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第二辑
第二辑
凤凰涅槃
天方国[①]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②]《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③]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风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唈。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钢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象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飘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象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④]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⑤]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昕潮涨了,
昕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风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削
附录:
本篇末段“凤凰更生歌”的“凤凰和鸣”各节歌词,与《女神》初版本有较大不同。今本仅五节,初版则有十五节。除第一节相同外,其余十四节均不同。现将这十四节歌词附录如下:
我们光明呀!
我们光明呀!
一切的一,光明呀!
一的一切,光明呀!
光明便是你,光明便是我!
光明便是“他”,光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呀!
我们新鲜呀!
一切的一,新鲜呀!
一的一切,新鲜呀!
新鲜便是你,新鲜便是我!
新鲜便是“他”,新鲜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华美呀!
我们华美呀!
一切的一,华美呀!
一的一切,华美呀!
华美便是你,华美便是我!
华美便是“他”,华美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芬芳呀!
我们芬芳呀! 一切的一,芬芳呀!
一的一切,芬芳呀!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和谐呀!
我们和谐呀!
一切的一,和谐呀!
一的一切,和谐呀!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乐呀!
我们欢乐呀!
一切的一,欢乐呀!
一的一切,欢乐呀!
欢乐便是你,欢乐便是我!
欢乐便是“他”,欢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呀!
我们热诚呀!
一切的一,热诚呀!
一的一切,热诚呀!
热诚便是你,热诚便是我!
热诚便是“他”,热诚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雄浑呀!
我们雄浑呀!
一切的一,雄浑呀!
一的一切,雄浑呀!
雄浑便是你,雄浑便是我!
雄浑便是“他”,雄浑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呀!
我们生动呀!
一切的一,生动呀!
一的一切,生动呀!
生动便是你,生动便是我!
生动便是“他”,生动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自由呀!
我们自由呀!
一切的一,自由呀!
一的一切,自由呀!
自由便是你,自由便是我!
自由便是“他”,自由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恍惚呀!
我们恍惚呀!
一切的一,恍惚呀!
一的一切,恍惚呀!
恍惚便是你,恍惚便是我!
恍惚便是“他”,恍惚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神秘呀!
我们神秘呀!
一切的一,神秘呀!
一的一切,神秘呀!
神秘便是你,神秘便是我!
神秘便是“他”,神秘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悠久呀!
我们悠久呀!
一切的一,悠久呀!
一的一切,悠久呀!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
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一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一九二一年《女神》初版本有副题:“一名‘菲尼克司的科美体’。”科美体,英语喜剧Comedy的音译。
涅槃,梵语Nirvana的音译,意即圆寂,指佛教徒长期修炼达到功德圆满的境界。后用以称僧人之死,有返本归真之义。这里以喻凤凰的死而再生。
天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①]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②]底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吸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七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发表时原注写于一月三十日。
心灯
连日不住的狂风,
吹灭了空中的太阳,
吹熄了胸中的灯亮。
炭坑中的炭块呀,凄凉!
空中的太阳,胸中的灯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电灯一样:
太阳万烛光,我是五烛光,
烛光虽有多少,亮时同时亮。
放学回来我睡在这海岸边的草场上,
海碧天青,浮云灿烂,衰草金黄。
是潮里的声音?是草里的声音?
一声声道:快向光明处伸长!
有几个小巧的纸鸢正在空中飞放,
纸鸢们也好象欢喜太阳:
一个个恐后争先,争先恐后,
不断地努力、飞扬、向上。
更有只雄壮的飞鹰在我头上飞航,
他在闪闪翅儿,又在停停桨,
他从光明中飞来,又向光明中飞往,
我想到我心地里翱翔着的凤凰。
1920年2月初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二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发表时原注写于一九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炉中煤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总得重见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1920年1、2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二月三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无烟煤
无烟煤
“轮船要煤烧,
我的脑筋中每天至少要
三四立方尺的新思潮。”[①]
Stendhal哟![②]
Henri Beyle哟!
你这句警策的名言,
便是我今天装进了脑的无烟煤了!
夹竹桃底花,
石榴树底花,
鲜红的火呀!
思想底花,
可要几时才能开放呀?
云衣灿烂的夕阳
照过街坊上的屋顶来笑向着我,
好象是在说:
“沫若哟!你要往哪儿去哟?”
我悄声地对她说道:
“我要往图书馆里去挖煤去哟!”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七月十一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日出
哦哦,环天都是火云!
好象是赤的游龙,赤的狮子,
赤的鲸鱼,赤的象,赤的犀。
你们可都是亚坡罗[①]的前驱?
哦哦,摩托车前的明灯!
你二十世纪底亚坡罗!
你也改乘了摩托车吗?
我想做个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吗?
哦哦,光的雄劲!
玛瑙一样的晨鸟在我眼前飞腾。
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地分明!
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斗争!
哦哦,明与暗,同是一样的浮云。
我守看着那一切的暗云……
被亚坡罗的雄光驱除干净!
是凯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鸡声!
1920年3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三月七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发表时原注写于二月十九日。
晨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
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
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
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
黄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块早早融化呀!
晨安!万里长城呀!
啊啊!雪的旷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罗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①]
晨安!雪的帕米尔呀![②]
晨安!雪的喜玛拉雅呀![③]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④]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恒河呀![⑤]恒河里面流泻着的灵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红海呀!苏彝士的运河呀![⑥]
晨安!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呀![⑦]
啊啊!你早就幻想飞行的达·芬奇呀![⑧]
晨安!你坐在万神祠前面的“沉思者”呀![⑨]
晨安!半工半读团的学友们呀!
晨安!比利时呀!比利时的遗民呀!
晨安!爱尔兰呀!爱尔兰的诗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陆呀!
晨安!华盛顿的墓呀!林肯的墓呀!惠特曼的墓呀![⑩]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诸岛呀!太平洋上的扶桑呀![11]
扶桑呀!扶桑呀!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ésamé呀![12]
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
1920年1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一月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笔立山头展望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动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幕蒙笼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万籁共鸣的symphony,[①]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
弯弯的海岸好象Cupid[②]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黑沈沈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
船,数不尽的轮船,
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严母呀!
1920年6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七月十一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作者原注:笔立山在日本门司市西。登山一望,海陆船廛,了如指掌。
浴海
太阳当顶了!
无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调!
万象森罗,一个圆形舞蹈!
我在这舞蹈场中戏弄波涛!
我的血和海浪同潮,
我的心和日火同烧,
我有生以来的尘垢、粃糠
早已被全盘洗掉!
我如今变了个脱了壳的蝉虫,
正在这烈日光中放声叫:
太阳的光威
要把这全宇宙来熔化了!
弟兄们!快快!
快也来戏弄波涛!
趁着我们的血浪还在潮,
趁着我们的心火还在烧,
快把那陈腐了的旧皮囊
全盘洗掉!
新社会的改造
全赖吾曹!
1919年9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二十四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①]
1919年9、10月间作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一月五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三个泛神论者
一
我爱我国的庄子,[①]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②]
因为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③]
二
我爱荷兰的Spinoza,[④]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磨镜片吃饭的人。[⑤]
三
我爱印度的Kabir,[⑥]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编鱼网吃饭的人。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一月五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发表时题为《三个Pantheism》。按“Pantheism”应为“Pantheists”。
电火光中
一 怀古——贝加尔湖畔之苏子卿[①]
电灯已着了光,
我的心儿却怎这么幽暗?
我孤独地在市中徐行,
想到了苏子卿在贝加尔湖湖畔。
我想象他披着一件白羊裘,
毡履,毡裳,毡巾复首,
独立在苍茫无际的西比利亚[②]荒原当中,
有雪潮一样的羊群在他背后。
我想象他在个孟春的黄昏时分,
待要归返穹庐,
背景中贝加尔湖上的冰涛,
与天际的白云波连山竖。
我想象他向着东行,
遥遥地正望南翘首;
眼眸中含蓄着无限的悲哀,
又好象燃着希望一缕。
二 观画——Millet的《牧羊少女》[③]
电灯已着了光,
我的心儿却怎这么幽暗?
我想象着苏子卿的乡思,
我步进了街头的一家画馆。
我赏玩了一回四林湖[④]畔的日晡,
我又在加里弗尼亚州[⑤]观望瀑布——
哦,好一幅理想的画图!理想以上的画图!
画中的人!你可不便是胡妇吗?胡妇![⑥]
一个野花烂缦的碧绿的大平原,
在我的面前展放。
平原中立着一个持杖的女人,
背后也涌着了一群归羊。
那怕是苏武归国后的风光,
他的弃妻,他的群羊无恙;
可那牧羊女人的眼中,眼中,
那含蓄的是悲愤?怨望?凄凉?
三 赞像——Beethoven的肖像[⑦]
电灯已着了光,
我的心儿却怎这么幽暗?
我望着那弥勒的画图,
我又在《世界名画集》中寻检。
圣母,耶稣的头,抱破瓶的少女……
在我面前翩舞。
哦,贝多芬!贝多芬!
你解除了我无名的愁苦!
你蓬蓬的乱发如象奔流的海涛,
你高张的白领如象戴雪的山椒。
你如狮的额,如虎的眼,
你这如象“大宇宙意志”[⑧]自身的头脑!
你右手持着铅笔,左手持着原稿,
你那笔尖头上正在倾泻着怒潮。
贝多芬哟!你可在倾听什么?
我好象听着你的symphony了!
1919年年末初稿
1928年2月1日修改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发表时原注写于一九二○年四月十七日。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褓母,
你是时常地爱抚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①]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②]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我的同胞,你的儿孙,
他们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③]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④]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这宇宙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