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位革命长者的怀念 李晓光
对一位革命长者的怀念 李晓光
纪念张云逸同志诞辰一百周年
我注视着陈放在案头的一张照片,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这是张云逸同志的身着大将戎装的照片,他那慈祥和霭的目光,像往日那样凝视着我,要说什么似的。记得他送我这张照片时,亲笔在背面写了“晓光同志惠存,张云逸,1961年12月15日。”从那时以后,我又多次看望过他,每次见面,他都给我以极大的教益。
最难忘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次见面。那时我已受到不应有的株连,但张云逸同志还是毫无犹豫地接见我,给了我许多安慰和勉励。我发现,同他赠送像片时相比,他苍老多了,谈话时,头不由自主地在颤动。这一次他谈到了许多老同志,他深有感慨地说:“现在不知他们怎样了。”接着他陷入了深思,似乎在追寻往事的踪迹,表现出了他的愤慨和伤感,这时,他头颤动得更加厉害了,我怕他过于劳累,不敢久谈,只好扶他回卧室休息。想不到,五年之后他逝世了,这次见面竟成永诀。
我第一次见到张云逸同志是1947年。年初,鲁南战役结束,我从前方调到参谋处工作,从此每天都有报告和通报由我起草,经来光祖处长、袁仲贤副参谋长和张云逸副军长审批发出。部队改称华东军区后,大家还是习惯地称呼张云逸同志为“张副军长”。这期间,我每天都见到他。他常常低着头,戴上老花眼镜,紧闭双唇,凝神思索,用一支派克钢笔或小楷毛笔,认真地修改电文稿,像语文教师给学生修改作业似的,一丝不苟。有时他也亲自起草电文,如以华东局或华东军区首长名义向中央军委的作战建议电报,多是他亲自起草的。他工作起来,总是那样聚精会神,十分严肃。那年我刚17岁,第一次接触高级首长,起初有点拘束,但几次接触以后,就自然多了,觉得他是一位十分和霭可亲的首长。每当他改完电稿,只要没有别的事,他都耐心指点我这个电稿为什么这样修改。那时,我们就听说他早年参加辛亥革命,是粤军和北伐军中的著名幕僚军官,在红军中也是少数最优秀的参谋工作者之一。他又是一位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他治军整军有方,大至改造旧军队成为钢铁红军,在军事斗争中,运筹谋略,纵横捭阖,指挥部队作战,小至实施军事教育,研究战略战术,以至参谋工作的文书业务,他都有丰富的经验。我读过他多篇关于参谋工作的文章,阐述参谋工作者应有的作风和修养,以及战时和平时,战斗前、中、后参谋工作的要领,是他的这些教导,引我进入参谋文书工作之门。他特别强调要培养参谋人员的战略眼光和工作预见性。在参谋文字工作方面,他对军语的使用,文字表达,要求都十分严格,每一份文电都要十分简明准确。有一次,我接东西南北方位在电稿里写了河流的一岸。他指出,在军事文电中,要按河流的流向写明左岸或右岸,只有这样准确地表述,才不致引起误解。他还指出,必须勤查地图,核对清楚,不能照抄照转。又一次,他问我:“你学过写革字吗?”接着又说:“在电报稿里不要写草字,要考虑到译电报困难。”他看我有点窘,微笑着解释说:“不是不可以知道草字怎么写,只是不要写在电报稿纸里,电报要求字体工整。”
我在参谋处工作一段时间后,张副军长要我去给他当秘书,因为首长原来的秘书刘平同志调司令部做政治工作。刘平离任前,向我交代了办好电报、管好文件,管好生活等三项任务。前后我在张老身边工作不到一年时间,但朝夕相处,使我从这位革命长者的言行中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我先是在参谋处作战科党小组过组织生活,后在华东局秘书处党小组过组织生活。张云逸同志也是参加作战科党小组生活的。他经常强调首长、干部在党内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所有党员都要遵守党章。他亲自缴纳党费,按时参加党小组会,从无疏忽,从不特殊。在党小组生活会上,他经常结合形势、任务对党员同志提出严格要求。当山东各地掀起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时,他在小组会上提出党员干部要自觉地参加土改运动,参加驻地附近的群众斗争会,受过苦的要找到受苦的根源,没受过苦的也跟着喝一点苦水,一起提高觉悟。对我这个入党不久的共产党员来说,这是一次深刻的阶级教育。我的父母都是老共产党员,我出生于白色恐怖下的上海,后经组织同意把我送到山东老家生活过一个时期,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地主阶级的社会关系。在土改中,我写信给老家的农会,表示坚决支持土地改革。部队的报纸(大概是《军直小报》)报道并表扬了我的正确态度和坚决行动。这和张老的教育也是分不开的。
华东局和华东机关由沂水地区向胶东转移时,在掖县城附近,张云逸同志乘坐的吉普车被一部分轻伤兵拦阻,要强行乘年。为解困,我跑步到掖县公安局调来一个班,当我带着这个班赶到时,张云逸同志已表白了自己的身份,在向他们训话了。这次首长发了脾气,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严厉地批评人。以后,再也没见他那么严厉过。这些伤员明白违犯了纪律,面面相觑,诚惶诚恐。但当张云逸同志知道他们距集中地点还有较长路程,粮票将要用完时,就亲自批条给兵站部于眉部长,请他为这批伤员解决粮票问题。他们受了一次教育,表示康复后重返前线的决心,然后欢欣鼓舞而去。我带着公安局的这个班站在那里,手足不知所措,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幼稚,我也受了一次教育。
不久,华东局和华东军区机关一分为二,饶漱石、张鼎丞、黎玉等率少数人员留在胶东,张云逸、邓子恢等率大部人员去渤海,并组织华东后方工委。出发前夕我忽然生病发烧,将动身时高烧还是不退,手足冰凉。政治部舒同主任的秘书林路同志,把我生病的情况报告了张云逸同志。张老便和舒主任跑来看望和慰问,叫人端来热水,亲自把我的手脚按在盆里烫洗,并找来医生诊治,安慰我坚持到达驻地再好好休息。顿时,我感到一股暖流涌进心头,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多么慈爱的首长啊!我真后悔!自己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呢?
张云逸同志平易近人,待人诚恳,十分关心爱护干部。我在他身边工作期间,看到多位旅以上干部找他谈心,或来信请求帮助解决实际问题,不论分配工作,还是治病休养,他都根据实际情况,尽可能给以圆满的解决。成仿吾同志从华北寄信给陈毅和张云逸同志,要手枪和提琴,信中说:“手枪以自卫,提琴以教学。”张老看到来信后,立即交有关部门去办理。他的一位特务员,从江北指挥部时期就跟他工作,张老很关心和尊重他,曾对我说:“他文化低,没能调他去学习,去部队锻炼,很对不起他,但革命是有分工的啊!”我听了这话,心里大受感动。
张云逸同志自律以严,生活简朴,他穿的汗衫常是补了又补,特务员要给他丢掉再领新的,可怎么说他也不准丢。行军时,他则尽量轻装,把平时节省下来的食品分给作战科和机要科的同志,有时还把驮骡空出来帮助几位老参谋驮行李。
1947年10月底,调研室需要调一批同志去工作,张云逸同志答允从司政机关选调。于是我被提名,首长同意了,张老亲自告诉我组织上的这一考虑。但那时我的党性觉悟较低,表示不愿作这种埋头苦干的工作,希望到战斗部队锻炼,或者先到军政大学学习,然后再到前方。因我自回后方后,一直怀念前方的战斗生活,何况这时正风传“准备10万干部下江南”呢。张老看我不愿去调研室,春节前便同意我去了军大。这不是无原则迁就,而是耐心地等待我的转变。5月的一天,调研室一位科长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告诉我副军长来参加会议,叫我去一下。我从一大队二中队驻地阳信县王家集来到校部所在地流坡坞时,正是傍晚时分,张云逸同志吃过晚饭后,正在同余立金、陈铁君等校首长围坐在露天的一张桌边打扑克。我来到副军长面前,他第一句话就问:“李晓光同志,他们还要调你去,你已经学习过了,还有什么意见?”我很难为情地说:“我服从组织决定。”但心里还有点勉强。他接着说:“这个工作很重要,你要做好工作。”我没有别的话说了,便立即到调研室报到。从此以后,除了“文革”中调出工作七八年外,我一直战斗在这条战线上,我经历了从不安心到安心,以后热爱这工作,把青春的最好时光贡献给了它,直至双鬓染霜。这一过程同党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同首长和同志、革命工作实践中的集体的教育和帮助也是分不开的。而张老的言传身教和耳提面命起了更大的作用。
解放以后,我同张老见面机会较少,但我每次去北京,都去看望他。大概是1962年春,我曾几次见到他,每次见面,他都问起我们的工作情况。有一次,我陪尹耕莘同志一起到张老家,张老谈了学习问题。他强调学习是革命者的责任,要一面学理论,一面学业务,至少要学一门外文。张老说,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要结合实践坚持学习毛泽东著作,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提高。革命长者的殷切期望,使我们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又有一次,我去看望张老,留下一本册页请他题字,老人家欣然同意。后来,他把册页带来南京,上面的题字是引用刘少奇同志《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的一段话,张老写道:“晓光同志:我们共产党员要有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的修养,要有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去研究和处理各种问题的修养;要有无产阶级的革命战略战术的修养;要有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和道德品质的修养;要有坚持党内团结,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遵守纪律的修养;要有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的修养;要有善于联系群众的修养,以及各种科学知识的修养。张云逸一九六三年七一节,于北京”。“文革”中,组织通知收缴有关刘少奇同志的材料,张老的这个题词也没法完整保留了。我十分踌躇,后来还是动了剪刀和浆糊,留下“我们共产党员要善于联系群众”几个字拼裱起来,保留了下来。如今,回想起来,一则为保留了张老的遗墨而庆幸,又则因未能完整地保留下来而引为终身的遗憾。1974年11月19日张老去世的时候,我在溧阳县城,从广播中听到了这个不幸消息,我抑制不住悲痛,遥寄无限的哀思。张老是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他为中国革命立下的不朽功勋和他那革命长者的风范,将长留天地,久驻人间,永存我心的。在迎接他的百岁诞辰和纪念馆开馆之际,我想到他对我的关怀和教育,心情激动,感奋不已,爱以此文,作为对他的深切缅怀和永久纪念。
1992年3月15日于南京
注释:
(1)李晓光,原任南京军区司令部第三部副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