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作者:尼古拉斯·罗伊尔
《捉迷藏》作者:尼古拉斯·罗伊尔
这曾经是个既能消磨时间又能让小孩高兴的方法。小孩,我自己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个词。我不喜欢让别人称我为一个“小孩”。那听起来不太尊重,还有点蔑视。我喜欢被称为“孩子”。因此在我的小孩降生后,我总是叫他们“孩子”,从不叫他们“小孩”。实际上,为了落实这一点,我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虔诚地遵守这个规矩,一直到第二个出生。补充说明一下,第二个就是最后一个。在我的人生中没有比生养孩子更耗费精力的事情了。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想回到没有孩子的时候。我不会幻想从来没生他们。自那以后我的生命丰富了——无法估量地丰富了。大概所有有孩子的人都会这么讲。除非他是虐待狂,冷酷无情或者度日维艰。所以,不,我不想回到从前,但我也不想要更多的孩子了。事实上我已经筋疲力尽;另外,我怎么能像爱我这两个孩子一样地去爱别的孩子呢?告诉你吧,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的第一个孩子哈利是个小麻烦,既可爱又调皮。前一分钟还像天使一样温良,下一分钟就变得极度恐怖。我想让他改变吗?标准答案是:不。我不想让他做任何变化。但标准答案令人厌恶,无须让天才来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想让他改变,我想让他一直听话,不为别的,就是让生活简单一些。但是,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才讨人喜欢,如果他少几分调皮就少几分可爱的话,那么还是不做改变的好。我不想让他改变。
他很有意思。他经常做一些我认为四岁的孩子不可能做出的鬼脸和动作。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模仿者。我爱他就像——哦,没有什么可比的。和所有我曾经爱过的人和事相比,我更爱他。不过这是在他妹妹出生以前。现在我同样地爱她。我爱她爱得发狂。如果说我们俩的关系没有我和哈利的关系那么亲密、那么复杂的话,那只是因为哈利早出生了两年。我们俩对话的内容简单得多,但我们仍然交谈。实际上她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有几个月,当其他两岁的孩子开始喋喋不休时,苏菲一言不发。她会指点,会哭喊,但她会说的话很少。然后,一切突如其来。现在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她已经知道的词汇。每天她都给我带来新的惊喜。她能说的最长的句子也日益加长。她也是你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像她的妈妈——我的妻子——沙莉),他们都这么说。
在我领着他们两个到外面去的时候,哈利牵着我的手走在我身边,但我却时常忘了苏菲正坐在我的肩头,这时我就会短暂地陷入一种糊里糊涂的恐慌。她在哪儿?我把她丢在哪儿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当然能,她就在你的肩上,你这个傻瓜。这就像你常常忘了你正戴着眼镜一样。别说你没做过这样的蠢事:你花了足足一刻钟来到处找你的眼镜,最后却发现它一直架在你的鼻梁上。
但是那些时刻,那些我忘了她就在那里而不知道她在哪里的时刻,让我想起哈利小的时候。我的意思是真正小的时候,大概三个月吧。当时,有了孩子还是件新鲜事,当你转过身看见他躺在摩西牌毛毯里的时候,你吓了一跳,因为你忘了,你忘了你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我那时害怕有朝一日我向毛毯望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不是说他爬出去或者滚出去了,他还没学会那种本事,而就是单纯地不见了。我害怕我会莫名地回到没有孩子的阶段。前一分钟我还有个孩子,下一分钟就没了。当然这是荒谬的,但是在初为人父的几个月里,我的头脑里穿梭着许多这样荒谬的念头。
我正在照料这两个小孩。沙莉去参加一个会议,要晚些回来。哈利一直叨念着艾袼尼斯,他的一个小伙伴。他想让她来做客,或者到她家去玩。我们不能那么做,我解释说,因为艾格尼斯的父母前几天刚刚邀请我们过去做客。你必须得到人家的邀请,我向他解释。你不能邀请你自己。
艾格尼斯的父母和我们是好朋友,我们两家的住所只相隔两条街。为了阻止哈利不停地叨念下去,我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请他们过来玩。结果,艾格尼斯的妈妈茜奥比安正在和沙莉参加同一个会议。她们俩在同一领域工作。所以艾格尼斯的爸爸威廉正独自照看着她。世界好像被颠覆了,他开玩笑说,我们的妻子在外工作而我们留在家里带孩子。
然后他说他正想趁茜奥比安不在家的时候完成自己的一点活计。他准备哄艾格尼斯早点睡觉。我提议在他工作的时候由我来照顾艾格尼斯。我会在一个小时以后把她送回去的,我说。她是个很容易照顾的孩子。
威廉把艾格尼斯带到我家门口,她马上跑进屋子里,为能和哈利、苏菲在一起而兴奋不已。威廉在她身后喊她,想讨个再见的亲吻或者拥抱,但她已经不见了。看着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了解他的感受,但我也知道,暂时把艾格尼斯交给别人照看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他就能做自己的工作或者休息一会儿了。他走以后,我锁上大门:我的孩子们知道不能离开没有人看管的房子,艾格尼斯当然也知道,但是粗心大意毕竟没有好处。就这样,在沙莉回家以前我要负责让三个孩子快活地玩耍。没问题,我刚刚对威廉说。没问题,我对自己说。我几乎把艾格尼斯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几乎,永远都是几乎。你对自己的孩子的爱是无与伦比的。这种爱是本能的,是充满强烈的保护欲的。对别人孩子的爱则不会那样的发自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责任。
我们玩捉迷藏吧,我提议。好啊!他们齐声高呼,上蹿下跳。捉迷藏,捉迷藏。
谁先藏?我问他们。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哈利最开始玩捉迷藏的时候大约只有两岁半或者三岁,那时候他总是告诉你他准备藏在哪儿。他会说。他要藏在床底下,而我则要向他解释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后来他就干脆闭上眼睛,他认为如果他闭上眼睛的话,不仅他看不到你,而且你也看不到他。最后他终于掌握了诀窍,还成了此中高手。通常你在两三分钟内真的找不到他。除了睡觉以外,这是唯一能让他保持安静超过十秒钟的方法。因此,我们鼓励玩捉迷藏。
苏菲仍然处在学习阶段,就像哈利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一样。而艾格尼斯——哦,我就快知道艾格尼斯玩捉迷藏的水平了。
谁先藏?我问他们,假装我不知道答案。三个孩子一齐喊“我!”并且举起手,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不让哈利先藏的话,我们就别想玩了。他会生闷气,会不好好玩,会破坏一切。好,哈利先来,我说,为了防止出现反对意见,我举起了手臂,提高了声调。我们其余的人数到十。
二十,哈利一边上楼一边喊。
我大声地数数以掩盖他上楼的声音,两个女孩效仿我。苏菲兴奋地上下跳动。她刚刚学会跳的动作,所以总是在一切似乎需要蹦跳的场合尽情地跳。二十,我们用最高的调门数完最后一个数。准备好了吗?屋子里一片寂静。这才是我儿子。
我们先到厨房看看好不好,我建议道,以防他趁我们闭着眼睛的时候从我们身边偷偷地溜了过去。
女孩们点点头,于是我一马当先进了厨房,里面有一股洋葱和炸羊肉的味道。锅架上,我早些时候煮的一大锅辣椒还在冒着热气,我和沙莉准备在孩子睡觉以后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冰箱门上杂七杂八地贴着一堆明信片、建筑师巴布牌酸奶的磁贴,以及我和沙莉带着两个孩子的大头贴。对面的角落里,音响正播放着豪猪森林乐队的《灯泡太阳》专辑,大概是今天的第二十三遍了。
他好像不在这儿,我说。我们去餐厅看看好不好?
打通的餐厅和休息室看起来和平日两个孩子在家的时候一样。装满玩具的盒子、篮子、柜子一片狼藉,好像经受了台风的侵袭。有横七竖八的汤玛士小火车、巴思光年、伍迪、天线宝宝和芭比娃娃,有司各特·特蕾西和潘尼洛普女士的面具,有建筑师巴布的小货车、不列颠模型车和环球玩具公司的闪电飞车(父亲传给儿子的),有泰迪熊、布娃娃和几十个各种各样的绒毛玩具。还有几幅因为比查普曼兄弟更具查普曼特色而得到满分的绘画作品,而查普曼兄弟一贯为自己纷乱混杂、渲染人体残肢的作品而洋洋自得。
他好像也不在这儿,我说,一边检查咖啡桌底下和沙发的后面。我们上楼去看看好不好?
好!
到了楼上,我们检查苏菲的房间。我们最近刚拆掉了她儿童床侧面的护栏。结果,她晚上会从床上滚下来梦游,这种结果比我们被她的哭声吵醒好不了多少。所以,现在我们让她和我们一起睡。
哈利没有在苏菲的房间里。
苏菲和艾格尼斯已经检查完了卫生间。接下来就是哈利的房间。哈利最近迷上了填图和剪贴。墙壁上贴满了他的大作,不留一丝缝隙。地板上堆着一堆满是锯齿的纸片,那是他最近用儿童剪刀进行创作的遗留物。我迅速地看了一下他的床底下,却只能看到他在宜家家居买的塑料玩具筐,我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些武士服、蝙蝠侠装、旧围巾之类的东西。他没藏在大得能装得下他的壁橱里,也没在橡木衣柜里。
这时候,两个女孩开始喊他的名字,为我们没能找到他而感到高兴。我们又迅速而彻底地检查了我和沙莉的卧室,但他也不在那里,所以他一定在顶楼,顶楼有我的办公室、一间卫生间和一间客房。待检查完所有的房间后,我立即开始认真地思索他究竟在哪儿。我猛然想到——虽然我无法想像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趁我们检查他的房间的时候从我们的身边溜走蹿到楼下去。于是我下楼,把每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都重新检查了一遍。没花多长时间;现在我知道他们每个人的位置。我像个手持搜查令的警察一样走上楼,一边走一边清查房间,在头脑里在每道门上画个叉,进门的时候画第一笔,出门的时候画第二笔。又回到了顶楼,我终于承认我着急了。
哈利玩捉迷藏玩得很好,但还不至于这么好。在一座我如此熟悉的房子里,他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一个有条理的方法。他不可能离开这栋房子——前后门都锁着,窗户也锁着。通往地窖的门一直关着。顶楼上唯一没经过重修的地方就是一个仅够爬行的小空间,它的门没锁,不过只有从我办公室的破沙发后面才能进去,而且两个孩子对那里从来都没有兴趣。我低头看了看苏菲和艾格尼斯。她们兴奋地睁大了双眼。苏菲上上下下地蹦跳着喊哈利的名字。
跟我来,我说,一种莫名的东西促使我第三次检查他最喜欢的藏身之所。在哈利的卧室里,我趴到地上,四肢着地,从床底下把塑料玩具筐拽了出来。他果然在那儿,依然像座雕像一样坐在最远的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喘。他的视线和我交汇,然后他笑了。
他爬出来以后,我紧紧地抱住他,紧得他抗议说我弄痛他了。
我已经失去玩捉迷藏的兴致了,但孩子们自然不会像我一样,而且苏菲坚持要第二个藏。我知道如果我停止游戏的话,一定会有大麻烦,所以我们在她蹒跚着离去的时候数了二十个数。我们只花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就找到了她——在我和沙莉床上的鸭绒被底下,有一团发出咯咯的笑声隆起。
为了公平起见,现在我不得不让艾格尼斯去藏起来了——虽然我有强烈的倦意而且越来越渴望走下楼去,开一罐啤酒,听一听新闻广播,让孩子们随意看卡通片。我无法指望沙莉或者威廉能在十五分钟内出现。
…十八,十九,二十!
哈利检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床底下。我想如果她藏在这里的话我们刚才一定会听到声音的,我建议道,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她已经溜出去藏起来了,没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
我们去看看爸爸妈妈的房间吧,哈利催促着说。
苏菲马上用浑浊不清的语言重复他的话,所有的单字都连在一起,只能通过牢记前面说过的话来破译。
艾格尼斯没在爸爸妈妈的房间。我们三个又上了一层来到顶楼。客房,卫生间,我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回到一楼。卫生间,苏菲的房间——空空如也。我们列队上楼,哈利跑在最前面,想第一个找到艾格尼斯。休息室、餐厅和厨房里都没有她的影子。回到大厅,我注意到她的鞋子放在楼梯下面。她刚进屋的时候就把鞋脱了。
我把所有门窗的锁都巡视了一遍,然后我们又回到一楼。我查看了每张床的底下,所有窗帘的后面和每个壁橱的里面。我也加入了哈利和苏菲的行列,高声呼叫。我大声地喊,她爸爸该接她回家了,他一定想马上把她带走。到时间出来了。她赢了。(不,我赢了!哈利抗议。)来吧,出来吧,艾格尼斯!
我没等哈利和苏菲就跑上了顶楼。我推开办公室里的破沙发,掀开通向那个小间的门,用灯向里面照去。有渔具,有卷起来的电影海报,有圣诞节的装饰品,有一堆堆的旧信件,有装着我舍不得扔掉的旧衣服的箱子——就是没有小女孩,没有艾格尼斯。我一一查看了我桌子的底下,书架底层的大部头书的后面,收音机和散热器之间的角落。从办公室跑出来的时候我和跑进来的苏菲撞在一起。她摔倒在地上,大哭起来,但是我继续跑到了客房里。我把毯子从床上扯了下来,又把电视从墙上拔了出来。在隔壁的卫生间里,我把浴帘撕成了两半。
我一步三级地跑下楼梯,这时我能听出两个孩子都在哭。在我们的卧室里,我清空了洗衣篮,钻到沙莉的衣柜里面。我让自己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长镜子里房间的倒影,以防它能暴露出我不小心错过的隐藏的细节。我又跑到苏菲的房间里,爬到椅子上,打开放床单的壁橱。
我已经检查了所有的地方,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但就是找不到她。她不见了。
门铃响了。苏菲的房间就在楼梯的上方,我一眼便能看见门口。透过蒙上了薄霜的玻璃,我看得出门外的不是沙莉。不管怎样,她都应该用钥匙开门。站在门外的人是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