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世界》作者:[美] 史蒂芬·尤特利
《真实的世界》作者:[美] 史蒂芬·尤特利
陈平萍 译
史蒂芬·尤特利的小说已经刊登在《幻想与科幻杂志》、《宇宙》、《银河》、《惊奇》、《恒星》、《天顶》等杂志上。他凭借单独创作的作品,以及与搭档德克斯·霍华德·沃德罗普合作的一些颇具实力的作品成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名的新星作家之一,可是七十年代的末期,他却沉寂了下来,此后十多年都没有再发表过作品。然而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中,他杀出力道强劲的回马枪,成为《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上的一张熟面孔,同时他也将作品卖给《幻想与科幻杂志》、《科幻小说》等其他杂志。尤特利和乔治·W·普克特共同编辑了小说选集《孤独的恒星世界》,这是第一本也可能是惟一一本全部由德克萨斯人创作的科幻小说选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鬼魂之海》出版于1997年,如今他正努力将他那些以志留纪时代①为主题的小说扩展成一部长篇,或者说编成一本小说集子,下面的故事正是这些小说中的一个。史蒂芬最新出版的书是诗集《这只不耐烦的猿猴》和《神职变动》。他现居美国田纳西州的士麦那市。
下面这个故事和其他一些短篇小说构成了一个系列,创作它们花费了尤特利整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间。《真实的世界》描写了科学家们穿梭时光,在遥远的志留纪时代(那是一个比恐龙主宰地球的时候还要早几百万年的时代)里所经历的冒险和意外。实际上,这是一个寓言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并且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你不能确定脚下的土地是真实的,你如何能说出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差异?
【① 志留纪,古生代第三个时期,距今约4亿年。这段地理时间的岩石开始形成,也出现了早期陆地脊椎动物和陆地植物。】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过道里,走道上的乘务员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其他的乘客不过是些影子和回声。透过窗户,伊万能看见机翼在一望无垠的茫茫云层上飘浮着,云层就像古生代准平原①的风景一般平坦,没有任何特征。我只是累了,他这样想,却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累了。
【①一种因晚期侵蚀作用而形成的近似平坦的地面。】
伊万硬是将注意力拉回到手提电脑上,他刚才正在看一部记录片的影音档案——里面还有他。“继续播放。”他轻轻地说,屏幕上的人活动起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道,“在奥陶纪,植物很有可能已经入侵陆地。”这个人真是我吗?他想。我的脸,我的眼睛,显得如此沉闷。“我们所知的志留纪的陆生植物有二十四种左右,”屏幕上第一次出现了在年轻的自己脚下的一丛绿色的、遍地蔓延的卷须,“像这些,叫做裸蕨植物。”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丛发光的海藻。“你所看到的遍布泥滩的大片东西是丝状植物。问题是——”
他的耳机突然轻微地震动起来。“暂停。”他对手提电脑低声道,屏幕上的人影再次停止。然后,他对着耳机上的麦克风说,“你好?”耳朵里传来他弟弟的声音:“旅程怎样啊?”
“唐。我希望你不是打电话来取消对我的邀请。”
“米歇儿会到机场来接你,我们说好了的。我只是打电话来提醒你并提前向你道歉。我刚收到一张明晚的一个派对的请柬——我无法回绝。”
“没必要道歉。”
“很有必要。这是一个好莱坞猪聚集的派对。”
“那我星期一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嗯,其实我是想带你一块儿去——万一我只想和有脑子的人说说话。当然,要是你会觉得不自在……”
伊万看了看自己的工作日程安排表,说:“礼拜二,我将在纪念博物馆做个古生代土壤的专题报告。高傲的青年科学家们急于在那里将自己的名声建立在我的失败之上。两相对照,我无法想像,那些毫无疑问是绝对无法辨别腐土层和黑泥的人如何能让我感到不自在。”
“好的。我会尽可能地用我的衣服来打扮你。”
“为了什么开这个派对呢?”
“派对就是派对。”
“让我把这个问题说得清楚一点。谁是主人?”。
“圈子里的一个人。这是他为自己开的生日派对。他的朋友中没有人会为他开派对,因为他没有任何朋友。假如我不是在上个月差一点儿就得到奥斯卡最佳剧本奖——顺便说一下,他一直有失忆的毛病,可他绝对不会忘记和奥斯卡奖有关的一切——他决不会想到邀请一位作家。如果我是一个自重的作家,而不是好莱坞的妓女的话,我会躲着这事儿。但是,嘿,从社交方面而言,这个派对将是有趣的。”
“只要我向那些刚崭露头角的女明星们抛媚眼的话。”
“她们会把你生吞活剥。”
“那也不错。听着,请不要认为我到那儿以后的所有时间里,你都可以拿我开心。”
“噢,这个地方将提供无数的机会让你开心。”
“我很期待。”
“一会儿见。”
“拜拜。”
“继续,”他低声对手提电脑说道,“问题是……”
“问题是,”年轻的他说道,“即使从地质学的角度上说,它们也不是一夜之间涌现出来的。当陆地升起的时候,志留纪海洋在往后退,而植物的入侵不是一个巧合。对植物而言,在奥陶纪就有机会大规模地上岸。只是它们没有这么做。可能在大气充满氧离子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在地面上有层致命的臭氧。倘若真是这样了在臭氧层上升到更高的地方,以确保高级生物体在下层足以安全地生存以前,大量的氧气不得不聚合。我们的——”
“暂停。”他说。在现在的他看来,这是一大堆胡说八道。接下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手提电脑说,“跳到卡特辛格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的地方,然后播放。”
过了一会儿,卡特辛格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他站在一个乐队指挥台上,前面有两只话筒。他说,“我将竭尽全力在不使用我的专业——物理学的术语的情况下解释这个现象,然而,光是打比方恐怕是不能够充分地说明问题。讲演结束后,我会尽量回答你们的问题。”
现在也算是讲演结束后,伊万苦笑着在心里说,是的,我有问题要问。
“这个现象,”卡特辛格继续说,“如果要用更确切的术语讲的话,是一个时空的异常现象,但是用平常的话来说,可以把它说成一个洞,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那是一条隧道,或者其他任何你所认为的东西。它出现了——注意,我是非常慎重地使用了‘出现’这个词——它的出现将我们现今的地球和存在于遥远的史前时代的地球连接了起来。我们把一定数量的探测器放进洞里,有些还带着做实验用的动物,然后回收,它们都完好无损——尽管有些动物死了。从取得的生物标本和史前地球的自转周期两方面来推断,我们所要谈论的这个史前时代处于中古生代的志留纪与泥盆纪之间,粗略算来是四亿年前。收集到的生物标本包括一种原生植物,叫做光蕨类(Cooksonia),和一种已经灭绝的节肢动物——如果我的发音有错误,请大家原谅——Trigonobartid①。两种生物体都是古生物学家所熟知的,DNA的测试结果证明它们同地球上已知的其他生物形式有密切的关系。因而,就所有实际意义而言,这就是处于古生代的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地球。然而,严格来说它又不是我们的这个地球。我们是不能直接旅行回到自己过去时代的。”
【① 作者臆造的一个物种的名字。】
这时候一个乘务员侧身对他说了些什么,伊万抬起头来,一脸的惊讶。
“对不起,什么事?”
“我们马上就要着陆了。现在麻烦您把电脑关掉。”
“哦,好的,当然。”
她笑着走开了。他看着手提电脑,“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卡特辛格说,“肯定是我们同另一个地球相连的通道。”
“退出。”伊万说。
当他走出通道时,米歇尔正在等他。他没有马上意识到她是谁.只是盯着她看。然后,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他不能立即将眼前这位年轻女人和他记忆中一个带着牙箍,长手长脚的十三岁女孩儿联系起来。以前,他从来不能肯定她长大成人后会变美还是变丑。他真的很认真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妈妈的臂弯里,双眼紧紧地闭着,遮住了表达快乐神情的眼睛。不过小米歇尔可没有睡着,她所有的精力似乎都用来感受妈妈的体温、心跳和喃喃低语所表现的钟爱。她的小手有节奏地拍合,分开,在空中划来划去,用脚合着拍子。当他轻轻地触摸她那一只完美的、粉红色的手心,她柔软的指头开始收拢,却不能完全握住他那结有老茧的指尖。这种感觉震撼了他的心灵。他自己没有小孩,也没想过要孩子,但他立即知道他爱她。他轻声地在米歇尔耳边重复了一次他对唐和琳达说的话:“你们都很棒,干得不错。”
记忆中不同的米歇尔们还在眼前晃动,加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米歇尔,他感到脑袋里一片混乱。女孩儿刚刚高中毕业,皮肤白皙,不施粉黛,连眉毛也未加修饰,一头短短的褐色头发。不会是米歇尔,他告诉自己。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嘴角向后咧开了,然后那紧闭的、近乎一本正经的嘴巴也张开了。她笑了,发出了欢快清脆的笑声,对他而言,这笑声虽然是他最意想不到的,却让他产生了奇妙的感觉:突然之间,他的头仿似要飘离他的肩膀,并且他发现,男人肯定想要长年沐浴在如此神采奕奕的笑容照耀之下,生活在这样如仙乐一般的笑声之中。现在,他就让自己尽情地享受这种灿烂的幸福感觉。她小时候,只要不开心,小脸蛋就会变得像松鼠猴一样滑稽,但她妈妈、爸爸和叔叔总有办法逗她笑。当她绽开笑容的时候,带给大人的感觉总是那么美妙。她走上前来,紧紧地拥抱他。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不断膨胀,最后填满了他整个胸膛。
当他们的车在驶向好莱坞北面小丘的路上时,他悄悄地瞥了瞥正在专心开着车的米歇尔的侧面3他觉得这个发型非常适合她,好过以前她留的“马桶盖”发型,那些刘海真的很难看。很好,他想,你终于变漂亮了。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道,我依然爱你,亲爱的宝贝,我会永远爱你。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你。
他坐在金属桌旁,头上有尤加利树树叶遮挡着太阳光,把书摊在膝盖上,欣赏着哥哥后院里天堂鸟花香蕉形的叶子,以及枝头蓝色或橙黄色的花朵。他的目光可以越过花丛和篱笆,沿着峡谷而下,看到城市上空朦胧的薄雾。清晨的凉爽开始消失,天气热起来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灰尘的味道。他注意到,在与天相接的最远的山际,有一团小小的不断翻滚着黑云。
米歇尔从房子里走出来,手中的托盘放着两瓶进口啤酒。她把托盘放到桌上,在他对面坐下,说,“爸爸还在谈那没完没了的事。”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朵黑云的所在方向,“我希望那不会是我以为的那种预兆。”
她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不过是峡谷里的山火。这个季节常有的事儿。”她打开一瓶啤酒,递给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瞟了一眼书脊——其实这根本没必要,“《哲学故事》,威尔·杜兰特写的。”
显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说的是伟大的哲学家们的生活,”过了一一会儿,他接着说,“和他们对生命意义的看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
她做了一个鬼脸,“昕起来怪难受的。”
“是的。我认为伟大的哲学家们都是恶心的家伙,除了伏尔泰,他真的很有趣。尼采可能是他们这堆人中最恶心的。”
“既然你觉得它恶心,为什么还读呢?”
“这么说吧,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想着利用空余时间自学些东西。现在,不论到哪儿,我都随身带着三本书:这本,一本关于量子力学的书,以及《常用年鉴》的最新版本。年鉴①是惟一一本我喜欢的。”
【① 一种年度出版物,包括一个或多个不相关的领域的各种目录、图表和信息表格。】
“那说了些什么,量子力学那本?”
“难道他们在学校里没教过你什么吗?高级物理。可能只是很多恶心的、企图和数学搞搞关系的哲学空想。可是,它引起了我的兴趣。真实的世界可能就存在于物理学和哲学之间。我们对能量和物质这些客观存在的东西的主观理解产生了对生命和意义的解释。”
“无论你说什么,伊万叔叔,你都是对的。”
“你去不去参加明晚的派对?”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我要和男朋友去听一场音乐会。总之,我不是很在意影视圈里的人。噢,其中一些不错,但是——在男演员面前,我心里从没舒服过。我不能分辨他们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又是真的。嗯,这个说法不是很正确,这样说就对了:我试图分辨他们何时在演戏,何时没有,这把我给累坏了。导演是些最自命不凡的讨厌家伙,而制片人则常常把爸爸给逼疯。”她向下凝视着峡谷,“事实上,我不怎么喜欢电影。可我的男朋友,”她快速地,难为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的男朋友爱看电影。他还喜欢恐龙。他说他评价一部电影好坏的标准是看里面有没有恐龙。”
“他参与最近版本的《小妇人》的拍摄了吗?”
“没有。他不在这个圈子里,谢天谢地。我不会和明星外出。我真惊讶他竟然可以把《小妇人》的情节设置在史前时代,这是多么天才的想法啊。对了,如果知道有多少电影没有通过他的恐龙测试,你准会感到吃惊的。”
“我可能不会哦。”
“他和爸爸喜欢围坐在一起,不停地构想各式各样疯狂的电影大纲。他们称之为高层次理念。爸爸受不了他的想法。爸爸说如果我男朋友真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拍摄电影的话,那么电影肯定会和其他人拍出来的一样糟糕。”
“给我举个高层次理念的例子。”
“希特勒!斯大林!加上一个对他们两个都有爱意的女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她突然表情严肃地关照了他一句,“我希望你不会被这些人吓倒。”
“人们吓不着我。”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他补充道,“他们不能和真正把我给吓倒的事情相比。”
“那是什么?什么吓着你啦?”
他弯下身子,从花坛中铲出一些泥土,说:“就是这个东西。”他摊开手掌,边说边用食指拨弄着上面的泥土,“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和青少年时期,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兴趣爱好:我在户外收集着昆虫和化石,而你爸爸则坐在他的房间里盘算着怎么写剧本。我俩选择的领域泾渭分明:他选择艺术,我选择科学。甚至在阅读方面,我们的品位也是如此:他在读,嗯,菲茨杰拉德①和纳伯科夫②,我则看约翰·迈克菲的书和达尔文的跟随比尔格号环游世界时写下的航行日志。不过也有我们都会读的书,比如我们会疯狂地阅读神秘故事和科幻小说,并相互传阅。我会去看《长眠》或者《时间机器》,接着把它们递给唐,然后我们会一起讨论。可是,即使是读同样一本书,我们各自感兴趣的地方也会不一样。唐对角色、故事情节感兴趣,比如谁杀害了谁之类的。我喜爱雷蒙·钱德勒和罗丝·迈克当劳对加利福尼亚南部风景的描写。我认为背景环境、剧情和性格描写同样重要。一个好的侦探故事作家必须是一个能写出好的旅游见闻的作家,否则,他的角色和剧情不过是空洞地摆放在一个场景里罢了。唐却争辩说一个好的故事摆在哪里都能可以,风景只是用来给人看一看。如果剧情好,它在哪里都行。”
【①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作家,是爵士时代的典型代表,他最著名的小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1925年)和《夜色温柔》(1934年)。】
【② 伏拉狄米·纳伯科夫,原籍俄国,学者,文学家,在美国旅居二十年,并用英文写作,最著名的小说是《洛丽塔》。】
“爸爸说场景只需要三到四个就行了。至少他现在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无论怎样,艺术和科学分别霸占了你爸爸和我的心。科学帮助我们了解世界是什么样的。艺术帮助我们——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不是我的专业,但我想——”
“可爸爸说你正在写一本书。”
“我只是尽我的能力试着写出一本书来。我不缺素材,可是……我没有想像力。不管怎样,我认为我们得既有艺术,又有科学。世界上的每一个学科和其他学科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联系。”
“哲学呢?”
“也许它是连接科学和艺术的纽带。”
“即使它是很多恶心的想法的集合体?”
“即便如此,哲学也是很重要的学科。嗯,你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话题真有趣。”
“认真的吗?想过结婚吗?”
她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在结婚前,我还想做些事情。”
“什么事?”
“但愿我知道。我觉得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爸爸这边家族里的成员全是十分成功的人:我爸爸是好莱坞炙手可热的剧作家:我叔叔,就是你这个科学家啦,做了很多令人惊叹的事情;而我的祖父母是德克萨斯州政界里重要的大人物。这几乎跟拥有身为电影明星的父母一样糟糕。我必须做出点成绩来,这种压力可真烦人。”
“对你妈妈那边的赫胥黎家的人来说,这可能更让人心烦。”
“是啊,妈妈总是觉得自己高攀了。她家族里的人不过是在糊里糊涂地混日子。自从她和爸爸结婚后,她总是觉得很自卑。¨
“她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在这件事上,你爸爸可只是稍微m了点儿力。”
看起来这称赞让她有些高兴,也有点不安,“谢谢你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
“你过去常常叫我松鼠小猴。”
这时,唐来到室外,带着一丝怒气。他说,“在和别人交谈时,你知道,永远不要假装在认真听那个其实不知道你在讲些什么的人所说的话。”
“我们说的话很深奥吗?”
唐干笑了几声,指了指那瓶没开的啤酒,“那瓶是我的吗?”
“正是,爸爸。”
“我需要喝点儿啤酒。”他对伊万说,“告诉我你曾听说过的最蠢的事情。我得在你这儿换换心情。”
伊万想了片刻,“好吧,那是我当讲师,负责给大学一年级新生传授科学知识时——幸好时间不是太长——发生的事情,真不知道这说明我讲课讲的得好还是差。我的一个学生以无比认真的表情对我说,有机体以死亡的有机体为食物是亵渎神灵的行为。”
唐又笑了,笑得比上次开心,“和赞助商打电话就跟接制片人的可视电话一样,都是在浪费时间。刚才那家伙认为自己想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主意——到中国台湾去全面展开翻拍电影《三剑客》的活动。”
伊万挑了一下眉毛。
唐点了点头,“我的反应也是如此。我对他说,我想你应该已经取得了使用小说的相关授权了吧。他说,小说?我就说,是啊,大仲马写的。你说的是真的?他说。对不起,等一下。我看到屏幕上的他把手机的耳机挂在耳朵上,然后才说,我们有什么大肚马写的小说的版权吗?大仲马!我尖叫了起来,大仲马,你这头蠢驴!”他摇了摇头,一副头痛的样子,“哎,接着,我告诉他这本小说是不受版权保护的,如今,大仲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日了。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费了好大的劲才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说,好吧,最好是稳妥点,因为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就要考虑不发行这本书。我请他把话说明白些。他说,我们不想人们把它和我们出版的电影小说混淆。”
伊万说,“他要把一本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再写成一本小说,然后出版?”
“确实是这样。根据《傲慢与偏见》写成的电影小说不是名列最畅销书籍之列吗?”
米歇尔插嘴说道,“为好莱坞欢呼吧。”伊万也举起了手上的瓶子。
唐也举起了他的酒瓶,“这杯是为了洛杉机,干杯!”
然后,米歇尔找了个借口进屋里去了。伊万对唐说,“每次我见到她,都会发现她更成熟,更聪明漂亮,更好。”
“那是因为你每隔几年才看见她一次,自然会有这感觉。同时因为你没住在这里,老是东奔西跑,所以在她心中你一直是宠爱她的叔叔。”
“噢,我愿意这样。经常见到你们当然很好,但是……”为了逃避他哥哥的期待的眼神,伊万把目光转向峡谷,“大家称我是研究土壤的怪人,可我决不在一块还在运动着的板块边缘生活。”
“主啊。”
“从地质角度来讲,这些山脉都有猪头肉冻般完整的结构。它们在史前时代从一个鬼才知道的地方穿越海洋漂流而来,堆积在这里。总有一天,唐,地面将会凹陷下去,所有这些美丽的房屋,连同里面所有你们这样的好人,都会下滑到那个峡谷里去。”
唐耸了耸肩,“地质运动正是加利福尼亚形成的原因。而且,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舶来品。水来自科罗拉多。这些花,”他伸出手小心地触摸着一朵天堂鸟花的一片叶子,温柔得像是在抚摸猫的下巴,“来自南非。你在镇上看到的所有蓝花楹①来自巴西,尤加利树来自澳洲。人们和建筑风格来自你能想到的每一个地方。”他一口气把啤酒喝光,“那就是为什么加利福尼亚他妈的如此怪异的原因。因为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这里的。”
【① 生长在美洲大陆上有热带气候特征地区的树木或灌木,有羽状的时生复叶和淡紫色的圆锥花序的花。】
“我觉得它很迷人。我不会因为任何事在这里生活——甚至不会为你和米歇尔,抱歉一旦它确实是个迷人的地方。”“噢,绝对是这样,我同意,它是个迷人的地方。但这种迷人是不太精致的,怪头怪脑的,没有品味的,麻木的。”
“你为得到灵感会做些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读了你写的那些专题文章。”
“真的吗?”
“骗你的,不过我有它们全部的复印件。”
后来,伊万闭上双眼,横躺在床上,将崭新的凉被拉到胸前。他在想,聪明的、天才的唐以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看自己的文章呀……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感到又热又渴。于是他溜下床,穿上睡袍,轻轻地穿过走廊,走进厨房。他拿出冰箱里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纯净水,然后坐在玻璃门边,背靠着吧台,凝视着城市的灯火。一片炽热的天空,看起来如同半个月亮那么遥远,它的位置可能位于那天下午那朵翻滚的黑云那里。
回到房间后,他坐在床边上,从床头的茶几上拿起快被翻烂的《常用年鉴》。他随手翻开一页,读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放在一边,打开了手提电脑,然后听到扬声器里发出“……我们在哪儿?”的声音。
屏幕亮了。伊万看到卡特辛格说着“问得好”,朝麦克风咯咯地笑,“我知道,因为自从这个异常现象被发现了以后,我与我的同事们彼此已经问过千遍这个问题。每一次的答案是一样的。不可能简单地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这样做绝对违反了物理法则,尤其是我们旧时热衷的热力学第二条法则。进入过去仅仅是为了改变它,这是一个在书本和现实上矛盾的逻辑问题。可事实是,我们发现了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它把我们此时此刻的现在与从所有证据表明是这个地球在中古生代存在的形式连接起来的。从物理和逻辑法则上说,惟一能解释这个棘手的问题的方法就是,让我们轻轻地抛弃这个形容词‘简单的’,并把事情推到它们极端复杂的结论上去。我们必须假设一个停止又开始,再停止,再开始的宇宙,在每百万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它都会无数次地从一种状态跳跃到另一种状态。当它这么做时,它不断地分裂,自我复制。每一个复制品的状态不同——那就是说,它们是不精确的复制品。每一次可能的量子相互作用的每一个可能产生的结果,就会形成无数个独立的宇宙。事实上,由于自从大爆炸后产生了无数的复制品,所以这些宇宙间的差别的范围一定也几乎是无穷大。这些宇宙相互平行地存在。无论我们将什么插人这个异常现象——探测器,实验的动物,或人,它们不会简单地直接回到我们自己的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由于某种原因正穿越到另一个宇宙,到虽一个与我们古生代的地球相似的地球。可以了吗?还有问题吗?”屏幕外的某人提问了一一伊万听不到问题的内容——屏幕上的卡特辛格点点头,开始回答说,“当然,说这种穿越到底会朝何方向——向后、向旁边,或朝对角方向,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屏幕边角上,又有个人问道,“如果其实存在很多个平行地球,当你准备通过你所谈到的这个洞返回的时候,你能保证找到返回出发的这个地球的道路吗?”
“就我们所知的来说,你所称的这个洞只有两端。一端是这里,现在;另一端是那里,那时。下一个问题?”
你这个油腔滑调的杂种,伊万想。
在机器人探测器已经去过那里,并通过这个时空的异常现象返回之后,很明显,下一步的就轮到人了:人类必须接着做下去。经决定,应当两人结伴而行。开始的时候,伊万的脑袋里满是“穿越时光回到史前地球”的念头,伊万下定决心:是的,毫无疑问,我要去! “穿越时光和探索一个史前星球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写信给唐,“谁不想去呢?”接下来几周、几个月,哪怕自己参加了所有的讨论和筹划会议,他也从未十分肯定自己真的有机会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资金的问题:筹集资金中X元的资金仅仅能负担Y个想去任何古生代的公费游览的人。另一部分原因是这趟旅行有关今后的声誉:因为,对这颗算得上是一个崭新的星球的探索——关于它的一切,它所存在的宇宙空间的一切——能为年轻了四亿岁的任何科学家的特殊的研究领域提供一个极好的案例。伊万当然没这样想过,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工作,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的专业让很多更有希望的候选人产生了误解,因为pedology这个词有两个含义:儿科学和土壤学,这让伊万啼笑皆非。还有好几次,伊万被土壤学同事们讲述的关于他们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用最直白的话来讲这个笑话,是这样的:要是把一个土壤学家送人志留纪,会导致在遥远的地质时期产生比土壤更多的土壤学家。这是一种专家所讲的专业性十分强的笑话。同其它专业笑话一般,它的魅力瞬间消失,锯释反倒破坏了效果,没必要。从地质学的角度来说,真正的土壤就是在那个时候刚开始生成,在志留纪的不毛之地上收集土壤样品,成土作用将会有点不稳定,且不均匀。岩石会历经日晒、风吹和雨打后变形变色,成为小的颗粒,但是只有碳化合物的蜕变能够将贫瘠的沙砾变成富含营养物质的矿渣,然后,当志留纪的海洋之中富含的有机物留下时,它们才会再开始变化。从地质学的角度上讲,它们会在陆地上生存和死亡——并且分解,发展出更多样的土壤。
“哦。我明白了。哈,哈。”
这个笑话在某些土壤学家中极为盛传,并引发了更多的类似的笑话。在这些笑话中,二十一世纪的土壤似乎是主角,原生土壤成为了配角。有一个笑话是这样说的:一个期望在志留纪发现一些土壤的人会发现,光是现代土壤学的术语一土壤空气,土壤的复杂性,结合与连续,地层,湿度的预算,聚合体和土壤自然结构体,粗腐殖质与黑泥土,诸如此类——对这片单薄的、贫瘠的、脆弱的土壤来说也会太过复杂。
每当有人跟他说这些个笑话的时候,伊万都试着表现m津津有味的样子,并尽力听出哪里好笑。毕竟,它决没有恶意,并稍微带有一丝无意识中承认了科学家中的一个阶层的意味。物理学和宇航学是令人向往的科学领域。相对而言,地理学和古生物学是粗犷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选择它们——这也是合情合理,可以理解的,况且这两个学科一直都受到大众的关注,当人们为其投资的时候,它们就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焦点。土壤学却没有上述这些学科的优势。他喜欢这样想:他的专业没什么可让人妒忌的,而且——下面的话也要保持幽默才行——他承认在古生代当然会有丰富的地况地貌,山脉,峡符,地层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好像对于一个古生物学家来说,古生代不过就是一个大型的水族馆,里面充满了奇怪的、摇曳着的动植物,其中也许还有一些巨大的、华丽的怪物。
并且,就连古生物学家科玛·巴洛克夫都可以描述一下内陆荒原的景色一一那里惟一有生气的标志便是仅有的一些灰绿色的苔藓,“这可能是第一种陆生的植物,因为,它们不像我们发现的裸蕨植物和石松属植物,紧贴在低矮的潮湿地,紧邻水边,总是很小心地不离开水很丰富的地方。可以说,为了确保离开丰富水源而又不会太远,苔藓在神的帮助下已经迈出了巨大的一步……”除了科玛的姐姐,高娜,听众中再没有其他听得泪流满面的人——她自己便是一位古生物学家,专门从事裸蕨植物的研究。
从讨论一开始到最后结束,伊万感觉到,实际上,德哈玛斯只会指着他的岩石说,“古老啊!”或者卡贝特只会指着他的天空说,“巨大啊!”这些全没意思,没意思,他还能说说关于在史前深海上层中的微生物量,或者从腐殖质中提取的酸性沉淀物,或者是可能通过一个绢网漏斗筛选出的多种多样的古生代的较小型水底生物呢。这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与其让自己的腐生土层同突出的断层,海蝎,或者在史前时代的地球上看到的天空中的星座这些东西相抗衡,进入不公平的无望的竞争,他宁愿等待,直到桌边的所有人的争吵稍微平息下来。当他们皱着眉头,互相注视,但又精疲力竭的时候,此时,他会轻轻地清一下嗓子,镇定地再次解释一切:地球上的生命的主要历史事件之中,土壤的发源和发展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土壤与中古生代的主要事件——陆地上生命的出现,有着无可避免的联系。
这种坚持不懈的冷静做法使得竞争者们对伊万心服口服。他最终在他们心里确立了一种知识渊博、专心致志、意志坚定的形象,他应该成为去往古生代的探险队伍中的一员二一同时,从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讲,他们也认为每一个地质时代的所有的土壤学家都是值得尊敬的同事。最后时刻,斯托宣布了结果,伊万却愣住了,沉默不语;当他的每一位同事握住他的手,他只能惊讶地张着嘴,看着他们。“奇迹会不断出现。”他说。
他能记起的下一件事便是当一个人跪在他面前,为他检查靴子的封口的时候,他看见在此人的背后,卡特辛格交叉着双臂,斜着靠墙站着,看着技师们的工作。他苦笑着对伊万说,“告诉我你真实的感受。”
“就像第一位漫步太空的宇航员必须拥有的感觉一样,就是当他要出发工作前的那种心情。”
“那个人有一根空间生命管线,可供应氧气和供交流的管道。”迪克斯说,他坐在旁边,被包围在给他测试卫星系统的技师们之中。他的意思是:我们没有。
“当你们经过这个时光隧道的时候,可别看花了眼,忘记回来的路。”卡特辛格说。
“现在,”伊万说,“对我而言,从时光隧道中回来,不如第一次穿越它并让自己直端端地沉入海底那么重要。”
“我们遣送了一个探路的机器,这个洞稳固在地面上方。你们将会站在那里,就你们两个。”卡特辛格向迪克斯点了点头,“你们俩一块儿。”
伊万弯了弯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对自己说:“它只是件衣服。”然后又想,这不仅仅是件衣服。它庞大笨重,并且必须得密封。他和迪克斯不得不带着自己的供氧设备和其他所有的能想到的可能需要的装备,以免污染了原始的古生代环境而引发问题。伊万和迪克斯,这位物理学家,私下达成一致:各自管理自己的设备。
卡特辛格问迪克斯,“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事?”
迪克斯露齿而笑,“没有让人欣喜的风景,看不见一只史前怪物。”
卡特辛格微笑着,“留心你所希望的。”
“该戴上封闭头盔了。”一个技师说,另一个拿起一个透明的半圆头罩,小心翼翼地放在伊万的头上。向右旋转,头罩就合了起来。
“都安好了吗?”头罩的听筒里传来主技师的声音。
“都安好了。”伊万说。
技师们站在一旁,以便当两个穿着特殊服装的人从头到脚穿好了,缓缓移进邻近的一个消毒房间的时候,不慌不忙地给他们提供帮助。他们俩站在一个金属发射器上,装备已经被消毒并装载起来。
伊万握住发射台上的扶手,他觉得他的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是这样的,他告诉自己,这到底是什么?他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即将去做的事情。
对面墙上的门旋转开了。金属发射器开始在轨道上运动,朝着空中的一个有波纹的方向移去。
接踵而来的一切都是白光和痛苦。
他们面向全身镜,打量自己在镜中的形象。唐和伊万是两个肌肉强健,胸部厚实的中年男子,无疑出自同一父母。米歇尔站在门口,堵着门。她的表情惊讶而又疑惑。“爸爸,”她说,“他们决不会接受他成为他们自己圈子里人的。别见怪,伊万叔叔,但是你没长着好莱坞式的头发和牙齿。你对你的皮肤造成的伤害会吓着他们。爸爸拥有被日光晒成褐色的健康的皮肤,因为他在外丁作。你的工作却使你的皮肤变成棕色,硬邦邦的,像皮革般粗糙。”
唐对伊万说,“可能他们会误将你当作一个退休的特技演员。”
“为什么是退了休的呢?”
“难道还会是什么其他类型的特技演员吗?”
“穿这些衣服让我感到有点儿怪怪的,但我不得不承认,它们摸起来很舒服,并且看起来好看。它们看起来比我好看。”
“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我看起来像是你的一个粗糙的草稿。”
“你说什么都行,”米歇尔说,“就是别说你是个科学家。科学家在这里是没有作用的。”
庸扭过头,对着伊万飞快地笑了笑,说,“绝对不要说你是个土壤学家。他们对什么是一个土壤学家没有任何概念,除非他们认为它和恋童癖是一回事。”
“有人会问你是做什么的。”米歇尔说,“其实他们的意思是,你的星座属相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哪个星座的。”
她做出一副恐怖的鬼脸,“滚出加尼福利亚吧!”
“跟他们瞎扯一气就好。”唐说,“没关系的,他们会跟你聊。告诉你,他们至始至终都只是想知道你的星座是金牛座或是其它什么玩意儿。”
“可以说你是穿越时空的人,”米歇尔告诉他,“但假如他们甚至对那事儿没有印象的话,不要觉得受到了伤害。他们就是从来没干过什么实实在在的事。”
这个下午是温暖的,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完美极了。此时,他们绕着马哈兰德公路蜿蜒驾驶。唐把车篷降了下来,这意味着得戴上墨镜来抵挡阳光的照射。伊万坐着,用手指触摸着借来的衣服那陌生的布料,一边赞美这些高级的房屋。他们的车拐入一个高高的粉刷过的墙上的一扇门,经过一个安全检查的岗哨,然后继续前行。在车道的一个拐弯处,伊万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房子,一个富有想像力的、融合了西班牙和日本建筑奇想的建筑实体,远处的山脉像是为它镶上了一圈边缘似的。唐把车子停在房子前面,动作利索地下了车——他是否把车钥匙给了什么人,伊万没有看到。就在门口,唐转过身来对伊万说,“让我再多看你一眼。”
伊万张开双臂。
唐笑了,“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自信的人。你看起像是圣经里要在非利士人中报复,制造大混乱的参孙。”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他们进去了,伊万立刻发现身临一个拥挤的,无比绚丽的,喋喋不休的人群之中,所有人都像是故意在展示他们自己,穿着一种巧妙地展现艺术的休闲服装。当他跟随唐走过房间的时候,伊万赞叹着他们没有缺陷的身体。这些女人使人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她们的高矮不一,肤色或白或黑,发色或金黄或深褐,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顺应着一个相同的,十分特殊的新潮线路一纤细的形体和一对朝气蓬勃,但却丰满得不像是真家伙的乳房。唐停了两三次,把伊万介绍给那些人。他们和蔼可亲地微笑着,和伊万握手,打量他或是瞄一眼周围的人。
这时,一位可爱的女人从他弟弟的背后凑过来,胸部几乎都碰到了伊万的前臂,伊万向后一退。她说,“看到你来了,我太高兴了。见到你真好。”她穿着一件短T恤,在腰上打了一个结。她的后背,侧腹和肩膀是裸露的,仅仅由两条窄窄的,半透明的布料遮着乳头,在肚脐处交叉并系在颈部。
“我也很高兴你见到你。”伊万说。她说,“我得去招呼那些能帮助我的人。失陪一会儿,你别走开。”接着便消失了。
伊万抓住唐问道,“那是谁?”
“谁是谁?”
一位穿着简单漂亮而不华丽的女孩儿,手端一个装满食品的托盘,停在伊万面前,诱惑地微笑着;他随便吃了些辨认不出却很可口的食物。在他想再次拿点来吃的时候,她走开了。他从另一个路过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饮料来安慰自己。
在小型爵士乐队前面站着的歌手是富兰克·斯纳,他边笑边唱《我的路》,还打着响指。据告示牌所写的,陪在他身边的那瘦骨嶙峋的、穿着巧妙的、破破烂烂的年轻人的名字叫作“性感之枪”。尽管在房间里果真没有一个人在意这首歌何时结束,富兰克·斯纳依旧在唱完后说感谢在场嘉宾的掌声,并说他们是美丽的。伊万赶上了拿着食品托盘的女孩儿,并随便吃了一块点心,此后他意识到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儿,而且他所吃的是另外一种点心。她当然也很美丽,而这块点心也同第一次尝过的点心一样,神秘而可口。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加快了一点儿节奏。当富兰克·斯纳唱着“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他知道怎样获得它”,唐转过身,模模糊糊地指着一个地方,对伊万说,“我看见那儿有个人,我得过去和他聊聊。我会介绍你和他认识。他是个猪头。”
“去聊吧,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
“好的,和那些小明星们调调情。一刻钟我就回来。”
一个高高的,黄褐色皮肤的女人出现在伊万面前,她的位置好像是唐刚刚离开的那个位置。她的腰大约和伊万的大腿一样粗。她高耸的乳房强有力地、温暖地向他逼近。他想她拥有他从未见过的最具诱惑力的,惹人亲吻的双唇。她说,“我肯定认识你。”
伊万笑了笑,“我是原来的‘性感之枪’中的一员。”
“真的吗!”她望过去,看着舞台上的“性感之枪”的成员们,然后眯着眼再次凝视伊万,“哪一位?”
伊万朝着乐队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死了的那个。”
她迷人地噘起嘴。“你到底是谁?”
他决定看看如果他不顾唐和米歇尔的劝告会发生些什么。他说,“我是个土壤学家。”
“哦,”她说,“你专门培养儿童演员吗?不,等一等,那是一个足科专家,对吧?”她疑惑地看着他的双手,那是一双粗大的,棕褐色的,硬邦邦的,长满茧的手,“你是在贝弗利山锻炼吗?”
“冈瓦纳大陆。”
“啊。”她说,接着点了点头,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失去了谈话的兴趣。伊万从她来的方向走了,接着他侧身进入并穿过了下一个房间。这幢房子真像一座迷宫,房间的门与其他的房间相连通,没有尽头似的。五分钟后,他绝望地认定自己迷路了。他转来转去,差不多都在这个地方,而外面是一小堆正在热烈交谈的人们,伊万无意中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迅速地推测出这群人大多数人都相信占星学,心理学,外科整形手术和进给学派经济学①,并且他们之中的一少部分人受到了朝实力派演员发展的趋势的威胁。
【① 强调各种影响总供给或潜在产出的政策措施的观点。这一理论认为,对劳动和资本收入的高边际税率会降低工作和储蓄的积极性。】
他偷听到一个肤色被晒成深褐色的、宽肩的、剃着平头的男人对着两个较之苍白一些,没那么强健的男人说:“我得到了什么机会?我竟然丢掉了约翰·韦恩的角色,老天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但他比任何时候的明星都要了不起。”
“也比任何时候的明星要赚得少,”另外两个男人低声道,“还不停地说着他那些保守顽固的废话。”
宽肩的男人皱起了眉头,“我不想发生在特技演员身上的事情发生在男演员的身上!”
“哦,别大惊小怪的,”瘦小纤细的男人说,“没人会抛弃男演员。噢,他们可能会少用一些演员,但是——此外,特技演员在海外保持着他们自己的市场,并且——”
“还有那些疯狂的该死的澳洲人和菲律宾人!”
“——而且,”这个纤细的男人坚持要把话说完,“这种惊险电影在这个国家的的确确拥有一批追随者。对一些观众而言,看一个假装在冒险的演员表演是不够的,他们需要更多的刺激,这种刺激就是他们知道,一个演员是当真在玩命。”
第三个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情,他的身材像是一个保龄球瓶似的,他的白色西服和鲜红色的宽领带使他看起来越发像是一个保龄球瓶。“直到那事儿发生的时候,”他告诉宽肩的男人,“最好习惯给约翰·韦恩当二线演员。如今,我长了点儿见识,人们只接受来自十九世纪的肌肉发达的喜剧演员。巴斯特·凯顿,哈罗德·劳埃德和成龙。人们看他们演片子的时仍然会把肠子笑断。”
“从没听说过他们。”
“你会的。因为我将他们一同设置在一部电影之中。大量的公路车祸,跌落镜头。当然,我们用电脑赋予他们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声音,色彩,还有个性!但是人们看到巴斯特·凯顿从一辆行驶的火车上摔下来的时候,他们会知道那人不是冒牌货。”
“究竟谁在乎死人是不是在玩命呢?”
长得像保龄球瓶的男人伸出一支手指在空中比划,“心惊肉跳的感觉是永恒的!”
一瞥见另一位端着食品托盘的漂亮女孩儿,伊万就从右边出去,经过一个门廊,但他不知怎么地错过了这个女孩儿,于是立刻转了两个弯。然后,他突然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在门外,站在一个大型的,在他看来像卉地中海一样大的(至少同加尔维斯敦海湾一般大的)游泳池岸边,岸上铺着瓷砖。他突发奇想,觉得自己碰巧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异常现象之中。小堆的人围绕着泳池,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堆人站列在那里。有一个人在水里,向岸边游去,她上了岸,显露出光滑的,如同希腊神话中亚马孙①女战士般的强健体魄。在用毛巾擦拭头发的时候,她用好奇的目光炯炯有神地扫着伊万,然后继续擦她的头发;对伊万的存在,她表现得漠不关心,仿佛伊万是另一株盆栽的棕榈树似的,她弯身起来,把毛巾搭在另一只肩膀上,走过伊万的身边,进屋去了。
【①希腊神话中曾居住在黑海边的女战士族中的一员。】
伊万一口一口地啜饮着他的饮料,把另一只手插进裤兜儿里,缓步朝泳池的远远的尽头走去,在那儿有一排女人。在她们中间有一张桌子,一个秃顶的、肥胖的、四十来岁的男人坐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自言自语,他像是一个遭遇船难困在岛屿上,被粼粼发光的充满活力的美人鱼围了起来的人。在一辆装着酒瓶的推车后面,一个侍者站在那儿随时听候吩咐。一个大的,长方形的物体——其实那是个男人,当然,要说那是一个硬塞进一件运动衫里的冰箱也行——“它”占据着侍者旁边的一块地方。正当这个大型物体朝伊万的方向看过来,使伊万吃惊的时候,这个肥胖的男人得意地笑了,单脚跺着地,鼓起掌来。他指着推车上的酒瓶,接着侍者小心翼翼地开启。肥胖的男人转过头来,直端端地盯着伊万,伊万显然与他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但他还是把伊万拉到身旁。“帮我庆祝庆祝,”他说,然后对彪形大汉说,“劳瑞, 给他一个座儿。”劳瑞从桌子处拉出一把椅子,等着伊万坐下,然后向后退出一小段距离。肥胖的男人介绍他自己名叫约翰·罗比斯,看起来希望伊万曾听说过他。伊万愉快地笑了,试图给他留下自己听说过他的印象。
“我真是高兴啊!”罗比斯指着他自己的耳朵,伊万意识到在他的耳朵里塞着一个手机接听耳机,“用洛斯米高话来说就是‘着啊’!”他指着酒水推车,“要喝什么?”
“我自己有一瓶,恭喜你。”伊万举杯向他敬酒,然后他们都喝了。罗比斯感激地砸着嘴。伊万说,“你为洛斯米高人工作吗?”
“我和他们做生意。他们的娱乐分支部门。”
“我连洛斯米高有一个娱乐分支部门都不知道。”
“嘿,他们什么都有。”他转过头朝着侍者说,“给我另外开一瓶这种酒。”
“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来自无名小镇的土壤学家。”
罗比斯似乎对伊万的话感到迷惑不解。
“土壤学家。”伊万说,尽可能地发音清楚。
“啊。”罗比斯再次听他的手机接听耳机里传出的话,“是从事儿童的专门研究——或是土壤科学家?不,那不对,关于那事儿,抱歉,医生。有时,我的小小的,假装无所不知的机器顾问被弄糊涂了。至少它不认为你说你是个鸡奸男童的人,哈,哈,所以是什么,在这儿你就给我直说吧,你因为什么变成了名人?”
伊万心里吓了一跳,问自己,为什么不跟他说说呢?然后对约翰·罗比斯说,“我是第一批穿越时空的人中的一员。”
罗比斯没有回话,而是伸出食指,说:“收入。”他的视线转开了,弯腰伏在桌上,一心一意地听着他的耳机,并偶尔听不见似的嘀咕两句。伊万的思绪飞扬开去。从水面反射过来的光线映在环绕泳池的白墙上,闪闪发光。池水就像远古的海洋一般地明亮,一片蓝绿——如同他在自己心里描画的海的模样,他也在心中刻画了一位女子,她像是一个沐浴着阳光,拥有浅黄的褐色皮肤,正从水里升起的美神维纳斯。当他告诉她,他是一名足科专家的时候,她忿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潜回海里。
罗比斯转过头来对着他说,“对不起。关于时光旅行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不是吧?”
“哦,我是第一支时光旅行队伍中的~员,确切说是一半,团队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后来,我做了几次巡视并与其他人合作,在古生代建立了一个科学家的聚集区。现在,这个营地有一个小镇的规模了。”
罗比斯瞪着他看,好像瞪了很久。这时,一道光仿佛在这个男人的眼底闪现,他打着响指说,“是的,穿越时光的洞。回到……嗯,是石器时代吗?”
“啊,实际上,回到更早的以前。回到古生纪元,四亿年或更久远的年代以前。志留纪和泥盆纪的交界。”
“是的,对!三叶虫的时代。所以,什么来着,你到这儿来采集生活故事拿给制片商吗?”
“不,我只是来看望我的弟弟。在我们家,他是个编剧。”那句话的内容好像没有给罗比斯留下什么印象,所以伊万点点头,“他刚获得了一个奥斯卡最佳剧本奖提名。唐纳德·凯利。”
罗比斯变得活跃起来。伊万急忙说:“其实,我也上台领过奖,只有十五分钟,可我觉得时间过得挺长的。真的不值得用那么长时间。”
“嗯,上过镜吗?”
“抱歉,你说什么?”
“你知道,脸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媒体采访。上镜。”
“啊,我出演过一些老的记录片。每个人都偶尔拍一些记录片,直到对它们稍有一点儿感兴趣的所有六个人都厌烦了它们。”
罗比斯转动着眼珠。“记录片!连我都看过一部片子中的一部分。别见怪,但它就像观察草的生长一样。你发现的最激动人心的事是一只三叶虫,基本上它只是某种水中的大型昆虫罢了,是吧?”
“是的,基本上是这样。”
“在影片里已经有更大的昆虫了。像是在——像是在《他们和我》里。还有.《巴格达的盗贼》。看过吗?”
“是的,实际上。我认为印度尼西亚式的背景真有趣。”
“我们起初的想法其实是在巴格达拍摄。但是巴格达的名声不再那么好了,所以——除此之外,印度尼西亚,巴格达。”罗比斯做了一个手势以表现些什么,伊万却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嗯!”
“曾经有一段时间,”伊万说,“如果你们想拍摄一部关于巴格达的电影,你们就在好莱坞搭建美丽的内景舞台,对吧?”
“啊,没人再在好莱坞拍电影了。太贵了。糟糕的拼凑在一起的舞台。但是,这里仍旧是好莱坞,做买卖的地方。另外,就像我说的,关于时光旅行——我常认为它是一件轰动性的大事。想想,它是自从早期的太空旅行以来的最重要的事情。我希望使用这个题材时能更有趣,而不只是研究一百万年前的昆虫或泥土。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想时空穿越者们没有像那些第一批登陆月球的人一样——阿姆斯特朗,沃特曼——那些人一样成为名人,真的够丢脸的。”
“它就像我们无法从古生代向现在传送实况转播一样。再说那里的景象不会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的。志留纪就像是一个沙砾坑与一个积水池之间的交叉地带。并且我们没有在那里插上一面旗帜或是说些什么毫言壮志。其实——”伊万忧郁了片刻,思索着,“它依然有魅力让人感到无限激动。它是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事。”
对面墙上的门旋转开了。金属发射器开始在轨道上运动,朝着空中的一个有波纹的方向移去。接踵而来的一切都是自光和痛苦。伊万眼前一黑,感觉像是有人用一根窄木条小心地瞄准他的心窝刺了进去。当他无法吸气的时候,这成为恐怖的永生难忘的一刻。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开始吐气,胃在翻江倒海。震动使他跪在地上,双手撑地。那天早晨,他太兴奋了而没有吃早餐,只喝了一杯咖啡。现在,火辣辣的酸味从喉管里升了上来。他感觉到他的小腿肌肉在抽搐。耳机在颤动,里面传来的声音——是什么?哭泣还是呻吟……
他在干呕。视野清晰了,他看见迪克斯在旁边,侧身躺着,虚弱地移动着胳膊。出于某种原因,迪克斯的面罩的一部分黯淡了下来。伊万赶决连滚带爬地来到他的旁边。现在,他能透过薄薄的黄色面罩看见迪克斯的脸庞。迪克斯把早餐吐在了头盔里。伊万叫他的名字,但是很快得到证实,虽然迪克斯的头盔通话器在工作,麦克风却被堵塞,失去了作用。现在无法采取任何措施:他们不能简简单单地取下迪克斯的头盔,将呕吐物弄干净;有严格的不准污染古生代的环境的命令。
时光隧道的入口在附近,它周围的空气如细浪般地波动着,像一层蛛丝织就的薄纱。伊万环视着这个古生代的世界。他和迪克斯在一片小石子铺成的地上,刚好在满潮线以上,一排碎石构成的悬崖线以下。太阳位于一望无际的天空的顶端。海洋是蓝绿色的,闪光的,美丽的。
伊万又弯腰对迪克斯说,“你情况不妙。我们得送你回去。来吧,我来帮你。”
迪克斯猛然推开了他。头盔里,他的脸色看上去是灰暗的,但他做了个鬼脸并摇了摇头,虽然他不能讲出他的意思,可伊万明白。他是在说——我们远道而来不是仅仅为了直接回去。轻轻地拍着伊万的服装的前部,接着向水的方向走去。
伊万点点头。他对迪克斯说,“我马上回来。”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弯下腰,检查连在金属发射器上的仪器,启动了安装在头盔上的照相机,并在金属发射器附近的地方收集土壤和气体样品。接下来,怀着给迪克斯一点安慰的想法,他摇摇摆摆地朝着海洋走去。脚下的碎石很不好走,可是,当伊万看着茫茫的海水,他感受到一股令人振奋的风扑面而来。这种感受是如此的特别,他知道他仅在孩提时代才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加尔维斯敦岛附近的海的时候。他从不喜欢神秘的东西,可是,此时此刻,他回应着非凡的、无法抗拒的事物——大海的召唤。他径直冲进去,快乐地潜入海中。
等他回到沙滩上,看到整片沙滩上,没有什么运动着的东西,除了波浪和一团团被水冲上来的海草。沙滩弯弯曲曲地向左或右延伸着。它一定会永远这样地曲折迂回,伊万想。上千英尺长、完美的、未被污染破坏的沙滩。他跪在灰暗的,潮湿的沙石上采集一瓶海水样品。当他关上这个玻璃瓶盖时,他看见有东西从海水泡沫中涌现出来,距他右边大概有两米远。它是一只大约与他的手一般大小的节肢动物,身体紧贴在地上,一节一节的,有关节的脚托起了身体。一朵浪花从背后轻轻地拍打它,把它捧了起来,仿佛片刻问便能把它拉回海里。潮退了,这个生物却踌躇不前了。过来吧,伊万想,过来吧。来呀。这不是幻觉,他为此而高兴,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了适时地遇见地球陆地上的第一种动物——要是它们上岸的话。当然,一千种,一万种动物已经出现了,还有它们之前的植物,还有植物之前的微生物。尽管如此,他不得不赞叹时光给他展现的一切。他蹲着,手放在膝盖上,等待着浪花又再冲刷这只动物,来吧,伊万向它发号施令,稍稍地下定决心吧。爬上陆地的感觉肯定是奇怪的,陆地也并非是好客的,但你将会习惯,或者你的孩子们会,或者经过一百万次迁徙后,你的曾孙们会。最终,大多数的物种,大多数的生物,将会离开大海。
这只节肢动物爬到海浪能拍打到的范围之外,开始轻推并穿过一堆被冲上岸的海草。小心点儿,伊万想,他小心地向这只动物走去。他想起了今后的历史长河里脊椎动物因为占了上风,很是瞧不起节肢动物。可他觉得这只节肢动物很亲切,至少,他想,他和它两者都是先行者。
最后,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回到迪克斯那里,迪克斯被发射装置压得往下坠,坠到了地上。伊万将这个负伤的人扶起来,指着空气中波纹闪动的方向。“我们得节约时间。”他说。迪克斯表示不同意,但口气比以前虚弱多了。
“你受伤了,”伊万说,支撑着迪克斯,“我们得回去。”在伊万的头盔通话器里传来一阵杂音干扰的噼劈啪啪的声音,他听见迪克斯说的一个字。
“……失败了……”
“不!我们没有失败!我们活着来到这里,我们也将活着回去。没人能把这事实从我们身上带走。迪克斯,我们是第一个!而且我们还会再来。”
他们艰难地站到了金属发射器上。伊万尽量把迪克斯安置的舒服些,然后启动了发射装置。波纹周围的气体开始搅动,发出白色的炽热的光线。伊万握住扶手,面对着这片白光。“做好最坏的准备。”
罗比斯给了伊万一支雪茄,伊万礼貌地拒绝了,罗比斯把它衔在自己嘴里,劳瑞走上前来弯腰给他点火。此时,在烟雾的包围中,罗比斯说,“没有一个可爱得令人想抱一抱它的玩具是三叶虫形的。那永远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商品买卖,我是说。”
“腕足类动物和海蝎形状的糖果吗?早餐麦片如何?三叶虫形状的糖霜糕点怎样?”
罗比斯非常严肃地点点头,“现在,你的时间机器的表盘能否设置为回到恐龙时代?”
“没有什么一部时间机器。只有时空的异常,这个洞。而在那里,它恰巧是打开的。”
“那太糟糕了。科学不就是那种应该可以弄出一个时光隧道来的玩意儿吗?我们花费亿万美元送人们去月球和火星,可月球不过是块岩石,火星不过是片该死的沙漠。”
“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人诚挚地期望——”
“如今,恐龙一直是热门的商品。恐龙玩具,虚拟现实——当我是个小孩的时候,他们就在用这些元素,而且它现在仍然比市场上所见的任何一件东西卖得更好。每隔两三年,像泻药一样有规律,就会拍摄;另一部恐龙影片。但你得到了什么呢?一无所获。我很抱歉说这些。”他开始数手上所佩戴的伊万没有的戒指,“你没有伟大的理念。你没有从商业的角度考虑问题。你没有跨越的潜力。如今跨越的潜力十分重要。你知道,像泰山与弗兰肯斯坦相遇,詹姆斯·邦德与玛塔·哈丽相对。可是,最重要的是,你仍然没有恐龙。人人都知道假如你将讲述一个设置在过去的史前时代的故事,其中必须出现恐龙。没有恐龙,就没戏。”
“我猜不是,”伊万说,喝了一大口饮料,望着池中闪闪发光的蓝绿色的池水。缓缓地,颤动的空气仿佛带来一种淡淡的燃烧的味道。他对罗比斯说,“就让我有理念些,给你讲个你从没听过的与众不同穿越时空的故事吧。你想听吗?”
“好啊,开始吧!”
“好的。你得记住,当我们提到向后穿越时空,进入过去,我们真正谈论的是恰好在两个相互平行的地球之间的旅行。另外还有一些各自不同的地球,这些平行地球有些可能在实质上完全相同,有些可能只有点儿微妙的差异,有些却相去甚远——就像现代和史前时代的地球一样。无论怎样,当你穿越时空时,事实上你不过是在两个地球问来回往返。地球现在的模样,就是这里和现在,而另一个地球,就是现在的地球在古生代的模样。”
罗比斯喃喃道,“真古怪。”然后笑了笑。
“现在,让我们说说来自现代的人去访问一个史前地球,并从那里返回的事情。一段时间过后,在最初的激动渐渐消失后,他开始考虑在平行地球之间来回旅行的含义。他已经回到的一个现在的地球,但这个地球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他原来所在的那个现在的地球。倘若它们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当然,倘若晦一的差别是,比如说,一些亚原子现象的结果,不,不是这个……有可能是某些事情在大的范围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它不会是主要的事情。拿破仑,希特勒和美国南方依然会统统走向失败。或者,有可能穿越时空的人仅仅怀疑某些事情可能起微妙的变化。问题是,他从未肯定,他也不能判断某些事情是否起了变化,或者,他只是认为如此,所以他总是在寻找说明问题的细节。但是这里有太多的细节。首先,如果他从不知晓莎士比亚真正写了多少剧作,或者欧洲所有国王的名字……”
罗比斯点点头。“我明白了。不错。”他咬着下嘴唇,过了一会儿,“可是我还是认为电影需要恐龙。”
伊万轻轻地咯咯地笑起来,笑容里没有了愉悦。“你应该见见我侄女的男朋友。”他坐在椅子上,转了个方向,朝向火红的山脉。
他们疾速驶下马哈兰德。伊万对唐说,“谢谢你带我来。我想不起以前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如此开心。”(唐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
“不,真的。我过得很开心,开心极了。”
“可能比我过得好。”
伊万对唐的话不置可否,“我需要这种现实调查的经历。”
唐突然大笑起来,“好莱坞不是一个用来做现实调查的地方。”
“好吧,好。就让我们谈谈我与派对主人的一段启人深思的,有趣的池边闲聊吧。”
“约翰·罗比斯?天哪。他不是主人。我们的主人是只披着人皮的蠢猪,名叫拉勒。整个宴会,他在屋里接待来客们。我进去坐下又站起来,然后尽我所能地快速离开这个地狱般的鬼地方。在池边,无论罗比斯可能会告诉你些什么,或是他在做什么,他就是在炫耀:看看我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啊!提及名人的名字,让你对他们刮目相看,打一通无聊的电话来做戏。这里到处都是同样地这么做的男人——女人们也一样。看看我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啊!不管罗比斯可能会告诉你什么,他在这个如食物链的罔子里没有那么显赫的地位。一年前,他可能在包装叫做诸如《拖车公园的荡妇》这样的录像带,他可能是好莱坞最寻常的生活形式的范例。自大的家伙。我知道,我已经为像他那样的许多人工作过。”
“根据小说创作电影,又根据电影来写小说吗?”
唐摇摇头,“不是我……最近没有,怎么啦?”
伊万想知道唐是否会瞧不起他自己,就像他是那么明显地轻视好莱坞中其他的每一个人一样。他希望事实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他最不愿意知道这是真的。“唐,”他说,“我对我说过的那句话道歉。我真的十分抱歉。”
唐耸耸肩。“你没说错什么。”他迅速地朝着伊万咧嘴一笑,“嘿,哥哥,我受到了专家的侮辱。在好莱坞,它是其中一种作家们获得报酬的方式。”
他们静静地前行了一阵子。
这时,唐说,“你知道什么是捕猴的陷阱吗?”
“当然!不用解释也明白,不是吗?”
“对,但你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拿一个干葫芦,在上面划一个小洞,大小刚够让猴子把手伸进拿出。你在葫芦里放一片食物,把葫芦栓在一棵树或是一根柱子上。猴子把手伸进洞里,抓住这片食物,然后它却不能把那只拳头从洞里拉出来。假如它马上放弃这个食物,它就能离开,但它就是不放弃。如此一来,当然,它就被捉住了。”
“金钱真有那么好吗?”
“天哪,伊万,钱这东西,让人难以置信。可是它不仅仅是金钱,还是个能让你摆脱困境的东西。还记得吧,在这一切发生以前,我在政界工作,一个仅次于娱乐圈的,便于白大的家伙们聚集的地方。当你出发去探索史前时代的时候,我像一个欲火焚身的女人一样兴奋地写作着,并试图从德克萨斯的政界获知关于黑暗势力的内幕。我能付房租,然而,我得为州立法机关工作。不管什么时候,当一个立法者想要放弃接二连三的一大堆纪念性的决议时,我就是准备开场白和结束语的匿名的勤杂工。偶尔,我写写被人们遗忘的德克萨斯革命中的黑人英雄,被人们遗忘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女飞行员,诸如此类的文章,总之,它是有意义的。当然,那些决议和其他每一件事情是同等重要的。我的大多数文章是关于人们的五十周年结婚庆典,高中足球队,围捕响尾蛇什么什么的。最后,他们分配给我一篇指定的决议让我写,我没骗你,《德克萨斯的瓶装水时代》。一些来自瓶装水业的人为使上帝记住他们的业绩而在镇上活动游说,政界中的一些人认为向他们做一个决议会很好。因此,《德克萨斯的瓶装水时代》。当我看到这个要求时,我直端端地盯着我老板的眼睛,我告诉他,对一个严肃的艺术家而言,这办不到。他十分赞同。他的第一个选择便是炒了我鱿鱼。”
“也许你该在这事儿发生前辞职。”
“当然,无论怎么说,我肯定会在写作一开始时就辞职。”唐换了只手握住方向盘,“但当我是立法机关的一个干着乏味工作的苦_T的时候,工作偶尔会变得有意义,我为那些短暂的时刻活着。”
在伊万的眼中,他的脸庞突然因为一些记忆中的快乐而发生了变化。或许只是因为这部汽车。
它轻盈地转了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