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传经佳话”
二 “传经佳话”
“是啊,是啊,这回只差没有坐飞机。不过,听讲坐飞机不安全,怕三个轮子放不下。如今领导人都兴坐专车、专列……”
“你老人家这回出远门,见了大世面,取经得宝,可要给我们传达传达!”
“人家是农业的红旗,全国都要学习,经验一套又一套。我学习回来,当然要给大家传经送宝,把我们芙蓉镇也办成一个典型!”
“一朝一法。从前唐僧骑匹白马,到西天取经,只带了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三个徒弟,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我们王支书去北方取经,是机械化开路,而且成千上万的人都去,五湖四海的人都去……”
“什么?什么?你老伯喝了红薯烧酒讲酒话,怎么拿唐僧上西天取经来打比,那是封建迷信,我们这是农业革命!你这话要叫上级听去了,嘿嘿……”
“王支书,天下那么大,我们芙蓉镇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们芙蓉镇也不小,而且很重要。这回全县去取经的人里,就只三个大队一级的领导……”
对于这些热情的问候、赞誉,王秋赦笑眯眯地品着红薯酒,嚼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沙哑着喉咙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书,听讲从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上万人到那地方去参观学习?”这时,有个青皮后生插进来问。
“对啊,天南海北,云南、新疆、西藏的少数民族,都去学习。学校、礼堂、招待所都住得满满登登的。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们芙蓉镇青石板街这样长。”王秋赦回答。
“那,他们还用不用化肥?”青皮后生又问。
“全国的典型,头面红旗,国家当然会保证供应。”王秋赦不晓得这青皮后生问话的用意,“话讲回来,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万人参观、取经、学习,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两泡尿,一万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粪尿?那大队才八、九百亩土地,只怕肥过了头,会清风倒伏,不结谷子只长苗,哪里还要什么化学肥料!”
青皮后生的话,引得吊脚楼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书正要正颜厉色,把这出身虽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后生狠狠教训一顿,却见大队秘书黎满庚进楼来了。依黎满庚的错误,“四清”运动中工作组本要开除他的党籍,后因他主动交出了替新富农婆胡玉音窝藏的一千五百元赃款,认错、认罪态度较好,才受到了宽大处理,保留了党籍,降为大队秘书。
“黎秘书!怎么这时刻才来?被你婆娘拖得脱不开身?你再不来,我就要打发人去请啦!”王秋赦满面红光,并不起身,拿腔拿调地说。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倒了一杯红薯酒:“我到北方去了个把月,镇里没有出过什么事吧?”
黎满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级。可他从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这吊脚楼主的。所以这位置一上一下的变动,他总感到不舒服、不适应。但他又不能不当干部。他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头脑单纯的复员军人了,而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他向王支书简单汇报了一下本镇大队近一月来的工作,比如各生产队举行“天天读”的情况啦,有多少社员能背诵“老三篇”了啦,村头路口,又刷写下了多少条“最高指示”啦,画下了多少幅光辉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镇里群众的思想有些乱啊。”王秋赦严肃地看了黎满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够!刚才就有人在这里把我到北方取经,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经,气人不气人?还有人讲全国的农业红旗不需要买化学肥料,每天一万多人参观学习,拉下的屎尿就会把苞谷、麦子肥倒,好笑不好笑?这话虽然都是从贫下中农的嘴巴里讲出来的,但有没有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在背后煽阴风?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斗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可在斗我们。”
王秋赦讲一句,黎满庚点一下头。陪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则有的跟着点头,有的则挤眉眨眼暗自发笑。
“支书老王,你这回取了什么宝贵经验回来?”黎满庚毕竟听不惯王秋赦的这本阶级斗争歌诀,便岔开话题问。
“什么经?丰富得很,够我们这些人几辈子受用。其中有一项,是大家从没听过、见过的!我要不是这回去开了眼界,硬是做梦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红薯酒说。
“呵呵,王支书,快讲把大家听听!”黎满庚陪着端了端酒杯,嚼了两粒花生米。
“叫‘三忠于’、‘四无限’,整整一套仪式!”说着,王秋赦站起身来,双目炯炯,兴致勃勃,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红宝书,紧贴着放到胸口上,仿佛立时进入到了一个神圣的境界,连他头上都仿佛显出了一圈圣灵的光环。“人家的经验干条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一早一晚都要举行仪式,叫做‘早请示’、‘晚汇报’。火车上、汽车站、机关、学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话,立且时巴满屋的人都吸引住了。这真是山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这本真经,安排什么时候给干部群众贯彻、传达?”黎满庚也兴致颇高地问。
“革命不等人,传达不过夜!我看这回也不搞‘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那老一套了。”王秋赦沙着喉咙,当机立断地对黎满庚布置开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队部放广播,立即在圩场坪里开大会,社员群众都要带红宝书,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不准参加!”
“你路上辛苦了,又刚喝了酒,是不是改天……”黎满庚迟疑着没有动身。
“黎秘书!政治大于一切,先于一切!传达不过夜。通知每个人都带红宝书!”王秋赦眼睛直瞪着黎满庚,威严地重复着自己的命令。
一个多钟头后,圩场坪古老的戏台上,悬挂着雪白通亮的煤气灯。戏台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片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社员群众在吸着烟斗、纸烟,或是“喇叭筒”。近些年来,山里人也习惯了闻风而动,不分白日黑夜,召之即来,参加各种紧急、重要的群众大会,举行各种热烈欢呼、衷心拥护某篇“两报一刊”社论发表、某项“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王秋赦支书在几位大队干部的随同下,登上戏台,在两排长条凳上一一就座。这是大队一级规格的主席台。黎满庚秘书则站在煤气灯下,一个一个生产队地喊着队长们的名字,清点参加大会的队别人数。直到路途最远的一个生产队的人马都进了场,黎秘书才宣布大会开始,由地、县农业参观团成员、大队党支部王秋赦书记给贫下中农、革命群众传经授宝。
在一派热烈的掌声中,王秋赦气度庄重地站到了台前,矜持地朝大家招了招手,点了点头。直等巴掌声停歇下来后,他才以沙哑的声音,开口说话:“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听了广播通知,大家来开大会,你们都带了红宝书来没有?”
出语不凡,台下立即响起了一片摸索口袋的窸窣声。接着有很多人响亮地回答:“带了!带了!”“我们还是大语录本!”“强烈要求大队给每个社员发本袖珍本!”
“好!现在,带了红宝书的,都请举起来!”王秋赦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社员们纷纷把红宝书举过了头顶。“好!这就是红海洋!今后,我们要养成习惯,无论出工收工,大会小会,红宝书都要随身带!这叫做身不离红宝书,心不离红太阳!唱歌要唱语录歌,读书要读红宝书!”
王支书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使得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这次,我光荣地参加了地、县农业参观团,到北方取经,上下几千里,来回个多月。人家是全国的红旗,农业的样板。五湖四海、国内国外都去学习。人家的宝贵经验一套又一套,千条又万条。比方记政治工分,办政治夜校。比方贫下中农管学校、管供销、管卫生、管文化、管体育,取消自留地,取消集市贸易等等。千条万条,突出政治第一条!阶级斗争是根本,‘老三篇’天天读是关键,忠于领袖是标准。这些经验里头,最最重要的一项,是六个字:”三忠于‘,’四无限‘。什么叫做’三忠于‘、’四无限‘?我们芙蓉镇是个大山里的深沟沟,大家都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我这回取了经回来,可以讲给大家听,做给大家看,大家都要学。学会了都要照着做,要搞’早请示‘、’晚汇报‘。“
社员们越听越新鲜,也越听越觉得神奇。王秋赦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戏台的正墙上空无一物,便十分气愤地责问黎满庚:“怎么搞的?台上为什么不挂光辉形象?快去取一幅光辉形象来!小学校里就有,越快越好!当秘书的人,这种大事都不预先准备好!”
黎满庚晓得事关重大,立即纵身跳下戏台,奔往小学校去了。王秋赦则继续沙哑着嗓音,详详细细地给大家讲解着“三忠于”、“四无限”的内容,讲解着“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程序。不一会儿,黎满庚就一头汗、一身灰、气喘吁吁地双手举着一幅光辉形象回来了。因为现场等着急用,又临时找不到浆糊、图钉,王秋赦就命黎满庚双手举着光辉形象,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在戏台中央站定。
“现在,请同志们都手捧红宝书,面向红太阳,统统站起来!”王秋赦大声宣布。整个会场的人立即依他所言,站了起来。
王秋赦接着做开了示范的姿态、动作,但见他立正站好,挺胸抬头,双目平视,看着远方,左手下垂,右手则手臂半屈,握着红宝书紧贴在胸口上,然后侧身四十五度,斜对着光辉形象,嘴里朗诵道:“首先,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当王秋赦朗诵到“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时,他手里的红宝书便举平头顶,打着节拍似地来回晃动,来回晃动。……王秋赦在向群众传授了这套崇拜仪式之后,真是豪情澎湃,激动万分,喉咙嘶哑,热泪盈眶。他觉得自己无比高大,无比自豪,无比有力量。他就像个千年修炼、一朝得道的圣徒,沉湎在自己的无与伦比的幸福、喜悦里。这时刻,你就是叫他过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他都会在所不辞……接着他还发表了热情的讲演,号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干部立即行动起来,家家户户做忠字牌,设宝书台。每个生产队都要搞“早请示”“晚汇报”,为把芙蓉镇大队办成红彤彤、亮堂堂的革命化大学校而努力……这回可是苦了黎满庚,他举着光辉形象,手痛了,腿酸了,可一动都不敢动:忠不忠,看行动。
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从北方取回的这本真经,不几天就由公社革筹小组汇报给了县革筹领导小组。县革筹负责人政治嗅觉十分灵敏,懂得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最新事物,谁要置之不理谁该倒大霉、受大罪。于是立即由县革筹做出决定,把王秋赦提拔为全县活学活用标兵,首先请到县革筹机关来讲用、传授“早请示”“晚汇报”仪式。接着又派出吉普专车一辆,配上三用机,到全县各条战线和各区、社去讲用,去传经授宝。王秋赦一跃而成为全县妇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人物……但这时,他头脑膨胀,忘乎所以,加上文化水平、政治阅历有限,估错了形势,他竟在各地讲用时,鹦鹉学舌地声讨走资派,连汤带水地批判开了业已靠边站了的原县委书记杨民高和原公社书记李国香……这一着棋,在吊脚楼主后来的政治生涯中造成了恶果。此是后话。
写到这里,笔者要申明一句:中国大地上出现的这场现代迷信的洪水,是历史的产物,几千年封建愚昧的变态、变种。不能简单地归责于某一位革命领袖。不要超越特定的历史环境去大兴魏晋之风,高谈阔论。需要的是深入细致的、冷静客观的研究,找出病根,以图根治。至于现代迷信的各种形式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何州何府,倒不一定去做烦琐考证。芙蓉镇大队吊脚楼主王秋赦表演出来的一鳞半爪,权且留作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