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十四章
第二卷 第四十四章
黎明时候,得胜寨一带已经醒来。处处炊烟线绕,鸡声互应,号角不断,战马嘶鸣。山坳中凡是稍微平坦的地方,都有练兵的队伍,常有指挥进止的旗帜挥动和锣鼓之声。有时还传过来一阵阵齐声呼喊:“杀!杀!杀!”天色大亮以后,站在寨墙的高处,可以望见几乎方圆十里内外的村落都驻有部队。村落外,凡是背风向阳的山坡上和山坳里都点缀着成片的灰白色帐篷,各色旗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在得胜寨东边几里外的一座小山头上,密密的树林掩蔽着很多帐篷。很长的一条晓雾将那一大片树林拦腰束住,使树林边的溶溶白雾与军帐的颜色混在一起,而树林梢上飘扬着的几面红旗和鳞片似的朝霞相映。哪是红旗,哪是朝霞,使你有时候分不清楚。有一支队伍正在向洛阳的方向移动。步兵、骑兵、运送粮株辎重的骡、马、驴子,扯成一条长线,从得胜寨外经过,随着山势而曲曲折折,时隐时现,直到天和山相接的地方,望不见这条线的头尾。牲口的铁掌踏在石头山路上,纷乱而有力,在山谷中发出震响。
李自成在橙红色和玫瑰色交相辉映的霞光中,带着张鼐和一群亲兵,骑马出寨,观看部队操练。鲜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小山头上慢慢地露出来一个弧形边儿,随后露出半圆,照得马辔头上的银饰和铜饰闪着亮光。李自成出寨不远,牛金星就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赶来。自成勒马等候,问道:
“你怎么不多睡一睡?”
牛金星回答说:“我听说闯王出来观操,也想跟来看看。”
闯王说:“我这是习惯啦,每天总是一到五更就醒,不愿多睡。你没事,昨夜咱们谈话,又睡得很迟,用不着起这么早,多睡一阵不妨。”
金星笑道:“闯王治事勤恳,奋发图强。全军上下也都起早贪黑,练兵的练兵,办事的办事。我怎么能睡得着?那一通杀万安王为民除害的文告,我已经写出草稿,只待看操回来以后请闯王过目。”
“你昨晚回去时已经大半夜了,怎么可将那通文告写出来啦?”
“我想今日大概吃过早饭李伯言和红娘子就会来到,我就抽不出时间去写啦,所以连夜赶着写成。”
“你这样可是太辛苦啦。好,咱们现在看操练去,吃过早饭后一起去迎接李公子和红娘子。”
李自成和牛金星先去看骑兵操练。这是一队新兵,一些老八队的老弟兄都提拔成这支骑兵的大小头目。自成立马看了一阵,觉得他们的操练都十分认真,就策马转往另一个地方。那儿也是一队新兵,全是步兵,衣服破烂,农民装束,带着兵器,练习爬山,敏捷异常。金星笑着问:
“这就是前两日从嵩县来的新弟兄么?”
闯王回答说:“这就是从嵩县一带新来的毛葫芦兵。我早就听说嵩县老百姓的毛葫芦兵善于爬山作战,名闻天下,果然不错。”
牛金星点头说:“是的,嵩县的毛葫芦兵,登封的少林僧兵,伏牛山的矿兵,一向齐名。如今毛葫芦兵和矿兵纷纷慕义来投,足见人心归顺。”
闯王问:“启东,你是这一带的人,请问你,为什么这嵩县善于爬山的民兵叫做毛葫芦兵?这‘毛葫芦’三个字什么意思?”
金星回答说:“据史书上说,金人人主中原时,邓州一带有毛葫芦兵,曾与蒙古兵作战,颇为著名。时至近代,邓州的毛葫芦兵不再听说了,嵩县却出了毛葫芦兵。想来金时嵩县也有毛葫芦兵,不过尚未十分出名罢了。至于这‘毛葫芦’三个字,却也费解。有人说,这种民兵初起之时,每人腰间挂一葫芦,里面装水,以备爬山解渴之用。另有一说,指他们并无盔甲战裙,只是农民短装打扮,衣服破烂,远远望之,形似葫芦。”
闯王笑着说:“这名儿倒很有趣。”又看了一阵,对张鼐说:“你看完操回去时,告诉总管,要赶快发给毛葫芦弟兄们每人一套棉衣。这些弟兄们都是嵩县的穷苦百姓,穿得这样薄,这样破,如何御寒?”
他们转到标营骑兵的练兵地方,立马观看。那位几天前新来的王教师正在教新弟兄们驰马射箭,先教给大家几句口诀,然后逐句解释,做出样子给大家看,要大家照样儿做。闯王听见那几句口诀是:“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满开弓,急放箭。目勿瞬视,身勿倨坐。出弓如怀中吐月,平箭如弦上垂衡。”虽然像这类骑射口诀李自成也听过不少,但这位王教师却将死口诀教得很活,确实是一个有经验的好教师。他看这位王教师教射得法,又看了一阵弟兄们练习射箭,不禁技痒,从亲兵手中要来一张劲弓,一支羽箭,帮助王教师教大家射箭架势。这些新弟兄都听说闯王的箭法如神,有几个胆大的人,趁他兴致正浓,请求他射一箭让大家看看,其余的弟兄也都笑眯眯地用含着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张鼐知道闯王平日最喜欢练习骑射,也喜欢亲自向老营弟兄们传授射法,现在看见大家都想看闯王射箭,就在闯王的背后小声帮大家请求说:“闯王,大家在等着看哩。”李自成含笑点头,又从亲兵手里要来两支箭,把三支箭都拿在手中,然后把缰绳轻轻一提,那乌龙驹极通人意,跳了一下,缓跑两三步,跟着四蹄腾空奔驰。闯王骑着马在校场中兜了一圈,当重新转来,快奔到靶子前边时,略微放慢速度,若不在意地把缰绳丢在鞍鞒上,左手举弓,右手搭箭扣弦,动作十分安闲而迅速。当乌龙驹转瞬间就要奔过靶子的正前方,距离大约百步开外,人们几乎来不及看他怎么将箭射出,但闻弓弦崩的一响,一箭正中靶心。乌龙驹继续身子平稳地腾空奔驰,到了校场尽头,不待闯王提缰示意,它就自己放慢速度,转回头来,小跑几步,重新腾空而驰。如此跑过靶子三趟,靶子中心射中三箭,簇集一处,紧紧相靠。虽然闯王平日令严,校场中不准随便说话,却仍然有不少人不自禁地小声喝彩。人在欢喜,马在踏蹄,校场上一片激动。
王教师,那个四十岁开外的红脸大汉,勒马来到闯王跟前,满脸堆笑,拱手称赞说:“闯王箭法如神,天下少有,逢蒙①、养由基②不过如此!”
①逢蒙——传说中上古善射的人,学射于羿。
②养由基——春秋时楚国人,距杨树叶百步射之,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典故就是从他的故事来的。
自成平素最讨厌有人对他当面称颂,但这个王教师是新来投顺的人,他不好板起面孔责备,便笑着回答说:“王教师,你太过奖了。话不能这么说,像我这样三发三中,不要说在天下多不胜数,就以咱们老营将士说,也不稀罕。连孩儿兵中,像罗虎、王四那样的娃儿,也能够箭箭中的。你在咱们军中住久了,自然都会看见。如今咱们正在艰苦创业,兢兢业业,还怕不能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以后请你看见我哪件事做得不对,或者应该做的事没有想到去做,随时赐教,我一定衷心感激。”他对着王教师爽朗地哈哈一笑,随后转向士兵,接着说:“王教师教得很好。刚才他念的那几句口诀很重要,你们要牢牢记熟,按照口诀勤学苦练。本事都是苦练成的。别看你们现在常常射不准,只要下力苦练,就能练得百发百中。十八般武艺都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有人不经过苦练能学会一手好武艺。铁杵磨成绣花针,功到自然成。除刚才工教师讲解的那几句口诀之外,我也教给你们一个口诀,只有两个字,就叫做‘二字真言’。你们要不要听一听这学武艺的‘二字真言’?”
全体弟兄们齐声回答:“要听!”
闯王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苦——练!”
射场上十分肃静,注目闯王,倾听闯王说出这“二字真言”,记在心中,但是李自成也从一些新弟兄的眼神里看出来隐藏的笑。他又对弟兄们亲切地说:“你们莫以为这两个字谁都会说,没啥稀罕。可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天天做更不容易!”说毕,向王教师拱拱手,勒转马头,走出校场。牛金星一直立马校场外边观看,等闯王来到跟前,低声问道:
“这位新来的王教师的武艺如何?”
闯王回答说:“他是嵩山一带有名的教师,十八般武艺都懂得一点,惟独在箭法上较为出色,所以我把他派在标营中专教新兵。这人别无毛病,只是半辈子当武教师糊口,串过些衙门,看上官脸色行事惯了,不免世故一些,见人喜欢说奉承话。我等他把这队新兵教好,派他做一点重要事情。若说教教武艺,咱们军中的人才多着哩。”
因为估计李信和红娘子今天早饭以后可能来到,李自成和牛金星没有再往别处看操,径直策马回寨,以便赶快吃过早饭,出寨迎接。
李自成平日自奉甚俭,吃饭不过是粗粮野菜,与老营士兵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对牛金星和宋献策特别供给优厚,所以他并不约牛金星到老营同吃早饭,一进寨就同金星拱手相别。金星从怀中取出那个诛万安王的文告草稿,递给闯王,自回家去。闯王一进老营,便传令提前开饭。趁着亲兵们端饭时候,他把文告的草稿看了一遍,觉得很合他的意思,便交给高夫人暂时收起。早饭是红薯加小米煮的稀饭,柿饼掺包谷面蒸的窝窝头。菜是一碟生调萝卜丝和一碟辣椒汁儿。当时红薯才传进中国东南沿海地方几十年,传到河南更晚,很不普遍,所以这点红薯是几十里外村庄的老百姓特意给闯王送来的,表示他们爱戴闯王的一番心意。
刚刚吃毕早饭,高一功差人回来禀报,说李公子和红娘子已经来到,离得胜寨只有三四里了。闯王霍地站起,走出上房,对等候在院中的亲兵们说:“去传知老营全体将领,凡是没有要紧事的,都跟我到寨外迎接!另外去一个人禀告牛先生,我先去寨外等他。”高夫人也走出上房,对一个亲兵说:“告诉老营司务,快替李公子、红娘子一行人马安排早饭,菜要丰盛一点!”李自成出了老营大门,稍候片刻,老营将领们都从不同的方向赶来,于是他带着一大群大小将领和亲兵步出寨门,往山下路上迎接。
牛金星正坐在家中吃早饭,得到通知说闯王已出寨去迎接李信和红娘子,赶快把桌上的一碗鸡汤和烤得又香又焦的半个白面蒸馍连二赶三吃完,从仆人手中接过来半盏温水漱了口,一边略整幞头,一边连声吩咐:“牵马!快牵马!”左右告他说闯王是步行出寨,没骑马。他不再要马,习惯地甩一下袍袖,然后大踏步走出院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向寨外追去。
李自成对李信的来到,非常重视。他经过三年的艰难困厄,颠沛转战,新近进人河南,虽然很快扩充了十来万人马,但是人地生疏,诸事草创,局面尚未打开,脚步尚未站稳,十分渴望中州地方上有本领和有声望的人前来合作。当昨天上午双喜陪着李侔来到时候,他正在驻扎十里以外的几个新兵营中巡视,遂立即策马奔回,同李侔相见,促膝谈心,如对故人。按照常理,他应该留李侔在他的老营中好生休息,但是在午宴之后,他仅仅让李侔在老营中睡了一个时辰,大约在申牌出头,就命高一功、宋献策随着李侔动身,往半路上迎接李信和红娘子。他请李信和红娘子将部队交给李侔率领,他们两人随高一功和宋献策星夜赶来,以便在他动身往永宁之前,能够见面畅谈。他将要在一二日内前往永宁,亲自处决万安王,然后还要从永宁转往宜阳,大概十来天不能回来。
在伏牛山、熊耳山和嵩山三个山脉的交接地方,万山丛中的得胜寨是当时河南西部农民战争的神经中枢。他的老营驻扎在一家姓盛的乡宦宅中。主宅三进院落,左右各有一座偏院,最后还有为部分家丁和奴仆们住的群房。东偏院有三间精致的花厅,是被闯王处死的本宅主人种花、念佛和玩弄妇女的地方。据本寨百姓说,曾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因被叫来花厅中强奸不从,以头碰柱而死。但是这位因贪墨被弹劾归里的乡宦,却为这座花厅题了一个“看云草堂”匾额,表示自己的风雅和胸怀淡泊。其实,这花厅并非草堂,而是牢固的砖瓦建筑。院中有假山、鱼池、花坛、各种花盆。那些奇花异木,都在破寨以后被寨中贫苦百姓同农民军一起打毁和砍掉了,如今只剩下几株腊梅开着黄花。院中另外有三间偏房,原是供丫头、仆妇们住的,如今连同这三间精致的花厅都空着。有些将领来老营议事或有所禀报,晚上来不及回去,就在这里下榻。因为要款待李信,看云草堂和那三间偏房都打扫得十分干净。
闯王携着李信的手,把他和红娘子引进看云草堂。随同闯王出寨迎接的众位将领一到老营大门外就拱手别了客人,各自做事去了,只有牛金星、宋献策和高一功跟着进来。因为李信等五更时路经驻扎在离得胜寨十八里的郝摇旗营盘,稍事休息,吃过早饭,所以老营伙房特为他们准备的早饭就不用了。高夫人听说红娘子已经来到,赶快带着慧英等三四个女兵来到看云草堂与李信和红娘子相见,将红娘子接进后宅休息。高一功掌管全军的军需给养兼统中军营,事情十分繁忙,在着云草堂稍坐片刻,就起身向李信告辞,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信对闯王欠身说:“久钦帐下宏猷伟略,实恨谒见之晚。承蒙不以碌碌见弃,命双喜少将军远迎于两百里外,兼赐厚贶,昨夜又蒙一功将军与宋军师相迎于五十里外。信以缧绁余生,慕义来投,受此殊遇,五衷感激,非言可宣。”
自成谦逊地说:“我是草莽无知,无德无能。承足下不弃,不远千里而来,愿意同鄙人携手同心,共举义旗,救民水火,这太好啦。今后军国大事,望足下多多赐教。”
李信说:“将军思德在人,声威远著;义旗所指,莫不欣然鼓舞。信与红娘子、舍弟李侔,引领西望,不胜葵倾之情。今率数千健儿,前来投靠,愿效驰驱,虽赴汤蹈火,亦所甘心。”
自成又说:“我见在杞县因见灾情惨重,劝县官出谕停征,又劝富家大户出粮赈饥,这本来是个义举,却竟然招惹有势力的仇家陷害,诬你是煽惑百姓闹事,密谋作乱。你那《劝赈歌》中说:‘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这话全是实情,说得多好!自从我进人河南以来,抱定宗旨:所到之处,不许官府再向百姓征粮,不许豪家向穷人索债,严惩富豪大户,保护良善小民。咱们虽是初次见面,在除暴安良这一点上却是久有同心。”
李信赶快欠身说:“说起那《劝赈歌》,使信自觉惭愧。将军所行的是汤、武革命之事,而信在家乡劝赈原来不仅为饥民呼救,也替官府和富家着想。这一片委曲苦心,献策见知之甚悉。不意反遭疑忌,横加诬陷,必欲置信于死地而后快。”
宋献策笑着说:“如今看来,伯言兄当时向富家劝赈,确实也为着富家着想。我记得你那《劝赈歌》的末尾几句是:‘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①。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常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当时你的用心不过如此。倘不因功赈横祸飞身,也不会破家起义。然伯言被逼起义,来投闯王麾下,亦非偶然,实力气数所定。明朝气数已尽,闯王合当早得天下,故天遣各处英雄豪杰之士,纷来相投,共佐王业。”
①无既——“既”作“尽”字解。“无既”就是“无尽”。
牛金星说:“目今天下扰攘,正风云际会之时,闯王崛起西北,兴兵除暴,已应‘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年兄具王佐之才,文武兼资,愚弟素所钦仰,即闯王亦慕名久矣。自愚弟与献策兄来至闯王帐下,无日不与闯王谈及足下,恨不能早日相见。如今年兄举义前来,此实天以足下赐闯王。年兄埋没半生,如剑在匣。从此大展长才,一抒伟略,佐闯王开基创业。事成之后,敢信麟阁画像,兄必居于首位。”
李信说:“老年兄太过奖了。弟本是碌碌书生,养晦故里,无意功名富贵。空怀杞人之忧,实无救世之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不意功赈救荒,竟惹灭门之祸。今日来投闯王帐下,过蒙垂青,只恨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在弟来谒之前,谬蒙老年见与献策兄先为曹丘①,实在感愧莫名。今后望老年兄与献策兄多赐教诲,俾免陨越②。弟是驽钝之才,被逼造反,得能追随两位仁兄之后,同心拥戴闯王,早成大业,实为万幸。”
①曹丘——意思是揄扬、引荐、吹嘘。
②陨越——跌倒,犯大的错误。
献策又说:“大家志同道合,不须互相谦逊。闯王延揽英雄,思贤若渴。伯言此来,如鱼得水。大家和衷共济,同甘共苦,奋发图强,只需数年,天下事定可打出眉目。”
闯王接着说:“对,对。这‘和衷共济’四个字说得很好。我看,大家以诚相待,什么客气话都不用再说啦。伯言兄,我们这里的一群将领,虽说都是粗人,出身草莽,可是没有一个私心眼儿的。我不能说十个指头都是一般齐,可是大家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以除暴安民为心,以推倒朱家江山为志。他们这些草莽英雄,平日谈起话来,都是巴不得多来几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成就大事。他们决不会外待你,也请你看见他们谁有不是之处,随时指点出来,不要有客气想法。若有那个想法,就互相见外,难做到亲如一体,同心协力。虽说俺们这些老八队的将领造反早些,在打仗上多些磨练,略微知道些山高水深,可是有的没有进过学屋门儿,有的斗大的字儿认识不到半牛车。所以大家近来都心里明白,要打天下,救百姓,开基创业,真正做出一番大事,非要有一些有学问、有智谋、懂经济①的人共事不可。你们三位来到军中,众将领看你们既是同事,也是先生。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说客套话的。从今以后,咱们这些人不管先来后到,都是志同道合,亲如手足,祸福与共。有智出智,有力出力;文献文才,武献武功。文武和衷共济,大事岂有不济?别的话,我就不用多说啦。”
①经济——见本书第一卷第447页注释
李信的心中十分感动,说:“听将军如此一说,愈使信深感知遇之恩,敢不竭诚尽忠,粉身碎骨,以报万一!”
李自成因李信和宋献策都是一夜未睡,特别是李信是连日鞍马劳累,请他同军师暂且休息,并说亲兵们已经在这花厅中替李信预备了床铺。但李信今日初见闯王,又受到如此真诚相待,那瞌睡和疲劳都跑到爪哇国了。他推故说他在马上睡得很足,并不疲劳。宋献策见李信执意不肯去睡,只好相陪。他们围着木炭火盆,继续谈话。牛金星因为他自己和宋献策来到闯王军中,都没有隐姓更名,独独李信在给他和献策的书子中提到要改名李伯岩的事,觉得大可不必,于是笑着问:
“昨日捧读年兄瑶翰,备悉起义苦衷与来投闯王之诚。惟书中云从今后将改名伯岩,字林泉。以愚弟看来,年兄大名久已传播远近,豫东百姓莫不想望风采。何不仍用原名,以便号召?”
李信回答说:“弟之所以改名,实有两个缘故。原名乃先父母所赐。今日弟不得已而造反,实非先父母生前所料。每念及此,心痛如割。弟在闯王帐下愿为忠臣,在先父母灵前实为逆子。因此弟决意不用旧名,一则以示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二则使祖宗在天之灵不以弟之不肖而伤心蒙羞。再者,弟生逢乱世,原无富贵荣达之想。今日来投闯王麾下,作一偏裨,只为一心往闯王诛除残暴,拯斯民于水火而登之社席。事成之后,弟即解甲归隐,以遂初衷,长做岩穴之士,优游林泉之下,得沾升平之乐,于愿足矣。故拟改名伯岩,草字林泉,以示此志甚决,富贵不移。”
金星说:“年兄是王佐之才,将建不世之功。事成之后,恐怕闯王决不会放你归山,做严光一流人物。”说毕,拈须哈哈大笑。
自成笑着说:“目下只要李公子前来共事就好,且不说将来的话。你既然不想再用原来的名字,那就改用新名字好啦。你是名门公子,不像我们造反容易。再者,你不愿继续使用你中秀才、举人的原来名字,表示同朱家朝廷一刀两断,我看,好嘛。一个人改名字是常事,我自己也没有用我原来的名字。”
宋献策说:“足下原来台甫伯言,今将言字换成岩字,字异音同,这样改法倒也不错。”他转向闯王说:“我与李公子非一日之交,深知他襟怀高朗,志存匡济,虽出于宦门世家,而敝展功名,常抱山林之思。所以他趁着初来闯王帐下,改换名字,一则表其素志,二则出于孝心。既蒙闯王谅其苦衷,从今日起,在咱们全军上下,就只用李兄的新名字和新的表字好了。”
闯王连连点头,又对李信说:“你既然要改换名字,可是只将伯言改为伯岩,字虽不同,听起来还是一样。你干脆改动大一点儿如何?”
李信赶快欠身说:“请麾下明示。”
“我看,你干脆不要那个‘伯’字,单名李岩,岂不更好?”
李信不觉把手一拍,说:“闯王这一字之删,实在好极!如此方是今日之我告别旧日之我,真正决裂了。”
四个人同时大笑,而宋献策和牛金星都连声称赞闯王改得好。牛金星心中本来不喜欢李信有退隐思想,这时拍手赞好之后,又对李信笑着说:
“八仙中的吕嚣字洞宾。嵓与岩本是一字殊写,可见他当日起名字也是想做个‘岩穴之士’,而后来成了神仙。年兄将来功成身退,优游林泉,友糜鹿而餐朝霞,也不啻是神仙中人物。”说毕,又哈哈大笑。
大家笑过后,李自成急于要同李信谈论军国大事,便赶快问道:
“林泉,咱们如今要扫除苛政,救民水火,将来咱们还要开国立业,除旧布新,与民更始。据你看,什么是根本大计?”
李岩有片刻工夫没有回答,低头望着盆中的炭火沉思。他从杞县西来的路上,本来曾想见到李自成时要拿出一些要紧意见,供闯王采纳。但是自从在神垕见到李双喜,他原来想法的起了变化;昨晚在路上同宋献策、高一功晤谈之后,变化就更大了。最早他想向李自成建议的一些话,如重视读书人啦,如何收人心啦,等等,如今都成为多余的了。他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见曾经写在那封上闯王的书信中,就是建议闯王占据宛、洛,经营河南为立脚地,然后夺取天下。但现在闯王分明不是要他重复这个建议,而是想听他谈关于国计民生的根本大计。经过片刻的思索之后,他抬起头来说:
“目前四海鼎沸,人不安业,固然是因为朝政昏暗,官贪吏猾,赋敛苛重,处处激起民变,但根本症结在土地不均,赋税不平,所以均田、均赋实为开国立业的根本大计。自古以来……”
李岩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院中有人问:“李公子正在同闯王谈话么?我来看看他!”
这人分明是压低声音说话,却仍然洪亮得出奇,配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令李岩感到惊异,想着这决不是一个平常人物,就把话头停住,等待着那人进来。闯王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高兴地轻声说:
“到底赶回来了,真够辛苦!”
牛、宋二人同闯王满脸堆笑,朝着门口望去,等待着那说话的人进来。
李岩听见一个人的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登上台阶,随即看见闯王的一个亲兵将风门拉开,一个魁梧大汉方口,高颧,浓眉毛和络腮胡须上带着尚未融化的冰霜,腰挂双刀,头戴风帽,身披斗篷,挟着门外的一股冷风进来。这人刚一进屋,就望着李岩,笑着拱手,声如洪钟地说:
“哈哈,果然来啦!欢迎,欢迎!”
在这人踏进风门的一刹那间,牛、宋和李岩都立即起身相迎。等这人走到李岩的面前时,李自成也站起来,介绍说:
“这就是杞县李公子。李兄从今日起改名李岩,宝字林泉。这位是捷轩,大号刘宗敏,全军上下都称他总哨刘爷。”
李岩同刘宗敏互相施礼,同时想起来宋献策在路上对他谈论刘宗敏的话,不禁在心上闪出来一句赞叹:“果然是英姿豪迈,名不虚传!”宗敏好像对待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拉他坐下,自己也拉一把小靠背椅坐在他的旁边。李岩欠身说:
“久闻捷轩将军大名,今日得瞻虎将风采,并得追随左右,幸甚!幸甚!”
刘宗敏哈哈大笑,说:“李兄,我是打铁的出身,大老粗,不会说客套话。你既然不嫌弃我们,前来共事,咱们就是一见如故,什么客套话都不用说啦!前些日子,军师听说你在杞县坐监,闯王跟我都很焦急,怕你不清不白地给那班贪官豪绅们弄死。随后又听说红娘子破了县城,砸开监狱,将你救出,我们才放下心来。要不是红娘子将你救出,我们也打算派一支人马到杞县救你。牛先生和宋军师常常说你如何在杞县惜老怜贫,散粮赈饥,又说你文武双全,非一般糊涂读书人可比。俺是个大老粗,识字有限,光凭他们二位那样称赞,我也十分钦佩,巴不得你能够来到咱们军中共事。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你在这里久了,就会知道上自闯王,下至偏稗小将,都同样实心待你。我因为刚从永宁回来,今早不能亲自迎接你,你莫见怪。怎么样,一路上很辛苦吧?”
李岩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
“红娘子今日来了没有?”
“今早同小弟一道来谒闯王,方才被夫人接进内宅叙话去了。”
刘宗敏伸出大拇指说:“嗨,呱呱叫,难得的女中英雄!一个没有出嫁的大闺女,能够带兵造反,能够破城劫狱,杀官焚衙,救出朋友,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样行事,古今少有!闯王,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红娘子,看她比别的姑娘到底有多么不同!”说毕,又哈哈大笑一阵。
闯王问:“你啥时候从永宁动身的?”
“昨天吃过午饭动身,一夜马不停蹄。一进老营,听说李公子已经来了,我就赶快跑来。”
“永宁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事情都按照你的意思办了。捉到知县武大烈以后,我对他说,闯王听说你才到任时还压一压万安王府中豪奴们的气焰,多少做过一点好事,不想杀你。你就投降了吧,日后少不了你的官做。现在你先把县印交出来,只要你交出县印,我不会使你吃苦。至于你投降不投降,我不勉强,由你自己想想再说。”
闯王问:“县印他交出了么?”
宗敏笑着说:“起初他不肯交出,说是在破城时候,慌乱之间不知给谁拿去了。我叫弟兄们狠狠地敲他几下子。他很娇嫩,几棍子就吃不消了,赶快叫着:‘有县印!有县印!’我说:‘武知县,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何苦呢?今日你犯在我手里,想不交出县印能成么?’他到这时,又想交出县印,又怕日后朝廷追究,低着头流眼泪,拖延时光。我吼了一声,又要打他。他赶快向他的仆人使个眼色,仆人就跑去把县印从粪堆里扒出来啦。”刘宗敏怀着对武大烈极度轻蔑的感情哈哈地大笑几声,随后收了笑容,继续说:“我望着这个知县老爷,心中十分生气。可是我忍耐着不发作,对他说:“你也是陕西人,闯王原想看在同乡情分上,不打你,不杀你,只要你投降就行。刚才我叫弟兄们打你几下子,一则因为你硬不肯交出县印,二则也是我有意叫你略微尝一尝挨打的滋味。你到永宁以来,不知将多少无辜小民非刑拷打,有的苦打成招,定成重罪。如今你才挨了几下,也没有皮破肉绽,就有点吃不消了。你想想,难道小百姓的身子就不是父母生的?难道天生就应该受你们任意摧残,如同草木一般?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为官为宦的人们身子骨天生的高贵,老百姓天生的下贱!”
“据你看,武大烈有意投降么?”闯王又问。
“他?他又怕死,又想做大明忠臣。他当着我的面说他吃朝廷俸禄,愿为朝廷尽节。可是他在国室里向他的仆人嘱咐后事,长吁短叹,泪流满面,后悔他不该在乱世年头出来做官。他要是不怕死,像人们常说的视死如归,还叹的什么气?流的什么泪?后悔个尿?他又想得一个忠臣之名,又贪恋尘世。想使他投降,十分容易。可是我没有再劝他投降。那些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穷百姓都跪在我的面前告状,说他如何催粮催捐,如何将欠王府地租和阎王债的百姓们抓进监狱,逼死人命。我看武大烈这狗官的民愤很大,不必劝他投降,坏了闯王你为民除害的宗旨。我同补之商量一下,将他个王八蛋处决啦。”
闯王点头说:“该杀的就杀,为民伸冤嘛。那个万安王呢?”
刘宗敏眉毛上和胡须上凝结的冰霜已经完全融化,湿润冒气。他用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将两手对着搓搓,然后笑着说:
“有趣,叫人好笑。这是咱们起义以来第一次捉到藩王。哼,我原来以为明朝的王爷真是他妈的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多么高贵,其实也没有多长一个鼻子眼睛。他一看见我就两腿打战,浑身跟一团稀泥一样,往地上扑通一跪,连连磕头,哀求‘大王饶命’。我说:‘老子并不是山大王。老子是李闯王手下的大将刘宗敏,今日奉闯王之命前来审问你的罪状。我问你一件,你回答一件。必须老实招供,免得皮肉受苦。’他只是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我问他许多民愤很大的罪款,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事他要我问他的几个管事太监,有的又要我问他的账房,问他的几个王庄头子。这个家伙糊糊涂涂,懒得出奇,平日在宫中连鞋袜都要宫女们替他往脚上穿,屙了屎叫宫女和小太监替他擦屁股。如今把他单独关起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了,光闹笑话。可是,像这样百无一用的糊涂东西,就凭着他姓朱,是朱洪武的后代,平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账道理!”
自成问:“万安王府的其他人等,都处置了么?”
宗敏回答说:“万安王妃早已亡故。没有儿子。他的三个小老婆在破城时有的投井自尽,有的逃出城被人们杀死。王府中几个罪大恶极的官儿、太监头子、豪奴、恶仆、管庄头子,有的给补之提到杀了,有的在破城时被乱民打死。还有的王庄头子住在乡下,被乡下佃户打死。一般太监、奴仆、奶母等人,都叫他们各回各家,自谋生活。宫女们,家中有亲人的居多数,都交给她们的父母、兄长或叔婶前来领回。补之特意指派老实可靠头目处分这事,严防有坏人冒充宫女的家人前来拐骗。”
李闯王听了刘宗敏的回答,都很满意。他望着李岩说:“咱们实际上并没把万安王看得多重。他比之洛阳的福王,小得不值一提。破洛阳,捉福王,是出大戏。如今破永宁,捉万安王,只算是开场锣鼓。你来得恰是时候,热闹戏快要开始啦。”
他的口气很轻松,说得大家笑了起来。随即他问到在永宁放赈的情形,刘宗敏说:
“永宁是个小县城,有些乡绅大户住在山寨里,不住城内。从万安王府中抄出了五百多担粗细粮食,又从张鼎延几家乡宦富户家中抄出四五百担。补之正在主持放赈,留下一半作为军粮。王府中和张鼎延家的金银财宝,正在清点,封存起来,将金银和值钱的东西陆续运回老营,其余的家具什物散给百姓。补之正在办这件事。头一批东西今晚可以运到。”
自成点点头,又问:“破城以后没有骚扰百姓吧?还杀了什么人?”
“城是二十七日五更破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破了半天。听补之说,只杀了几个民愤很大的人,没杀一个平民。也没有抢劫焚烧的事。老百姓见咱们的义军对百姓秋毫不犯,平买平卖,十分喜欢。从二十七日下午起,城门大开,近城四乡百姓有进城看亲戚的,有来领赈的,有来看查抄王宫的,比平日热闹多啦。将来杀万安王,看热闹的百姓一定更多。永宁城里的读书人,不管秀才、童生①,遵照你的严令,一个不杀,听其来去自便。可是咱们这么一放宽,那个该杀的张鼎延第二天就混出城去逃走了一条狗命。事后查明,破城时候,他带着一个心腹家人,躲在一眼桔井里。第二天过午以后,有人放下去一根井绳,他叫家人先出来,看见城门可以随便出进,百姓来往不断,然后他王八蛋才出来,换了一身破衣服,打扮成清寒童生模样,趁黄昏混出城门。有两个把守城门的弟兄看出来他不像清寒平民,正要盘问,另一个弟兄说:‘闯王有严令,对读书人不可无礼,让他走吧。’就这样,他没有受到盘查就混出城啦。”
①童生——没有考中秀才的读书人
听了刘宗敏说出那个协助知县守城的反动乡宦张鼎延逃走的经过,李自成一笑置之。宗敏自己也没有把这当做是一件大事,所以他的口气中丝毫没有责备那几个守城门弟兄的意思。若干年来他们诛杀的乡宦、土豪之类的人物实在太多,加上部队经常流动,不在一城一地立足,所以对逃掉一个乡宦不大重视。牛金星和宋献策因为知道优待读书人是闯王进人河南以来的一贯主张,所以听了在永宁发生的这个故事并不觉得诧异,也是一笑置之。惟独李岩因为听到张鼎延扮作童生可以混出城门,感到新鲜和惊异。尤其闯王的对读书人不可无礼的话能够在兵荒马乱中被下级如此严格遵守,完全出他意外。
老营司务来问宗敏,早饭是否拿到花厅来。宗敏说他在路上打过尖,不吃了。闯王叫他去休息。他因同李岩初次见面,不肯回家休息,说:“算啦,晚上打总睡吧。”闯王也不勉强,对他说:
“你要是不想去睡一阵,就在这里谈话也好。刚才正谈到重要题目,你进来打断啦。”
宗敏问:“什么重要题目?”
“你听嘛,确实重要。”自成转向李岩说:“好,林泉,你接着说吧!”
李岩刚要开口,看见一个戎装打扮的俊俏姑娘进来,走向闯王,便暂不忙着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