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箧
胠箧
[题解]
本篇宗旨仍在宣扬任性无为的政治理想,反对用仁义礼法来束缚人性。全篇分三部分,首先以防盗贼为例,人们束紧口袋,锁牢箱柜,在于防盗。可是,大盗把口袋、箱柜一起拿走,生怕束得不紧、锁得不牢。这样一来,防盗的手段岂不是为盗贼方便而设吗?田成子窃得齐国,连同治国的“圣知之法”一起盗去,所以能够安然无事。由此看来,“圣人之法”岂不是为窃国者方便而设吗?又进而指出,圣人提出的治理天下的办法,善人、恶人都可以用,善人用来作好事,恶人用来作恶事,而天下恶人多,善人少,故而这套办法对天下人来说害多利少,应当打碎。其次,指出当今社会一切文明成果皆为大盗所窃,变成维护他们私利的工具,以至出现“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的局面。因此,只有绝圣弃知,摈弃一切文明成果,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不合理状况,重新回到玄同浑沌的时代。最后部分又重新描述一番“至德之世”的美妙图景,并批判“好知”,指出“好知”是引起一切纷争和动乱的根源,无知无欲,返朴归真,才能达到理想的社会。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1),则必摄缄滕、固扃鐍(2),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3),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4),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署之所布(5),耒耨之所剌(6),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7),所以立宗庙社稷(8)治邑屋州闾乡曲者(9),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10)(,) 。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11),大国不敢诛(12),十二世有齐国(13)。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14)?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15),比干剖(16),弘胣(17),子胥靡(18),故四子之贤(19),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20)?”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21)?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22);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
(23)。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24),鲁酒薄而邯郸围(25),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26),纵舍盗贼(27),而天下始治也。
[注释]
(1)胠箧(qúqiè):胠,腋下胁上部分。此作动词用,从侧面打开之意。箧为小箱子,胠箧即是从侧面把小箱子打开。探囊:把手伸进袋子里窃取财物,匮(gùi):同柜,发匮即打开柜子,三者皆指偷窃行为。为守备:预先为之作好防备。
(2)摄缄滕(jiánténgì):摄为收敛收束。缄,封闭牢固,或指以针线缝牢。滕,用绳子束紧,肩鐍(jióngiué):扃为门窗的插关,用以从里面把门窗关牢。鐍为箱柜用以加锁的钮环。上面几种办法皆为防盗贼而设。
(3)负:背着。揭:举、持。可解作用肩扛或用手提。因箧为小箱子,用手提似更为便当。趋:快步疾走。
(4)乡:从前。
(5)罔罟(wǎnggǔ):罔即网,古时捕鱼和禽兽所用的工具。罟亦网也,有时单指鱼网。网罟遍布之处,泛指江河湖泊山泽等可以渔猎之处。
(6)耒(lěi),手耕之曲木,用以翻耕土地,是一种原始的农具。《周易·系辞》:“揉木为耒”,可见耒是把木棍弄成一定弯曲度作成,制作很简单。后又安装上木制的铲状头,称耒耨,发挥犁的功用。耨:小锄头。剌:插入土地,指用耒耨耕地锄草。耒耨之所刺:指可以耕作的土地。
(7)阖(hé),同合,总括之意,竟:同境。
(8)宗庙:古代天子、诸侯、大夫、士祭祀祖宗的处所。社稷:祭祀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场所。宗庙社稷为一个国家的代称。
(9)治:治理,管理。邑屋州阎乡曲:为当时行政区划单位,有以户口计算划分的,有以土地计算划分的,各国的情况不同,又时有变化,确切情况已难于搞清,只能概而论之。据成玄英疏引司马法曰:“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则屋邑等是按土地划分的。又说:“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郑玄也说,二十五家为闾,二千五百家为州,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则闾州乡是按户口计算划分的。
(10)田成子,又称田常、陈恒,齐国大夫,成为其谥号。其七世祖敬仲为陈国贵族,后移居齐国为大夫,食邑于田,故以田为氏。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田成子杀齐简公,立简公之弟骜为齐侯,是为平公,从此操纵齐国大权,齐侯不过是个傀儡,名存实亡。
(11)非:指责,非难。
(12)诛:征讨、征伐。
(13)十二世有齐国:田恒于公前481 年篡齐,还保留齐侯的名号,五代以后至田和,把齐康公流放到海岛,自立为齐侯,姜氏之齐国至此灭亡。由田和至齐王建凡七代,为秦所灭。则由田恒篡4齐至齐王建,共十二世,二百六十余年。对此尚有其他说法,皆不取。
(14)守:保护,守卫。
(15)龙逢:关龙逢,夏桀之贤臣,为桀所杀。
(16)比干:殷纣王之叔父,为少师之官,因多次劝谏纣王,被剖心而死。孔子称其为殷代三位仁人之一。
(17)苌弘:春秋末年周灵王之臣,在周王室派系之争中被杀。胣(nǐ):剖腹挖出内脏,或指车裂之刑。
(18)子胥,伍员,字子胥,佐吴国创业之臣,因劝谏吴王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出兵伐齐,不被听从,而遭疏远。后吴王听信谗言,赐与属镂之剑,令其自杀。死后抛尸江中,任其自行糜烂。
(19)四子:指关龙逢、比干、苌弘、伍子胥四位贤臣。
(20)盗亦有道乎:做盗贼也有奉行之道吗。
(21)何适:何往。
(22)妄意:凭空推断,度量猜测。圣:干事无不通为圣。
(23)此句意为:圣人之道可为善人所用,在做好事上有所建树,也可为恶人所用,在做坏事上通行无阻。
(24)竭:举起。唇竭:上下嘴唇分别向上下翻起。
(25)鲁酒薄而邯郸围:据古注有两种说法,一为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楚宣王会见诸侯,鲁慕公后至而献酒味薄,宣王怒,打算羞辱鲁公。鲁公不受说,鲁为周公后代,诸侯之长,可奉行天子礼乐,对周王室卓有勋劳,为楚王献酒已经失礼,还要责备酒味淡薄,不是太过分了吗?于是不辞别楚王而归国。楚王怒,联合齐国一起攻伐鲁国。梁惠王早就打算攻打赵国,只是担心楚国救赵,一直未动手,现在趁楚伐鲁无暇顾及之机,发兵围赵国都城邯郸。另一为许慎注《淮南子》:楚王会见诸候,赵、鲁皆献酒,赵酒醇厚,鲁酒淡薄。司酒之官向赵国讨酒,未得,便将两国之酒对调,又向楚王说了赵国坏话,楚王怒而发兵围攻赵之邯郸。庄子的意思在于说明唇竭本与齿寒无关却引起齿寒;鲁酒味薄本与赵国邯郸无涉却引发出邯郸被围的结果。
(26)掊(pǒu),打,破。掊击:打破,打倒。
(27)纵舍:放掉,不加拘禁制裁。
[译文]
将要对开箱子掏口袋撬柜子的盗贼预先防备,就一定要收敛封牢扎紧口袋,把门窗箱柜关锁牢固,这是世俗公认的明智之举。可是大盗来了,则背起柜子、提起箱子、担起口袋,快步离去,唯恐封闭捆扎关锁的不牢固。既然如此,从前所说的明智者,他们的作法不就是为大盗积聚财物吗?对此试作论述,世俗所说的智者,有不为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说的圣人,有不为大盗守护财物的吗?何以知道是这样呢?从前的齐国,相邻城邑同遥遥相望,鸡鸣狗叫之声相闻,鱼猎网、具遍及之处,犁锄农具耕作之地,方圆二千余里,统括四境之内,所用来建立宗庙社稷,治理邑闾州乡等区域的方法,何尝不是效法圣人呢?可是,田成子一旦杀掉齐君,就窃取了齐国。所窃取的仅仅是这个国家吗?连同治理国家的圣知之法也一并窃取了。
所以,田成子虽有盗贼的名声,而其处境却能象尧舜一样安稳,小国不敢指责,大国不敢征讨,十二代享有齐国,这不就是窃取齐国,连同圣知之法一并窃取,用来守护他那盗贼之身吗?再试作申论,世俗所说最明智之人,有不为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说最圣明之人,有不为大盗守护财物的吗?何以知道这样呢?从前关龙逢被杀,比干被剖心而死,苍弘被挖腹而死,伍子胥被杀,尸体抛于江中糜烂,象这样四位贤人,也免不了身遭杀戮。故而,跖之同伙问跖,“作盗贼也有其奉行之道吗?”跖回答说:“哪里会没有道呢?能度量猜测屋子里所藏之财物便是圣,进入争先便是勇,退出殿后便是义,预知事之可行与否、成败如何便是智,合理均分所得财物便是仁,不具备这五条,而能成为大盗的,天下没有这样人。”由此看来,善人得不着圣人之道,就不会有所建树,跖得不着圣人之道,就不能横行无阻,天下之善人少而恶人多,因此,圣人利天下的作用少,害天下的作用多。所以说嘴唇张开,牙齿就受寒;鲁国酒味淡薄,邯郸便受围;圣人出世而大盗随之而起。打破圣人礼法,放掉盗贼,而天下就能获得太平。
夫川竭而谷虚(1),丘夷而渊实(2)。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3)。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4),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5),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6),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7),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8),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9)?故逐于大盗,揭诸侯(10),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11),斧钺之威弗能禁(12)。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13),是乃圣人之过也。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14)。”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15)。故绝圣弃知(16),大盗乃止;擿玉毁珠(17),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18);掊斗折衡(19),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20),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21),铄绝竽瑟(22),塞瞽旷之耳(23),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24);灭文章(25),散五采,胶离朱之目(26),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27),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28)。削曾史之行(29),钳杨墨之口(30),攘弃仁义(31),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32)。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33);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34);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35)。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36),法之所无用也(37)。
[注释]
(1)川竭而谷虚:山间河流干涸,谿谷也随之变得空虚。
(2)夷:平。渊:深潭。
(3)无故:太平无事。庄子认为:天下没有了圣人,也就没有了仁义礼法,没有贪欲争竞之心,人入恬淡无为,按自性生活,从而根本上消除盗贼滋生的条件。
(4)重:倚重。
(5)斗斛(hú):量具,十斗为斛。
(6)权衡:测重量的工具,即秤,权力秤锤,衡为秤杆。
(7)符:古代君主传达命令或调兵遣将的凭证。甲金玉木竹制成,分为两片,双方各执一片,合起来以验证真伪,如虎符、兵符之类。玺:印。秦以前为通称,官民之印皆可称玺,秦以后专指帝王之印。以玉制成,为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
(8)钩:腰带环,比喻不值钱的小物件。
(9)是:此。
(10)逐:追随。揭:举,抬高。
(11)轩: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资格的官员乘尘。冕: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所戴之礼帽,后来专指王冠。劝:劝止。
(12)钺:大斧。古时处死犯人,多用斧钺砍头。斧钺之威,就是用杀头来威慑。
(13)重利盗跖:使盗跖获得重利。
(14)此语出自《老子》三十六章。不可以示人:不能拿出来给人看,也就是根本没有什么方法的无为而治。这种没有具体方法的无为,便是治国的利器。因为,凡是可以显示给人的方法都可被人窃去干坏事,都不是好方法;惟独无为而治,不能被盗窃,所以是最好方法。
(15)明,明示。
(16)绝圣去知:见《老子》十九章。圣为聪明通达,知为智慧。彻底摒弃一切聪明智慧,使人反朴归真,回复到物我同一的混沌状态。
(17)擿(zhì),投掷、丢弃之意。
(18)朴鄙:朴为淳朴无欲,鄙为浑然无知。
(19)掊(pón),打破。
(20)殚(dān):尽。残:毁坏。
(21)擢(zhu6):疑或为搅,搅乱也。
(22)铄绝:销毁。竽瑟:皆为古代乐器。芋为簧管类乐器,形与笙相近,但较大,管数亦较多。1972年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现的竽有二十二管,分前后两排,此种乐器战国前盛行于民间。瑟为弦乐器,长八尺一寸,宽一尺八寸,二十七根弦。
(23)瞽旷:师旷,春秋时晋平公乐师,精通音律,古时乐师多为盲人,师旷亦盲人,故称瞽旷。
(24)人含其聪:人人都能保存其自性的聪慧。庄子认为,有了音律、乐器、乐师,造出动听的乐曲,人们听了产生羡慕而心驰于外,迷失本性之聪。消除这一切,去掉外在干扰,方能保存和发挥本性之聪慧。
(25)文章:错综华美的色彩、花纹。
(26)胶:粘台。离朱:又名离娄,一位古代目力极好的人,传说他能于百步之外辨清秋毫之末。
(27)..(lì),折断。工倕:工为职业。倕为名。相传为尧时的能工巧匠。
(28)语出《老子》四十五章。最大的巧是顺任自然,不假人为,从人为技艺看是拙,而顺任自然,蕴含创造一切的功能,是最大的巧。拙,笨拙、无技艺。
(29)削:除去。曾:指曾参,孔子弟子,以孝著称。史:指史鳅,春秋时卫灵公之臣,以忠直见称。削曾史之行,即废除忠孝行为的尊贵地位。
(30)钳:闭。杨:指杨朱。墨:指墨翟。杨墨皆为战国时能言善辩的思想家。
(31)攘弃:排除,舍弃。
(32)玄同,道家所追求的与大道同一的神秘境界。也就是抛弃一切文化知识、道德礼法,工艺技巧,泯灭物我差别,回复到与自然一体的境界。
(33)铄:同烁、闪烁,引申为炫耀之意。言人人都能含藏其明,天下就下会有炫耀夸张之举。
(34)累,带累,使受害。
(35)僻,邪僻,邪恶。
(36)爚:(yuè):火光。爚乱:以其光耀使人迷乱。
(37)法:指曾史杨墨师旷离朱工倕等所创立之法则、规矩之类。
[译文]
河流干涸了,溪谷随之空虚;山丘铲平了,深渊随之被填实;圣人死去了,大盗就不再兴起,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圣人不死绝,大盗就不会止息。所以倚重圣人以治理天下,就是使跖一类大盗获得重利。人们制造出斗斛用来计量多少,于是就产生了使斗斛徒有虚名,以此骗人的现象;制造出是用来权衡称量轻重,于是就产生了使权衡徒有虚名,以此骗人的现象。造出官符大印本来是作为取信于人的凭证,于是就产生了使符印徒有虚名,以此骗人的现象;造出仁义规范本是用以矫正人的过失,于是就产生了使仁义徒有虚名的现象。何以知道是这样呢?那些偷窃腰带环等不值钱物件的小贼,捉住了要被诛杀,而盗窃国家的大盗却成了诸侯,在这样诸侯之家就有仁义,这不就是把仁义圣知一起“盗窃”了吗?所以那些追随于大盗之后,把自己抬举为诸侯,窃取了斗斛权衡官符大印以谋利的人,即使用高官显爵之赏赐也不能劝止他们,纵然有砍头重刑之威慑也不能禁止他们。如此重利使跖一类大盗屡禁不止,这就是有圣人的过错啊。
所以说:“鱼儿不可以脱离深渊,治理国家最有效的方法不能显示给人看。”那些圣人就是治理天下最有效的方法,是不能明示给天下人的。因此,彻底摒弃一切聪明才智,大盗就可休止;丢弃玉器、毁坏珠宝,小盗也不再兴起;焚烧符信、打碎印章,而民无知无欲、返朴归真;打破斗斛、毁折权衡,而民没有争心;尽数毁弃天下之圣人之法,而民始可以参与议论。搅乱六律分别,销毁竽瑟等乐器,堵塞师旷一类乐师之耳,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聪慧;抹掉彩色花纹,散乱五色,粘合离朱一类明目人的眼睛,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明;毁弃曲尺绳墨与圆规矩尺,折断工倕一类巧匠之手指,而天下人始能含藏其本性之巧。所以说,“最大的巧如同笨拙。”除去曾参、史鱼之类忠孝德行,封住杨朱、墨翟之类善辩之口,舍弃仁义,而天下人的德行才能达到与大道同一的境界。人们能含藏其明,天下就不会有炫耀夸张之举;人们能含藏其聪,天下就不会遭连累而受害;人们能含藏其智慧,天下就不会迷惑;人们能含藏其德行,天下就不会有邪恶。象曾参、史鱼、杨朱、墨翟、师旷、工倕、离朱这类人,都是建树其所得于外,并以之迷乱天下人心,他们所创立之法是无用的。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1),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2),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3),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4)。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5),“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6),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7),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8)。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弯毕弋机变之知多(9),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苟之知多(10),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11),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12),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13)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 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14),下烁山川之精(15),中堕四时之施(16),惴软之虫(17),肖翘之物(18),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19)。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20),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21),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1)昔者句:以上十二氏为传说中的古帝王,也就是氏族首领。其中轩辕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见诸他书,其余八人无可考,其中或有源于已件之古籍,或为庄子所虚拟。
(2)结绳,用绳子打结来记事的方法。相传远古时期没有文字,人们用此法记事,大事打大结,小事打小结,不同类事打不同结。
(3)安其居:以其居处为安适。
(4)“民结绳而用之”以下一段引自《老子》八十章,个别字有出入。
(5)延颈举踵:伸长脖子,踮起脚跟。形容焦急企盼的神态。
(6)赢(yíng)粮,带足路上用的食粮。趣之:奔往贤者之处。趣,同趋。
(7)其主之事:他所主管之政事。
(8)结,交错也。
(9)弩(nǔ),一种装有机关可以连续发射箭矢的弓。毕:古代用于猎取马兽的长柄网。弋:系有细线的箭,射出后还能牵回来。机变:或为“机辟”之误,机辟为一种捕兽器。
(10)罔:同网。罟:网的总名。罾(zēng):用木棍或竹杆作支架,把鱼网撑成倒伞形,网底放上饵料,再用能上下启动的长杆把网吊入水中,待鱼入网再提起取出后放下。苟(gǒu):用树条或竹条编成的鱼篓,入口留下倒须,放在流水口,鱼虾顺水进入就出不来了。
(11)削格:修削长木棍,钉入地下,用以系牢捕乌兽之罗网。格:长木棍。罗:捕鸟网。落通络,细绳也。用以牵动机关以捕狐兔。罝罘(jièfú):捕兽网。
(12)知诈:运用智谋进行欺骗。渐毒:渐渐不知不觉中受毒害。颉(jié)滑:错乱、混淆。颉滑坚白,把坚白离台之辩纠结在一起,使人难于辩清。解垢:曲说诡辩之意。解垢同异,即对同异之辩加以曲说诡辩。
(13)每每:时常,往往,又,旧注多以每与昧音近而通,每每即昧昧,昏昧无知之意。但庄子主张人回复到蒙昧无知状态,反对人有知识智巧,不可能又讲昏昧而使天下大乱,故不取此说。
(14)悖(bèi):遮蔽。
(15)烁:熔化,销毁。山川之精:山川之生命,古人认为山河等自然物都是有生命的,人用智有为就会销毁它们的生命。
(16)堕:通隳,破坏。四时之施:四季的正常运行。
(17)惴软:小虫蠕动爬行的样子。
(18)肖翘之物;细小的飞虫。
(19)三代:夏、商、周三朝代。是已:就是这样了。
(20)种种:朴实淳厚的样子。役役:奔波劳碌不肯停歇。佞,巧也,才也。
(21)啍啍:通谆谆,郑重叮咛、教诲不倦之意。
[译文]
你难道不知晓品德最高的时代吗?从前有古帝王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民用结绳方法记事,以其所食为甘美,以其所衣为漂亮,以其习俗为快乐,以其居处为安适,相邻之国互相望得到,民众直到老死也不互相交往。象那样时代,就是治理得最好的了。当今之世,竟然要让民众伸长脖子、踮起脚跟企盼。听说“某地方有贤人”,就带足食粮,奔往贤人之处,搞得在家里抛弃了亲人,在外面丢掉了所主管之政事,他们的足迹踏遍诸侯国土,车子的辙印交错于千里之外。这都是君主崇尚智慧的过错。君主诚心崇尚智慧而抛弃大道,天下就要大乱了。何以知道是这样呢?弓箭、罗网、机关方面的智巧多了,空中的飞鸟就要被扰乱;钓具、鱼网、鱼篓方面的智巧多了,水中的鱼类就要被扰乱;削木桩布成各类网具的智巧多了,山泽中的野兽就要被扰乱;运用智谋欺骗,使人不知不党中深受毒害,把坚白之辩纠结在一起,把同异之辩加以曲说诡辩,这类智巧多了,故风遗俗就要受其迷惑。所以,天下常常发生大乱,罪过就在于崇尚智慧。天下人都懂得去探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懂得去探求他所知道的;都知道责难他认为恶的,却不知责难他认为善的,所以天下就大乱了。(按庄子的看法,知与不知、善与恶、是与非等等,都是主观意向,没有客观标准,因而都可混而为一,不加区分。如果执著己见,以此非彼,便会造成无穷的纷争,引起天下大乱)。因此,这样作就会上遮蔽日月之光明,下销毁山川之生命,中破坏四季之正常运行。蠕动爬行的小虫,微小的飞虫,都无不因此而丧失其本性。崇尚智慧之祸乱天下,如此之厉害呀!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就是这样。舍弃淳厚朴实之民而喜爱奔波劳碌不肯停歇之有才艺者,废弃恬淡无为的风尚而喜欢多言不倦的游说,多言不倦的游说已经把天下搞得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