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作者:[美] 查尔斯·谢菲尔德

作者:[美] 查尔斯·谢菲尔德-中学生读书网 www.fox200 字数:41399 阅读:100 更新时间:2011/04/24

《末世》作者:[美] 查尔斯·谢菲尔德

(At the Eschaton)
  [美] 查尔斯·谢菲尔德(Charles Sheffield)

  陶雪蕾 译
  (原载《科幻世界译文版》2007.03 第114页)

  编者按
  查尔斯·谢菲尔德(1935~2002),数学家,物理学家,科幻作家。曾任美国航天学会主席、美国科幻与幻想作家协会主席。中篇小说《佐治亚在我脑中》(Georgia on My Mind)曾获星云奖、雨果奖。《龙的兄弟》(Brother to Dragons)曾获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末世》发表于1995年,收入由格雷戈里·本福德编辑的《遥远的未来》(Far Future)。

  在这篇小说中,查尔斯·谢菲尔德将真正的科学知识融入到浪漫的爱情故事当中。恢宏壮丽的故事背景、引人遐思的科学内核、微妙神秘的人性相互交织,共同铸造出这个从二十一世纪一直走到时间尽头的罗曼史。这是一篇炉火纯青的硬科幻小说,也是一个远远超越了“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爱情故事。冷酷的科学规律与至死不渝的情感完美结合,造就了这篇撞击心灵的文学作品。

  ◇    ◇    ◇    ◇    ◇    ◇

  时间:治愈创伤的良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妙方。
  可是,如果上苍不再恩赐你时间了呢?
  德雷克·默林终于收到了确切的诊断书。之前的好几个月当中,医生们一直在闪烁其词,德雷克只能自己把恐慌掩藏起来,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事实证明这些期待都落空了。现在,安娜剩下的日子只有不到五个星期了,她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他和她共同度过了六年的美好时光,他们似乎还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可以再过上个五十年。而现在,顷刻之间,他们的小世界飞快地坍塌了,留给他们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其实,德雷克心里早就对问题的严重性一清二楚了。安娜越来越瘦,整天都没有精神,这些可都是不祥的征兆。最糟糕的是她的额头——泛着像蜡一样苍白的、半透明的光泽,还有太阳穴上,纤细的青色血脉隐约可见。所以,当他们的好朋友兼家庭医生汤姆·兰波特告诉他们活组织检查的结果为恶性时,他们都没怎么吃惊。
  “要动手术吗?”安娜一如既往地冷静和理智。
  汤姆摇了摇头。“已经扩散了。”
  “化疗呢?”
  “我们肯定会尽力的。”汤姆犹豫地说道,“但是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你这个病的预后①情况是很不乐观的。我们可以采取措施,但却没有办法让你痊愈。”
  【① 预后:从病中痊愈的可能性。】
  “我明白了。”安娜站起身来,由于腿越来越瘦,她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我去给你们拿咖啡吧,这会儿应该已经煮好了。要加奶和糖吗,汤姆?”
  “呃——要吧,”汤姆抬起头,有些忧伤地看着她,“我是说,就加奶,不加糖。呃,随便怎么着吧。”
  在确定安娜已经走出房间后,他马上转身面向德雷克,“她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很自然,没什么可奇怪的。她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
  “不。”德雷克·默林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正在融化,到处都萌发着春天的新绿,“你不了解安娜。她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不像我。我才是接受不了事实的那个人。”
  “我会给安娜开止疼药,她需要多少就给开多少。现在没有必要再忍着疼了,眼下已经用不着操心上不上瘾的问题了。我还得开一些镇静剂——你们两个都需要。”汤姆眼睛盯着厨房的方向,以确保他们的话不被安娜听见。“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医疗技术还是停留了在中世纪的水平。你应该也知道真实的情形,其实我们他妈的什么辙也没了。别去想什么化疗了,没什么用处,能帮她多争取到几个星期时间就得谢天谢地了。作为医生,我现在担心的倒是你,德雷克。还得想着你自己的身体啊。记着,不管你们俩谁需要我,都可以随时叫我过来,白天夜里都行。”

  安娜回来了,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摆着杯子、咖啡壶和牛奶。她在门口停了下来,扬起一道眉毛,笑着问道:“我可以进来了吗?”
  德雷克看看她。她是那么瘦、那么憔悴,但却变得前所未有地美丽。一想到以后要离开她独自生活,德雷克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块冰冷而沉重的石头,从胸口一直坠到了肚子里面。就在此时,突然之间,他作出了一个狂妄的决定。
  安娜是他的妻子,没有了她,这世界就没有了意义。他不能忍受失去她,他不能失去她,绝对不行。

  等到汤姆离开、安娜也回到卧室之后,德雷克把汤姆的药方扔进马桶里冲走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伤心,而现在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才智,可不能让药物把自己弄迷糊了。原来他遇事总是和安娜一起讨论解决办法,一起做计划。这次跟往常不同了,如果安娜知道或者猜到了他正在盘算的事情,她肯定会反对的。她会让他对着她那濒临死亡的身体发誓,绝不会那样去做。

  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也不能让她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疑心。
  为了落实自己的计划,他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三个星期——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等安娜吃完药睡着之后,他就开始拼命地往外打长途。在这之后,他和安娜过了几天梦幻般的日子:他们彼此触摸着对方,相视而笑,然后互相爱抚,沉浸在二人世界当中。不过德雷克并没有吃药,他也不能让自己再沉迷下去。等到一切就绪、他的计划到了最后实施阶段的时候,他给汤姆·兰波特打了个电话,让他到自己家里来一趟。

  傍晚时分,汤姆过来了。这是一个绝好的五月天,春日的花朵竞相绽放,到处生机盎然——只有这座阴暗的屋子里还是死气沉沉。安娜在前卧室里躺着,汤姆给她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和德雷克一起走进起居室。他摇着头:“比我预计的还要快。照这样下去,三四个钟头之后,安娜斯塔西娅就会进入最后的昏迷状态。你现在应该让我把她送到医院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是你不愿意着到的,而且你自己也需要休息。你看起来就像这一个月都没合过眼似的。”

  “以后有的是时间睡觉。我想让她在这儿陪着我。”德雷克把汤姆按在靠窗的椅子上,自己在对面同他促膝坐下。他跟汤姆说了自己前几个星期一直在张罗的事情,请求汤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帮他完成这件事情。
  汤姆·兰波特一言不发地听他把话讲完,然后耸了耸肩。
  “如果那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你的请求,德雷克,”他眼里充满了同情,“我会帮助你的。我当然会帮你的。安娜斯塔西娅也不会失去什么。但是你也知道吧,他们还从来没有过成功解冻复活的先例。”
  “解冻过鱼,还有两栖动物——”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人。我得跟你说实话,在我看来,你纯粹是在浪费时间,让整个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安娜是什么意见?”
  “她没说什么。”他在撒谎,因为他从来没跟她谈论过这件事情,“她很愿意,也许更多地是看在我的份上。她觉得这样做没什么用,但她也明白这并不会让她失去什么。听着,我希望你最好别跟她提这事儿,你就当她已经不在了吧。我会把文件准备好给你签字的,还得让安娜签字。”
  “最好别拖得太久了。”汤姆显得非常严肃,“如果你真要那么做,就得赶在她还握得住笔的时候。”

  四天后,德雷克又把汤姆·兰波特叫到了自己家里。汤姆来到卧室,给安娜把了把脉,测了血压和脑电波。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恐怕是时候了,德雷克。我想她不会再恢复知觉了。如果你还是铁了心要那么做的话,现在就该行动了。现在她的身体还有一些正常机能活动的迹象,要是再拖上三天,那你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他们俩一起走进卧室。德雷克最后看了一眼安娜饱受折磨的平静的脸,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永远的诀别。终于,他冲汤姆点了点头。
  “抓紧时间吧。”
  时间,时间。浪费时间。直到时间的尽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创伤。哦,将咋日唤回,令时光倒转。①
  “动手吧,汤姆。不用再等了。”
  汤姆给安娜注射了五毫升的阿斯凡尼尔②。然后两人合力把安娜从床上抬下来,脱去她的衣服。德雷克把事先准备好的保温柜推了进来,把她轻轻地放了进去。她是那么地轻,似乎她身上的某些部分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① “哦,将昨日唤回,令时光倒转。”是莎士比亚戏剧《理查二世》中的台词。】
  【② 作者假想的一种药物。】
  汤姆开始填写死亡证明书,德雷克则动手给“二次重生”拨电话,叫他们马上派人过来。他照着他们的指示把保温柜的温度设定在零上三度,汤姆把导管和静脉注射器插了进去。接下来的步骤就都是自动的了,那是由保温柜预设的程序来控制的。保温柜通过一根粗大的空心针将血液从安娜的主髂外动脉中抽出来,对它进行精确的冷却处理,再输回到安娜的股静脉中。

  三十分钟后,安娜的体温降低了三十度。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从法律上来说,她现在已经真正地死亡了。在从前的人们看来,德雷克·默林和汤姆·兰波特的行为将会被判定为谋杀——汤姆很难让自已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坐在卧室里等着“二次重生”的人过来,谁也没说话。还好,德雷克的想法跟他不一样。

  汤姆·兰波特和“二次重生”的三位女士都认为,德雷克根本就没必要护送安娜的尸体到“二次重生”的冷冻手术室。德雷克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他们让自己一同前往。
  照汤姆看,德雷克就是无法面对一切都结束了这个现实,因此他极力劝说德雷克跟自已一起回家去。冷冻小组的成员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也许在她们看来,德雷克就像一个食尸鬼,要么就是有恋尸癖。她们委婉地向他解释,观看这个过程会令人非常难受,何况德雷克自己还跟被冷冻的对象关系至深。德雷克最好是去跟他的朋友一起待着,把所有一切都交给她们这些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来处理。她们保证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如果他还是放不下心的话,弄完之后她们也肯定会马上打电话给他。

  德雷克当然不能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非要观看冷冻手术的全过程,连最可怕的细节都不放过。不过,仅仅凭着固执地拒绝别人的所有提议,他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最后,冷冻小组的组长相信了德雷克的话,认为他想跟着去的原因只是担心一些细节会出纰漏。在前往“二次重生”的一小时车程中,组长一直仔细地给他做着各种解释。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货车车厢后面,紧挨着保温棺材。
  “大部分的重生者——我们觉得,这种说法要比‘冷冻尸体’好得多——是在液氮温度下保存的,大约是零下两百摄氏度。这个温度当然已经足够低了,但还是比绝对零度高了大约七十五度。尽管在此之前很久我们就已经观察不到任何可测量的生物过程了,但你还是可以说人体内的许多化学反应仍在继续。根据统计学法则,总有一些原子还保留着足以导致机体变化的能量,而人的思维与记忆系统又是极其脆弱的。因此,我们特别为抱有这种担忧的人们提供了‘豪华版’冷冻方案,也就是您选的这种。您夫人将被保存在液氦温度下,只比绝对零度高了几度,绝对安全。在这么低的温度下,变化的可能性——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就大大减小了。”

  当然,价格——尽管她没有提——也就大大提高了。不过,价格这个因素根本就不在德雷克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在手术预备室里转来转去,对别人让他到外面去等待的种种暗示置若罔闻,并仔细地观察着所有的一切。
  冷冻小组的人并非铁石心肠,现在她们确信,德雷克真的只是担心哪儿会出错。最后,她们同意他待在里面全程观看,而且还回答了他的每一个问题。他很小心,不去问那些听起来太专业的问题,以免别人觉得他太过冷静。他的主要目的是观察,以便了解确凿的一手信息——都要做些什么事情,还有这些事情的先后次序。
  不过,几分钟之后就没什么可看的了。他明白了,安娜身上所有的腔室里都已经灌满了中性溶剂,她的血液也已经被替换成了反品质。然后她被送进了密封的压力室,里面的温度为冰点以上三度。接下来,压力室里的压强缓缓地升到了五千个大气压,之后温度就开始下降了。
  “在七八十年代,人们还对这种技术一无所知。”组长跟德雷克说,也许她误以为这样能让德雷克放松一些,“他们在正常气压下进行冷却。这一来,在温度下降的过程中,细胞里面会形成冰晶。到最后融化的时候,情形就会变成一团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恢复知觉的希望。”
  她冲德雷克笑了笑,让他尽管放心,但是他还是疑虑重重。在七八十年代,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二十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宣称:现在的这些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去冒这种风险了。他可等不了二十年。
  “现代的方法已经大为改观了。”她继续说道,“我们利用了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冰可以以多种不同的固态形式存在。冰是一种复杂的物质,远比大多数人所以为的要复杂。如果你把压强提高到三千个大气压,然后降低温度,那么到大约摄氏零下二十度时,水也依然是液态的。当它最后转化成固态时,也不会转化成通常所见的冰的状态——我们通常称那种状态为第一相——它会转化到我们所说的第三相。在这个基础上继续降温,保持气压不变,到大概零下二十五度时,它又会转入另外一种状态,也就是第二相。继续降温,它还是会继续保持在这个状态。如果你在降温之前将压强调到五千个大气压——我们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水会在零下五度左右凝固,呈现另外一种状态,也就是第五相。防止细胞在冰点时破裂的诀窍是注射反品质,它有助于防止晶体形成。然后,通过适当调整温度和压强,我们最终可以达到接近绝对零度,这当中要经过冰的第五、第三和第二相。

  “这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不过,除了仪表盘的读数之外,别指望还能看到别的什么。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们把压力室做得全无缝隙,上面也没有观察口。哪怕是在海底的最深处,你也不可能见到五千个大气压的压强。幸好,等温度降低到绝对温度①以下的时候,压强也就可以相应地调到一个大气压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就没办法存放重生者了。目前,在‘二次重生’的冰窟里一共存放了七十五万人,每一个都清楚地标好了号。一旦有人发现了让他们复生的方法,他们就可以重生了。”

  她瞟了德雷克一眼,心里想着也许不该说最后那句话。“二次重生”对外正式宣称的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复苏,到了约定的时间就应该被复苏。
  德雷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把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组长刚才所讲的那些对他来说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在他看来,要让早期的那些冷冻尸体复苏会很困难——其难度跟让图坦卡蒙②的木乃伊重新站起来四处走动差不多——冷冻的方法是错误的,而且保存的温度也太高。
  【① 绝对温度:即热力学温度,又称开尔文温度,符号为K。】
  【② 图坦卡蒙是第18位埃及法老王,公元前1336至1327年统治埃及。】
  但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下这样的结论呢?那些人都预付了定金,在租金花光之前,他们有权一直安然待在冰窟里。他为安娜签的合同期是四十年,但他想那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而已。
  他身上带了一份安娜病历的复印件,这时又把刚才那一两个小时里观察到的一切的完整记录加了进去。他把所有材料都复印了一份,确保有关安娜的档案完整无缺。等安娜的尸体最终被送入冰窟之后,他回了家,一头栽到床上,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就像一具冷冻尸体一样。

  该是把想法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德雷克终于睡醒了。他吃了点东西,又洗了个澡,然后给汤姆·兰波特打电话,约好在汤姆家里而不是办公室里见面。他看了汤姆一眼,喝下了汤姆为“医学目的”而给他准备的一大杯饮料,然后开始给汤姆讲述自己的计划。
  等他讲完之后,汤姆走到他身边,捶了捶他的肩膀和脖领子,又翻开他的下眼皮看了看他的眼睑,然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几个月你一直都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之中。”他平静地说道。
  “当然,的确如此。”德雷克尽量保持着同样平静的语气。
  “所以,要是你的举动和情绪都完全正常的话,那反而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事实上,你现在看起来很正常,那仅仅是因为你把自己真实的情感完全掩盖起来了。你肯定不明白你刚才给我的提议究竟意味着什么。”
  德雷克摇摇头。“这个想法可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只不过你是刚刚听到而已。从第一次知道安娜也许无法治愈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在酝酿这个计划了。”
  “也就从那天起,你把自已真正的感觉掩盖起来了。”汤姆·兰波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听我说,德雷克,安娜斯塔西娅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是独一无二的。我不能说我了解你所经历的一切,因为我没有经历过,可我至少能对你失去至爱的感受有所体会。但是请你扪心自问,安娜会希望你现在怎么做。你不能总是沉迷于悲伤的过去。她会跟你说,你还有自己的生活,就算没有了她,你还是得自己活下去。她会希望你活下去,因为她爱你。让我给你提个建议……”

  汤姆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德雷克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听不下去了。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晦暗,气氛也愈发沉闷,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汤姆·兰波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而且不知所云。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去听对方在说些什么。
  “……你的工作。你还年轻,还有四五十年的大好时光等着你。而且,你现在就已经小有成就了。你是我们国家最有前途的作曲家之一,以后你还会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安娜也许是你作品最好的诠释者,但是还会有其他人出现的。他们可以学习嘛。你那么有才华,你的事业还远远没有达到最高峰。为了我们其他人着想,你也不应该中断自己的事业。”

  “我没有打算要中断事业。我还是要作曲的,在将来。”
  “你是说,在这事儿之后?”汤姆皱着眉,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将来了呢?德雷克,请接受我这个医生同时也是朋友的建议吧。你最最需要的就是走出这座房子,休息一段时间。坐上船去什么地方度个假期,去周游世界吧。去接触一些新鲜事物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可是你不妨给自己一年的时间,看看自已一年之后是怎么想的吧。我保证,到那时候一切都会改变的。你会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你会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

  窒息的感觉慢慢过去了,德雷克终于恢复了自制。他耐心地等着汤姆·兰波特把话说完,然后点头表示同意。
  “汤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我会离开这儿一段时间,但如果你没有说对——如果我回来找你,我是说,十年八年之后,又一次求你帮忙,那时候你会去做吗?你会帮我吗?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要你给我保证。”
  汤姆·兰波特很明显地放松了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十年之后吗?德雷克,如果你十年八年之后回来,还是要我这样做,那我就彻底认输。而且我答应你,到时我会帮你的。”
  “一言为定吗?我可不希望到了那一天,你又说你改主意了,或者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
  “一言为定,我说话当然算数。”汤姆笑着说,“不过我并不担心你会要求我兑现自己的承诺。我拿我的身家性命跟你打赌,过一两年之后,你就再不会提到这个约定了。”他走到餐柜旁边,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提议我们碰一下杯,德雷克,确切地说,要碰三下,为了我们,为了你的将来,还有你的下一首、也是最伟大的一首曲子。”
  德雷克举起自己的杯子,“我只能碰其中的两下,汤姆。这一下是为我们,这一下是为将来。但我不能为下一首曲子碰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你告诉我我得离开这儿,我马上就会动身。不过别担心,我会跟你联系的。”
  他说的不全是实话。在确定其他计划全都万无一失之前,德雷克是不会走的。但他当然也希望在时机到来的时候还能够联系上汤姆·兰波特。

  现在他面临着两个问题。其中一个很简单,也很明确:钱。德雷克需要足够多的钱来保证安娜在冰窟里安然度过那遥遥无期的未来,直到她的身体能够安全解冻、她的病痛能够得到救治那天为止。然后她就可以得到重生了。很显然,有一些事情是他无法防范的,比如整个世界彻底崩溃、重新回到蒙昧状态,或者现有的货币和商品形态在未来遭到废弃。这些风险是安娜——还有他——不得不承受的。

  另一个问题就不太好说了。根据汤姆的说法,安娜患上的是一种非常罕见却又极度致命的疾病,要找出救治的方法也许要很长的时间。就像汤姆所说的,每年只能置少数几个人于死命的疾病,是不可能像常见癌症和心脏病那样受重视的,毕竟后者每年都要断送掉亿万人的生命。
  万一,人们在一个世纪、甚至两个世纪之后还是没有发现这种病的疗法呢?到了2200年,现今社会还有什么知识能引起那时的人们的兴趣呢?这个时代的男男女女该有些什么样的素质,才能引起未来地球居民的兴趣,让他们觉得有使其复活的价值呢?德雷克相信,就算发现了一种非常简便的复苏方法,大部分冰窟里的不幸者还是会原封不动地待下去的。同“二次重生”签的合同只保证尸体会在冷冻状态下得到保存。他们没有、也不能够保证某个人肯定能被解冻。

  不管是谁,干吗非得给他(她)解冻呢?如果他或她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些特别的东西的话,为什么要让这个拥挤的世界再多出一个人来呢?德雷克想象着,如果自己回到了十九世纪早期,他必须往自己脑子里灌输什么呢?什么东西能让现代、也就是两百年之后的人们觉得有价值呢?不是政治,也不是艺术,关于这两方面的知识已经足够多了。当然,也不会是科学,更不会是某种技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是非常显著的。

  他还有很多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时间——对安娜来说却是苛刻的。草率行事是很愚蠢的,因为他大可以从容不迫地周密盘算,制定出万无一失的计划。他已经计划好在十年之内解决这个问题,他曾经盼望和期待跟安娜共度五十年,现在他还有四十年的富余时间,所以他也不在乎为此再多花上几年时间。
  如果这个问题花掉的时间超过十年,那也不会是因为他被其他活动分了心。不管是工作还是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唯一会开的小差就是去琢磨一切都如他所愿、成功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每一次,他掂量出来的可能性都小得令人沮丧。
  他一边努力确定自己需要学什么,一边也在为第一个问题努力奋斗:赚钱。他刻意地避开那些突破常规、带来新挑战的创作,相反却接受顾客委托,写纪念曲,开音乐会,录制唱片,为那些或好或歹甚或根本无足轻重的演出和电影创作大量的曲子。如果有人认为他是在贬低自己的艺术、在利用自已的声望牟利的话,那他们也限于礼貌而不好意思评论什么。他自己的态度非常简单明了:只要有利可图,那就可以接受。

  有些时候,他也会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折磨人,让人厌烦。奇怪的是,也有那么一些些时候,经济上的压力似乎让他发挥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他为一部大获成功的电视剧谱写了主题音乐,那是他曾构想出的最优美的一段旋律。四年之后,他的运气似乎比原来更顺了。在和安娜相识两年之后,他曾创作过一组小品,那是专为取悦她而谱写的一些搞笑音乐。这组曲子是巴洛克风格的,带有巴洛克时期的和声,不过其中也点缀着一些现代的和声手法。这些活泼有趣的元素出现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听来极富感染力。

  这组曲子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当然它的听众十分有限。现在他受托为一部描写十八世纪法国生活的电视系列剧配乐,面临着短得不能再短的交稿期限,于是他回过头去拿自己的早期作品来进行拼凑和改编。那部电视剧成了十年来最轰动的剧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的音乐。一夜之间,他创作的小步舞曲、布列舞曲、加伏特舞曲、萨拉班德舞曲和回旋曲铺天盖地。他的音乐通过各种声音媒介源源不断地涌向四面八方,而版税也源源不断地从世界各地涌入了他的账户。

  德雷克还是一如既往地勤奋工作。等到有了足够的财力时,他马上建立了一个信托基金。这样,不管他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基金都能保证安娜的身体完好地冷冻上好几个世纪。
  钱的问题解决之后,他的工作就有了另外的重心。他不再频繁地创作新曲目,转而开始狂热地研究同时期音乐家的私生活,尽可能地去了解跟他们个人有关的一切。他采访他们,设宴款待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对他们进行分析,然后大量撰写有关他们的文章,不过从来都是言犹未尽。在每篇文章里,他都刻意地留了点小尾巴——一点小暗示:“还有很多东西可以说,而我也知边其中内情,但是现在我故意要卖个关子。”

  关于自己的先人,将来的人们最想了解的是什么呢?德雷克自有主张。真正吸引他们的东西不是那些正儿八经的作品,不是正统的传记,也不是教科书上的信息。这些东西多得很,多得让他们生厌。他们想要知道的是这些人的私生活细节、谈话实录,还有小道消息。他们想要的是鲍斯韦尔传记和塞缪尔·佩皮斯日记①那样的东西。想想看,如果他们有办法得到超出文字记录的东西,有办法接触到记录者本人,跟他直接交谈,问他更多的问题……
  【① 苏格兰作家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1740~1795)曾为其友约翰逊(Samuel Johnson)写传记,所以“鲍斯韦尔”这个词现已用来指代为密友写传记的人、为密友详细记述言行的人;佩皮斯(Samuel Pepys,1633~1703)是英国文学家、海军行政长官,以所写日记闻名于世,日记记述了王政复辟、鼠疫的恐怖和伦敦大火等。】
  这项工作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过,经过漫长的九年时间之后,德雷克终于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还是有些欲罢不能,总想再多采访一个人,再多写一篇文章。他抵制住了这种诱惑,简单地考虑了一下另外一个问题:到了未来他该靠什么来养活自己?也许他只需要等二十年,但也可能是五十年,两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假设贝多芬突然来到了公元2000年,他还能靠作曲活下去吗?

  更现实的考虑是,如果换作是史博,或者胡梅尔①,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位跟贝多芬处于同一个时代、但又没有他那样有名的人,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呢?德雷克相信,他们,还有他自己,肯定能过得很好——一旦他们抓住了那个时代的窍门。很有可能,会比那位比他们伟大得多的天才、那位波恩的音乐巨擘②过得更好。相比之下,他们性情更温和,更能通融,政治上也更敏感。

  【① 史博(Spohr,1784~1859):德国作曲家兼小提琴家。胡梅尔(Johann Nepomuk Hummel,1778~1837):德国作曲家。】
  【② 贝多芬出生在德国波恩。】
  万一他估计错了,在未来他无法靠自己的音乐谋生呢?那他还可以做一个二十三世纪的洗碗工。总而言之,生计是他最不担心的问题。
  有一天,他停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安排好了各项事务,然后回到了家乡。他事先没打招呼就直接去了汤姆·兰波特的家。多年以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知道汤姆已经娶妻,正忙于一家人的生计,而他们一家也还住在汤姆以前一直住着的老房子里。不过,当他走过安静的林荫街道,透过凌乱依旧的女贞树篱望去时,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汤姆在前院里跟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玩棒球——那是一个八岁的男孩,一头乱糟糟的火红色头发,简直就是汤姆那渐渐灰白的红发的一个翻新版本。

  “德雷克!哦,我的天哪!你怎么不早打个电话告诉我呢?你还好吗?啊,你还是那么瘦。”汤姆的头发掉了一些,不过肚子挺起来了,也算是一种补偿。他把德雷克领进门,来到那间熟悉的书房里。他对德雷克殷勤备至,就像是在欢迎一个回头的浪子。等他老婆去厨房准备饭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对着德雷克微笑,一脸的喜悦与自豪。

  “知道吗,我们到哪儿都能听到你的音乐。”他说,“看到你的事业那么成功,真是太棒了!”
  按德雷克自己的标准来看,事情并非如此。他明白自己这些年里并没有写出什么真正一流的曲子来。但是汤姆,跟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最熟悉的音乐就是高水准的音乐。从这方面看来,再算上经济方面的成功,德雷克的事业倒的确可算是上了一个高峰。
  他迫不及待地要跟汤姆谈正事,可是汤姆的三个小男孩一直在书房和客厅之间转来转去,好奇地窥探着这位名声赫赫的客人。然后,家宴开席了,然后又是饭后的甜酒,再之后是欣赏日落——德雷克一直坐在主宾席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汤姆和他的妻子玛丽珍在说话。
  到了十点钟,玛丽珍出去安顿孩子们上床睡觉,德雷克终于等到了和汤姆单独相处的机会。德雷克掏出申请表,一言不发地把它递给了自己的朋友。
  汤姆看了看申请表,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脸上的喜悦转眼间荡然无存。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就把这一切抛到脑后了呢。是什么让你又想起这件事了呢?”
  德雷克盯着他,没有回答,就好像他没听懂这个问题一样。
  “呃,也许你一直都想着这件事情。”汤姆接着说,“我早该猜到的。你以前是那么地有生气,那么能找乐子,可今天晚上我没见你笑过一次。你最近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你答应过我的,汤姆。别忘了你的承诺。”
  兰波特仔细着着他瘦削的脸庞,“就不说正经的休假了,你最近一次放下工作来休息是什么时候?是不是就一个晚上,或者就一个小时?今天晚上当然是不能算了。”
  “我所有的时间都在外面,不是音乐会就是宴会。”
  “是啊。可你去那些地方做什么了呢?我敢打赌你根本就没有休息。你去采访别人,做笔记,然后你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你工作,不停地工作,年复一年。你有多久没跟女人在一起了?”
  德雷克摇摇头,没说话。
  汤姆叹了口气。“对不起,就当我没问这个问题吧,这问题问得又蠢又不合适。但是你得面对现实,德雷克,你不能老是躲避这个现实——她已经死了。听见了吗,安娜已经死了。工作改变不了这个现实。无论你做什么,她都回不来了。你也不能永远这样压抑自己的感情。”
  “你答应过我的,汤姆。你自己郑重许诺过要帮我的。”
  “德雷克!”
  “你跟你的孩子许过愿吗?”
  “当然。”
  “那你遵守诺言吗?”
  “德雷克,你不能这样来说事,那根本就是两码事。你说的好像我真的在你面前立过什么庄严的誓约一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不用你自己回答。”德雷克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录音机,“听着就行了。”
  音量很小,但是很清晰。
  如果我回来找你,我是说,十年八年之后,又一次求你帮忙,那时候你会去做吗?你会帮我吗?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要你给我保证。
  十年之后吗?德雷克,如果你十年八年之后回来,还是要我这样做,那我就彻底认输。而且我答应你,到时我会帮你的。
  一言为定吗?我可不希望到了那一天,你又说你改主意了,或者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了。
  一言为定,我说话当然算数……
  接着是汤姆的笑声,听起来他终于舒了口气。
  德雷克关掉录音机,“我说过,八年到十年。现在是过了九年。”
  “那个时候你就把我们的话录下来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
  “我别无选择,汤姆。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也确信你会改主意。可我知道我不会。你得信守约定,你自己承诺的。”
  “我答应的是要帮助你,不让你对自己做一些疯狂的傻事。”汤姆满脸通红,上面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挫败感,“天哪,德雷克,我是个医生。你不能要求我帮助你自杀。”
  “我不是要求自杀。”
  “那也差不多了。从来没有人复活过,也许以后也不会有。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复活的方法,安娜斯塔西娅会被他们选上的。她被保存在‘二次重生’最好的冷藏容器里,接受的是最好的冷冻处理。可是你,你不一样。你什么病也没有!安娜在冷冻之前本来就已经不行了。而你,那么健康,那么富有创造力,你的事业也到了最高峰。而你却跑来让我帮你把这一切都放弃,帮助你去尝试这遥遥无期——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的复活。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德雷克?我是不会帮你的。”

  “可是你跟我许过愿的。”
  “别再说了!作为医生,我也曾宣过这样的誓:永不伤害他人。可你却要让我把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推向一个很可能是死亡深渊的地方。”
  “我必须这么做,汤姆。如果你不帮我,我也会找别人的。这个人还可能没有你专业,也没有你那么值得信任。”
  “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呢?给我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只要想一想,你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德雷克慢慢地说道,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说服汤姆,“是为了安娜。除非我醒在她前面,否则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去把她复活,在他们的名单里她也许是排在最后一位的。你我都很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位无与伦比的非凡女性。但是档案里会怎么显示呢?一个歌手,尚未得到应有的名望,年纪轻轻就死于绝症。而我,我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做了大量准备,我敢肯定他们会把我复苏的。我现在身体健康也是一个优势,因为让我复苏不需要有医学方面的顾虑。等我确信安娜的病能够治愈之后,我就可以唤醒她了。然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我们两个。”

  汤姆·兰波特的脸色从通红变成了苍白,“德雷克,我们得再好好合计合计。这整个计划都太荒唐了。你是说真的吗?如果我不帮你,你就要去找别人吗?”
  “看着我,汤姆。你说我是不是认真的。”
  兰波特看着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慢慢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们又激烈地争论了四天,之后又花了五天时间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工作。最后,德雷克·默林和汤姆·兰波特终于一起驾车去了“二次重生”。
  德雷克最后一次久久凝视窗外那随风摇曳的树木和乌云密布的天空,然后慢慢地爬进了保温柜。
  汤姆给他注射了阿斯凡尼尔。
  几秒钟之后,漫长的下落过程就开始了,一步一步,沿着人类所能经历的最漫长的下落过程直坠下去。
  坠落、坠落、不停坠落,直坠到绝对温度二度,直坠到比但丁①想象中最寒冷的地狱更冷的地方。
  【① 但丁(Alighieri Dante,1265~1321):意大利诗人,其诗作《神曲》中有对地狱景象的描述。】

  德雷克不能确定,低温超导状态下的自己真的曾有过那些梦境吗?就在自己躺在那里、体温比固态氧还低十二度的时候?会不会是他在从漫长的解冻过程中慢慢复苏的那段时间里,梦见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呢?
  这无关紧要。反正梦境中都是无休无止的扭曲图像,还有就是在漆黑的背景前闪动不停的可怖白光。它们出现在他恢复意识之前很久,翻来覆去,没完没了。
  承受这样的折磨,然后才发现自己是幸运儿中的一员,这样的经历足可让人心胆俱裂。很显然,德雷克所在冷藏容器的冷冻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有些人醒过来后胳膊和腿都没了,而他在解冻过程中损失的不过是几平方厘米的皮肤而已。
  苏醒过程中的痛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苏醒的最后阶段是从三摄氏度恢复到正常体温,这是个必须慢慢进行的过程,花去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在这一阶段的大部分时间里,德雷克都被组织苏醒和循环恢复带来的痛苦撕扯着,动弹不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在完全恢复意识之前的最后时刻,听觉先于视觉回来了。他能听见周围有人讲话,但那些人用的语言却是他听不懂的。

  他究竟旅行了多远的距离?还在痛苦消退之前,这个问题就占满了他的心胸。
  答案马上就来了。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喷到了自己身上,顿时又失去了意识。又一段长得没有尽头的空白之后,他完全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洒满阳光的安静房间,跟他开始下坠时身处的“二次重生”手术室相差无几。
  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看着他,一边轻声地交谈着。看见他醒了之后,那个男的揿了一下一块墙板上的按钮。他们俩继续干着自己的活,把两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复杂仪器拼到一起。
  这时,有个人拉开白色推拉门走了进来。这个人长着一头黑发,有着不男不女的古怪相貌——脸上有刚刮过胡子的痕迹,但是皮肤却很光滑,很女性化。新来者踱到床边,低下头满意地看着德雷克,那种神态就像一个主人看着自己的物品一样。
  “感觉怎么样?”
  德雷克这才判断出来这是个男的。他说的是英语,不过有些怪腔怪调。这让德雷克安心了不少,在进入昏迷状态的时候,德雷克担心的主要就是两件事情:万一没过几年他就被复活了,而安娜的病却还没法治,那该怎么办?或者过了五千年他才得以重见天日,却已经成了一具活化石,无法跟未来的人们沟通、告诉他们自己的需要,那又该怎么办?

  “还不错,就是没什么力气。”德雷克试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坐不起来,“我虚弱得像个婴儿。”
  “这很正常。你是德雷克·默林?”
  “是的。”
  这个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好了。我是帕尔·里昂。你听我说话不费力吧?”
  “一点儿也不费力。”德雷克想起了他的第二个担心,“你为什么要这么问?现在是哪一年了?”
  “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说古代的语言并不是那么容易,尽管我们有一些辅助设备,也进行了不少研究。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根据你们的纪元方法,我们现在是在公元2587年。”
  快过了六个世纪了,这比德雷克预期的长了一些。不过长点总比短了好。他曾有过一些糟糕透顶的设想,那就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坠入深深的坑底,然后,再痛苦万状地爬起来,过解冻后的生活。
  “在整个加温及前期治疗阶段,我都一直在这儿。”帕尔·里昂接着说道,“接下来我还得把你留在这儿,你需要休息,此外还得接受进一步治疗和一些基本训练。但是,我一直期待着你一醒过来就跟你说话。这当然不合常理,可我真的很担心我们会不会把人弄错了——万一这个人不是德雷克·默林呢,万一我们唤醒的不是我感兴趣的那个德雷克·默林呢。”帕尔·里昂瞟了一眼床边的仪器,摇了摇头。

  “你很坚强,德雷克·默林,比一般人都要坚强。记录显示,在整个解冻过程中你一声都没叫过,也没有过什么抱怨。”
  德雷克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别的事情。安娜能被救活吗?他看了看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他们还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现在的语言已经面目全非了吧?我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说的我一点都不明白。”
  “你是说,那些医生的话?”帕尔·里昂瘦削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当然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他们说的当然是医学了。”
  德雷克惊讶地扬起眉毛。看来,六个世纪的时光并没有改变这个表情的意义,因为帕尔·里昂看了他的表情之后马上接着说了下去:“我自己说的是音乐和历史——当然,平常我讲的是通用语。我还学过不少古英语,为的是研究你们的那个年代,也为了能跟你交谈。可是我不懂医学。”
  “医学是一种语言?”德雷克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被长期的睡眠和解冻治疗折磨得迟钝了。
  “是啊。跟音乐、化学、航空学一样,它们都是一种语言。不过,在你那个时候应该就是这样的了。难道你们没有每个——用你们的话是怎么说来着,学科?——专有的语言吗?”
  “事实也许的确如此,只不过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帕尔·里昂的问题让他恍然大悟。难怪德雷克原来总觉得那些心理学家、专业教育家、社会科学家,还有电脑专家,等等等等,说的话都很难懂。那些特殊的行话和奇怪的首字母缩写词预示着新的语言即将诞生,那些新生的语言就跟梵语和古希腊语一样晦涩,“那你怎么跟医生们交流呢?”

  “在说一般的事情时我们就用通用语,那是大家都懂的语言。我不会刻意地去说医学。具体谈论到某个学科的时候,我们会用电脑来进行精确的翻译。”
  德雷克突发奇想:要是一个项目牵涉到多个学科的话,那肯定会麻烦透顶。不过,那样的项目向来都不省心。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欢欣鼓舞起来,部分是药物的作用,部分是因为他看到了希望——他这一辈子下的最大一个赌注终于胜利在望了。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坐起夹。不过他刚把脑袋抬起约摸五厘米,就又掉回枕头上了,再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慢慢来吧。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帕尔·里昂兴奋得满脸通红,显然是对自己能想出这么一句超正宗的古英语感到很得意,“还得好几个月你才能完全恢复呢。还有两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然后我才会让你继续得到治疗。
  “首先,你被送到这儿复苏是我安排的。我是研究音乐的,对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很有兴趣,尤其是你所在的那个年代。”
  德雷克六百年前下的赌注现在终于得到回报了。他很想知道,现在的音乐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能写得出现在的音乐吗?
  “根据我们的法律,”帕尔·里昂接着说道,“你欠我复苏费和治疗费,要为我工作六年才能抵债。你挺幸运的,你很健康,接受的冷冻和保存处理也很妥当,否则你为我服务的时间还得延长。不过,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契约会让你很愉快,也会引起你的兴趣的。我提议,你和我一起干,写出最最权威的关于你们那个时代的音乐史。”
  这么说来,生计问题又可以推迟至少好几年了。在还债的这几年里,帕尔·里昂肯定会养活他的。
  “另外,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帕尔·里昂盯着德雷克,眼里充满了期待,“给你作身体检查的时候,医生发现你的身体以及体内的腺体平衡有一些问题——也许,按你们的话应该说是缺陷?据他们说,他们应该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些小小的身体故障,你现在能活到一百七十岁到两百岁。
  “但是,腺体分泌不平衡还反映了一个更复杂的问题。它有可能表现为某种神经错乱,某种不受控制的强迫性冲动。在你解冻到一定程度、对心理探测有了反应的时候,医生们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让你的身体产生了一点化学变化,把问题纠正过来了——但愿是如此吧。”帕尔·里昂仔细地观察着德雷克,“请告诉我,现在,当你想起那位安娜斯塔西娅女士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德雷克感到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他能够听到血液涌入耳中的声音,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胸口。他闭上眼睛,久久不愿睁开,心里想着安娜,直到重新恢复平静为止。
  对方想要听到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可以为安娜撒无数次的谎。德雷克抬眼看着帕尔·里昂,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对她没什么感觉了。如今她不过是往昔的一点模糊记忆了,就像一个旧伤疤吧。”
  “太好了!”看来微笑表达的也还是一样的意义,“这样最好不过了。通过谨慎的交配选择——用你们的语言来说就是优生学,置她于死命的那种病早就已经被消灭了。我们当然能够让她复苏,但是据医生说,他们并不能保证把她治好。话又说回来,我们也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把她唤醒。她跟冰窟里大部分人差不多,对我们没什么价值。最主要的是,你们俩在一起,会影响你好好地为我工作。”

  “那么说,你们还保存着她的身体?”
  “当然啦。我们保留了所有的冷冻尸体。虽然其中大部分现在没什么用,但谁知道以后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需要呢?冰窟就像是一个陈列着过去的图书馆,等着我们在有需要的时候去翻。两百年以后,也许会有人发现她的价值所在,而且到那时她的病也许就很容易治了。那么她就也可以复活,重新开始工作了。”
  “安娜斯塔西娅待的地方离这儿很近吧?”
  “当然不近!”帕尔·里昂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那样太浪费空间和能量了。冰窟当然得放在冥王星,在那里空间比较便宜,冷冻所需的消耗很少,逃逸速度①也小。”
  帕尔·里昂说了那么多话,就是这句最让德雷克震惊于时代的发展。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够随意地把几百万具躯体运送到太阳系的边缘地带,而不用在地球上冷藏?当然——如果冥王星现在还是太阳系边缘的话。六个世纪——比蒙特威尔第与肖斯塔科维奇②、哥白尼与爱因斯坦之间的时间间隔,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和人类首次登上月球之间的时间间隔都要长。他真的是做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① 逃逸速度:指航天飞行等物体能克服星球引力的速度。】
  【② 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1567~1643):意大利作曲家,创立威尼斯歌剧风格,对后世音乐有很大影响。肖斯塔科维奇(Dimitri Shostakovich,1906~1975):苏联作曲家。】
  帕尔·里昂还在盯着他,现在里昂有点怀疑了。“你又问起这个安娜斯塔西娅了。怎么回事?你确信你已经被治好了吗?如果没有,我很容易就可以再给你安排一次治疗。”
  德雷克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他努力在脸上堆起笑容,想让对方安心。“我确信没有这个必要了。关于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已经等不及要跟你一起工作了。”
  “太好了。”帕尔·里昂脸上又有了笑容,但他还是晃了晃手指作为警告,“我们当然是要一起工作的,不过得在你完全恢复并接受了一些基本训练之后。首先,你得学会通用语和音乐,还得掌握足够的关于这个时代的背景知识,这样你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在我们的工作结束之后,你得有能力找到其他合适的事情做,这也是我的责任。因此,你还需要掌握一些你现在还没有的技能。

  “好好休息吧,德雷克·默林。明后天我还会再来。到那时你应该就好多了,也会比现在懂得更多。”
  帕尔·里昂走了之后,医生们拿来了一个透明的头盔,头盔的上半部嵌有一些银色的线条。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头盔戴到了德雷克的头上。
  还没来得及觉察到头盔冰凉的触感,德雷克就马上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懂得一点通用语了,对二十六世纪的太阳系文明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当然这些了解还是很粗浅的。帕尔·里昂相信他很快就能掌握新知识,这种信心当然不会是建立在极不可靠的老式学习方法基础上的。
  借着反馈头盔的帮助,各种各样的客观事实、词汇和规则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进入了他的大脑。学会运用语言的过程相对会慢一些,学习口语的过程更是如此,因为这需要身体各部分的协调以及实际演练。
  不过,文明可远远不止客观事实、规则和语言那么简单。事实证明,帕尔·里昂在有些方面实在是太过乐观。实际上,几个星期之后,德雷克就得出了结论:不管他在这儿待上多长时间,在某些方面他跟这个时代是永远格格不入的。
  科学就是其中之一。现代科学,尤其是构成现代科学根基的许多基本假设,对于他来说是完全不可理解的。这也难怪,科学对他来说向来就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在他自己所处的年代里,老师们总是批评他有才华却对科学缺乏兴趣,整天就知道躲在文字和音乐当中做自己的白日梦。
  即便如此,科学的一些基本概念应该是不难理解的。不妨这么说,那也就是一些常识,权充作各门学科的学习提纲。可他还是学得很辛苦,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他的确很用功,比他年轻时候用功多了。
  帕尔·里昂雇来了一位科学家,她很尽心地帮助德雷克去理解科学,努力借用通用语里一些不是那么精确的常用词汇给他解释各个难点。德雷克早就已经打消了学习科学这门语言的念头。
  “这是一个典型的观念大转换问题。”肤色浅黑的卡斯·莉穆是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士。她所研究的专业——即便她解释了好几个小时,德雷克还是一头雾水——似乎就是画画,但是从中又会产生定量计算结果,“德雷克·默林,你知道艾萨克·牛顿吗?”
  “当然啦。万有引力,还有运动定律。”
  “对,再熟悉不过了,而且很容易理解,我们都接受这个定律。可是你知道吗,跟牛顿同时代的大部分人都认为他的理论无法理解。他引入的绝对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借助微积分来理解他的成果是最容易的,但是对于十七世纪的科学家来说,微积分是隐藏在无穷小悖论之后的费解之物。人们花了两代人的时间才接受了这种新的世界观,才学会了用它来看世界。两个世纪之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麦克斯韦①将场这个概念提升到了科学的核心位置。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在二十世纪重现: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不确定性和不可判定性在人们的世界观中占据了主导位置。”

  “你的意思是,同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
  “是啊,”卡斯·莉穆苦笑着,“还不止一次呢,德雷克,是三次。有过三次观念大转换。我们对自然的理解与你们时代的观点已经截然不同了,这个差距比你们的时代与罗马时代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也就是说,我会像牛顿的同事们一样,根本没法理解一种新的基本观念。”
  “恐怕是这样的。除非你能够掌握——”她停了下来,又冲着德雷克笑了一笑——这次是带着歉意的笑,“很抱歉,在通用语里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当代科学的基本概念。就连综合数据库里也没有记录。不过,如果你真的很想从头开始研究科学,我还是可以帮助你的。”
  “我没法学。现在还不行。”德雷克不想那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卡斯·莉穆——也许以后他需要有人做他的同情者,“你看,我欠帕尔·里昂六年的时间。是他把我复苏的。”
  “那是当然。只要六年?他真是够慷慨的了。”
  卡斯无意之中向德雷克点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在他现在所处的这个美丽新世界②里还充斥着其他一些难以理解的因素,那些东西并不会比科学好懂。奴隶制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无条件地为另一个人服役六年却被认为是理所应当。从未有人质疑过这件事背后的伦理依据,可德雷克却无法理解。他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亨利八世会因残杀平民的战争而惊骇不已,但却对公开进行的绞刑、开膛和分尸无动于衷。人性不是绝对的,因为人们有很强的适应性,对任何可能存在的变数都能够泰然处之。

  【① 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创立电磁场理论,指出光的本质是电磁波。】
  【② 《美丽新世界》(The Brave New World)是二十世纪英国作家哈克斯利所著的一本反乌托邦小说,其中描写了未来世界中科技对人的异化。】
  德雷克接受了现状。他顺利地生还了,安娜则安全地冷冻在冥王星的冰窟里。在有办法改变她的处境之前,他首先得努力获取自己的自由。他决定为帕尔·里昂踏踏实实干上六年,全力以赴地帮助他完成一生的伟业——剖析二十世纪晚期及二十一世纪早期的音乐潮流。
  最初几个星期的工作让德雷克见识了帕尔·里昂的敏锐眼光和非凡洞察力。在帕尔·里昂看来,德雷克所能提供的观点比他所能列举的任何事实都更为重要。德雷克还发现,现在与他那个时代的不同不仅仅体现在科学和道德两方面。
  帕尔·里昂不止一次地冲他大摇其头,“这真是令人震惊。在你们那个社会,男女之间的关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也知道是这样的。”德雷克还在借助数据库进行学习,“你们自己的记录里也有这些,就是两天前咱们研究过的那些记录。”
  “是啊,记录是这么显示的,但却多让人难以置信啊。在你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表现出来的是相互仇恨,同时却又有那么多人随意地配成对,出于一时冲动配成对。我说的不只是性行为,这个我是可以理解的。我不能理解的是,他们随意地配对,还产生了后代,根本没有参考基因图谱,甚至连他们父辈和祖辈最基本的一些遗传信息都没有……”

  德雷克本想跟他解释一下,但又马上意识到这是没法解释的。这又是个跨越六百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帕尔·里昂看来,性交就是为基因的最佳组合服务的,其他目的都是不正当甚至是无法理喻的。
  不管怎么样,德雷克自己也开始产生了疑问:如果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孩了的未来,也没有考虑过他们在身体上、精神上是否能喜乐安康,那么的确是没有理由把他们生下来。说白了,这不过是一种最原始的生命也有的盲目交配冲动,只不过被神化成了宗教法则和盲目的教条而已。 ▲
  德雷克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从一种新的视角去审视自己那个时代了。必须控制住这种倾向,否则对帕尔·里昂来说,他的主要价值就不复存在了。出于这个考虑——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必须保证自己始终是这个时代的局外人。

  德雷克越来越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帕尔·里昂可能算得上是本世纪中研究德雷克年代音乐的最权威的专家,但他却又对很多方面一无所知,一些极小的细节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你是说你认识他?”帕尔·里昂整个身体向他倾过来,眉毛抬得老高,“你跟本萨尔穆直接打过交道?”
  “有过二十来次吧。莫拉尼专为本萨尔穆谱写的《炫技协奏曲》首演时,我也在场。演出结束之后我还去了后台,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就我们三个人。我想这些你应该都在我的文章里读到过。”
  “呃,是读到过。”帕尔·里昂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我当然读到过。可这是不一样的。我要你直接告诉我,他的指法、他弹琴时的姿势,还有他对听众掌声的奇怪反应。告诉我,关于阿黛尔·温特博格的事情——就是他当时的情妇——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知道的。”他愉快地大声笑着,“告诉我,如果你还能记起来的话,你们当时都吃了些什么。”

  只有那么一两次,帕尔·里昂表现出了不满意——那是因为他有些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想知道,但德雷克却实在是回忆不起来了。不过,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也还是表现得很豁达、很有幽默感。
  这种信息的交流当然不会是单向的。现在回头看六个世纪之前音乐的发展,自然是从一个更新的高度,因此帕尔·里昂对于过往时代音乐的很多见解也给德雷克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他第一次了解到了他那个时代很多音乐潮流的最终走向。克鲁巴克晚期的一些作品备受耻笑,其实他是在通过这些作品摸索一种新的表现形式,这种形式直到德雷克进入冷冻状态三十年之后才发展成熟。

  工作持续不停,每天要花十到十二个小时。工作之外所有的业余时间,德雷克都在忙着研究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社会。
  这是一个很抽象的课题。他并不希望被这个社会接纳,或者成为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因为他没有长期待下去的打算。但是他必须把某些问题彻底弄明白,而帕尔·里昂能告诉他的实在太有限了。好在还有综合数据库,里面包含的信息似乎是没有穷尽的,可以尽情地去探究、挖掘。
  为了自己的目标,德雷克坚持不懈地独立奋斗着。
  人类已经探测了整个太阳系,并且绘出了详尽的地图。金星正处于地球化的第一个阶段,大气中那些可怕的酸性成分的温度和压强都正在逐渐地降低①。火星上已经有人类定居——他们不是在地表,而是在地下大面积的天然洞窟中安了家。在太阳系主要行星的所有卫星上都有人类建立的永久性基地——其中许多都是由可以自我复制的计算机和维修装置“操纵”的。
  【① 金星的大气大多由二氧化碳组成,也有几层由硫酸组成的厚数千米的云层,压力为90个标准大气压(相当于地球海洋深1000米处的压力)。稠密的大气也产生了温室效应,使金星表面温度超过了740K(足以使铅条熔化)。】

  冥王星的情况又如何呢?
  德雷克对这个星球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一个科学家小组在卡戎①建立了一个研究站,这颗特大号卫星和冥王星共同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双星系统。不过在冥王星上并没有人定居,除非你把那些一排排长眠不醒的冰冻尸体也算进去。对于活人来说,那些冰窟实在是太冷了,其温度基本上停留在液氦的温度(德雷克曾经对液氮冷藏的可行性产生怀疑,现在看来是很有道理的)。冰窟由专门设计的能在超低温状态下工作的机器严密看管着,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考虑到了。现在,钱都是通过一个繁复的电子记账系统来结算的,所以德雷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去一趟遥远的冥王星。他命令自己尽量忍耐,把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等服务期限快到时再去考虑。
  【① 卡戎是冥王星唯一的卫星。在希腊神话中,卡戎是渡亡魂过冥河去阴间的神。】

  工作还在继续,劳心劳力,但却并非毫无进展。论文撰写工作也进展得很顺利。第四个年头开始的时候,德雷克也受到帕尔·里昂的感染,深信他们正在创作的是一部经典的煌煌巨著。帕尔·里昂提议,为公平起见,这个成就应该由他们两人共同分享,德雷克没有接受这个提议。
  “这全是你的创意,跟我没有关系。我做的这些事情你完全可以找到别的人来做。但是如果你没有让我复苏……”
  而且我也不打算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就算要把功劳计在我头上,我也没时间去消受了。
  到第六年年底,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他们俩人也成了亲密的朋友,或者说是亲密到了德雷克所能接受的极限。很自然地,帕尔·里昂——从德雷克所能领会的任何一种道德标淮来判断,他都算得上是个好人——又有了新的担心。
  他开始向德雷克暗示还有其他合作的可能,德雷克也领悟到了隐藏在这种暗示背后的关心:项目结束之后,德雷克该何去何从?显然,帕尔·里昂在六年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复苏他人和生孩子毕竟是两回事。而现在,帕尔·里昂却像个父亲一般意识到了对自己“孩子”的未来所负的责任。
  德雷克很快就打消了对方的疑虑,这比他自己原先料想的还要容易。当他们还在对这篇关于“古”音乐的长篇论文进行最后润色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开始作曲了。
  通过这个项目,他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代人对自己出生之前几个世纪里的音乐缺乏足够的了解,在这方面他们有很大的知识空白,而将不同的音乐风格进行揉合运用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来,他就可以偷偷套用过去那些大师们的技巧,包装成现代的风格,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是他自己的创新了。没过一年,他就已经小有名气了——他知道自己受之有愧,他的创作不过是一些仿作而已,基本上没什么才能可言——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财力也在不断增长。

  最后,他终于可以去解决那个搁置已久的问题了。他向帕尔·里昂提出,等项目结束之后,他想补休一个假期。如果他想去环游整个太阳系,会不会很麻烦?那需要多少钱?他能不能付得起?
  奇怪的是,帕尔·里昂好像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似乎都没听明白德雷克的问题。
  “有没有时间去?”里昂抬起浓密的眉毛,“你当然有时间去啊。可是你怎么会想去看太阳系呢?你又不是什么天文学家,也不是宇航员。对一个音乐家来说,太空里没什么可看的。”
  “那有飞船可以乘坐吗?——给人坐的飞船,我是说,除了那些机器之外。”
  “飞船?当然有飞船。有很多很多的飞船,你想要多少都找得到。至于钱嘛,制造飞船并不需要人力投入,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机器负责的,开飞船的也都是机器。难道你想找人去给你当向导吗?”
  “不用。实际上,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那样的话就没有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只有在要求别人花时间来为你做事的时候,你才需要消耗你的存款。就像现在这样。”帕尔·里昂笑了起来。项目渐渐接近尾声,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好,“你看,我给你提了这些建议,就可以向你收费。不过我当然不会跟你要钱的。去吧,德雷克,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你早就可以去休假了。”
  “我会去的。再过几个星期吧。”
  “不过如果你还是坚持原来那个疯狂的念头,居然要去太空里转转,可不要叫我跟你一起去啊。”
  德雷克也笑了。他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再跟帕尔·里昂提到这个话题,他可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对这个兴趣背后的真实意图产生怀疑。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悄悄地用最快的速度学习了人体冷冻学、航天学和太空系统的课程。他对自己的发现震惊不已。现在,有大量的宇宙飞船可供使用,飞船的驱动装置可以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将速度提到接近光速,四千倍的重力加速度本可置人于死地,不过这个问题通过惯性防护技术得到了解决。但德雷克对这些没有兴趣,他根本就没想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他想得更多的是这个世界的其他变化——如果二十世纪末的人们就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肯定会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前去尝试。而现在,显然没什么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尽管太阳系以外的星球也已经在人类的航程之内,却没有人想去探究它们的秘密。看起来,现在这个人类社会很稳定、很平静,人们心甘情愿、舒舒服服地待在太阳系之内。

  最后,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在出发前那天晚上,他请帕尔·里昂出去吃了顿饭以示庆祝。他们去了帕尔·里昂最喜欢的一家饭店,点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喝了他最爱喝的红酒。巧得很,饭店里的背景音乐正是德雷克的一首新曲子,这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帕尔·里昂猛地扭过头,假装面前有一个话筒:“真是名不虚传。多么完美的佐餐音乐啊!”
  “可它不是用来听的,呃?”德雷克耸耸肩,算是回应了他的赞扬,“佐餐音乐就跟佐餐酒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像这样的曲子,泰勒曼①信手一挥就能谱出来。”
  【① 德国作曲家,自学成才,以多产闻名于世。】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暖融融的感觉——这是一个多么默契的好同伴啊!他会怀念这一切的。
  把真相告诉对方的冲动已经变得非常强烈。不过还是保险一些吧,就算他信得过帕尔·里昂,能保证对方会愿意当他的同谋吗?
  他把这个念头扼杀在了摇篮里,他的计划可能会有危险,会产生破坏。他可不希望帕尔·里昂产生负罪感。
  而且他也不想——也不能够——做任何可能让自己功亏一篑的事情。

  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问题最后差点坏了事。德雷克想当然地认为机器人仆役会无条件地服从指令,他在地球上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以为在冥王星上也是这样的——而且最开始的确是这样的:在他发出指令之后,马上就被带到了地下深处的冰窟里。
  在冥王星下层地穴的入门处,他停住了。他原以为冰棺会码得整整齐齐,一排一排不断延伸,一直伸入到前方的黑暗之中。可现在他却什么也没看见。冰窟里根本不需要照明,而且也是不允许的,因为冰窟里布满了液氦,而任何能量的释放都有可能会提升里面的温度。现在一切都得听机器人向导的安排了。那是一个飘来飘去的蓝色金字塔形的机器人,在它的内存中输入了关于冰窟内部构造的内容。

  德雷克裹紧外套,跟着前面那若隐若现的荧光走着。当那团荧光在一个冰棺前停下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了。
  “是这个吗?”他蹲下身子,想看看有什么标记。
  “就是这个。”
  “我看不见。把它抬起来,小心点。然后带我回到地面上,回到我的飞船里。”
  他感觉到对方有片刻的迟疑,然后冰棺被抬起来了——在这里的引力条件下它应该不是很重。两秒钟之后,机器人那苍白的微光又开始在冰窟里移动了。又过了二十分钟,他们回到了飞船里,德雷克监督着机器人把安娜的冰棺小心翼翼地安放到了船尾的贮藏舱里。
  他让机器人向导走开,自己也开始放松下来。就在这时,飞船的通讯面板上红色和黄色的警戒灯忙乱地闪烁起来。
  “冰窟中有一具冰棺未经授权被移走,并已被搬运至此艘飞船。”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务必马上归还。”
  德雷克暗骂自己愚蠢。他未曾想到,机器人向导的行动可能会被自动报告给某个中央数据库。显然,任何异常的行动都在监控之中,而且几乎是即时的。

  德雷克没有作答,他锁上飞船外部的舷窗.准备马上启程,离开冥王星那凝固的表面。
  “未经正式授权,严禁从冥王星冰窟中移走冰棺。”那个声音又说道,“不要试图离开冥王星,你不会得到许可的。”
  德雷克不听这些警告,他坐到飞行员的位置上,发出了“立即起飞”的指令。无论如何他得放手一搏,除非他们有办法从外部控制住飞船。
  进入冥王星的通道在他来的时候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却似乎挤满了飞船。控制板上显示,前方至少有三十艘飞船。这些飞船都是从哪儿来的呢?
  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这些飞船正在缩小包围圈,试图切断他往太阳系边缘前进的路线。很显然,不知道他们通过何种方式探明了他的飞行计划。
  “停止前进。”这次命令的声音提高了,听起来也更加强硬,“立即返回冥王星。”
  德雷克把飞船设到了极限加速状态,继续向着对方紧缩的包围圈中心冲了过去。现在他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每秒四十公里。如果在这样的速度下发生撞击,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剩下的只会是一些熔融金属和塑料碎片。
  就在最后的碰撞和毁灭一触即发之际,那此飞船终于闪开了。包围圈的中心露出了空隙,德雷克从中径直穿过。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拦截飞船想必是不可以做出伤害人类的举动的。他避开前方远处出现的一队飞船,向太阳系的边缘逃去。等到天空里清净下来之后,他立刻设定了去老人星①的航程。
  现在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如果说在从前的某个时代,他和汤姆·兰波特会因为对安娜的所作所为而被判定为凶手的话,那么他现在就是个贼了,要不就是什么更糟糕的东西。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和安娜又在一起了,这才是唯一要紧的事情。他们可能还在追捕他,不过眼下还看不到追兵的迹象,而他可不是那么好抓的。飞船正在急剧加速,很快就要接近光速,比光波也就慢个125米/秒了。如果需要的话,飞船还可以达到与光速相差不到1米/秒的速度。

  如果没有看到追兵的影子,现在这种前进速度已经是足够了。时间膨胀②是一个很有用的东西,船上方一日,地上已三年。到老人星往返一趟的时间对他来说来说不过是两个月多一点点,对地球上的人来说却已是两百年。
  对安娜来说呢?
  她仍被隔绝在时间之外,停留在她自己的延长号③里——她身处时间的缝隙之中,那缝隙没有尽头,里面既无所谓延续,也无所谓中止。
  【① 老人星(Canopus):船底座恒星,距地球650光年,是夜晚天空中仅次于天狼星的第二亮星。】
  【② 根据爱因斯坦剔除的广义相对论,时间尺度会随着运动速率改变而造成“时间膨胀”效应,即对运动的物体来说时间会“变慢”,但这种效应只有在速度非常高的情况下才有比较明显的表现。】
  【③ 乐谱中的符号,可表示小节之间的片刻休止或乐曲的结束。】
  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看看她被密封在冰棺里的脸。不过他只是往前挪了挪,向着他选来作为他们目的地的那颗遥远恒星望去。通过飞船神奇的成像系统,远在一百光年之外的老人星此刻已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明亮的小圆盘。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尽量让自己放松,同时把注意力转移到飞船上来。很显然,这艘飞船可以带他进行无限期的飞行,也可以无限期地满足他的生活所需。它无与伦比的速度和机动性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叹为观止。不过,从很多方面来说,更令他也吃惊的是制造了飞船的这种文明。他们生产出了性能如此优越、潜力如此巨大的神奇事物,然后却任由其空置无用,这才是最让人费解的谜题。

  会不会是他们从心理上无法接受由时间膨胀引起的时间错乱呢?你坐着飞船离开地球,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你的朋友要么待在冰窟里,要么已经死去,这情形你受得了吗?
  德雷克注意到飞船的外部质量显示器显示的数字已经提高到了超过14万吨,而它静止的质量只有130吨。对一个外部观察者来说,德雷克现在应该有88吨,身高则缩短到了不足两毫米。飞船的甲板遮住了前方的景色,但他还是知道屏幕上显示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景象,而是经过了极限图像移动补偿处理的图像。如果前方的景色没有被挡住的话,他将会看到宇宙微波背景辐射①——由于多普勒效应②作用,它的波长进入了可见范围。在远远的后方,发射着X射线的那些星体已经变成淡淡的红色了。

  即便如此,飞船还是远未达到其性能极限。他觉得,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一直飞下去,飞到宇宙的尽头。他闭上眼睛,听到了一种广袤、平静的旋律——那是群星自已的音乐。这种声音在他脑海中激荡不已,而他也任由这种旋律溢满自己的心灵。
  在群星之间的静谧空间里,再没有任何让他分心的事情。他又开始创作了——这次他创作的是真正纯粹的音乐,不是为混饭吃而粗制滥造的东西,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派生产品。飞船的飞行是完全自动的,而安娜正在冰棺里安睡,就在后舱那间安全的小房间里。德雷克听凭自己的新作在脑中自然发展,乐观地想着在飞船上再待两个月的时间就应该足够了。等他们回去时,地球上已经过了两百年了,在这段时间里,医生们肯定已经发现了安全有效的疗法。如果还没有,他也很容易就可以再次出发,把这个过程重新再来一遍。

  如果地球最终还是帮不了他们呢?
  那他还可以去别的地方,到别的星球去寻求解决之道。飞船是完全自给自足的,按主观时间③说,上面有足够多的能量让一个人航行上好几辈子。
  不过,德雷克还是希望一次飞行就能解决问题。他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回去找出朋友帕尔·里昂的冰棺,把他复活,算是还他的情。
  他异常高兴,简直有些飘飘欲仙了。

  德雷克·默林最初的计划是让飞船进行绕行星变轨④,这样的操作可以让飞船沿着一条接近老人星的双曲线轨道运行,最后猛地飞出轨道,回到来时的路线上。
  不过,他要么是太喜欢这种充满创造性的孤独旅程了,要么就是一时好奇,想要看看绕着另一个“太阳”旋转的那些星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到最后几周的时候,他选择了减速,让飞船进入了老人星的一条椭圆轨道,离老人星只有大约四亿公里的距离。
  正如他期望的那样,老人星周围的确有行星,那是四颗红大的气态星球,体积都有木星那么大。再往里去,他又发现了十二颗围成一圈的小星球。但是他忽视或者是忘记了一点,那就是,老人星自身具有恐怖的力量。现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可怕的景象。老人星的亮度是太阳的一千多倍,还不时地喷射着长达数百万公里的绿色烈焰。那些内行星⑤不过是些黑乎乎的余烬,上面没有空气和水,已经被恒星散发的炽热烤焦了。外部的气态行星则全由大气构成,里面只有一个致密的固态星核,星核上的压强高达每平方英寸好几千吨。他看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可能。

  【① 按照宇宙大爆炸理论,宇宙大爆炸之后遗留下了弥漫全宇宙的微波背景辐射,其温度约为绝对温度2.7K。】
  【② 多普勒(Christian Johann Doppler,1803~1853):奥地利物理学家,他发现了当波源与观察者相对运动时观察者接收到的频率和波源发出的频率不同的现象,即多普勒效应。此处的意思是,由于宇宙背景辐射的温度很低,波长很长,人眼是看不见的,而在观察者向着辐射源高速运动的时候,多普勒效应使得宇宙背景辐射波长变短,进入了肉眼可视的范围,这种现象属于“蓝移”。下一句中星体变色的描述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只不过相向运动变成了背向运动,辐射波长因此变长,这种现象叫作“红移”。】
  【③ 主观时间是指一个人主观意识到的时间长度,因为时间长度是相对的。后文中还有相关描写。】
  【④ 绕行星变轨,利用中间行星或目的行星的引力场调整航向或航轨。】
  【⑤ 内行星,指比较靠近恒星的行星。】
  不过他还是停了下来,继续在那里看个没完。他着迷似的观察了两天,一次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老人星那炽热的火焰。他觉得非常好奇:飞船刚刚发明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呢?有没有人类或者非人类的智能生物来过这里?老人星沸腾的表面上分布着纠结的黑色条纹,难道他是第一个看到这些的智慧生命吗?——这些条纹可不是什么黑子,简直是“黑疤”。

  最后,德雷克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掉转船头冲了出去,就像一个迷路的魂灵飞出了地狱之门。他需要的是太空中那无边无际的宁静,然后再回去享受太阳系舒适的庇护。如果还有必要带着安娜再次出行的话,他会记得去一个小一点的、不那么狂暴的星球。
  他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每天创作音乐。但是现在,精神上和音乐上的和谐都已经消失无踪了。睁开眼睛,地狱的景象就在他面前萦回不去——他似乎还在紧挨着老人星的轨道上没完没了地运行。炽热燃烧着的气团,还有一阵阵绿色、白色、蓝色的强光喷射,在他心里交织成了一场中世纪巫师的半夜拜鬼仪式。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也睡不着觉。想要见安娜的冲动——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平静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了。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进后舱,掀起了冰棺的密封盖。
  她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苍白又安详,像一个冰雪女神。她的双眼如同珍珠,皮肤像牛奶一般光滑,又如水晶一股剔透。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就赶紧把盖子盖了回去,因为他担心盖子开的时间长了会影响到冷冻系统。不过,就这么一眼也足够了,他已经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以思考别的问题了……
  仔细想想,他还是非常幸运的。许久以前,在制定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做梦都没想过会有光速飞船和时间膨胀。他当时想得最多也不过是一连串吉凶未卜的过程:冷冻、解冻,再冷冻、再解冻,如此循环往复,在时光中渐行渐远,直到安娜最后被安全地复苏并治愈为止。他还设想过自己醒来之后会面临的种种不确定因素:不知道安娜在哪里,甚或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冰窟里躺着……

  可他并没有遇到这些不确定情况,现在他已经和安娜在一起了。他可以亲自守卫着她,不让她发生任何意外。
  如果说返回的旅程跟来时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比来时还要安静。他仔细检查了飞船上的所有通讯频道——包括电磁频道和微中子频道,想着太阳系里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但却没有任何发现,只是一片寂静无声。两个世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通讯科技实现全面升级。两个世纪也足够——那是一个可怕的设想——人类通过某种方式来完成自我毁灭了。

  最后,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了。飞船在通过德赖托图格斯时慢慢减速,进入奥尔特云的外围边界,然后又穿过了科伊伯带①。还是没什么有人的迹象,连以前执行外太空勘查任务的侦察飞船也不见影踪。等他们飞越冥王星那全是岩石的荒芜地表时,飞船的速度已经降到了最高速度的百分之一。德雷克开始担心起来。
  【① 德赖托图格斯是美国佛罗里达州一个国家公园的名字,此处为作者臆造的一处太阳系外围天体的名称。奥尔特云是假想中的包围着太阳系的气体云团,距离太阳大约一光年,因荷兰天文学家奥尔特而得名。科伊伯带是目前所知的太阳系边界所在,因荷兰裔美籍天文学家科伊伯而得名。】
  他往内行星方向行进。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地球和太阳系的其余部分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呢?他对此毫无概念,因而也就无从猜测自己会受到何种礼遇。他是该谨慎慢行,还是该勇往直前呢?
  在飞船穿过高高飘浮在黄道上方的小行星带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一束导航电波锁住了他们,取代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操纵着飞船稳稳地降落在了月球上。眼前是一个新的太空港,许多巨大的银柱子排列成一个个等边三角形。一架架飞船——姑且还称之为飞船吧——是一个个黑色的、没有窗户的四面体,就停在这些三角形的中央。两个世纪之后,宇宙飞行——如果它还叫这个名称的话——已经完全改变了。

  一个带轮子的小小向导来到飞船的闸口迎接德雷克。它的身体是一个直径一英尺的圆球,上方是一个细细的竖直圆筒,圆筒顶部是由柔软的金属纤维组成的一把小笤帚。
  笤帚头机器人向德雷克低头致意,然后就带着他往一个银柱子底邹的椭圆形入口走去。德雷克也跟着走了进去,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情况的准备。虽然没看到哪儿有锁,他外套上的监控器却突然显示外界温度宜人,还有适于呼吸的空气。他按照轮子向导的指示脱去外套,跟着它走过一条短通道,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里面有个男人在等他们,那是个看上去很威严的高个子,长着一双先知般的迷茫的眼晴。这场面简单得有些出乎德雷克的意料:他本以为等着他的会是一个接待委员会,要不就是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武器。但这个人只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就用通用语说道:“欢迎重返地球空间,德雷克·默林。”
  德雷克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他已经准备了一大堆应对各种问题的办法,但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更没想到他们还叫出了他的名字。
  接下来他意识到,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早在飞船还在小行星带里飞行、初次跟导航电波连上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已经知道了飞船的来历。数据库里肯定会有飞船的历史,以及它从太阳系失踪的记录。
  德雷克很想知道,关于飞船从冥王星逃逸的事情,档案里还说了些什么。“既然你们知道我的名字,想必你们也已经知道我的过去。如果是这样,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是来寻求帮助的。”
  这个人问候他时用的居然是他所熟知的语言,这一点的确很奇怪。
  帕尔·里昂在德雷克刚复苏时就能跟他交谈,那是因为他为德雷克的到来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工作,而且对他生活的时代进行了大量的研究。
  难道语言已经停止发展,历经几个世纪都完全不变了?或者眼前这个穿着长袍的人只是学会了这一句通用语,为的是给自己一个正式的问候?
  就在这时,这个人点了点头,又开始说话了:“我叫特里斯蒙·索雷尔。你的事迹从很早以前一直流传到现在,因此我的确对你的过去有所了解,不过早期的那些记录很不完备。是的,其中一个版本说,几个世纪之前,你的飞船失去了控制,你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带去太空深处的。而另一个版本则说,你从古冥王星冰窟中搬走了一具冰冻的尸体,跟着你的飞船就迅速离开了太阳系,这两个事件之间是有联系的——也就是说,你是故意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消失的,尽管这种说法非常令人困惑。我希望你能做出解释。不过我们得先到另一个地方去,那样我们的交谈会更容易一些。”

  他的话语时断时续,在一些不该停顿的地方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德雷克跟着他走出房间,一边沿着一段盘旋的金属楼梯往下走,一边琢磨着对于特里斯蒙·索雷尔来说,通用语肯定是后天习得的语言,正如古英语是帕尔·里昂后天习得的语言一样。但是他学得如此之快——从飞船返回太阳系内部开始算,一共只有几天时间而已——不能不说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从外表看,索雷尔跟以前的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他迅速掌握通用语的能力说明,人类的智力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

  索雷尔带他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张桌子,还有几把看上去很舒适的椅子。索雷尔坐到一把椅子上,向那个小小的带轮子的仆役做了个手势。等仆人把饮料送过来的时候,他用一种坚定的、善解人意的眼神看着德雷克,“说吧,德雷克·默林,说说你的故事。”
  德雷克点点头,在特里斯蒙·索雷尔对面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了,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知道自己长期以来的努力是否能有结果了。
  “我是故意离开太阳系的。”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之后才能清楚地说话,“故意的,而且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不过我不能从那儿开始讲,得从更早以前,从八百多年前开始讲。那个时候,现在待在飞船里的这个冰冻尸体还活着,是我的妻子。后来,我们知道她得了不治之症……”
  在讲述过程中,德雷克强迫自己重新体验一遍当年的那些情景,这些东西已经压在他心头好几个世纪了。既然要让他们帮助安娜,就得把一切都告诉特里斯蒙·索雷尔:安娜的症状、她的病痛、她去世时的状态,还有她被冷冻的过程。
  索雷尔全神贯注地听着。德雷克说到了在“二次重生”冷冻室里那可怕的几个小时,这时索雷尔抬起了一只手。
  “稍等一下。你是说最初的医学记录现在还跟冷冻尸体放在一起?”
  “对,都在冰棺里。”
  “那好,在我们继续说下去之前,我想先召集相关的专家,包括医学力面和古文字研究方面的专家。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有能力治愈现在和过去所有已知的疾病。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先检查一下那些记录,还有冷冻尸体本身的情况。”他坐在那儿,眼神恍惚起来,大概持续了三四秒钟的时间。
  德雷克心里涌起了两股情感的激流:首先是欣喜若狂——安娜终于有救了——然后是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特里斯蒙·索雷尔的超级智力似乎还包含着心灵感应。“您是在直接跟他们交谈吗,通过直接传输您的思想?”
  索雷尔似乎有些困惑。不过,停顿片刻之后,他就笑了起来,“也许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方式。我现在做的这些,过个几天之后你也都能做到了。你可以跟别人分享思想。你可以即时进入数据库获取所有的信息。你头脑的计算能力,会比你乘坐的那艘飞船上的电脑更快更好。你看。”
  他把头转过来,把太阳穴上的头发撩了起来。发际线下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小疤痕。
  “这里就是植入芯片的地方。一般是在人还很小的时候装进去的。这芯片非常小,比手指甲还要小一些、薄一些。它有很多种功能:身体机能监测器,受控电脑,同时也是一个信号发射和接收器。有了它,你就可以和数据库或者其他某个人相互传输指令、请求、数据和程序。刚才,我通过哥白尼网络发出了一个请求,让他们派一些医学专家到你的飞船上。我不懂得你的语言,但却可以跟你即时地交谈,那是因为我用了第谷①网络里的语言翻译模块。”
  【① 第谷(Tycho Brache,1546~1601):丹麦天文学家及占星学家。】
  不过,有些信息仍然是通过面对面的方式进行交流。索雷尔从德雷克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疑虑。“不用为这件事情犯愁。首先,从冰窟里复苏的人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植入芯片,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在你作决定之前,你有很多机会来观察别人身上的芯片,看它都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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