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出茅庐砥中流青锋初试刃
第一章出茅庐砥中流青锋初试刃
1925 年。广州。
金风去暑,玉露生凉。
国民革命在中国共产党参与领导和扶助下,发展异常迅猛。首次东征,陈炯明数千精锐被一举击垮,革命军占领潮汕,士气陡涨。省港大罢工正如火如茶,工人运动不断向纵深发展。学生、商人、市民无不欢欣鼓舞,额手相庆。波澜壮阔的大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腾向前。
肖劲光一下船,就感受到一股灼人的革命热浪。
奉周恩来之命,迎接这位湖南老乡的陈赓早已候在码头。简短的攀谈,使两人一见如故。
“我要是不去苏俄,就肯定考了黄埔军校!”肖劲光看着身旁的陈赓,一身戎装,英俊潇洒,心中暗暗称羡。
陈赓热情介绍:“黄埔军校已招收三期学员,有苏俄军事教官任教。周恩来同志任军校政治部主任。”
“军队现在还需要人么?”肖劲光问道。
“咳,太需要啦!”陈赓绘声绘色起来,“国民政府已组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队里国共两党的人都有。第一次东征,打得非常不错。现正着手准备第二次东征,解决陈炯明那个龟孙子!”
“陈赓同志,你给恩来同志说说,我也到军队干,如何?”
“那当然好!我一看你呀,就是块将军料!”陈赓一扶宽边眼镜,故作声色道:“恰恰在这么个时候,把你从安源调来,依我之见,组织上应该有这么个意思呐!”
“当真?”肖劲光的那股“军事瘾”又暗暗发作。
肖劲光喜欢军事,这在苏俄学习的同学中尽人皆知。那还是在刚进莫斯科东方大学的时候,他就对投笔从戎产生浓厚兴趣,在学生志向调查表上,他郑重地写下了“军事”二字。一年以后,莫斯科一所红军军官学校招生,肖劲光、任岳、周昭秋、胡士廉四人申请学军事的要求被组织批准。他们成了中共最早涉足军事领域的人。1923 年秋,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途经莫斯科,与在俄同学座谈。谈话快结束时,总书记突然问起这事,“听说,你们有四个人到一所军校学军事了?”“是的。刚刚一年。”肖劲光连忙回答。
“胡闹什么呀!你们学军事干什么?想当军阀呀?”总书记大光其火,“京汉铁路大罢工都失败了。中国现在根本不存在直接革命形势,你们必须立即回东大去!”没什么可说,党的指示不容违抗。但肖劲光对一年的军校生活总是难以忘怀,从此,他一听说军事,便犯“瘾”上劲。
俩年轻人,腿脚也快,谈着谈着便到了中共广东区委。
“肖劲光同志,欢迎你呀!”广东区委书记陈延年起身迎道。
肖劲光紧紧握着陈延年的手。他们是莫斯科东方大学同学,老相识。
简短的寒暄之后,肖劲光问起工作的事。
“哦,不急!先住下。要做的工作多啦!”陈延年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到时候,你想歇,也不成了!”
“书记大人,我这位老乡犯瘾啦!”陈赓一旁插话。
“哦!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劲光?”陈延年连忙推过烟盒,“来!”
“唉——,不光烟卷儿有瘾嘛!”陈赓直摇头。
“那——”陈延年略一思索,笑道,“不会是,这个吧?”说着他用手做了个烟枪的手势。
陈赓见此,夸张地直点头:“嗯,差不离儿!”
“延年同志,我想做军事工作!”肖劲光在老同学面前,坦诚相告。
“哦,枪瘾!”陈延年望着陈赓笑笑,转过脸对肖劲光说:“恩来同志负责军事工作,他马上要出征。等他凯旋,我一定把你的要求和他谈谈。”
他一边说,一边把烟卷叼起来,腾出手整理桌上的杂物。看得出来,他很忙。
这位总书记的长子,有着与其父亲完全不同的风格和气质。浓眉如写,大眼深邃有神,鼻耸嘴阔,透一股英武之气。几粒细碎的麻子均匀点缀,又使他添几分少年的老成。两年不见,肖劲光感到他比过去又成熟多了。
“劲光同志,”当肖劲光正打量这位区委书记办公室、宿舍、会客室几位一体的住所时,陈延年开口道,“你在苏联那一年军校没白上呐。党要懂军事,军队要讲政治。这一点,恩来同志比我看得深!”
“我在苏联才学了一年。这你知道的。总书记不让学,又回了东大。”
说起这事,肖劲光不无遗憾,“不过,党现在让我干军事,我会全力以赴的!”
“好!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陈延年收拾完桌上的东西,转过头,“走,陈赓,中午我请客!”
“家常豆腐!是不?”陈赓站起来。
“呃,你可别小视这家常豆腐。常言道:细雨湿衣裳,豆腐败家当。天天请你,我还请不起呐!”陈延年故作认真。
话毕,三人都笑起来。
黄埔。蒋介石办公处。
“敬之,坐。你们都坐!”蒋介石坐在办公桌前以手示意。一身戎装,隐隐盛气夺人。
何应钦以及陈赓、陈诚、蒋先云、曹渊等依次落座。
“此次东征胜利,诸位怎么看?”蒋介石将头靠在椅背上,仰视着前面的天花板问。
何应钦“啪”地一声站起来:“此次东征之胜,全靠校长指挥有方,神武示卒!”
“坐下说,坐下说!”蒋介石把目光移下来,紧盯着何应钦,“仗,是大家打的——”
陈诚抬起头,望着校长:“我们学生军之所以作战英勇,全在校长平日教导!”
蒋介石审视的目光在每一张脸上稍作停留,然后,又仰起头:“军队要党化,军人要懂政治。这一点,周恩来行,你们不行!”说到这,蒋介石顿了顿,“不过,我还是相信你们的
众人面面相觑。
“要找一批能干的人,到军队做政治。你们要记住:打仗,首先在治军!”
众人诺诺称是。
“去吧,你们是不会让我失望的!”蒋介石说着,站起身。
众人退去。蒋介石意犹未尽,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满脸思虑状。
好一会后,他猛然一转身,回到桌前,捉起笔,在一张白纸上慢慢写下“威力”两个字;良久,又续上“威胁”二字;写罢,脸上陡生杀气。
周恩来寓所。
广东的初冬,实际上不冷,只是入夜之后,稍有凉意。
灯光下,周恩来与肖劲光亲切交谈。
“听说你在苏俄学习期间,上过军校?”周恩来问肖劲光。
“在苏联学了一年。后来,总书记叫我们回了东大。”肖劲光答道。
“听陈赓说,你有志于做军事工作。”
“是的,我喜欢军事。当今中国,军阀割据,非武装的革命不能打倒武装的反革命。‘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和这帮反革命,谁是谁非,只有枪头上见!”肖劲光消除了最初的拘谨,坦诚地说道。
“是呵,党要懂军事。否则,革命万难成功。但,军队更要讲政治。根据国共合作后革命形势的发展,迫切需要一批懂军事的共产党员到军队做政治工作..”
“咚!咚!”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止住了周恩来的谈锋。周恩来侧过脸:“请进!”
李富春应声而进。
周恩来站起身:“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富春同志,留法勤工俭学的。现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党代表。湖南人,你的同乡。”周恩来说到这,又转过身,“这是肖劲光,莫斯科东方大学毕业,回国后,在安源搞了一年工运!”
李富春和肖劲光握着手,互相打量。灯光下,两人都有似曾相识之感。
一问,才知道李富春也是长郡中学毕业。肖劲光上中学时,他已经是高年级学生。两人见过面。
“原来你们是老同学呀,我这介绍是多此一举了!”周恩来说着,大家都笑了。
三人重新落座。
周恩来看看李富春,又看看肖劲光,说道:“肖劲光同志,党组织此次调你人穗,是有意让你从军的!”
“我服从组织安排!”肖劲光毫不掩饰地笑了。到军队工作,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新编国民革命军实行党代表制,准备派你去军队做政治工作,你看怎么样?”周恩来征求意见似地问道。
肖劲光正准备答话,李富春开口道:“你在苏联学过军事,又是湖南人,到军队来做工作是再合适不过的..”李富春唯恐肖劲光不答应,盛情溢于言表。
“我们想请你到二军的一个师做党代表。”周恩来说。
“师党代表?!”肖劲光心头一怔,自己还不满二十三岁,初出茅庐,就挑这么重的担子,能胜任吗?想到这,便迟疑道:“我只上过一年军校,又没在军队干过,能行吗..”
“没关系的,大家都是边干边学的。何况你立志从军的美名在党内颇有影响。你做党代表,可算是人才难得呀!”李富春连忙又道。
周恩来看着肖劲光那张方正的脸,一字一顿:“肖劲光同志,你行!”
肖劲光迎着周恩来热切并充满信任的目光,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
李富春如获至宝。
肖劲光回到东山,一面等待上级的批准、任命,一面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说实话,这时的肖劲光,有志于军事不假,但对于如何当好一个师党代表,是心中无数的。他需要在这段时间强化学习、强化自我训练,以求在即将到来的实际工作中,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不过于生疏。
光阴茬苒。转眼年底,肖劲光加入了国民党,被正式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军第六师党代表,授予中将军衔。
韶关,地处广东北部,武水、侦水相汇之处。这里北据南岭,东扼赣南,四周岗峦连绵,峰嶂迭起,纵横盘结成一道道雄关险塞,是湘粤咽喉要道,历代兵家攻守重地。
国民革命军第二军第六师奉命驻守此地。
二军前身,是谭延闿的旧湘军。这支部队是1923 年在谭(延闿)赵(恒惕)战争中,从湘军内部分化出来的。谭率部南下广州依附于孙中山之后,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军。谭延闿任军长,鲁涤平任副军长。下辖四、五、六三个师和教导师,由张辉瓒、谭道源、戴岳和陈嘉佑分别任师长。另辖炮团,团长谢慕韩。
广东国民政府正式改编军队后,接受苏联顾问的意见,在国民革命军中实行党代表制。到这种有数十年经营历史的旧军队中做政治工作,确非易事。
他们的军官大多是进过讲武堂、军官学校,或者是出过洋习过武的旧军人,军阀习气极重,拉帮结派成风。在这里做工作,没有一点“资格”,没有一点“厉害”,是千难万难的。军党代表李富春不说,四师党代表李六如,曾留学日本,文武全才;五师党代表方维夏,是湖南妇孺皆知的教育家,投笔从戎有年,在军队中也是能孚众望的。六师党代表空缺,这次调肖劲光担此重任,经过周恩来再三斟酌。
肖劲光反复看了这些基本材料后,信心百倍,走马上任。
国民革命军二军六师师部。
掌声过后,师长戴岳为肖劲光一一介绍了在座官佐:副师长朱耀华、十六团团长黄友鹄、十六团团长廖新甲、十八团团长刘凤..
肖劲光一一颔首还礼。
“肖党代表的到来,是六师的荣幸。肖党代表曾留学苏俄,除深通政治之外,还专攻军事,颇有成就。古人云:有志不在年高。肖党代表年轻有为,年轻有为!”戴岳一面向僚属们介绍,一面站起身来,“我们军人出身,靠枪把子吃饭,不懂政治。但我们竭诚拥护孙总理遗嘱,欢迎共产党合作,进行彻底的国民革命。今后六师的政治工作,就全仗肖党代表了!”
肖劲光一面用心听取戴岳的讲话,一面打量这位经历不凡的师长。这位保定军官学校的高材生,中等个,立眉、大眼、鼻翼丰满,嘴唇上薄下厚,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某种隐忍不发的精明和内方外圆的世故。他在湘军供职多年,是军长谭延闿的肱股。
戴岳讲着讲着,手上的烟卷都灭了。旁边的勤务兵赶紧打火。戴岳连吸几口后又接着说:“对于肖党代表的工作,弟兄们须全力相助!”
众将官随声附和。
“吱”地一声,门开处,苏联顾问米柳史切维奇随声进来。
戴岳连忙起身介绍:“苏俄顾问米柳史切维奇!”然后转过身:“这是肖劲光,肖党代表!”
肖劲光握着米柳史顾问的手,用俄语说道:“米柳史同志,你好!今后我们一起工作,请多多指点!”
一听肖劲光流利的俄语,米柳史格外高兴,“肖党代表懂俄语,这太好了!太好了!”
众人没能听懂两个人简短的俄语对话。但大家对这位年轻的党代表油然而生出几分敬意——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脸盘;举止大方、磊落,一丝不苟;态度不亢不卑、谦逊有度。
“下面,请肖党代表讲话!”戴岳猛吸一口烟,扔掉烟蒂,说道。
肖劲光站起来,用手稳了稳白边眼镜,从容道,“能来二军和大家一起革命,我很高兴,二军的传统是优良的,二军的现实是国民革命的主力,尤其是二军的领导民主原则,在某种程度上是具有代表性的。我到六师来,和大家共事,我相信会是愉快的、成功的!”肖劲光一边说,一边扫视着众人的反应,间或做一个简单的手势:“当然,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国民革命非通力合作而不能成功。六师的政治工作也是这样,靠诸位精诚团结,共同为实现孙总理的遗训而奋斗!”肖劲光简短的答词、十分得体。
初次见面,相互感觉良好。
戴岳看着气宇轩昂,似乎绵里藏针而又不枝不蔓的肖劲光,暗忖,“这个娃娃党代表,厉害!”
六师的下级军官和士兵,大多是湘人中的工人、农民和流氓无产者。他们当兵吃粮,吃粮打仗,雇佣思想严重。部队官欺兵、兵扰民,纪律性极差,战斗力也不强。
工作如何着手呢?经过反复调查、分析,肖劲光仍然有难以下手的感觉。
吃过早饭,肖劲光想到连队去看看:“沈秘书,走,转转去!”沈秘书是师政治部秘书。自肖劲光兼政治部主任以来,对这个中共党员身份的“小鬼”很看重。
沈秘书声到人到。
顺着韶关西巷的石板街,两人边走边聊。
“小沈啊,你怎么看近来六师的政治工作?”肖劲光一边走,一边漫不经意地问。
“我看不赖呀。我们设立了团、营、连各级政治指导员,成立了宣传队。
每天早上的队前仪式严整,许多官兵把总理遗嘱都能横念倒背了。对三民主义呀,联俄联共呀,都开始有些印象了。才一个多月嘛!”沈秘书一边说,一边禁不住有几分得意。是呵,这一件件都有他和肖劲光付出的汗水嘛。
肖劲光放慢脚步,转过脸,问道:“士兵拿我们当什么人?长官?同志?
兄弟?..”
肖劲光一连串的发问,使沈秘书顿时语塞,“这——”
“治军,也要讲个‘治心’。人是思想动物,人是感情动物。皮毛之交不足谈!”肖劲光又放开脚步,既像告戒沈秘书,更像自言自语:“政治工作一定要做到人心深处,做到人心痒处,做到人心痛处..”
突然,前面的早市人声喧闹,许多人围成一团。
肖劲光与沈秘书急走了儿步,来到人群中,只见两名士兵正在争抢一只老母鸡,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声泪俱下直讨饶。
沈秘书向身旁一位卖菜的大爷一打听,才知是这么回事老大娘家中儿媳生病,无钱问医,万般无奈,只好把自家的一只老母鸡卖了换点药。哪知缚鸡的绳索不紧,那母鸡便从篮中挣扎出来。恰逢一士兵走过,抓起就走。老大娘抓住不放,被那士兵一巴掌打在地上。转身之间,又一小官佐模样的人抢上,说是他先看到这只逃鸡。于是,俩人便扭打争执起来。
正当沈秘书打问结束,转过身来,却见十八团孙副营长拨开人群,一声断喝,人群便静下来。“说!怎么回事?”
两士兵争相诉说。
“啪、啪!”“啪、啪!”孙副营长挥起手,一边两耳光,两人的脸上顿时血红:“妈你个×,谁让你们在这捣乱市场?还打架!还打人!还有军纪没有?妈你个×!”
孙副营长一顿数骂,围观的人群连连叫好。
“即使捡到东西,也不能私留嘛!”孙副营长的态度稍有缓和,然后,转向那个提着鸡的士兵:“去,送营部!”
老大娘闻言,连忙上前:“老总,行行好。我的鸡呀——”
孙副营长一转身,恶狠狠地吼道:“去、去、去,吵什么呀!哭丧啊!”
说完,转身就走。
沈秘书看到这,顿生满面怒气,正要上前,却被肖劲光一把拉住。
孙副营长和那两个士兵走远了,肖劲光才拨开人群,扶住老大娘:“大娘,这点钱,你拿去给孩子买药吧!”肖劲光说着,将手中的两张纸币递给大娘。
大娘抬起头,泪眼看了看这个戴着眼镜的军官,千恩万谢:“长官,谢谢你,谢谢你。我儿子在码头做工。回头,我一定叫他谢谢长官!”
围观的人群唏嘘不已。
肖劲光走出人群,好长时间沉默不语。
沈秘书一路愤愤不平。
快到九连营房,肖劲光突然转身:“沈秘书,你速去十八团,找刘凤团长和指导员汇报此事,就说我立马便到!”沈秘书肃然领命:“是!”
肖劲光甩开大步,向师部走去。他要抓住这个切口,做一篇打开全师政治工作新局面的大文章。
十八团团部。
团长刘凤听完沈秘书的陈述,不以为然道:“本团出现此类扰民事件,怪我平日约束不力。容我教训他们就是!”
指导员在一旁眉头紧锁。
“肖党代表说,他立马就到!”沈秘书扬起头,加重语气说道。
“什么?师部的长官都要来?”刘凤一听急了。他知道,现正准备北伐,上峰多次有令,要肃正军风军纪。何况二军在国民革命军中属“左”派集团。
谭军长在广州出任国民政府主席,对苏联顾问的那一套是摆着紧跟架势的。
今天这事,要说不大,也就过去了,要说弄大,那就不是说了就了的。想到这,他猛一起身:“带孙营副来见!”
“是”字落地,副官便迈步出门。
等肖劲光和苏联顾问以及戴岳来到十八团团部时,孙副营长和那两士兵已被捆绑在堂。刘凤正大声训骂。
戴岳师长脸色铁青。
本来,戴岳刚开始也没把这当回事。就是寻常一只鸡嘛。不料苏联顾问米柳史对此事看得十分严重。他说:“强抢恶要就是破坏军民关系,破坏军民关系就是破坏国民革命,就是反革命分子。”并指责戴岳态度暖昧。弄得戴岳十分生气。戴岳自己一直以治军严明著称,并常常自以为得意。
肖劲光虽不同意米柳史的一些说法,但他对此事十分重视。这盘棋他已经成竹在胸。
事情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对事情的处理。
肖劲光替被捆的三人解开绳索,将事情发生的细节,重新严厉讯问了一遍。
三人供认不讳。
米柳史本就红润的脸,顿成深紫色。他坚持必须重加惩处。
戴岳一声不吭,铁青的脸始终没缓过色来。
肖劲光站起身,神情严肃、语气诚恳地说:“今天发生这种事,主要责任我要负。政治工作没做到位嘛。但是,错误是你们犯的。第一,你们俩在早市强抢恶要,犯了‘不扰民’之军规;第二,孙副营长闹市之上,动手动脚,犯‘不打骂士兵’之军规。”肖劲光说着,走到孙副营长面前:“你是副营长,士兵有错也不能随便就打呀!你看戴师长,为你这事气得浑身发抖。
但是,他打了你没有,没有嘛。按你的做法,我看师长非猛揍一顿不能解恨。
革命军队嘛,废除体罚,不准打人。当然,刘团长捆绑你们也欠考虑。但,你们的问题性质是严重的。好在你们态度不错。好吧,下去戴过立功,等候处理!”肖劲光说到这,转过身,征询地看着戴岳:“你看呢,师长?”
戴岳狠狠地瞪了孙营副一眼:“还不快滚,按我的脾气,非毙了你不可!”
肖劲光又用俄语向米柳史作了释述。米柳史不解地望着肖劲光。
肖劲光又用俄语告诉他:“文章”下来之后再做,他需要的是这样一种气氛,一种契机和背景,目的已经达到。
米柳史这才表示认同。第二天,孙副营长等三人的“悔过书”在各营贴出。第四天,在全师范围内开展一场广泛的军纪军风整顿。其中内容包括:
不扰民,不欺压百姓;废除肉刑、体罚,不打骂士兵;不吃空额,不喝兵血;实行经济民主,不准克扣兵饷;成立军需委员会,改善士兵伙食;等等。
官兵关系、军民关系急骤改善,部队精神面貌发生显著变化。
广大士兵和下级军官发出由衷感慨:革命军就是不一样!肖党代表就是高明!
戴岳对此有说不出的滋味。
在国民革命军全面准备北伐之同时——
北伐军先遣队叶挺独立团奉命于5 月20 日由桂、粤挺进湘南,驰援唐生智。
安仁保卫战告捷。
攸县光复。
衡山一战,湘南大局即定。
唐生智特电叶挺:“这次战役,不仅巩固了湘东南,而且稳定了战局,此皆兄之功也!”①6 月2 日,唐生智在衡阳正式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兼北伐前敌总指挥。4 日,唐生智以北伐前敌总指挥的名义分设民政、财政、建设、教育四处。11 日,成立湖南临时省政府。
湘南作战大胜,广州国民政府决定:提前大举北伐。
6 月4 日,国民党中执委举行临时全体会议。会议一致通过:蒋介石任 ① 见周士第著《北伐战争时期的独立团》第644 页。
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迅速北伐。
6 月21 日至24 日,邓演达主持召开战时工作会议。周恩来、李富春、朱克靖、林祖涵、恽代英、郭沫若、陈公博、孙炳文等人出席会议。
7 月1 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颁布北伐动员会。
7 月9 日,广州五万军民在东校场举行隆重的北代誓师典礼。谭延闿代表国民政府授印。吴稚晖代表国民党中央授旗。蒋介石发表就职宣言。
北伐具体部署如下:北伐军以先行肃清湖南境内敌人,进而会师武汉为第一期作战目标。将兵力集结于永丰、衡山、攸县、茶陵一线,进行两湖作战。各军的任务是:第四军集结于安仁;第七军集结于永丰;此两军与唐生智第八军合击长沙,攻占长沙后待命。第三军集中茶陵,第六军集中安仁,策应正面。第二军向桂阳、灵县前进,威胁赣南敌军,配合北伐主力,进行右翼作战。第一军集结于衡阳,作总预备队。总司令部进驻韶关。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以惊涛裂岸之势奔腾北上。
韶关。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部。
代理军长鲁涤平正主持召开团以上官佐军事会议。
鲁涤平,湖南宁乡人,少年从军,颇有名声。跟随谭延闿多年,深得其信任。此次北伐,谭延闿做了国民政府主席,二军自然由他统帅。虽说所部为右翼,策应正面作战,但鲁代军长在这事关前程的问题上,是不肯轻易让人的。因此,临战之际,他要亲自部署,并严令督训各部。
“此次北伐,事关革命成败。各部当奋勇向前。若有所误,军法面前,万难宽容!”鲁涤平说到此处,声色俱厉:“谭师长!”
谭道源应声而起。
“五师留守南雄,担任广东方面的警戒任务。不得有误!”
“是!”谭道源肃然之后,隐隐傲色不羁。
“其余各部..”鲁涤平起身两步迈到地图前,详细部署了行军路线和各师、团作战以及警戒任务,最后强调:“仁化、城口、汝城、桂东、酃县、茶陵沿线有事,谁都难卸其责。战时,违禁犯令者,从重惩处。下面请李党代表训示!”
李富春站起身,用他那特有的男中音,作了简短有力的讲话,最后指出:
“军风军纪,全军须向六师看齐。六师在戴师长和肖党代表紧密配合的治教下,整个面貌为之一新,战斗力必将直线加强。我们是革命军,是中国国民党为人民之军队。蒋总司令讲北伐成功的八大要素时,首当其冲第一条,就是‘爱护人民’。因此,各部万万不可懈慢..”
战时会议,简洁、高效。
当会议结束时,每人心头都像一团火。
然而,肖劲光却眉宇横锁。公正地说,自己到任数月来,六师的政治工作是有成效的。下级官佐及士兵“精神颇锐”,具有一定的觉悟意识;军需公开,营及以下黑幕基本清除,军心较以前大为稳固;军纪军风在极力整顿之后,军民关系大有改进。但由于二军历史悠久,关系极为复杂,官佐之间意见分歧重重,如十八团团长刘凤,与第四师之十一团险些刀兵相见;另外中下级军官大多在军队中磨了十多甚至二十多年,对军队生活已生厌倦。工作做到深处时,方知其难。尤其是对戴岳,虽然相处不错,但此人精明圆滑,对人做事处处设防,且对政治没有兴趣,因此,想对他有所影响,是颇有难度的。
想到这些,肖劲光心头感到沉甸甸的。当他起身迈步时,李富春叫他,他竟然没有听见。
“肖党代表!”李富加大声量后又抢过一步。
肖劲光这才抬起头:“哦,军党代表!”
“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正想找你谈谈,报告工作呢!”
“那好,请吧!”
两人遂朝李富春办公处走去。
会议结束后,与会人员都走了,鲁涤平仍坐在椅子上没动。如何将这个“代”字去掉,摆平重重矛盾?这个问号死死地缠绕着这位索有“大志”的代军长的思绪。昨天夜晚,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掂起蒋和谭各自的分量来,这种类似于作出某种选择的比量,使他早上起来之后,就失态了好几次。蒋介石、谭延闿;谭延闿、蒋介石,这些字眼在他眼前交替出现北伐军挥师北上,南中国卷起革命狂飚。
人民群众相望于道,箪食壶浆以迎。
兵锋所指,无不制胜克敌。
六师于7 月7 日自韶关出发,沿仁化,经城口,一路秋毫无犯。
肖劲光提出,经师长戴岳同意,全师以“不怕死、不扰民”六字为战时训令,并以这六字制成官兵臂章,人人佩戴,提醒全师将士,时时不可轻忘。
部队行军驻守时,特别注意严格国民党党部和党小组活动。每驻三月须开一次党小组会议,每周举行一次“总理纪念周”周会。肖劲光组织各级政治指导员,反复宣讲三民主义,反复宣传群众政策,极大地鼓舞了士兵的士气,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
7 月中旬,部队到达汝城。天下大雨。
汝城位于湘东南角,地处粤、赣、湘三省交汇之处。岗陡林密,人稀路窄,是个几不管的荒僻之地,常有土匪出役,人民生活极端贫苦。
部队住下后,决定稍作停留,帮助改组当地国民党党部,成立群众团体,斗争民愤极大且有通匪嫌疑的土豪劣绅,扶助工农群众。
师部住在城东一家私设小学堂里。两天来人进人出,特别繁忙,开明绅士慰军、贫困市民诉苦、蒙难女子喊冤。特别是师政治部,整个的就不分白天黑夜,人员川流不息。连宣传队的几个十五六岁的“小鬼”也被留在办公室做严肃的接待工作,处理婆媳吵架之类的连包青天也说不清的家务事。
雨渐渐小起来。
肖劲光巡察了近几日的各路工作,心里是满意的。但是他还是感到这儿太偏僻,太封闭,对部队走后的工作不放心。部队准备出发,他还是临时决定从宣传队抽两名政治工作人员留下,以继续扶助县党部、县农会工作。
一切安排妥当,肖劲光回到师部。踏进门,只见师长戴岳拿着地图算计路程,于是走过来:“师长,我看师部可以启程了吧?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妥。”
“好!上路!”戴岳这两天情绪也特别好:“党代表,这几天辛苦你了!”
肖劲光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毛毛雨,笑道:“工作有成果,干起来苦也甜喽!”
戴岳、肖劲光、朱耀华等人随师部一行百十人,冒着微风细雨,向桂东方向进发。
队伍出发不及半小时,行程约两三里地。突然,断后的警卫排长带着那个被肖劲光安排留下的宣传队员追上来。
宣传队员甩鞍下马:“报告师长、党代表,部队住汝城时,十六团团长黄友鹄私收税赋三千元。县政府意见很大。”宣传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黄团长的收条!”
戴岳接过纸条,认真看了看,递给肖劲光,“党代表,这字——”
肖劲光接过收条,仔细鉴别了一会,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抹隐隐杀气。
“张排长!”戴岳恼羞成怒。
“到!”警卫排长啪地一个立正。
“速押黄友鹄来见!”
“是!”张排长扬鞭打马,朝前追去。
黄友鹄是戴岳的嫡亲老乡。这许多年来,戴岳对其栽培有加,并视为心腹。但,自从部队整编以来,黄由于极度偏右与戴岳渐生荆棘,近来,黄在许多具体问题上对戴还时有抵牾。戴每每想起这些之时,便生出一种对黄恩将仇报的气恼。
问题当然很快就弄清楚了。
戴岳把牙咬得格格直响。但,他还是世故地看了看肖劲光:“党代表,你看这事..”
肖劲光一动不动,似乎在作某种紧张的思考,眼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良久,不轻不重吐出一个字:“撤!”然后,只见他转过脸来,似乎想补充说点什么,但转瞬之际又见他转过脸去,似乎把已经送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去。
戴岳沉思片刻,决定:“朱耀华副师长兼十六团团长。撤去黄友鹄的团长职务,充政治部听差!”同时征询地望着肖劲光。
肖劲光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同意!”
细雨濛濛,道路泥泞。生活本身,不是枯燥的文字能写尽其详的!
第二军沿湘东一线警戒赣敌。顺利北上之后,一连串的大仗、恶仗在两湖主战场相继展开。中国的革命与反革命在这块本应是牧歌四合、烟弥香的古老大地上展开拼死的厮杀。
历史在这里睁大眼睛。
7 月10 日,醴陵之战打响。第四军第十师,第八军第五团,从湘江东岸包抄敌人,切断敌退路,包围一经形成,迅速作了有效的攻击作战;十二师由夏家桥和沈潭实行强攻,炮火所到,无坚不化为碎片。叶挺独立团从豆田方向渡河而击,全体将士冒死向前冲击。是役激战一昼夜,消灭敌军千余人。
8 月19 日,平江之战打响。敌第一团、九十七、九十九团沿平江、浯口、长乐形成拱卫防御线。第四军、第七军约八个团的兵力,以牛刀杀鸡和以石击卵之势向敌全面发起攻击。激战两昼夜,歼敌两千余人,缴获大量武器。
8 月23 日至27 日。汀泗桥大战。毙伤敌近千人,俘敌两千余人。
8 月29 日至30 日。贺胜桥大战。吴佩孚亲率重兵两万余人,企图决战以求一胜;北代军第二、第十、第十二、十三师以及第七军部分部队三万余人参战。一夜炮声撼地、枪声冲杀声震天,整个战场如同白昼,数十里外但见火光弥天。敌军死伤无数,仅被火车压死和落水淹死就达数千之众。吴佩孚见大势己去,乘火车鼠窜而逃。二、十、十二、十三师一路猛追,前锋直抵武昌。
9 月1 日。敌武昌被围。历时四十天的武昌决战就此打响武汉决战期间,占据闽、浙、赣、苏、皖五省的孙传芳,一改坐山观虎斗的方针,急调十万大军人赣,企图利用江西这一“吴头楚尾、粤户闽庭”
之战略要地,一箭双雕。在他看来,吴佩孚元气大伤,北伐军锐气已尽。渔翁之利,他孙传芳已如翼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北伐主战场,顷刻东移。
南京。五省联军司令部会议室。
各部旅以上长官均己到齐。
“总司令到——”传令兵一声长叫。各长官肃然起立。
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全身披挂由屏风后昂然而出。
顿时,掌声陡起。
“坐!”孙传芳双手向前一推,然后撩起剑鞘,坐下。
此次军事会议,孙传芳是极为得意的。吴佩孚三番派人来宁,由请到求,盼他出兵,来使说到痛处声泪俱下。张作霖目前又驰电修好,言词恳切,尤其这结尾几句,读起来如饮甘霖:“玉帅新挫,武汉已失,东南半壁,全赖我兄支柱,弟以大局为重,微嫌小隙,早付东流,倘有新需,敢不邑勉。”①的确,他孙传芳好长时间没有扬眉吐气了。
连日来报,革命军虽鄂南两桥新胜,但消耗极大;武昌设围,久攻不下。
正如昨晚与小妾戏言:“此次收拾残局,舍我其谁?”
受此情绪感染,孙传芳语气咄咄逼人:“古人云,蓄势而发,伺机而动。
此时机已到..”
静静的会议室,洋溢着五省联军总司令的自豪与得意:“前有玉帅,自不量力,稍有长进,便大叫武力统一中国,近年来又常常轻惹广州赤贼。锋芒太露,太露!该有此败啊!”说到此,一脸轻蔑神情:“后有蒋介石,胃口太大。太大!打一打吴军气焰是可以的,怎么能如此愚钝,两败俱伤呢!
愚钝啊,愚钝!”说到此,只见他两手一按桌面,欣然立起:“我军此次出兵收拾残局,以逸待劳,千钧之势而发。各部须抓住战机,不让赤贼以喘气之机。重功重赏,重过严惩不饶。下面请卢总司令部署兵力!”
卢香亭从容走到地图前,详解两军态势和作战部署。
卢香亭,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与孙传芳同学。孙传芳此次十万大军入赣作战,总司令人选经过他仔细斟酌。他深信这位老同学,不会让他失望。
不一会,卢香亭一切部置停当。
孙传芳对此深为满意。
9 月6 日,孙传芳从南京司令部致电蒋介石,令革命军“迅速撤退。” 9 月7 日,孙传芳向蒋介石发出最后通谍,限24 小时内撤回广州:“否则职守所在,末容食忍..决于两日内由宁赴赣督师。”②其时,卢香亭已率军沿萍醴铁路和铜鼓、修水两路,蜂拥而进。
蒋介石急电北伐军右翼入赣作战。同时调总预备队第六军黑夜北上。
入赣作战分三路迎敌:第一路鲁涤平率第二军第五师、第五军第四十六团攻赣州、吉安,直趋南昌;第二路程潜率第六军第十七师、第七军第十九师、第一军,攻铜鼓、修水,直捣德安:第三路朱培德率第三军七、八、九师和第二军四、六两师两万余人,走宜春、新喻,威逼南昌。同时命何应钦所部进入福建,牵制江西。
金秋九月,本该是收获季节。这里却是烽火连天。
戴岳、肖劲光率部萍乡告捷,继而攻占宜春、分宜,逼进新喻。
分宜与新喻之间,相距不过数十公里。然而,这里山丘如削、岗峦四布,处处易守难攻。
孙军唐福山、张凤歧两部企图据险布阵,顽强阻击北伐军于分宜、新喻之间。故而唐福山将所有兵力全部投入战斗,张凤歧将预备力量反复增调。
于是,二军出师以来第一场硬仗打响。
六师正面主攻敌仰天岗阵地。
决死队一次又一次冲上去,毫无奏效。
师长戴岳亲自组织火力,掩护集团冲锋。部队一时逼近岗前。
然而地形过于复杂,敌不断变换射击角度。北伐军军火力则无法与之作相应变换,致使岗前部队进退不得。
军部巡察队见此情况,命六师分兵沿表水南岸迂回至敌人侧后,策应正面冲锋,实施两面夹击。
部队运动不久,敌军发现北伐军军企图。少顷,敌人竟调机动兵力,配合阵地守军出人意料打反击。
由于我六师十六团一营和十八团一营出击莲花未回,此处攻守兵力并不强大。
敌军由高而低,倾泻而下,几个反冲锋,竟然突至阵地面前。
肖劲光带领政治部工作人员深入阵地,宣传鼓动,在枪林弹雨中身先士卒。
阵地几次险遭突破,情况十分危急。
戴岳望着阵地上的肖劲光,十分感动,思虑片刻后断然命令:“轻伤员不准下火线处置,机关全部人员投入战斗,人在阵地在!”同时,自己抓起一杆长枪冲出指挥所。
全体将士只有一个信念:守住。守住就是胜利!
终于,迂回部队包抄上去了。敌军腹背受敌,顿成惊弓之鸟,溃不成军。
仰天岗阵地终被攻占。
第二天,各路部队进逼新喻城下。战事发展十分顺利。新喻守敌,与北伐军稍一接触,便望风而逃。
9 月下旬,北伐军各部完成预期作战任务,进至南昌外围。
蒋介石亲携第一军第二师入赣,进抵宜春。
次日,蒋介石召开江西战场军事会议,决定以收复南昌为当前作战任务,要求第一、二、三军务于最短时期“努力冲突、以竟全功”。
南昌之战是整个江西战场上最关键的一仗,胜败关系全局。孙败则不但江西不保,江浙也由此动摇;北伐军败,不仅危及两湖,广东也难确保其全。
因而,双方拿出主力,拉开决战架势。
9 月22 日,孙传芳于九江召开军事会议,严令各将领必须赴南昌前沿, 率队进攻。会后,卢香亭、陈调元、王普、叶开鑫、赵恒惕诸将领皆亲赴南昌城郊作战。
战斗异常激烈。
9 月24 日,程潜率第六军攻占南昌,得而复失。
蒋介石闻言,大怒:“娘稀匹,老湘军不行。得而复失!”于是亲赴火线,组织攻城。
10 月10 日,蒋介石发布命令:第三、第六、第七军和第一军一师,切断南浔路,攻打北平援军;第二军五师、六师、第一军二师攻打南昌城;四师为预备队。
戴岳、肖劲光率六师主力攻打西南进贤门,十六团攻打惠民门。
10 月12 日拂晓,总攻开始。
进贤门、惠民门敌军火力配置十分强大,一个连的战士冒枪林弹雨,冲至城下时,便剩不下几个人了。见此情形,肖劲光和戴岳决定,实施点位突破。于是,从各团挑选出年轻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做骨干,组成爬墙奋勇队。然后组织轻重武器,坚决控制奋勇队爬墙点上的敌人火力,以求撕开缺口,哪怕是一小块也好。
拂晓,爬墙队开始行动。顿时,长短武器以绝对优势控制进贤门东侧一段城墙,守城敌人无法抬头。奋勇队很快冲至城下,攀援而上。不一会迅速登上城墙。但奋勇队上城后遭到城上敌人拼死阻击,无法展开,以致几次均遭失败。
接着,又传来十七团团长廖新甲牺牲,一营全营在惠民门被敌火力围困得不能动弹的消息,戴岳急了,直奔一营,一甩帽子上了惠民门机枪阵地。
肖劲光一并上前。
“党代表,让二营营长代理团长,如何?”戴岳征询地问道。国民革命军党代表条例规定,主官发表命令,需党代表附属意见。战时也是如此。
“同意!”军情紧急,不容斟酌。
二营营长李目峰一跃而上,组织起一切能集中的火力,向敌人压过去。
一营乘机脱险。
正当全师再行组织进攻时,被切断的南浔路重被敌人打通,援兵源源而上,而南边抚州之敌又蠢蠢欲动,部队有腹背受敌之险。因此,二攻南昌仍未奏效。
短暂休整之后,三战南昌开始。
六师攻打牛行车站。
肖劲光、戴岳、米柳史顾问始终在火线指挥,亲自组织冲锋。然而,车站地形复杂,突击队进得去,却展不开,出不来。
戴岳眼睛都打红了。
肖劲光反复观察和研究车站地形特征。顿时,一个新的攻击思路形成。
戴岳一听,连声叫喊:“就这样干,就这样干!”
一时间机枪齐发,暂时地压住敌火力点。
一个个成建制集团冲锋队,带足了手榴弹,刺刀闪闪发亮。
肖劲光跳上高台,向全师官兵喊话:“南昌城久攻不下是我们革命军的耻辱。牛行车站铜打铁铸,我们也要将它撕成碎片。弟兄们,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不怕光荣的牺牲。革命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
转眼间,黑压压的人群在机枪的掩护下,越过一小段开阔地。尔后,分左中右向敌发起猛烈的冲锋。
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响过之后,冲锋部队全部进入车站。班排建制被打乱。
战士们三五人、七八人抱成一团在车站里乱冲乱打。
紧接着,剩下的部队向中间部位压挤。
牛行车站内,一场混战。
整整一个下午之后,敌人才被迫撤退。
部队占领车站之后,又艰难地继续向纵深发展。
六师将士浴血南昌。
敌军孤立无援了,于子夜渡赣江而逃。
六师奉命昼夜兼程追击。
一场血与火的洗礼,使六师在北伐军中以能拼被传为美谈。据知情的南昌万国红十字会掩埋队队长事后称:“牛行车站敌军两个团,依站建有强固的散兵壕和野堡,并设有狼井,而车站所靠河岸制成绝壁。”①由此可见,六师能拼绝非虚言。
9 日,蒋介石由南昌车站渡河入城。当蒋听完整个南昌战役的详细汇报之后,半晌不语。
众人不解其意。
后来证实:南昌决战,蒋介石是心虚的。北伐军赣北战场总兵力五万余人,攻歼孙传芳近八万人。孙虽为败残之师,但困兽犹斗,谁能有全胜的把握?正如中共在《中央局关于全国政治形势和党的策略报告》中指出:我们在喜幸的当中,也须知这次胜利半属侥幸,设后来无四军、八军相助,设没广大群众之支持,或至全部失败。
当然,历史不容假设。
胜利,从来是正确的铁证。
鄱阳湖河道港汉之间。
敌军拼命逃窜。第六师将士昼夜兼程。
部队一天一夜没合眼,没坐下来吃顿饭。每一个人的两腿都开始失去知觉,几近于某种机械运动。许多人开始走路睡觉,遇到小股残敌,便被枪声惊醒。
戴岳身边的朱耀华忍不住建议道:“是不是停下弄顿饭吃了再追?”
戴岳不吭气。他想的是俘虏和枪支。
肖劲光说:“告诉弟兄们,收获的时候扎紧裤带拼一阵,然后才有饱饭吃!”
正说之间,担任前锋的十八团团长刘凤报告:“我团已达涂槎,追上逃敌主力。经接洽,敌人表示愿意缴械。”
戴岳脸色一沉:“对逃敌有何接洽之说,还不缴械!”
然而,事已晚矣。当十八团再行缴械之时,白崇禧率第七军赶到。见此情状,白断然以革命军总参谋长的名义,下令由七军缴械。
两万余人的枪械,大半被七军所获。
戴岳闻讯大怒:“这个刘凤,贻误军机,我撤他的职!”
肖劲光本欲派人交涉,但转而一想,事已至此,气恼毫不济事,便与戴岳讨论起白崇禧的狡黠来。当二十二年以后,肖劲光再次与白崇禧在江南交手的时候,肖劲光还对人讲起这次初识“小诸葛”的故事。
追击任务完成,部队又奉命向闽北驰援何应钦部。
孙传芳五省联军其它各部已成惊弓之鸟,望风而逃。
11 月中旬,革命军穷追猛击,闽军纷纷倒戈。
12 月,顽敌周荫人所部闽北被歼。福建告捷。 ① 《北伐阵中日记》,1926 年10 月28 日。
翌年2 月,杭州为北伐军所克,浙江全境渐被攻占。
继而,北伐军乘胜兵进苏皖。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成功。
孙部及所剩安国军蜷缩南京周围一隅。
第六师挥军东进闽北后,由临川,而资溪、而光泽、而邵武、建阳,然后于建瓯班师,参加杭州会战。
3 月上旬,戴岳、肖劲光奉命北上,参加南京会战。
安徽宜城。
阳春三月,未名小湖,春意盎然。大自然全然不顾战火蛮毒,依然“江南春早。燕儿起舞后,柳丝儿绿了”。
戴岳在兵过宜城小驻时,陡生雅兴,邀肖劲光湖上泛舟。
淡淡斜阳,在远处的湖面映万道金光,舟桨所至,波光粼粼后,留下隐隐涟漪。
戴岳似乎特别高兴:“党代表年少而展鸿鹄之志。我与党代表相识并共事,实乃三生有幸啊!”
与此相反,肖劲光近日来却渐起心事:“革命把我们聚在一起。我能在北伐战争中与师长生死与共,我想我们今后谁都不会忘记的!”
说到此处,戴岳信口问道:“肖党代表对北伐的形势如何看?”问完,便有意无意地看着肖劲光。
“形势当然不错哆,但是..”肖劲光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记不清是哪一天,副军长熊式辉夜访六师,神色诡秘,撇开肖劲光单独与戴岳密谈至深夜。尔后两天,师部便传出种种说法。把这些说法与近半年来的政治风云联系起来,肖劲光顿觉前途未卜。
但近来自己忙于战事,又没法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究竟事情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将如何继续演变呢?想到这些,他便把目光收回来,望着戴岳,问道:
“师长,武汉与南昌的迁都之争,您想必有所耳闻吧!你怎么看?”
戴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迷迷惘惘地点了点头:“是哦,是哦..”
“师长,孙传芳已成釜底之鱼,此去南京,攻克只在举手之间。只是总司令是否..”说到这,肖劲光停了停,然后轻轻问道:“师长,你打算?”
戴岳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
他清楚,熊式辉前次从何应钦处来,是替蒋总司令试探他对局势的基本看法,同时,也摸摸他的底。众所周知,何是蒋之嫡系,而熊早已投在何的门下。另外,熊式辉详细地问询了肖劲光的许多情况,并暗示出某种政治上的危机正在到来。熊式辉甚至提醒他速选心腹“派驻”政治部。凭心而论,他还是信得过肖劲光的。他做了半辈子军人,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他真的有些佩服他。他甚至相信,肖劲光日后能成大器。
肖劲光见戴岳默然不语,便把桨使劲地荡了两下。然后停住,说道:“就现在看来,一场革命内部的动荡将无法避免。师长,何去何从,可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呀!为长远计,您须仔细斟酌!”
戴岳看了看肖劲光那张纯正而诚挚的脸,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他说什么呢?他深知,自己跟共产党不是一股道上的车。但又不是蒋介石的嫡属,武汉政府也并非自己的靠山。
“师长,将来若有相用之处,只要不背劲光初衷,你尽可以吩咐!”说到这,肖劲光盯着戴岳。
戴岳把脸转向别处,说:“党代表大智照人,岳何尝不知?只是我东奔西走这许多年,许多事都厌了,顺其自然吧!”
肖劲光见话到此处,也就互相心照不宣了。于是,又把目光投向远方,说:“师长,中国就这么大,将来也许我们还会见面!”
“是喽,是喽..”戴岳喃喃而语。
斜阳西下,满湖波光顿成橘黄色。
此时此刻,他们也许都没有想到,半年以后,两人便分属于枪口相逼的两个阵营。更想不到,二十二年后,两人在长沙相见时,面对二十年沧桑,戴岳感慨万千。这是后话。
南京城果然如期攻下。
第六师奉命卫戍西郊沿线。
3 月25 日。
肖劲光、戴岳正在布置卫戍事务,下关码头马连长匆匆赶到师部,双脚一并:
“报告师长,蒋总司令莅临南京,船靠下关江岸!”
肖劲光和戴岳闻讯,一惊:总司令到宁,事前怎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肖劲光和戴岳稍作商量,向鲁涤平代理军长简单汇报后,二人直奔下关码头。
不一会,但见“楚同舰”独泊岸边。两人二话没说,通报姓名后,急忙上舰。
“诸位辛苦,请坐。南京的秩序还好吧?”蒋介石似乎心不在焉,用浙江官话随口问道。
“还好。”戴岳答道。
“只是南京抢劫,并非我军所为。英人据此炮击南京,引起军民强烈不满!”肖劲光接口简要说道。
“误会。是的,误会!”蒋介石说着,隐隐透出尴尬之色。
肖劲光见状,调转话题:“总司令辛苦。我们已经报告军部,军长他们很快就来!”
“不必,不必!”蒋介石连连摆手:“我还有急事去上海。顷刻就走,顷刻就走!请转告你们军长!”
双方顿时无话可说。
蒋介石把头仰得高高的。戴岳和肖劲光只好起身告辞。
果然,不一会,马达响起,“楚同舰”拔锚起航。戴岳和肖劲光疑惑不解地返回师部。
半路上,碰见鲁代军长率各部师以上重要官员匆匆而来。当听说总司令已走,鲁涤平满脸涨得通红。
蒋总司令来宁,为什么不上岸?众人满腹狐疑。
“寄人篱下呀!”不知谁酸溜溜他说了一句。
鲁涤平闷然不语。
南京。李富春住处。
李富春送走联络员,心头的乌云越积越厚。从《蒋介石宣32
回布国民政府暂移南京的通电》,到《赣州总工会横遭摧残的情形》;从蒋介石3 月7 日之演讲,到南昌、九江党部被解散;从蒋介石对外报记者谈话,到现在蒋介石、汪精卫召开反共会议。一件件从李富春心头漫过。
肖劲光敲门进来,气喘吁吁。
“劲光,形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紧了。中央通知我马上回汉口开会。
这里的事情就要你多多留心!”李富春没等肖劲光坐稳,就急切他说。
肖劲光看着情急之中的李富春,顿感势态严重。虽然他对形势的发展没有李富春了解得全面具体,但他认真分析了许多现象。他对二军,特别是六师的进退作了无数的思考。根据中央的指示,他虽然在六师做了不少工作。
但,心中仍然无底,于是对李富春说道:“据传言分析并根据一些迹象判断,二军、六军仍然存在两种可能性。万一发生激变..”
“这些情况我会一并向中央汇报,请求办法。这里,你一定要设法稳住,设法稳住!”
肖劲光点点头。
“如遇特殊情况,你须相机行事,总不能让党和革命事业受损失!”李富春兄长一般地细细交待。
肖劲光道:“你放心吧。请示到办法,早些回来。二军,我们不能放弃!”
是呵,他们多么需要党的指示!需要党在极其复杂的情势下给他们以力量、以办法。
莫愁湖。
水天一色,春波轻漾。湖畔行人盈路,争睹鸟语花香。大家忘却了战争,忘却了战争曾给予他们的破坏与恐惧。麒麟楼上。
鲁涤平缓缓端起酒杯,立起身:“弟兄们,北代以来,各位劳苦功高。
今日请大家一聚,略表本人心意。来来来,干了这一杯,同乐、同乐!”
一桌十多人,随声附和。顿时欢声笑语、杯光觞影。鲁代军长兴致勃勃。
众人便以莫愁湖为题,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
“莫愁、莫愁,焉能不愁哟!”鲁涤平借题发挥,感叹道。众人一时无言以对。
“此次蒋总司令路过南京而不上岸,其意不言自明。咳,二军前途未卜哟!”鲁涤平说到这,自顾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方维夏见状,也端起酒杯:“来来,有酒学仙,喝喝!”
大家捉杯相随,频频闷饮。
一阵和煦轻风从湖面吹过来,撩起众人各自的无限情思。有牢骚满腹而无处排解的,有厌腻军旅生活而希望解甲归田的,有久居人下而打算另择新枝的,还有图谋已久而准备就此冲天而起的。
肖劲光端着酒杯,想着自己的心思。他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二军,拱手送给蒋介石。
酒至微醉处,桌上的话又慢慢多起来。
张辉瓒推开酒杯,看了看心有所思的鲁涤平,说道:“军长,蒋介石不仁,我们就不义。今后,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鲁涤平抬起眼,看了看这位一师的师长,没言语。
“军长,我看我们是应该有所打算了!”李六如说道。
戴岳慢慢放下筷子,从容而言:“军长,此风云变幻之时,静守无疑是坐以待毙。依我愚见,我们应当先和六军一起,固守南京,然后..”
朱耀华闻言,立即表示赞成:“一旦谭主席武汉反蒋,我们也好有所作为!”
鲁涤平看着众人,动了动那笨拙的身子,眯起双眼,问道:“哦——,你们都这么看?”
肖劲光一直观察着鲁涤平的表情变化。他平日和这位代军长接触不多,但对他的底细和为人应该说是知道一些。尤其是代军长对那个“代”字极不满意,是众人皆知的。这也许是他倒向武汉的障碍之最重要的一点。
鲁涤平侧过身,盯着细眼看着自己的肖劲光,问道:“你说呢,肖党代表?”
肖劲光略忖瞬间,决定把自己想好的话说出来:“军长,恕劲光冒昧,有三句话供您斟酌。我想,在蒋总司令那儿,二军什么时候都有寄人篱下之感,而在谭主席那儿,这些兄弟总是他的手心肉,您总是他的好兄弟,此其一;第二,如果武汉方面反蒋,我们得有所准备,如果武汉方面不反蒋,我们更要有所准备,成竹在胸,方能处变不惊;这第三嘛,谭主席在武汉,这二军的事,什么时候不是您说了算。还望军长三思!”
鲁涤平盯着肖劲光,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呵,是呵!谭三爷远在武汉,也无命令。六军盂潜公(程潜)新赴湖北,谁来主持呢?”说到这,鲁涤平又端起酒杯。
“您可当仁不让嘛!”方维夏插话道。
鲁涤平盯着酒杯:“我?——我当谨慎从事哦!”说完一饮而尽。
“该下决心了,军长!”肖劲光起身将一盘盐煮花生米移到鲁涤平面前。
鲁涤平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突然话题一转:“肖党代表贵庚?”
“二十四岁。”
“可有家眷?”
“不曾有!”肖劲光没想到这位代军长在这场合说及这等私事。
“兄弟们给肖党代表做个红娘呵!”鲁涤平换了个人似的,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肖党代表出过洋,少年老成,得找一个众人哄闹起来。
“军长是不是要保媒呀?”
“肖党代表早就心有所属了!”
“肖党代表不要过于保密嘛!”
赏春宴在笑闹声中结束了。各人起身拱手道别。也许真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众人的心头由此罩起一片浓密的阴云。
肖劲光回到住处,反复回味着席间的细节,尤其对鲁代军长的态度和表情变化,进行了无数次猜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叫他雾里看花一般。
他急切地盼望李富春回来。他隐隐感到情势的极端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