根到底,他得选择,或者外君子而内小人,或是圣洁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么多愁惨的想法在心里起伏,他的勇气并不减少,但是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无关系的事。

  他鬓边的动脉强烈地搏动。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夜半的钟声,起初在礼拜堂、继又在市政厅都报过时了。他数着那两口钟的十二响,又比较它们的声音。这时,他想到前几天,在一个收买破铜烂铁的商人家里,看见有口古钟出卖,钟上有这样一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觉得冷。生了一点火。他没有想到关上窗子。

  这时,他又堕入恐怖中了。他竟回忆不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过的事,他作了极大的努力,后来总算想起来了。

  “呀!对了,”他向自己说,“我已经决定自首。”

  过后,他忽然一下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说,“还有那个可怜的妇人!”

  想到这里,一个新的难关出现了。

  突然出现在他萦想中的芳汀,好象是一道意外的光。他仿佛觉得他四周的一切全变了样子,他喊道:

  “哎哟,可了不得!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在替自己着想!我还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问题。我可以一声不响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隐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灵魂,做一个人格扫地而受人恭维的官吏,或是一个不名誉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终是我的事,仅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总还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着想呢?最高的圣德便是为旁人着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抛弃了,我被消灭了,我被遗忘了,结果会发生什么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们捉住我,释放那商马第,把我再关在牢里,好的。往后呢?这里将成什么局面呢?呀!这里有地,有城,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维持着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个冒烟的烟囱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里,把肉送到锅里的;我使人们生活安乐,金融周转,我举办信用贷款;在我以前,一无所有;我扶植,振兴,鼓舞,丰富,推动,繁荣了整个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灵魂。我退避,一切都同归于尽。还有那妇人,那个饱尝痛苦、舍身成仁、由我失察而颠连无告的妇人!还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带来,带到她母亲身边,并且我已有话在先!那妇人的苦难既然是我造成的,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补偿的义务吗?假使我走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母亲丧命,孩子流离失所。那将是我自首的结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个问题之后,他愣住了。他仿佛经过了一阵迟疑和战栗,但是那一会儿并不长,他镇静地回答自己说:“那么,那个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过,真见鬼,他自己作了贼!我说他没有作贼,也是徒然,他作了贼!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的活动。十年以后,我可以赚一千万,我把这些钱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么要紧?我做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大家日益富裕,工业发展,兴旺,制造厂和机器厂越来越多,家庭,千百个家庭都快乐,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出现乡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出现农村,穷困不存,随着穷困的消灭,所有荒淫、娼妓、盗窃、杀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恶,全都绝迹!那个可怜的母亲也可以抚养她的孩子!整个地方的人都富裕,诚实!啊呀!我刚才疯了,发昏了,我说什么自首来着?真是,我应当小心,凡事不可躁进。也难怪!因为我也许喜欢做一个伟大慷慨的人,说来说去,还是一套欺世盗名的把戏,因为我也许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如是而已!为了救一个人,其实他罪有应得,我把他的苦处想得太过火了,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一个贼,一个坏蛋,那是肯定的,为了救那么一个人而使整个地方受害!让那个可怜的妇人死在医院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样!呀!那多么惨!那母亲和她的孩子连再见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连母亲也几乎还不认识!况且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自作自受、偷苹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终身苦役,如果不是为了偷苹果,也一定还做了别的事!我多么虚心,多么高尚,为了救一个犯罪的人,竟不惜牺牲许多无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几年了,并且他坐牢并不见得会比住在他那破顶楼里更苦,为了救那样一个老流氓,竟不惜牺牲全体人民,母亲们、妻子们、孩子们!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这样一个依靠,现在她一定在那德纳第家的破洞里冻到发青了!那两个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我对那一切可怜的人将不能尽责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种糊涂透顶的傻事!让我从最坏的方面着想。对我来说,假设在这件事里的行为是坏的,总有一天我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可是,为了别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种只牵涉到我个人的谴责,我不顾自己灵魂的堕落,而仍去完成那种坏行动,那样才真是忠诚,那样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来。这一次他仿佛觉得还满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发现金刚钻,在深入缜密的思想中才能发现真理。他仿佛觉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入摸索了一阵以后,他终于获得了那么一颗金刚钻,那么一点真理;他握在手里望着,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这样。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办法。我到底掌握了一点东西。我已经下了决心。由它去!不必再犹豫,不必再退缩。这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不是为我。我是马德兰,我仍旧做马德兰。让那个叫冉阿让的人去受苦!冉阿让已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假使在这时有个人做了冉阿让,让他自己去想办法!那和我不相干。那个名字是一个在黑夜里飘荡的鬼魂,假使它停下来,落在谁的头上,便该谁倒霉!”

  他对着壁炉上的一面小镜子望了望自己,说道:

  “真奇怪!有了办法,我心里立刻舒服了!我现在完全是两回事了。”

  他又走了几步,随后又忽然站住:

  “干吧!”他说,“不应当在既定办法的任何后果上面迟疑。现在我和冉阿让仍旧是藕断丝连的。应当斩断那些丝!这里,就在这房间里,有些东西可以暴露我的过去,一些不能说话而可以作证的东西,说定了,应当把它们完全消灭。”

  他搜着自己的衣袋,从里面抽出他的钱包,打开来,拿出一把钥匙。

  他把这把钥匙插在一个锁眼里,那锁眼隐藏在裱壁纸上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几乎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开开了,那是一种装在墙角和壁炉台间的假橱。在那夹壁里只有几件破衣,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罩裤,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粗刺棍。看见过冉阿让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间穿过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认出那种褴褛服装的全套行头。

  他保存了那些东西,正如他保存那两个银烛台一样,为的是使自己永远不忘自己的出身。不过他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把来自主教的两个烛台陈设给人家看。

  他向房门偷看了一眼,那扇门虽然上了闩,好象他仍旧害怕它会开开似的;随后他用一种敏捷急促的动作把所有的东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丢在火里,对自己那样小心谨慎、冒着危物、收藏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他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假橱关上,它既是空的,此后也用不着了,但为了加紧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家具,堵住橱门。

  几秒钟过后,那屋子里和对面墙上都映上了一片强烈的、颤巍巍的红光。一切都烧了。那根刺棍烧得劈啪作声,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间。

  那只布袋,在和它里面的那些褴褛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时,露出了一件东西,落在灰里,闪闪发光。假使有人弯着腰,就不难看出那是一枚银币。那一定是从那通烟囱的小瑞尔威抢来的那枚值四十个苏的钱了。

  他呢,并不望火,只管来回走,步伐始终如一。

  他的视线忽然落到壁炉上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的那两个银烛台上。

  “得!”他想道,“整个冉阿让都还在这里面。这玩意儿也得毁掉。”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

  火力还够大,很容易使它们失去原来的形状,烧成不能辨认的银块。

  他在炉前弯下腰去,烘了一回火,他确实舒服了一阵。

  “好火!”他说。

  他拿着两个烛台中的一个去拨火。

  一分钟后,两个全在火里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喊:

  “冉阿让!冉阿让!”

  他头发竖起来了,好象成了一个听到恐怖消息的人。

  “对!没有错,干到底!”那声音说。“做完你现在做的事!毁了那两个烛台!消灭那种纪念品!忘掉那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商马第!干吧,这样好。称赞你自己!这样,说定了,下过决心了,一言为定,那边有个人,一个老头,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样对付他,他也许什么事也没做过,是一个无罪的人,他的苦难全是由你那名字惹起的,他被你那名字压在头上,就好象有了罪,他将因你而被囚,受惩罚,他将在唾骂和悚惧当中结束他的生命。那好。你呢?做一个诚实的人。仍旧做市长先生,可尊可敬的,确也受到尊敬,你繁荣城市,接济穷人,教养孤儿,过快乐日子,俨然是个君子,受人敬佩,与此同时,当你留在这里,留在欢乐和光明中时,那边将有一个人穿上你的红褂子,顶着你的名字,受尽羞辱,还得在牢里拖着你的铁链!

  是呀,这种办法,是正当的!呀!无赖!”

  汗从他额头上流出来。他望着那两个烛台,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在他心里说话的那声音还没有说完。它继续说:“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有许多欢腾、高呼、赞扬你的声音,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要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么!听吧,无耻的东西!那一片颂扬的声音在达到天上以前,全会落下,只有那种诅咒才能直达上帝!”

  那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弱,并且是从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发出来的,一步一步,越来越宏亮越惊人,现在他听见已在他耳边了。他仿佛觉得它起先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现在却在他的外面说话了。最后的那几句话,他听得特别清楚,他毛骨耸然,向房里四处看了一遍。

  “这里有人吗?”他惝恍迷离地高声问着。

  随后他笑出来了,仿佛是痴子的那种笑声,他接着说:

  “我多么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那里有人,但是在那里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人。

  他又把那两个烛台放在壁炉上。

  于是他又用那种单调、沉郁的步伐走来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个人从梦中惊到跳了起来。

  那样走动,使他舒适了一些,同时也使他兴奋。有时,人在无可奈何的关头总喜欢走动,仿佛不断迁移地方,便会碰见什么东西,可以向它征询意见。过了一会儿,他又摸不着头脑了。

  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流作出决定的那两种办法,同样感到畏缩不前。涌上他心头的那两种意见,对他好象都是绝路。何等的恶运!拿了商马第当他,何等的遭遇!当初上帝仿佛要用来锻炼他的那种方法,现在正使他陷于绝境了!

  对未来,他思考了一下。自首,伟大的上帝!自投罗网!他面对他所应当抛弃和应当再拿起的那一切东西,心情颓丧到无以复加。那么,他应当向那么好、那么干净、那么快乐的生活,向大众的尊崇、荣誉和自由告别了!他不能再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他也再听不到阳春时节的鸟叫了,再不能给小孩子们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种表示感激敬爱而向他注视的和蔼目光了!他将离开这所他亲手造的房子,这间屋子,这间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这时对他都是妩媚可爱的。他不能再读这些书了,不能再在这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了!他那唯一的女仆,那看门的老妇人,不会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来给他了。伟大的上帝!代替这些的是苦役队,是枷,是红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骇人听闻的事。在他那种年纪,在做过他那样的人以后!假使他还年轻!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将以“你”称呼他,受禁子的搜查,挨狱警的棍子!赤着脚穿铁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检验链锁人的锤子!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会有人向他们说:“这一个便是做过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那个著名的冉阿让!”到了晚上,流着汗,疲惫不堪,绿帽子遮在眼睛上,两个两个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软梯爬上战船的牢房里去!呵!何等的痛苦!难道天意也能象聪明人一样残酷,也能变得和人心一样暴戾吗!

  无论他怎样做,他总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为难的话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狱做天使。

  怎样办,伟大的上帝!怎样办?

  他费了无穷的力才消释了的那种烦恼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他的思想又开始紊乱起来。人到了绝望时思想便会麻痹,不受控制。罗曼维尔那个名字不时回到他的脑海中来,同时又联想到他从前听过的两句歌词上。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处小树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侣总到那里去采丁香。

  他的心身都摇曳不定,他好象一个没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着。

  有时他勉强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想把那个使他疲惫欲倒的问题正式提出来,应当自首?还是应当缄默?结果他什么都分辨不出。他在梦想中凭自己的理智,就各种情况初步描摹出来的大致轮廓,都一一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觉得,无论他怎样决定,他总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无可幸免的;无论向右或向左,他总得进入坟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时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怜!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状态。他并不比开始时有什么进展。

  这个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恼下挣扎。在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个汇集了人类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一身的神人,正当橄榄树在来自太空的疾风中颤动时,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显得阴森惨暗的苦酒推到一边,久久低回不决呢。

  四 痛苦在睡眠中的形状

  早晨三点刚刚敲过,他那样几乎不停地走来走去,已有五个钟头了。后来,他倒在椅子上。

  他在那上面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那梦,和大多数的梦一样,只是和一些惨痛莫名的情况有关连,但是他仍然受了感动。那场恶梦狠狠地打击了他,使他后来把它记了下来。这是他亲笔写好留下来的一张纸。我们认为应在此把这一内容依照原文录下。

  无论那个梦是什么,假使我们略过不提,那一夜的经过便不完全。那是一个害着心病的人的一段辛酸的故事。

  下面便是。在那信封上有这样一行字:“我在那晚作的梦。”

  我到了田野间。那是一片荒凉辽阔、寸草不生的田野。我既不觉得那是白天,也不觉得是黑夜。

  我和我的哥,我童年时的哥,一同散步;这个哥,我应当说,是我从来没有想起,而且几乎忘了的。

  我们在闲谈,又碰见许多人走过。我们谈到从前的一个女邻居,这个女邻居,自从她住在那条街上,便时常开着窗子工作。我们谈着谈着,竟因那扇开着的窗子而觉得冷起来了。

  田野间没有树。

  我们看见一个人在我们身边走过。那人赤身露体,浑身灰色,骑着一匹土色的马。那人没有头发;我们看见他的秃顶和顶上的血管。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象葡萄藤那样软,又象铁那么重。那骑士走了过去,一句话也没有和我们说。

  我哥向我说:“我们从那条凹下去的路走吧。”那里有一条凹下去的路,路上没有一根荆棘,也没有一丝青苔。一切全是土色的,连天也一样。走了几步以后,我说话,却没有人应我,我发现我的哥已不和我在一道了。

  我望见一个村子,便走进去。我想那也许是罗曼维尔。(为什么是罗曼维尔呢?)①

  ①括弧是冉阿让加的。——原注。

  我走进的第一条街,没有人,我又走进第二条街。在转角的地方,有个人靠墙立着。我向那人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到了哪里?”

  那人不回答。我看见一扇开着的墙门,我便走进去。第一间屋子是空的。我走进第二间。在那扇门的后面,有个人靠墙立着。我问那人:“这房子是谁的?我是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那房子里有一个园子。

  我走出房子,走进园子。园子是荒凉的。在第一株树的后面,我看见一个人立着。我向那人说:“这是什么园子?我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

  我信步在那村子里走着,我发现那是个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凉的,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没有一个人在街上经过,也没有人在房里走或是在园里散步。但在每一个墙角上、每扇门后面、每株树的背后,都立着一个不开口的人。每次总只有一个,那些人都望着我走过去。

  我出了城,在田里走。

  过了一会,我回转头,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走来。我认出了那些人,全是我在那城里看见过的。他们的相貌是奇形怪状的。他们好象并不急于赶路,但他们都比我走得快。他们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下子,那群人追上了我,把我围了起来。那些人的面色都是土色的。

  于是,我在进城时最初见到并向他问过话的那个人向我说:

  “您往哪儿去?难道您不知道您早就死了吗?”

  我张开嘴,正要答话,但是我看见四周绝没有一个人。

  他醒过来,冻僵了。一阵和晨风一样冷的风把窗板吹得在开着的窗门臼里直转。火已经灭了。蜡烛也快点完了。仍旧是黑夜。

  他立起来,向着窗子走去,天上始终没有星。

  从他的窗口,可以望见那所房子的天井和街道。地上忽然发出一种干脆而结实的响声,他便朝下望。

  他看见在他下面有两颗红星,它们的光在黑影里忽展忽缩,形状奇怪。

  由于他的思想仍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奇怪!天上没有星,它们现在到地上来了。”

  这时,他才从梦中渐渐清醒过来,一声和第一次相同的响声把他完全惊醒了,他注意看,这才看出那两颗星原来是一辆车子上的挂灯。从那两盏挂灯射出的光里,他可以看出那辆车子的形状。那是一辆小车,驾着一匹白马。他先头听见的便是马蹄踏地的响声。

  “这是什么车子?”他向自己说,“谁这样一清早就来了?”

  这时,有个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怪声叫道:

  “谁呀?”

  有个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那老妇人——他的门房的嗓子。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快早晨五点了。”

  “这告诉我干什么?”

  “市长先生,车子来了。”

  “什么车子?”

  “小车。”

  “什么小车?”

  “难道市长先生没有要过一辆小车吗?”

  “没有。”他说。

  “那车夫说他是来找市长先生的。”

  “哪个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戈弗莱尔先生?”

  那个名字使他大吃一惊,好象有道电光在他的面前闪过。

  “呀!对了!”他回答说,“斯戈弗莱尔先生。”

  当时那老妇人如果看见了他,她一定会被他吓坏的。

  他一声不响,停了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那支蜡烛的火焰,又从烛心旁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抟着。那老妇人等了一阵,才壮起胆子,高声问道:

  “市长先生,我应当怎样回复呢?”

  “您说好的,我就下来。”

  五 车轮里的棍

  当时,从阿拉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邮政仍使用着帝国时代的那种小箱车。那箱车是种两轮小车,内壁装了橙黄色的革,车身悬在螺旋式的弹簧上,只有两个位子,一个是给邮差坐的,一个是备乘客坐的。车轮上面装有那种妨害人的长毂,使旁的车子和它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今日在德国的道路上还可以看见那种车子。邮件箱是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装在车子的后部,和车身连成一体。箱子是黑漆的,车身则是黄漆。

  那种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佝偻丑态,在今日已没有什么东西和它相似的了;我们远远望见那种车子走过,或见它在地平线上沿路匍匐前进,它们正象,我想是,大家称作白蚁的那种有白色细腰、拖着庞大臀部的昆虫。但是它们走得相当快。那种箱车在每天晚上一点,在来自巴黎的邮车到了以后,便从阿拉斯出发,快到早晨五点时,便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那天晚上,经爱司丹去滨海蒙特勒伊的箱车,在正进城时,在一条街的转角处,撞上了一辆从对面来的小车,那小车是由一匹白马拉的,里面只有一个围着斗篷的人。小车的车轮受了一下颇猛的撞击,邮差叫那人停下来,但是那驾车的人不听,照旧快步趱赶,继续他的行程。

  “这真是个鬼一样性急的人!”那邮差说。

  那个匆忙到那种程度的人,便是我们刚才看见在狠命挣扎、确实值得怜悯的那个人。

  他去什么地方?他不能说。他为什么匆忙?他不知道。他毫无目的地向前走。什么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许还要到别处去。有时,他觉得他会那样作,他不禁战栗起来。他沉没在那种黑夜里,如同沉没在深渊中一样。有样东西在推他,有样东西在拖他。他心里的事,这时大概没有人能说出来,但将来大家全会了解的。在一生中谁一次也不曾进入那种渺茫的幽窟呢?

  况且他完全没有拿定主意,完全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没有选定,一点没有准备。他内心的一切活动全不是确定的。他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个样子。

  他为什么去阿拉斯?

  他心里一再重复着他在向斯戈弗莱尔定车子时曾向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论结果是什么,也绝不妨亲眼去看一下,亲自去判断那些事”;“为谨慎起见,也应当了解一下经过情形”;“没有观察研究,就作不出任何决定”;“离得远了,总不免遇事夸张,一旦看见了商马第这个无赖,自己的良心也许会大大地轻松下来,也就可以让他去代替自己受苦刑”;“沙威当然会在那里,还有那些老苦役犯布莱卫、舍尼杰、戈什巴依,从前虽然认识他,但现在决不会认出他”;“啐!胡想!”“沙威还完全睡在鼓里呢”;“一切猜想和一切怀疑,都集中在商马第身上,并且猜想和怀疑都是最顽固的东西”;“因此绝没有危险”。

  那当然还是不幸的时刻,但是他不会受牵累;总之,无论他的命运会怎样险恶,他总还把它捏住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他命运的主人。他坚持那种想法。

  实际上,说句真话,他更喜欢能不去阿拉斯。

  可是他去了。

  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鞭马,那马稳步踏实,向前趱进,每小时要走二法里半。

  车子越前进,他的心却越后退。

  破晓时,他已到了平坦的乡间,滨海蒙特勒伊城已经远远落在他的后面。他望着天边在发白;他望着,却不看见,冬季天明时分的各种寒冷景象,一一在他眼前掠过。早晨和黄昏一样,有它的各种幻影。他并没有看见它们,但是那些树木和山丘的黑影,象穿过他的身体似的,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使他那紧张的心情更增添一种无可言喻的凄凉。

  他每经过一所孤零零的有时靠近路旁的房子,便向自己说:“那里肯定还有人睡在床上!”

  马蹄、铜铃、车轮,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单调的声音。那些东西,在快乐的人听来非常悦耳,但伤心人却感到无限苍凉。

  他到爱司丹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让马喘口气,又叫人给他拿来荞麦。

  那匹马,斯戈弗莱尔已经说过,是布洛涅种的小马,头部和腹部都太大,颈太短,但是胸部开展,臀部宽阔,腿干而细,脚劲坚实,貌不扬而体格强健;那头出色的牲口,在两个钟头之内,走了五法里,并且臀上没有一滴汗珠。

  他没有下车。那送荞麦来喂马的马夫忽然蹲下去,检查那左边的轮子。

  “您打算这样走远路吗?”那人说。

  他几乎还在萦梦中,回答说:

  “怎么呢?”

  “您是从远处来的吗?”那小伙计又问。

  “离此地五法里。”

  “哎呀!”

  “您为什么说‘哎呀’?”

  那小伙计又弯下腰去,停了一会不响,仔细看那轮子,随后,立起来说道:

  “就是因为这轮子刚才走了五法里路,也许没有错,但是现在它决走不了一法里的四分之一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

  “您说什么,我的朋友?”

  “我说您走了五法里路,而您却没有连人带马滚到大路边上的沟里去,那真是上帝显灵。您自己瞧吧。”

  那轮子确实受了重伤。那辆邮政箱车撞断了两根轮辐,并且把那轮毂也撞破了一块,螺旋已经站不稳了。

  “我的朋友,”他向那马房伙计说,“这里有车匠吗?”

  “当然有的,先生。”

  “请您帮我个忙,去找他来。”

  “他就在那面,才两步路。喂!布加雅师父!”

  车匠布加雅师父正在他门口,他走来检查了那车轮,装出一副丑脸,正象个研究一条断腿的外科医师。

  “您能立刻把这轮子修好吗?”

  “行,先生。”

  “我在什么时候可以再上路呢?”

  “明天。”

  “明天!”

  “这里有足足一整天的活呢。先生有急事吗?”

  “非常急。我最晚也非在一个钟头以内上路不可。”

  “不可能,先生。”

  “您要多少钱,我都照给。”

  “不可能。”

  “那么,两个钟头以内。”

  “今天是不行的了。我必须重新做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

  先生在明天以前是走不成的了。”

  “我的事不能等到明天。要是不修那轮子,您另换一个,可以吗?”

  “怎么换?”

  “您是车匠师父吗?”

  “当然,先生。”

  “难道您没有一个轮子卖给我吗?我立刻就可以走了。”

  “一个备用的轮子吗?”

  “是呀。”

  “我没有替您这轮车准备好轮子。轮子总是一对对配好的。两个轮子不是偶然碰上就能成双成对的。”

  “既是这样,卖一对轮子给我。”

  “先生,轮子不是和任何车辆都能配合的。”

  “不妨试试。”

  “不中用,先生。我只有小牛车轮子出卖,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

  “您有没有一辆坐车租给我呢?”

  那位车匠师父一眼就看出他那辆小车是租来的。他耸了耸肩。

  “人家把车子租给您,您可真照顾得好!我有也不租给您。”

  “那么,卖给我呢?”

  “我没有卖。”

  “什么!一辆破车也没有吗?您看得出,我不是难说话的。”

  “我们是个小地方。在那边车棚里,”那车匠接着说,“我有一辆旧的软兜车,是城里的一位绅士交给我保管的,他要到每个月的三十六号①才用一次。我完全可以把它租给您,那和我有什么相干?但是切不可让那位绅士看见它走过;而且,那是一辆软兜车,非有两匹马不行。”

  ①等于说“从来不用”。

  “我可以用邮局的马。”

  “先生去什么地方?”

  “去阿拉斯。”

  “而且先生今天就要到吗?”

  “是呀。”

  “用邮局的马?”

  “为什么不呢?”

  “假使先生在今天夜里的四点钟到,可以不可以呢?”

  “决不可以。”

  “就是,您知道,有件事要说,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有护照吗?”

  “有。”

  “那么,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也不能在明天以前到达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支路上。换马站的工作做得很坏,马都在田里。犁田的季节已经开始了。大家都需要壮马,邮局和旁的地方都一样在四处找马。先生在每个换马站都至少得等上三四个钟头。并且只能慢慢地走。有许多斜坡要爬。”

  “唉,我骑着马去吧。请您把车子解下来。在这地方我总买得到一套鞍子吧。”

  “当然买得到。但是这匹马肯受鞍子吗?”

  “真的,您提醒了我。这马不肯受鞍子。”

  “那么……”

  “在这村子里,我总可以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马吧。”

  “一匹一口气走到阿拉斯的马吗?”

  “对了。”

  “您非得有一匹在我们这地方找不着的那种马才行。首先,您得买,因为我们不认识您。但是既没有卖的,也没有租的,五百法郎,一千法郎,都不中用。您找不到一匹那样的马。”

  “怎么办?”

  “最好是这样,老实人说老实话,我来修您的轮子,您等到明天再走。”

  “明天太迟了。”

  “圣母!”

  “此地没有去阿拉斯的邮车吗?它在什么时候走过?”

  “今晚。那两辆箱车,一上一下,都走夜路。”

  “怎么!您非得有一天工夫才能修好那轮子吗?”

  “一天,并且是整整的一天!”

  “用两个工人呢?”

  “用十个也不成!”

  “如果我们用绳子把那两条轮辐绑起来呢?”

  “绑轮辐,可以,绑轮毂,不行。并且轮箍也坏了。”

  “城里有出租车子的人吗?”

  “没有。”

  “另外还有车匠吗?”

  那马夫和车匠师父同时摇着头答道:

  “没有。”

  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乐。

  上天从中布置,那是显然的了。折断车轮,使他中途停顿,那正是天意。他对这初次的昭示,还不折服,他刚才已竭尽全力想找出继续前进的可能性,他已忠诚地、细心地想尽了一切方法,他在时令、劳顿、费用面前都没有退缩,他没有丝毫可谴责自己的地方。假使他不再走远,那已不关他的事。那已不是他的过失,不是他的良心问题,而是天意。

  他吐了一口气。自从沙威访问以后,他第一次舒畅地、长长地吐了口气。他仿佛觉得,二十个钟头以来紧握着他心的那只铁手刚才已经松下来了。

  他仿佛觉得现在上帝是袒护他的了,并且表明了旨意。

  他向自己说他已尽了他的全力,现在只好心安理得地转身回去。

  假使他和那车匠的谈话是在客栈中的一间屋子里进行而没有旁人在场,没有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事情也许会就此停顿下来,我们将要读到的那些波折也就无从谈起了,但是那次谈话是在街上进行的。街上的交接总免不了要引来一些围着看热闹的观众,随时随地都有那种专门爱看热闹的人。当他在问那车匠时,有些来往过路的人便在他们周围停了下来。其中有个年轻孩子,当时也没人注意他,他听了几分钟以后离开那群人跑了。

  这位赶路人在经过了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些思想活动以后,正打算原路踅回头,那孩子回来了。还有一个老妇人跟着他。

  “先生,”老妇人说,“我的孩子告诉我,说您想租一辆车子。”

  出自那孩子带来的老妇人口中的这句简单的话,立刻使他汗流浃背。他仿佛看见那只已经放了他的手又出现在他背后的黑影里,准备再抓住他。

  他回答:

  “是的,好妈妈,我要找一辆出租的车子。”

  他又连忙加上一句:

  “不过这地方没有车子。”

  “有。”那妇人说。

  “哪儿会有?”车匠问。

  “在我家里。”老妇人回答。

  他吃了一惊。那只讨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妇人在一个车棚下确有一辆柳条车。车匠和那客栈里的用人,看见自己的买卖做不成,大不高兴,岔着说些诸如此类的话:

  “那是辆吓坏人的破车”,“它是直接安在轴上的”,“那些坐板的确是用些皮带子挂在车子里面的”,“里面漏水”,“轮子都锈了,并且都因潮湿锈坏了”,“它不见得能比这辆小车走得更远”,“一辆真正的破车!”,“这位先生如果去坐那种车子,才上当呢”。

  那些话全是事实,但是那辆破车,那辆朽车,那东西,无论如何,总能在它的两只轮子上面滚动,并且能滚到阿拉斯。

  他付了她要的租金,把那辆小车留在车匠家里,让他去修,约定回头再来取,把那匹白马套在车上,上了车,又走上他已走了一早晨的那条路。

  当那车子开始起动时,他心里承认,刚才他想到他不用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那一刻工夫是多么的轻松愉快。他气愤愤地检查那种愉快心情,觉得有些荒谬。向后退转,为什么要愉快呢?无论如何,他走不走都有自由。谁也没有强迫他。

  况且他决不会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他正走出爱司丹,有个人的声音在对他喊叫:“停!停!”他用一种敏捷的动作停了车,在那动作里似乎又有一种急躁紧张、类似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妇人的孩子。

  “先生,”他说,“是我替您找来这辆车子的。”

  “那又怎么样呢?”

  “您什么也还没有给我。”

  无处不施舍。并且那样乐于施舍的他,这时却觉得那种奢望是逾分的,并且是丑恶的。

  “呀!是吗,小妖怪?”他说,“你什么也得不着!”

  他鞭着马,一溜烟走了。

  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追上时间。那匹小马很得劲,拉起车来一匹可以当两匹,不过当时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也坏。并且,那已经不是那辆小车,这辆车实在难拉,而且又很重。还得上许多坡。

  他几乎费了四个钟头,才从爱司丹走到圣波尔。四个钟头五法里。

  进了圣波尔,他在最先见到的客栈里解下了马,叫人把它带到马房。在马吃粮时,他照他答应斯戈弗莱尔的去做,立在槽边。他想到一些伤心而漫无头绪的事。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里。

  “先生不吃午饭吗?”

  “哈,真是,”他说,“我很想吃。”

  他跟着那个面貌鲜润的快乐妇人走。她把他带进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桌上铺着漆布台巾。

  “请快一点,”他又说,“我还要赶路。我有急事。”

  一个佛兰德胖侍女连忙摆上餐具。他望着那姑娘,有了点舒畅的感受。

  “我原来为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没有吃早饭。”

  吃的东西拿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动它了。

  有个车夫在另外一张桌上吃东西。他向那个人说:

  “他们这儿的面包为什么会这样苦巴巴的?”

  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见。

  他又回到马棚里,立在马的旁边。

  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了圣波尔,向丹克进发,丹克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样,他望着树木、房屋的草顶、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显现消逝,每转一个弯,原来的景物忽又渺无踪影。那种欣赏有时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几乎能使人忘怀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着万千景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黯然销魂的了!旅行就是随时生又随时死。也许他正处在他精神上最朦胧的状态中,他在拿那些变幻无常的景致来比拟人生。人生的万事万物都在我们眼前随时消失,黑暗光明,交错相替;光辉灿烂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们望着,忙着,伸出手抓住那些掠过的东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间,人已衰老。我们蓦然觉得一切都黑了,我们看见一扇幽暗的门,当年供我们驰骋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马停下来了,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素不相识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辔头。

  将近黄昏时,一些放学的孩子望见那位旅人进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当他驰出那乡镇,一个在路上铺石子的路工抬起头来说:

  “这马真够累了。”

  那可怜的牲口确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吗?”那个路工又说。

  “是的。”

  “象您这样子走去,恐怕您不会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马,问那路工:

  “从此地到阿拉斯还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还有七法里。”

  “哪里的话?邮政手册上只标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

  “呀!”那路工接着说,“您不知道我们正在修路吗?您从此地起走一刻钟,就会看见路断了。没有法子再走过去。”

  “真的吗?”

  “您可以向左转,走那条到加兰西去的路,过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转,便是从圣爱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条路。”

  “可是天快黑了,我会走错路。”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这样吧,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您要我替您出个主意吗?您的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栈。在那里过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晚到达阿拉斯。”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栈走一趟,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引您走小路。”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以后,他再走过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壮马,快步跑过去了。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路。

  可是他觉得时间已给耽误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们走进岔路。路坏极了。车子从这条辙里落到那条辙里。他向那向导说:

  “再照先头那样快步跑,酒资加倍。”

  车子落在一个坑里,把车前拴挽带的那条横木震断了。

  “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我不知怎样套我的马,这条路在晚上太难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们可以到阿拉斯。”

  他回答说:

  “你有根绳子和一把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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