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作者:[美] 查尔斯·科尔曼·芬莱
《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作者:[美] 查尔斯·科尔曼·芬莱
谢开颜 译
前面走廊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看上去不是罗伯特·本戈登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男的像是这些日子罗伯特称之为黑人或是美非混血儿的那一类,皮肤类似肉豆蔻般深褐色,身材细长,小骨架,长着一双不太相称的娇嫩的手。戴一副小小的圆边眼镜,紧贴双鬓,看起来有点滑稽。身上的高尔夫衬衫领口敞开着。和他站在一起的女子,从他们手上相同的结婚戒子,罗伯特猜想应该是他的妻子。她手上那枚宝石戒子颜色十分艳丽,一头卷曲的齐肩金发,看上去是个丰满、白皙、性格开朗的妇人,她的皮肤由于这一两天的日晒,变得发红。
但日晒并没有把她的肤色晒黑,只是发红。这对夫妇的高兴劲显得有点过了头,令罗伯特不快。
罗伯特推开纱门,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小步,走下台阶,来到他们站着的走廊上。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脸上挂着牵强的笑容,她说,“欢迎光临沙利文住宅博物馆。”
男的半张着手,指着钉在门上白色的薄牌子问“还有时间让我们参观吗?你们半小时后就要关门了?”
“别着急,”罗伯特说,“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你们喜欢的话,参观两遍都可以。”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好像重新为他们打开似的。
丈夫站在一旁,做手势让妻子往前走。他们对视了一眼,丈夫眼里跳动的火花映在妻子的眼中如同晴朗的夜晚伊利湖面上闪烁的星光。在男人进入大厅前,罗伯特就开始了讲解。
“沙利文大厦始建于1853年,主要建筑材料来源于岛上开采的石灰石。内战期间,它是关押同盟军官战俘营的一部分。1864年,大厦的后面部分毁于厨房的一场大火。战后,陆军上校多尼哥·沙利文,作为俄亥俄州第123名志愿者,对大厦进行了重新修复。”
这两个人边听解说,边在大厅和客厅四处闲逛,一会儿俯身对着考究的深色桌子上铺着的古色古香的花边桌垫喳喳称奇,一会儿像抚摸婴儿娇嫩肌肤似的抚摸中间楼梯的木头扶手,一会儿又把身子后仰,用凝视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般的眼神向上凝望着木制天花板的拱形屋顶。
罗伯特加快速度讲解道:“这地方原来是印第安人,确切地讲应该是美洲土著人的狩猎地。1832年,沙利文家族为躲避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城流行的霍乱而逃到这里,后来这座大厦又成为旅馆,再后来又变为失事船只的营救所,是这些历程共同写就了这座小岛的历史。”由于楼上不对外开放,罗伯特带领他们参观完楼下所有打开的房间后,时间还剩12分钟。
“你们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她问。这时他们笑了,这笑声让罗伯特觉得很恼火。
“那么大厦是地铁的一个车站吗?”男的问。
“是的,如果可以安全通行的话,他们会在船坞上悬挂一盏灯,那些逃亡者将被带往北边湖对岸加拿大的培雷岛。”她说着,一边用手不明确地指向前门马路对面年代久远的船库。
男的继续问道:“有没有关于这些逃亡者的故事?”
女的也插嘴,“有没什么关于幽灵的故事?”
“她喜欢听鬼故事,”男的补充道。
“没有,” 罗伯特粗鲁地回答,“这些逃亡者没有留下任何故事,也没有什么所谓的鬼故事。”她轻拍双手,把它们放在胸前。“那么,你们二位是谁?从哪来?”
男的是一名工程师,名叫威廉,女的是幼儿园老师,名叫卡罗尔·休斯。
“与兰斯顿·休斯差不多。”威廉加了一句,好像这对罗伯特很重要似的,“只是据我所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他们是从哥伦布过来的,是利用周末时间到这旅游,庆祝他们的结婚周年。这对年轻人看起来与其他人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不同之处,罗伯特几乎开始喜欢上他们了。
罗伯特接着又问:“你们怎么会到这里参观?”
“哦,我们只是路经这里,顺便过来看看。”威廉说。
罗伯特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紧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表,对二位表示遗憾和抱歉后,领着他们走出大厦,然后关上门。
从后门,罗伯特看着他们手拉着手沿着街道悠闲地朝市区的饭店走去,心里不禁产生疑惑:到底他们想对她隐瞒些什么?自从逃跑的奴隶途经石灰石岛,好像每个人都在隐瞒着什么似的。人们发现他们深陷其中,这个岛似乎成了一个让人难以逃脱的绝境和牢笼,大家纷纷逃离为掩盖些什么。甚至时间这位老人也都步履蹒跚,20世纪50年代罗伯特刚到石灰石岛时,发现整个小岛还停留在20年代。直到70年代,那里才步入50年代,时至今日,仍然弥漫着70年代的气息。
“路过,”罗伯特自言自语道,“真是一群讨厌的傻瓜。”
如果不是紧皱双眉的话,不难看出她脸上流露出的极度自责的神情。她不是个爱骂人的女人,至少是很少骂人。
罗伯特将车开上短短的车道,停在屋子旁边很小的车库外头。这时幽灵正在她家等着她。在沙利文大厦,虽然相继发生了同盟军官死亡,孩子流产(沙利文陆军上校战后的第二任妻子怀的),以及居住在那里的旅客自杀这一连串的事件,但大厦内的确没有什么幽灵。但是,罗伯特在1981年同丈夫沃尔特一起建造的这座有两个卧室的大农场主的屋子里却有幽灵。他们建造这所房子时,这里并没有什么幽灵,但沃尔特的母亲去世前一两年(大约是在他们所有朋友的父母亲都过世时),罗伯特和沃尔特意识到,现在他们成了老人辈的时候,幽灵出现了。
罗伯特一打开车门,立刻被空气中夹带的一股电流击打了一下,脖子后面和手臂上的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肩膀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为了不助长幽灵的气势,她强装着若无其事似的绕过有段时间未做修剪的紫杉丛,来到前门。她站了一会儿,摒住呼吸,什么事也没发生。这种情况经常出现,幽灵像在等待有利时机。
只有这一次前门被罗伯特锁住了,她重新把门打开。这时贝蒂·弗雷尼走了过来,她是来叫上罗伯特一起去教堂帮忙的。
走进屋子,罗伯特将围巾和上衣挂好,脱下脚上的鞋子,换上拖鞋,为自己烤了一片面包,由于太匆忙了,面包就像没有烤过似的。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她立即冲进卧室,坐在梳妆台前,这里是安全的。
罗伯特拿出一瓶珠母般的扑面粉,在门外了撒了一条薄薄的线,这样做可以使幽灵无法进来。至于为何撒扑面粉可以奏效,她也不知道,但这一招的确很管用。
做完了这些,她又坐回到梳妆台前,开始化妆,先是在眼角上涂抹防眼角纹的润肤霜,然后再抹上蕾兰牌粉紫色的眼影膏,这使她深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的蓝,特别引人注目。眼睛是罗伯特脸部长得最漂亮的地方,尤其现在,一头金发完全变成了灰色了,衬得双眸愈发迷人。其实,罗伯特头发并非纯粹的金色,而是更接近棕色的那种,种族主义者沃尔特戏称它为洗碗水般的金色。他这样说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相反,他挺喜欢这种颜色,觉得优雅得恰到好处。
这时,卧室外的厨房里,一个橱柜的门被打开又关上,紧接着,另一个柜门又被打开,而后重重地“砰”一声关上,柜里的碗碟震得哗哗作响。
罗伯特对着梳妆台,头朝前倾,继续一遍一遍描着眉毛,并在脸颊上抹了腮红。
就在这时,厨房摆放桌子的那个角落上方的抽屉“嘎吱”一声被打开。罗伯特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这个梳妆台和卧室的其他两件家具都是罗伯特1966年用她在水街市场做出纳时积攒的钱买的。早在那一年——发生种族暴动的那个夏天,沃尔特就不肯再带她回克利夫兰。“他们是一群野兽。”他说。那以后,夫妇俩便改道到托莱多采购物品。沃尔特对黑人产生了很深的却不免肤浅的敌意,特别在民权运动开始以后,这种敌意更加深了。马丁·路得·金被暗杀的那天,罗伯特正坐在沃尔特旁边,她亲耳听见他说“好啊,他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罗伯特与沃尔特到克利夫兰市中心看圣诞节展销时,罗伯特就在西比的百货商店看中了卧室的这一套家具,她让沃尔特向白人邓恩借卡车运家具。一开始,沃尔特反对,但罗伯特是个一旦决心做一件事情就一定坚持到底的人。最后,沃尔特只得让步。虽然梳妆台不是实心枫木做的,只是贴了一层薄薄的胶合板,但仍是一件很令罗伯特自豪的东西,它带给她快乐。
罗伯特和沃尔特是在1953年结的婚,当时没来得及举行教堂婚礼。事实上,他们恋爱的时间很短,总共还不到6周。罗伯特告诉沃尔特她已经20岁了,但实际上那时她才刚满18岁。
那年沃尔特23岁,想在克利夫兰的工厂找份工作。此时的罗伯特正在蒙德森和纽曼的雪茄厂做糊盒子标签的工作。沃尔特原打算到布鲁帕克的福特工厂工作,但最后却做了泥瓦匠。两人是在欧几里德的一家舞蹈俱乐部认识的。他们对跳舞都没什么兴趣,沃尔特是因为性格害羞拘谨,罗伯特不喜欢的原因则是觉得跳舞会让人丧失理智。当沃尔特告诉她,他决定回到小岛去采石场工作时,她提出要同他结婚。她告诉沃尔特,她身体有毛病,他们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孩子,最初,沃尔特要她找医生看看,但罗伯特说她早就找医生治疗过了,现在对这件事已不抱希望了。那个周末,他们便结了婚。
刚开始,沃尔特的家人不赞成这门婚事,因为之前他们连面都没见过,所有这一切发生得都过于匆忙了。10年抑或20年后,沃尔特的家人才完全接纳了她。罗伯特一直坚持每天去看望沃尔特的母亲,直到有天早晨感冒躺倒在床上起不来冲早餐咖啡为止。罗伯特家人这边则不存在这些问题。她之所以搬到克利夫兰为的就是要远离她的家人。同沃尔特结婚后,与家人的距离更远了,可以再也不用见到他们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一切都配合得相当默契,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相安无事。
沃尔特是个喜怒无常、十分忧郁的人。平常不太与人说话。只有在喝酒时,而且是喝到三分之二,还没喝醉之前,才会比平时健谈一些。一旦酒喝得超过三分之二的量,他又会变得沉闷起来。但沃尔特是个十分肯干而且诚实的人,也不酗酒。喝啤酒的话,他大约喝到第二瓶到第八九瓶时感觉最好。最重要的是,他使罗伯特忘却了世上所有的烦恼,变得快乐。
桌子的抽屉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罗伯特以前曾仔细整理过她的文件和纪念品,由于没有小孩或其他家属,大多数东西都已没有保存的必要了,于是她分批将不需要的文件和纪念品处理掉了。幽灵似乎正在她桌子周围寻找某件东西。
罗伯特跳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去。
“你现在马上给我把抽屉锁上!”
随着她的这一声喊叫,空气一下凝住了,四周鸦雀无声。
等了一会儿,她又重新坐下,把椅子往梳妆镜前拖了拖,这时,罗伯特朝门口瞥了一眼,注意到原先撒在门口的扑面粉散开了。
她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一股风夹带着她父亲靴子上的上光剂的气味漫过房间。罗伯特的衣领被幽灵拎起来,小心费劲地把她拖到了门边。
她疯狂地扭动着,最后挣脱了出来,摔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对不起!” 罗伯特叫着说,又好像是大喊大叫,“下地狱去吧,该死的,直接下地狱去!”
幽灵放开了她。
就在这时,前面客厅的门开了。
“你好!”
罗伯特的心跳得更快了。“晚上好,贝蒂。”她说,随手抓起一块抹布将地板上的扑面粉擦掉,“不要拘束,我正做卫生呢。”
她边打招呼边拿起梳子迅速梳了梳乱糟糟缠成一团的头发,整了整衣服,又补了些腮红。
一切就绪后,她迎了出来,见贝蒂正站在厨房她的那张桌子旁。贝蒂是个有着一头略显暗灰色头发的老妇人,比罗伯特大几岁,快80岁了,体重也重几磅。一年到头,她滚圆的肩膀上总是披着一件海军蓝的针织衫。即使夏天也一成不变。
“这是什么?”贝蒂问。桌面上罗伯特那个存放重要文件的金属盒子的盖子被打开了。藏在糖罐里的盒子的钥匙被搁到了一旁。
“没什么。”罗伯特说着,急忙合上盖子。
“不,我指的是放在你桌上的这张照片。”贝蒂说。她手里举着一张大约65年前拍的黑白相片。罗伯特愣住了,伸手把贝蒂的手拉过来。这是一张一个黑人家庭——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四个十到十几岁的孩子在农庄住宅前的合影,照片上所有的人都光着脚丫。
“噢,这个,”罗伯特说,“是博物馆的收藏品。有人发现了它。我们正试图查证它对小岛而言具有什么样的历史意义。”
贝蒂哼了一声:“这不是这个小岛的。你还记得吧,那个女人出售她房子的时候,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这些黑人小孩的相片和雕像。你称他们什么来着?”
“黑小子。”罗伯特回答。相片在贝蒂的手中上下游移,她总是够不着。
“是的!她整座房子都装饰着黑人小孩和西瓜。屋内有印有西瓜图案的地毯、大水罐和所有这些可爱的孩子。”
“我记得。”罗伯特再一次伸出去抓相片的手停住了。
“圣达斯基的房地产经纪人告诉那个女人,如果她想出售这所房子,必须重新进行装修,因为原来的装修充满邪气。”贝蒂把相片扔到桌上,“我看不出有什么邪气,只不过是乡村风格的装饰而已。全是所谓一本正经的政治味的一派胡言,原谅我的用词。我们可以走了吗?”
罗伯特把照片收回到盒子里,锁上盖子,然后将盒子放回抽屉中。每个星期五的晚上,罗伯特和贝蒂都要负责准备每周一次的教堂简报,用复印机预先印成标准的简报。
“是的。”她说。她整了整头发,整了整宽松的上衣。接着说:“我完全准备好了。”
当然,并没有什么幽灵存在。幽灵只是传说而已。沃尔特就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幽灵。唯一 一次,他想他确实看到了房子里有幽灵。幽灵的突然出现给了他重重的一击。那时正是冬天,轮渡的渡轮已经停开了,湖面上的冰又太薄,车子无法开过去,他们不得不向大陆求援,让他们用直升机把医生送过来为沃尔特治病。打那以后,这屋子再也不是只有沃尔特了,好几年,幽灵一直没有离开。
一直到星期六上午,罗伯特还在说服自己:是贝蒂把盒子拿出来打开的。贝蒂总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她不会伤害人。与7月这样一个美妙的星期六的早晨相比,这点小小的不愉快实在算不得什么。微风轻拂着湖面,清新的空气穿过每扇开启的窗户吹进了屋内。如此美好的日子,罗伯特不相信会有什么幽灵。
用过早餐,洗熨好一大堆衣服,然后将洗好的衣服在院子周围晾好,罗伯特准备开始她每天的散步。她穿上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扣上袖口和领口的扣子,然后将衬衫塞入卡其布的裤子里。当她低头看见自己苍白的手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时,不禁怀念起女士可以在公众场合戴着棉质手套的时光。取而代之,她在手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防晒值达到Spf50的防晒霜。看来进步也不见得都不好。随手调整了一下宽边的草帽,把它在下巴下系紧,然后对着厅里的镜子照了两下,她满面笑容地走出屋子。
每天,罗伯特从家门前的台阶出发,再原路返回,总共要走3.1英里的路程。出门后,向右拐,沿教堂街道往前走,经过小镇操场对面朴素的白色书写板状的天主教堂,一路直达庞大的石头砌成的卫理公会教堂。这里市场的拐角处便是街道的尽头。再向右转,她爬上小山丘,穿过墓地,朝岛上的学校走去。
经过学校径直往前走,沿海滩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通往沃尔特工作的采石场的废墟。由于罗伯特和沃尔特没有孩子,她不想从学校经过。于是,她绕道往罗斯方向走去。走到半路,迎面开过来一辆车,罗伯特朝着车子挥手致意。这是一部罗伯特从未见过的灰色凌志轿车。石灰石岛是个小岛,所以每个人都自以为彼此认识,尽管实际并非如此。小车在罗伯特身边慢慢停了下来,车门摇了下来。车上坐着的两个人正是参观沙利文大厦的那对夫妇。
“你好。”那男的打着招呼,仍然是一脸让人不安的笑容。
“我们正打算开车在岛上转转。”他妻子倚靠着丈夫的膝盖说。
“转遍整个小岛只要5分钟,”罗伯特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们应当下来走走。”
他们两个都笑了,妻子拍拍肚子笑着说:“我两个月后就要生产了,走这么远恐怕脚会受不了。”
罗伯特继续往前走,在离小车一步之遥的地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皱着眉头想说:“要小孩不觉得麻烦吗?”话到嘴边却改为:“很好,恭喜你们,祝你们玩得愉快。”
说完,急忙继续散步,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一个功课。完全没有理由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打断自己如此愉快的散步时光。她一路往回走,经过水街,小镇唯一的一溜商店和岛上市场,回到了镇子里,但心情仍然未见转好。从1963年开始,罗伯特一直在岛上的市场里担任出纳,直到1986年,罗布出海钓鱼时因心脏衰竭沉船淹死后,他的妻子德妮斯·斯科特将市场卖给阿伦·邓恩夫妇,她才离开那里。
罗伯特瞥了一眼张贴着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百事可乐、冰激凌、三明治和彩票广告的玻璃窗,她突然发现玻璃上映现出离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有个影子。她吓得跳了起来,心跳得咚咚响,一阵晕眩,人行道上什么人也没有。
以前,幽灵从来没有离开过屋子,不会是幽灵。
南希·扬斯正站在登记处窗口的后边忙着找零钱给游客,她将散落到额前的刘海往后掠了掠,透过玻璃她向罗伯特招手。罗伯特也朝她挥手问好。趁游客还没出来,她继续往前散步。
就在这时,从玻璃的反光中,她看见那个影子在身后跳了过来,这时她感觉后背被推了一下。一个游客走了出来,门铃发出叮当的声响,他停了下来打量着。
罗伯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把手摁住胸口继续朝前走。刚走过小型的高尔夫球场,还没到达第二座房子,她的后背又被推了一下。接着,一只无形的手正拉她戴着的帽子,想把它从她的头上扯下来。她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四周有什么人。她想也许是被风吹的,但抬头看看市政府大楼外面立着的旗杆上的旗子纹丝不动。那只无形的手开始在她下巴下面的喉管上乱摸。罗伯特将系在下巴上的绳子拽得紧紧的,不让它松开。帽子歪到一边,她迅速朝仅有两座房子之隔的家里跑去。
快到家了。突然,她手臂被抓住了。罗伯特用手使劲拍打,极力想挣脱掉。左边袖口的扣子扯掉了,袖子被拉到了肘部。
罗伯特跑进屋内,直奔卧室,以最快的速度锁上门。慌忙间,也不知道前门是否完全关上了。坐在床边,她仍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两只手一遍一遍地在裤子上来来回回地蹭,直到停止颤抖为止。
她想,一定不是幽灵。
星期天上午,罗伯特开车到山顶接贝蒂·弗雷尼。他们必须赶在10点钟礼拜开始前半个小时到达卫理公会教堂,才有可能找到好的停车位。
沃尔特是个天主教徒,在他们婚后的41年里,罗伯特一直同丈夫一起到米迦勒教堂参加聚会。虽然她从未要求成为天主教徒,也一直没有改变原有的信仰,但似乎绝大多数牧师都把她当成他们教徒中的一员。20世纪七八十年代,提摩大神父还允许她参加圣餐仪式。沃尔特死后,罗伯特改到街尾的联合卫理公会教堂做礼拜。现在的联合卫理公会教堂与她自小聚会的卫理公会教堂没啥两样。罗伯特希望在她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她的信仰可以得以安宁。
做完礼拜,罗伯特和贝蒂一起帮忙收拾丢弃在长凳上的简报,贝蒂问,“今天上午,你有没有注意在这里聚会的那一对夫妇?”
罗伯特说:“什么?”
“坐在后排的那一对夫妇,你知道大家称他们什么吗?野蛮的爱!”
罗伯特看到他们了,却视而不见。真是不走运,怎么到哪儿都能见到这对活宝。“哦,那两个呀。星期五我在博物馆做义工时,他们顺道到过那里参观。男的是个工程师。”
贝蒂弯下身,低身说道:“女人总喜欢那些男人,因为他们有大大的——”她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贝蒂!” 罗伯特小声打断她。她抬头看见牧师还在教堂的前厅同后来的人握手。
贝蒂一把抓过罗伯特手中的一叠简报,从椅子中间穿了过去,到走廊另一头清理最后的几排长凳。
“这就是为什么美丽的金发女孩要嫁给杀害她的那个名叫什么来着,哦,辛普森的原因了。”
罗伯特跟着贝蒂:“他们同别的夫妻没什么两样,她老婆快要分娩了。”
“我不认为他们两个人应该在一起,对小孩来说更是种负担。”贝蒂摇摇头,“但有些女的就是喜欢野蛮的爱,我所能说的就这些。”
罗伯特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简报都给揉皱了。她对这对夫妇的到来打破了她长期以来谨言慎行的生活状态感到懊恼。同时,贝蒂议论他们也令她生气。罗伯特双唇紧闭,嘘了一声,说:“那只是偏见。”
“如果是对的,就不是偏见。你好,凯利牧师,上午过得如何?”
罗伯特立即站直身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将弄皱的简报藏到身旁。
“祝福你,好心的贝蒂,”牧师笑着说,脸上露出深深的酒窝,“也祝福你,罗伯特。谢谢你们的帮忙。”
罗伯特说没什么,他们对牧师道别。等牧师走出了圣坛后面的门,贝蒂和罗伯特也离开了教堂。街道两旁高大的绿树后坐落的房子,每一栋都有80年左右的历史。除了空气中散发的湖水的气味外,这里的一切都能让罗伯特想起自己出身成长的小镇。
“有色人种也是正派的人。”她一半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父亲也是称他们为有色人种。他认识沙利文上校,我以前有没告诉过你?他说上校每天都会在领子上戴一朵白色的康乃馨。当然除了在称呼黑人为黑鬼时,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但是那时候人们都是这么叫他们的。”贝蒂说。
“我以前老是听人这么讲,已经听了成千次了。”罗伯特尖声说道,随手将手上抓着的简报扔掉。
“我指得是康乃馨盛开的季节。”贝蒂说着,一瘸一拐地径自下了台阶,向罗伯特的车子走去,把罗伯特留在身后的教堂台阶上。
小小的石灰石岛有一个死胡同、死角。没有什么人会碰巧来到这里,甚至幽灵。
罗伯特开车离开教堂,将贝蒂载到家门口,贝蒂留她吃午饭,她找借口走了。她不想同贝蒂的那一大群猫斗,它们散发出的气味令她反胃。她驱车环岛,一刻不停地开回家。到了家门口,绕过屋子往后门进去,顺便将纱门打开通风。
一进门,她便看到桌面上的金属盒盖子打开着,旁边放着相片。除此之外,屋里其他东西都各就其位。
相片是罗伯特家里保存的最古老的东西。她从来没有将它给任何人看过,哪怕是沃尔特。沃尔特被打之前曾偶然见过一次。
罗伯特拿起相片,走到水池边,打开水池下面的柜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相片撕成小纸片,然后丢入垃圾桶。她的手不住地颤抖。
为了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罗伯特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但却忘记要掺一半的奶了。只好将就倒了一杯,勉强呷了一口苦涩的未加奶的黑咖啡。当她转身去锁盒子,想把它藏到安全的地方的时候,她发现刚才被撕碎扔掉的相片又搁在那儿了。所有的碎片重新拼凑到了一起,放在要支付的账单中间。
过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被打了一下。顷刻间,心跳得好像被撕裂一样。头痛欲裂。她坐到桌子边,用手托着脸,同时捏住鼻梁,嘴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叹息声。罗伯特挺直了后背,用指尖擦拭眼角。
她没去四处寻找幽灵,相反,她坐在桌旁,指尖放在父亲的脸上,将弄皱的这一方形纸片与其他的碎片分开,问:“是你吗?”相片中父亲的眼睛不是直视着照相机,而是半斜着朝他的孩子看。“是你在那吗?”
听不到任何回音,就像当年她搬到克利夫兰时对父母的来信置若罔闻一样。
罗伯特把手指放到了母亲的脸上。两个姐姐,还有弟弟。不管他们的肤色多么浅,在黑白照片中,他们脸显得特别黑。在过去的那个年代,只要你身上流着一滴黑人的血,你就被认为是纯粹的黑人。
罗伯特等着幽灵碰她,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罗伯特用指尖为另一块碎片镶着边,碎片上的女孩年龄最小,脸弄脏了,站得离其他人稍稍远了些。女孩知道父亲正用眼睛示意她不要动来动去,要有耐心。
小女孩的父亲在联邦县的非洲卫理圣公会教堂担任执事一职。他们一家居住在俄亥俄州杰斐逊地区的一个小镇外,父亲是那里的农场主和机修工。他曾在威尔伯福斯大学学习两年,为自己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而引以为荣。父亲经常给她读韦伯·迪布瓦的《黑人的精神》。
“他长得非常漂亮,”他读道,“橄榄色的皮肤,浅褐色的卷发,蓝棕色的眼睛,完美的四肢,非洲血统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是一头柔软性感的卷发!”迪布瓦的儿子死于一种可以治愈的疾病:亚特兰大的黑人医生不肯给他治疗,理由是他的肤色太白。法律禁止黑人为白人看病,而白人医生也不肯为他治疗,因为他的父母太黑。
罗伯特的心跳开始正常了。她又呷了一口咖啡,头痛也减轻了不少。于是她将所有的碎照片扫到手中的杯子里,朝水池走去。打开垃圾处理器的开关,拎开水龙头,把碎片一片一片扔进排水管,她听着机器发出的研磨声和水的冲刷声,一直到确信照片完全被销毁后才松了口气。
忙完这些后,罗伯特将剩下的咖啡全部倒掉。
在罗伯特16岁的时候,她偷走了父母藏在床垫底下四分之一的钱。那时,黑人仍然不能把钱存在银行里。她对自己说,这些钱我有权继承。随后,她逃到克利夫兰过上白人一样的生活。因为哥伦布离她家人太近了,她兄弟在那里工作。甚至当发现克利夫兰似乎仍离得太近时,她选择嫁给了沃尔特,跟他到了小岛。在她自己的圈子里,沃尔特无论长相、头脑、前途都无法与她相比。但是,他是她跨越种族界线的一座桥梁。哪怕有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会毁掉她全部的生活。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不敢为罗伯特生小孩的原因所在。她担心生出来的孩子肤色太黑。记得,总算盼到绝经期到来时,她是怎样的一身轻松,大哭了一场。
“不公平。”她大声叫道,希望幽灵听得见。声音听起来就像照片中那个拍照时无法安静坐着的10岁小女孩在对自己使性子,“真不公平,世界变得这么快。”
她走进客厅,坐在那儿等着相片再度出现,等待着再有什么状况发生。到底为了什么,她要完全生活在谎言之中,结不必结的婚,居住在本可以不住在那里的地方,不敢怀孩子。这一切为了什么?
相片是她同过去最后的联系。销毁相片意味着再也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了。贝蒂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一切都很正常,幽灵没有和她说话,罗伯特于是轻声说:“好,那么,下地狱去吧。”也可能是说,“对不起。”
罗伯特自己从床上醒来已是傍晚了,又到了每天散步的时间了。与往常一样,穿上长袖衬衣,戴上帽子,再抹上防晒霜便出发了。走到水街大厦与码头之间的路段,她看见那部灰色的凌志牌小车正在排队等渡船。那对夫妇手牵手坐在车旁边的岩石上,注视着湖面。罗伯特不禁暗自窃喜,他们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会再见到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幽灵将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背上,轻轻将她推离了她一直固守的道路。
幽灵握住罗伯特的手,像领小女孩似的牵着她往前走。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在别人看来像是在招手。在她还没完全弄懂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她听见自己说:“威廉·卡罗尔·休斯先生、休斯太太。”
笑声中断了,他们回过头,吃惊地看着她。她感觉幽灵又把她往前推了一步。接着,伴随一阵寒颤,像吹过冰面的一阵风,幽灵从她身边穿梭而过。
这一刻,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至于后果如何,她的余生会怎样,等到下次见到贝蒂再说吧。
“是的?”威廉说。
“有事吗?”卡罗尔问。
此刻,橘黄色渡船的货轮刚从湖对岸的圣达斯基开出。要过20分钟才能到达这边。
“我想起一个关于逃亡者和幽灵的故事。”罗伯特说,她坐到岩石上,不等他们说不,便开始讲述起这个从未对他人讲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