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垫》作者:[美] 埃莉诺·阿纳森
《魔垫》作者:[美] 埃莉诺·阿纳森
冉隆森 译
埃莉诺·阿纳森1978年发表她的第一部小说《剑客史密斯》,之后便一发不可收,一系列的小说相继问世,如《熊大王的女儿》、《去复活站》等。1991年,她登上了艺术的高峰,发表了她最著名的小说《一个铁人妇女》。小说发表后,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很快便成为90年代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该小说以其复杂而真实的故事情节赢得了很有声望的小詹姆斯·蒂普里纪念奖。她的科幻小说分别出现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与科幻杂志》、《惊奇》、《轨道》、《华夏》等刊物上。《剑的较量》是她的近作。小说《丰收的星球》获2000年雨果最佳作品奖。《斑点:瓦哈斯之浪漫史》被收入第十七期年度科幻小说精品集。
埃莉诺·阿纳森下面这篇快节奏的奇异探险故事,将把我们带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星球,并与星球勘定员莉迪亚·杜卢思一道,去邂逅一位陌生而强大的怪物——读完故事后你兴许会爱上这位新奇而特别的朋友。
后来,莉迪亚·杜卢斯把这次探险称为“魔垫”探险,尽管所涉及的动物不叫魔垫,船上也没有像亚哈船长①那样的人物。探险是从新塔克特开始的。
【① 美国作家梅尔维尔名著《白鲸》中的人物。小说名也与《白鲸》的英文原名谐音,姑译为“魔垫”。】
新塔克特是一个地球大小的卫星,它沿着自己的轨道围绕一颗气体巨行星运行。比起太阳系的星球来,这个星系的星球较小,表面的温度也要低得多。气体巨行星离主星的平均距离大约为一个天文单位。因此,新塔克特始终处于冰川期,大部分的表面被冰川所覆盖,几乎所有的生命都生活在海洋里,有的漂浮在寒冷的水面,有的植根于冰冷的浅水滩,有的攀附在喷出沸腾海水的深海洞口的边缘。最后一种情况最为常见。由于受到气体巨行星和它的其他卫星引力的吸引,新塔克特的地壳运动总是十分活跃。
莉迪亚刚从航天器的驾驶舱里爬出来,就看见不远处海岛上有一座火山,火山顶冒出的烟雾伸向蓝色的天空。新塔克特的主星从山顶上飘过,弯弯的一轮,边上镶着柔和的褐黄色和粉红色。这颗星球太大了,给莉迪亚留下了深刻印象。莉迪亚曾经在许多卫星上见过更大的气体巨行星,但那些卫星大多数不会自转,很多在主星的辐射下无比荒芜。新塔克特离它的气体巨星相当远,可以住人,它的白天长度比标准地球日稍长一点,但由于离主星太远,不是很亮。不过不必抱怨,它仍然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戏剧般的变化时时刻刻都会出现在眼前。
例如:火山随时会喷发;某个故事的主人公被锁链缚在某块大石头上,潮水在不断地上涨,步步向他逼近——有多远?二十米?三十米?
她背上挎包,扛起摄像机,拎起提包,朝着水边旅馆走去。她想尽可能利用一切时间,好好看看大海。这是她的童年梦想。她的童年是在一颗遥远行星内地的宽阔平原上度过的。
前台办事员是人。“您真的是为《丰收的星球》工作吗?”他一边问,一边替她订房间。
当然,电脑屏幕上不是写着吗。莉迪亚点了点头。
“您认识沃扎蒂吗?”
沃扎蒂是公司耀眼的明星,是莉迪亚本人发掘的。但莉迪亚并不想把这一点告诉追星族。
“我很迷恋他,”办事员接着说道,“他是那样的英俊!那样的健壮!还有那金色的肌肤!又长又密的深红色头发!”
准确地说,那不是头发,是羽冠。
“我已将您的钥匙激活,杜卢斯小姐。电梯在大厅的尽头。您的房间在无烟区,正对海港。祝您在新塔克特城观光愉快。”
莉迪亚谢过办事员,乘电梯来到一间类似地球人居住的房间。在多年的星际旅行中,类似的房间她已经司空见惯。她打开行李,洗了个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来到阳台。
正如办事员所说,房间面对着整个海港。远处的火山岛冒着黑烟,结满冰的山肩在午后的太阳照射下熠熠闪光。码头边停泊着几只小船。港口的中央是一艘载满检测仪器洁净明亮的大船。这是莉迪亚此行的目的地:恒泰号科考船。
她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欣赏着海港的景色。在防波堤以外海洋的某个地方,有一种十五米长来自另一星系的水下怪物克拉克斯。正是为了研究这种怪物,她才来到这里。克拉克斯跟莉迪亚一样,很聪明。他的神经系统中也植入了跟莉迪亚一样的超级智能。有了这个,加上普通无线电波,他的种族就能和人类交流,这就意味着莉迪亚能够直接和他进行心灵对话。这种超近距离谈话肯定有点尴尬。幸好他是海生猎食动物,长着五只眼睛和众多的触角,连坐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当然无法判断她的心理和情感。
“记住,”莉迪亚的超级智能说道,“你们的谈话必须经过两个超级智能调制。本来应该是二重奏,但实际上是四重奏。”
你怎么打起比方来啦!莉迪亚想道。
“还不是受你的影响。我们已经融为一体。我已不是从前的系统了。”
她觉得自己发现超级智能有点幽默的意思,但这不太可能。超级智能没有幽默感。
她取来摄像机,将海港的全景摄了下来。然后背靠阳台边,把镜头摇向城区。金属顶的水泥建筑攀附在陡峭的山坡上。建筑的后面是一脉兀起的山脊,黑色石峰上显现出冰雪形成的条条白纹山顶有黑烟冒出,黑烟将琥珀色的太阳掩盖了一半。
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她很快穿上夹克,从旅馆里走了出来。在旅行的所有事情中,她最喜欢的就是扛着摄像机独自一人四处漫步。寒冷的空气巾散发出一种浓烈而陌生的气味,比起上次去过的星球,这里的引力没有那么大。她步履轻盈,长途旅行的疲劳很快便消失了。
港口的附近有许多晒物架,上面挂满当地出产的海洋生物,长长的红飘带似的东西已经干枯萎缩,颜色也渐渐消褪。与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动物一样,它们身体平滑,几乎看不出五官,遍体长着沟纹,看上去像棉被。晒在这里后,这些动物的身体宽度还不及她的手臂,长度也许是手臂一倍。而在远处的海洋里,还存在更大型的动物,大到一万平方米。它们与这里较小的同类一样,身上也长着沟纹。不同的是,它们没有被捕获。恒泰号科考船将对这些巨大的垫状物进行考察。莉迪亚将随船前往。
她在一家水边快餐店里用了餐。潮水涨起来了,刚才还高得可笑的码头,转眼问便显得矮了许多。停泊的船也多了起来。一艘船正在卸货。起重机正把满网的红色带状物举上空中。莉迪亚把这一切都摄录下来:起重机,起重臂构成的夹角,还有上方气体巨行星形成的一弯新月。由于多年为《丰收的星球》工作,莉迪亚练就了一双慧眼。
她正喝着最后一杯脱去咖啡因的咖啡,突然一个人来到她的桌前。“您是莉迪亚·杜卢斯吗?”
莉迪亚抬起头,看见一位肥壮的妇女。她的肌肤呈深棕色,鲜蓝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两只眼睛像黄玉般透明。“是的,我是。”
妇女将手伸了过来,“我是杰斯·邦贝,恒泰号科考船船长。”
她们握过手,莉迪亚示意她坐下,船长坐了下来。“我们将在明天中午涨潮时出发,也就是说您得在中午之前上船。”
莉迪亚点了点头。一位侍者走了过来,邦贝船长要了瓶啤酒。
“克拉克斯在哪里?”莉迪亚问道。
“在防波堤的那面。他说港口里的味道很怪,太吵。发动机这么多!吵得他这只鱿鱼晕头转向。”
“他不是鱿鱼。”莉迪亚辩解道。
杰斯点了点头。“但有点像,外表相似,相信我吧。还有他的名字,他的同族是另外一个叫法,人类发不出那种音。”
他们称自己为深水潜水员、快速游泳员、大眼睛、多触手者等。
“你为什么对这个怪物这样感兴趣?”莉迪哑的超级智能问道。
这些潜水员也许不是人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怪的智慧生命,莉迪亚想着答道。但毫无疑问,他们是异类。
船长喝了口啤酒,她和莉迪亚谈着《丰收的星球》。这个话题无法避免。她知道沃扎蒂·塔卢吗?认识退休后在地球上种玫瑰的传奇人物阿里·汗吗?赛依·墨尔本究竟像什么样子?
其实,评论这三个人非常容易。塔卢和蔼可亲,讨人喜欢,慈眉善目,脑子却跟一块砖头差不多。阿里·汗是一位性情温和、有才智、体力惊人的男人,能与他认识自然是件快事。赛依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最初是当特技替身的,并不十分讨人喜欢,因为他喜欢开下流玩笑;但他的工作做得不错,并不乱搞同事。毕竟,她们在这里谈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杰斯·邦贝着迷的那几个人物并不存在,他们只是光影造就的形象。莉迪亚认识的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温和的阿里、幼稚的塔卢、粗鲁的赛依。
终于到分手的时候了,莉迪亚步行回到了旅馆。
第二天早晨,她收拾好行李,离开旅馆,租了艘快艇直奔恒泰号科考船。船有五十米长,船头细得像刀尖,由两台巨大的发动机牵引。她没看见发动机,但读过有关的说明。当快艇绕过船尾时,她看见两副螺旋桨在早晨斜射的阳光的照射下,粗大的桨轴和宽大而厚实的叶片显得清清楚楚。
一位船员扶她上了船,带她进了一间船舱。说也奇怪,它看上去很像前一天晚上住过的旅馆房间。只是有些狭小,没有阳台,窗子是圆形的,但别的都——
“为什么船上的窗子是圆的?”她问道。
“这样密封好。”这位船员答道,“方窗角容易漏水,再说这也是传统,舷窗总是圆的。”
莉迫亚将行李打开,这是她两天内第二次收拾行李,接着便爬到上面的甲板。此时已快到中午时分。她听见发动机已经启动,沉闷的突突声从船底传了上来。她来到刀尖般尖细的船头,依靠在栏杆上。海水清澈湛蓝。一条飘带似的海洋生物紧挨着水面漂游,它那长而扁平似铁锈色的躯体随着海浪的波动而起伏。
阿弥陀佛,她感觉妙极了!
中午刚过,船就起锚了。一个船员站在卷扬机边,看着它徐徐地将锚卷起。莉迪亚只好站得远远的。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恒泰号退了一下,转过头,朝大海驶去。莉迪亚扛着摄像机,将港口、城市、海岛火山以及被风吹成四十五度角的羽状烟雾全都摄了下来。
船驶过一段由浮标标明的狭窄地带,把防波堤抛在后面。船过之处,水起泡沫,波浪翻滚。
“我叫图·齐里。”一个女人走到莉迪亚的旁边自我介绍道。她身材苗条,皮肤金黄,头发呈棕色——不,在风的吹拂下,应该叫羽毛。
显然,她跟沃扎蒂是同类,尽管她穿着人类的衣服:黄色的防水靴子、黑色的筒裤和浅蓝色带风帽的厚夹克。
“您是莉迪亚·杜卢斯?”
莉迪亚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别害怕,我们中的开明人士已经原谅了您协助沃扎蒂·塔卢脱离我们星球的行为,塔卢在演艺圈里的表现向我们表明: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因为受到他在《星球垃圾场》中扮演的第一个角色的影响,我才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是个英勇的囚犯,在垃圾场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为自由而奋斗。看到这些,我知道我能够并且一定会摆脱我的文化。因此,我成了一个科学家,来到这艘人类的科学考察船上。”
“你在老家的哪个星球上看过《星球垃圾场》?”莉迪亚问道。
“不是。您应该知道,那里禁演这个节目。我离开了那个星球,到人类的一所大学里学习太空信息传播学理论。看过《星球垃圾场》后,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去了。这就是我们用来和克拉克斯交流的无线电设备。”
那是一副普通的旧式耳机,可以紧紧地将耳朵夹住。
“我知道克拉克斯也有一台无线电设备与他的超级智能相连。超级智能将他的思想译成人类的语言,并把译语向我们播出。我们用这样的无线电设备接受信息,但我们却多了耳机和话筒。我们改造了这台装置,这样您的超级智能可以直接和它相连。由于您和他的交流是心灵对话,我们已经将耳机和话筒取下。我得说,我很羡慕您。我可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去申请一个超级智能,植人自己的大脑。”
“我想,即使申请,她也得不到。我们挑剔得很呢。不过她的确像个前卫派,这种人我们很感兴趣。”
“他在什么地方?”莉迪亚问道。船在白色的浪花里起伏颠簸。”会晕船吗?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
“在那里。”齐里用手指着说道。
他在船的前面,与他们保持相同的速度:修长而灰白的身体刚好被水面覆盖,不时地露出水面。莉迪亚看见他那光滑的尾巴沾满了水。一只巨大的三角形鳍露了出来,鳍根长度几乎跟身体差不多。克拉克斯钻进了水里。
不久,他又露出了水面。莉迪亚看见了长在他嘴边的触须。触须上长着吸盘、刺毛和钩子,看上去令人生畏。吸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刺毛和触钩。莉迪亚知道在那圈动作灵活、起辅助作用的触须中,有两根触须可以当手使用。
他的脑袋呈球状。五只眼睛的两只在正面,这使得他所看到的物体都是立体的。另外两只巨大的眼睛分别长在头的两个侧面,瞳孔呈V字形,除了看左右两个方向外,它们还可以朝下看。第五只眼睛最小,长在脑袋后面,从这里开始,他的脑袋向着鱼雷般的躯体倾斜,这样一来,这个种族不可能遭到来自背后的突然袭击。
克拉克斯又钻进水里。
齐里将无线电装置递给莉迪亚,“我肯定您一定想和他交谈吧。”
“等一会。”莉迪亚说道。
克拉克斯又现出水面。这次她看清了一只侧面的眼睛,此时瞳孔收得很窄。他的虹膜是银灰色的,与长满像鲑鱼身上斑点的浅灰的躯体相协调。
他的嘴巴也跟鱿鱼不同,由一圈三角形的板状组织紧扣而成。板状组织的边缘长满牙齿,更多的牙齿却长在喉部。他的食物大多是甲壳动物,板状组织上的牙齿切开甲壳,喉部的牙齿再将食物压碎,然后再用又长又细的敏感的舌头将碎壳里的肉食吸进肚里。
“你对这一怪物的兴趣有些令人不安。”她的超级智能提示道。
我是个浪漫主义者,莉迪亚想道,这个怪物正好充满浪漫色彩。
“您需要帮忙吗?”齐里问道。她拿起耳机按了一下,一颗透明的玻纤露了出来。“我知道您头顶上有电脑接孔。您只须将电线插入,把这个装置戴好,就可以和他交流了。”
莉迪亚这样做了。船立即消失了,她好像进入了一个镜子迷宫,光线照在里面,不断反射在另外的镜子里。这是超级智能的操作系统,她以前见过许多次。在这个透明的迷宫中,各个程序灵活穿行,就像一条条游鱼。当然,这只是虚拟,只能算个比方而已,这样更能够让人理解人类经验以外难以理解的事情。虽然莉迪亚站在甲板上,眼睛看着大海,但她真正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东西向她逼近。一个黑色而庞大的东西,明显是固态。莉迪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超级智能。它来势汹汹,不理镜子,不怕折射光,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事实上这些东西确实不存在。
不一会,这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靠近了莉迪亚,她感到十分惊恐。她伸手去取无线电装置。那东西向她张开了大口。
“哈哈!我已经抓到你了!我要吃掉你!你是我的了!”
“你是克拉克斯吗?”
“是的。你有甲壳吗?有没有让我弄碎的东西?或者只用舌头舔就够了?”
“尽量先用舌头舔吧。”莉迪亚想道。
水晶迷宫不见了,莉迪亚回到了船上。其实她根本没离开过船,一直靠着栏杆站在那里。克拉克斯又露出了水面,一根触须暴露在空气里,很快便收回到刺毛中。
“他在向我们挥手。”齐里说道,也向他挥了挥手。
莉迪亚可以凭自己的脑子感应到他。一个不熟悉的东西,在自己头脑中转悠。那种感觉有点像想起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时不时地,一个念头会突然出现:瞧,这水多清澈——天啊,这情形太可怕了。然后一震,念头便忽地消失。
“攻击性别那么强好不好?”莉迪亚说。
“我是猎食动物。克拉克斯回答道。但我会尽量——”
那种奇异之感消失了。
“我还以为你会介入,调制一下呢。”莉迪亚对超级智能说。
“他的大脑惊人地强大,他的超级智能似乎也愿意让他随心所欲!当超级智能与智慧生命共生共存时,这种相互影响的危险总是存在的。”
“你很可爱,”克拉克斯说道,“像一片海藻或一群鱼儿。你的主意真多!你真聪明真灵活!思绪那么多,却把握得那么好!我离开故乡星球之前交配过许多次,却从没有过这种感受。我不知道我们同类的异性头脑里有什么想法?要是我能和她们像这样亲密接触,不知那会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们种类的雌性比雄性大。通过与克拉克斯的记忆相联莉迪亚看到了一只。她灰白色庞大的身躯像鱼雷,喜好在阳光照得到的水里游泳。在克拉克斯看来,她十分可爱。他们的交配从追逐开始,速度较快的雄性在身躯庞大优雅、期待交配的雌性周围箭一般地快速游动,轻触她的身体,然后快速游开。如果雌性对雄性有好感,她就会轻轻地摆动身体,向他卖俏。
最后,雌性降慢速度,追逐变成舞蹈,触须相互缠绕,鳍尾不断张合。随着舞蹈的持续,雌性的皮肤开始变红。想到这时,莉迪亚觉得自己身体也在发热。难道是她感到了克拉克斯记忆中那滚烫的身体了吗?舞蹈者开始拥抱。触须相互紧紧地缠在一起。可怕的嘴巴大张,舌头缠结在一起。像发动机声音一样大的低沉的声音似乎塞满了莉迪亚的耳朵和喉咙:这是克拉克斯和他的伙伴发出的愉快的哼哼声。莉迪亚不得不承认,那就是美好的——也令人尴尬的——性爱。
克拉克斯抚摩着雌性,然后一只触手伸回到射出胶状精液的地方,轻轻地捞起精液,把它送进雌性的受精管里。他一边抚摩一边哼个不停。
“您没事吧?”齐里问道。
莉迪亚向周围扫了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船上。“为什么?”
“您在呻吟。”
“我很好。”莉迪亚说道,接着又把一个念头传向克拉克斯:不能这样,我可不能在公开场合作出这样的反应。
“你不喜欢这种美好的回忆?或是有性方面的问题?”
“我来设法调制一下。”超级智能说道。
对克拉克斯这一潜水健将的意识感应有所缓和,好像在她和克拉克斯之间隔了一段距离或一层玻璃片。她取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深深地喘了口气。
“阿弥陀佛,多么有趣的经历啊!”
“发生了什么?”齐里问道。
“他先把我吃掉,然后我们又做了爱。哎,天啦!”
“您能肯定听懂他的话吗?交流没有问题吗?”
“我想没有问题。”莉迪亚说道,擦了擦耳机下的脖子,尽管寒风习习,她却汗流浃背。她突然发现耳机的两端粘在了一起。她用力拉了一下,但没有拉开。
“按这里。”齐里说道,教她怎么做。耳机打开了。“这一功能是保证它不会从无线电装置上脱落。它很贵,海上风大,要是哪里固定不好,就会掉到海里。”
“多么出色的生物啊,”她的超级智能说,“你要是戴上耳机,我会设法和他的超级智能交流。”
现在不,莉迪亚想道。在恒泰号旁边的水域,克拉克斯又露出了水面,挥舞着他那带有钩子的触手。“人们怎么会想到他是一种聪明的动物?”
“从他们的幼儿园。”齐里说道。
“什么?”
“这是一个人类的古老词汇,意思是供小孩玩耍的园子。这些游泳健将的孩子出生时很小,还没有我的手长。他们会游泳,会觅食,但并不聪明。可以想像,他们很容易受到伤害。他们的父母就在一片宽大的水下沙滩上(这就是幼儿园的底部)用石头围成园子,制造一个范围固定的珊瑚。然后在这些珊瑚上放上些不动的动物以及能吸引某些特殊小鱼的海草,好让他们的幼子安全地捕捉。通常是在珊瑚的中央种上海草,母亲把卵产在上面,卵一孵化,幼子们就出现在园子里。他们的父母绕着园子上下来回游动,确保没有危险的入侵者进入。”
多么美好啊。莉迪亚想。
“人类的探险者来到他们的星球,一看见这种园子,就知道——或至少怀疑——它们是智慧生物的作品。”
“他怎么会到了这个星球?”莉迪亚问齐里,“怎么会有超级智能?”耳机又合拢了,她不想打开,不想再将它戴上。
“他想旅行。”齐里说道,“当水栖动物长到十五米长时,进行星际旅行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们的超级智能答应帮助他,前提是他必须接受观察。由于他们控制着FTL技术,很容易就将他送到了我上学的那所学校,然后便旅行到了这里。”
“他吃什么?”莉迪亚问道,突然想起这个世界的生物对人没有营养。她看见的那些带状物不能吃,只能将它压成粉末,用来肥温室的土。
“说也奇怪,他的生化结构跟人类一样。”
“你们没有用温室里的蔬菜喂他吧?”
“移居到这里来的人竭力向他推荐来自峡湾保护区的鱼类食物。我们对他身上的生化酶进行了调整,现在他能吃那些鱼了。尽管如此,他告诉我们,他想吃的还是那些带甲壳的鱼,那些大个子、咀嚼时能发出吱吱嘎嘎响声、游动很快但容易捕捉的甲壳鱼。”
莉迪亚回到她的房间,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打开耳机,把它插进接孔。
不久,她便进入了水晶似的迷宫,然后进入大海,蓝色的海水擦身而过,她通过与身体一样长的两根管子,将氧气输送到鳃部,排除废料。她的——或他的——可怕的嘴巴大大地张着,灵巧的舌头品尝着食物。只有海飘带和海垫子发出的气味,生疏,令人不悦。
“你又回来了,”克拉克斯说道,我又把你吃下去了吗?我觉得你在我的肚子里。”
“你为什么要旅游?”莉迪亚问道。
“我们并不知道星际旅游。我们知道的都是别的物类告诉我们的。我只是想尝一尝外星的海水,沐浴一下外星的阳光,在外星的深水里潜游,吃外星的海洋动物,尝试我们从未有过的交配方式。”
她注意到,他的触须在头部不断翻滚,宽大的鳍剧烈地张动,来回收缩的肌肉把空气和废料从排气管和排污管里排出,并推着他向前。多么了不起的动物啊!
“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莉迪亚问道。
“去研究那些味道难闻的海垫动物。我做这个是因为我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但船上的人自愿研究海垫,这就比较傻了。这些海垫动物不能吃,不能性交,不能交谈。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呢?”说着他潜入水中,把她带到蓝色的海底。海飘带式的动物飘游在他们的周围。克拉克斯咬断了一条,随后又把它吐了出来,断节又飘着游走了。
现在,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她自己的超级智能发出的声音:“他的观察者说,潜游者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不同,无法翻译。超级智能将一些经历以电码的形式输入装在每个普通耳机里的电脑,这一人类的机器——电脑,不是我们超级智能——再将电码译成语言。但是,你的耳机里没有人的电脑。我只好充当了这一角色。但我译不出来。我给你的是经历,并非语言。”
克拉克斯潜得更深了。他们徜徉在一片固定的飘带动物中。他张着嘴,莉迪亚和他领略到了那众多的排泄物所发出的怪味。
“这不是粪便,”克拉克斯说道,“是交流的信息。”
“你说过,无法和这里的生命进行交谈,”莉迪亚想道。
“它不是语言,而是一种产生生命的信息;这个海洋里的一切生命都是相互联系的;他们都有信息交流;但他们不说,因此,无法作出反应。”
莉迪亚摘下耳机,打了一会盹儿,做噩梦,然后彻底醒了过来,冲了个淋浴,换上衣服,回到甲板上。
气体巨行星形成的新月正高高地挂在天空,旁边还有一颗星星一闪一闪,几乎可以肯定是另一个月球。双星周围是高天和薄云,这种云被称为市长的燕尾服。为什么市长——人类的官员,也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还穿着燕尾服?莉迪亚来到船首,让风吹拂。同时把天空和大海的景色拍摄下来。
橙黄色的碟状海垫漂浮在水里,刚好被水淹没。直径在一米和十分之一米之间,沟纹闪光,看上去像切口工整的层饼。又是一种新的本地生命。
一个男人出现在莉迪亚身旁:魁梧高大的身材,黑色的皮肤,长长的鬈发垂到肩部,拳曲的胡须间杂着灰白,一副史前人类面孔,酷似古波斯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厚厚的嘴唇,鹰钩鼻。莉迪亚几乎能想像出他在古代波斯的样子:身穿长袍,将罪犯和礼物带到国王那里。然而,此时他却在恒泰号科考船上,穿着防水裤和鲜红厚重的救生服。
“我是约翰内斯伯博士,”他自我介绍道,把手伸了过来,“船上资深的科学家。”
他们握了握手,他指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动物说道:“如果你将其中一只翻过来,就会发现它里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小洞,洞里长满纤毛。微生物游进去就会被酶化掉。这种动物——当地名字叫‘垫子’——能将有用的物质吸收,无用的物质吐出。”
“他们为什么长那么多嘴巴,不是一张呢?”
他耸了耸肩:“这里的生命靠重复来延续;既然这里充满了生命,我们便可以断定,多长嘴巴这一方式是管用的。”
“他们可不是你想研究的那类垫子。”莉迪亚说道。
“当然不是!尽管它们的各个方面都令我感兴趣。在这里,宽大动物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提高它的覆盖区域。在地球和许多与地球相近的星球上,动物所面临的问题是完善他们的内部器官:肺、消化道等。我们和我们的同类都是食道动物,食物从一头进去,从另一头排出。”他停了一会后继续说道:“这里的动物使用的是另一种方法。他们没有食道,而是长方形像棉被一样的垫子。虽然结构简单,但体内的化学物质却很复杂。哪怕是飘带式的动物,也能产生大量的有机化学物质。告诉你,所有的生命——真正的生命,能够维持自己和再生的生命——都有着复杂的化学结构。你知道一个细菌为了修复它的DNA要用多少酶吗?”
“不知道。”莉迪亚说道,以为博士会告诉她。
没有,他只是靠在栏杆上俯视着那些漂浮动物。一群铁锈色的飘带式动物游了过来,加入到垫子动物中间,在他们的上下左右穿行。它们最长的不过两厘米,但在清澈的水里却看得十分清楚。“在我看来,这些动物的化学物质特别复杂,这也许是我不懂。我们对任何一个星球的研究都没有对地球的研究那么透彻。因此,我们的大部分工作仍然停留在进行分类上。我们现在做的也仅仅是将它们归类,对它们的关系做些猜测。我想把研究做得更深入一些。”
莉迪亚将海里的情景摄入镜头,找了个借口,朝船尾走去。她站在那里,看着微微翻动的波涛,没有泡沫产生。天空中除了气体巨行星(那轮新月)外,显得空旷如野。
这里没有结冰的地方都长着低等植物:无叶、矮小、呈棕红色。很多种海飘动物像蚯蚓一样生活在地里;有的已经长出了对称的四肢,能够在地面行走。但还没有能飞的动物。
她终于回到船舱,取出电脑,把她对这个星球的看法输了进去。天还很早。接着又给沃扎蒂·塔卢的双胞胎兄弟沃扎蒂·卡苏恩写了封信,他也是她的代理人,两人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打很小还不省人事开始,她就认识他了。小时候,他的兄弟塔卢常常被荷尔蒙弄得晕头转向,可他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是个思路清晰、很有商业头脑、总能给她提供公司最新传闻的人。每一个部门都需要这样的情报人员。它会降低某些突如其来的危险。
写完信,她去用餐。当走进那间能俯视船尾的餐厅时,太阳正落人地平线。金色的阳光从船窗里斜射进来。她被照得眼花目眩。接着她看见了约翰内斯伯博士。
博士招手示意她坐过去。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还有邦贝船长和一位皮肤棕红的美女。她的头发拳曲,颈后夹着个发夹。发夹之下,头发呈瀑布状分开,拖着个彗星似的长长的尾巴。
“这是迪奥普博士。”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她是位分类学家。”
迪奥普博士嫣然一笑,“你肯定听过约翰内斯伯博士的分类学观点。他认为生命可以通过还原来加以解释。在他看来,一只动物就是一包化学制品。”
“在这个世界上,情况就是这样。”约翰内斯伯博士好脾气地回答。
好嘛。莉迪亚想,居然在餐桌上讨论起分类学和生物化学的优缺点来了!
但船长却问道:“你觉得克拉克斯怎么样?”
“一种让人着迷的生命。”
“他已经对你有意见了。”迪奥普博士说道:“你对他不屑一顾。他想交谈。他想吃别人、被别人吃。”
“这可不容易办到。”莉迪亚说道。
“我们必须让他保持愉快。”迪奥普博士说道,“他为我们采集样本,约翰内斯伯博士还打算利用他来研究垫子动物。”
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我们打算让他游到垫子下面去,把他们的腹面拍摄下来。如果那里有什么表面组织,他将为我们采摘组织标本。目前,除了那些在卫星上拍摄的照片外,我们对这类动物一无所知。照片显示他们随着海流南北迁徙。如果死亡,他们的尸体不会漂到海边。已经警告过这里的人类殖民别去碰它们,直到我们研究之后。”
“当然,人类并不总是那么守规矩,”迪奥普博士说道,“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和他有过正面接触。”
“本地的居民说,垫子很危险。”船长邦贝插嘴道,“他们知道我们在残害他们的亲眷——海飘动物。他们可不喜欢。”
约翰内斯伯博士皱了皱眉说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在港口的小酒吧里,什么事都能听见。”
约翰内斯伯博士摇着手,表示不予理会。“人类总爱编造深水隆物的故事。”
“有多危险?”迪奥普博士问道。
“故事很多,各种各样。一个女船员既不大惊小怪,也不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有两只她认识的船驶到海垫区就没有再回来。一只船发回了求救信号,说引擎出了故障。‘啊,天啦!海垫真可怕!’”邦贝用吓人的语气说道,就像恐怖剧中的演员。
“荒唐!”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
“说得没错。”船长说道,“那艘船肯定是在恶劣的天气里收网时失踪的。恒泰号比那些船大得多,而且还配有最优良的技术设备。我想不会有问题。”
“我想像不出垫子动物怎么能将船掀翻,”约翰内斯伯补充道。“长成这种结构,或者说根本连结构都算不上,它怎么也无法从水里翻起来。完全是新时代的海洋怪兽传说。”
迪奥普博士看了一眼莉迪亚。“告诉克拉克斯要小心。”
“好的。”
第二天一早,带着负疚的心情,莉迪亚戴上了耳机。超级智能在水晶迷宫稍作停留后,她游进了阳光照射的蓝色大海,形状像棉被一样的透明水母伞膜在她的周围搏动。
“回来了,”克拉克斯招呼道,“我想你。现在我才认识我在群星中是多么的孤独。我们潜水者是社会性动物呀。”
一只触手伸了出来,抓住一只水母。莉迪亚能感受到它身上光滑的组织,它挣脱着想逃跑。
“没有内部组织,克拉克斯说道,你看见和感受到了吗?我正学着向你们船上的人一样当个科学家呢。”他放开水母,水母搏动着游走了,行动不规则,形状不对称。
“你能肯定自己懂得人类的科学?”莉迪亚问道。
“也就是捕捉、压碎或撕裂,”克拉克斯答道,对我来说很好懂,因为我是猎食动物。”
“那是科学的一种,但科学并不仅仅是这一种。”莉迪亚道。
“还有什么?”克拉克斯一边游动一边问道。他们已经游出了很远,还没有到达海底,但已经进入了海飘群中。莉迪亚已经丧失了感知能力,被克拉克斯的大小观搞混了,说不清眼前的东西到底是大还是小,但她能意识到周围的海飘带比以前见到的长。海飘的颜色是浅灰色,身体边缘长着流苏式的细小飘带。当海飘上下游动时,它们也在不停地扇动。是鳃?触角?感觉器官?或是装饰?
“还有观察,”莉迪亚说道。
“唔,我会想想这个问题的。”克拉克斯说道。
她和他停了一会。比起上次,他显得较为平静,没有那么张扬。游动的时候,莉迪亚能感受到他那健壮的肌肉在有节奏地颤动;流过鳃部的水急速而冰冷;舌头品出的是异国的味道;还有周围的动物: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有水母,有一个是球状的,晶莹剔透,腹里还装着条海飘。难道这只球状动物是猎食动物?或者那海飘是寄生动物?或者是一种共生现象?
终于一个声音说道:“午饭时间到。”
“什么?”莉迪亚不由自主地说。
“是我的超级智能,”克拉克斯说道,“它是在重复我和你都能听懂的无线电信息。”他划动着身上宽大的鳍,把她托出水面。“你回船上吃你的美餐,而我必须用死鱼充饥。你知道吃死的动物是多么难受吗?”
“不知道。莉迪亚说道,我连活的动物都没吃过。”
“真是难以置信,理以理解。”
一会儿,她又置身于船舱,手里还拿着耳机。她的头有些晕,分不清方向。船开出去了很远,她一点未动。她感到肺有些异常,于是来回呼吸了几次,直到感到自然为止。然后她冲过澡,穿上衣服,去吃午饭。
这次,约翰内斯伯博士要她和他、迪奥普博士以及图·齐里同桌。莉迪亚盛满盘子,然后加入到他们之中。人的食品、色拉都是从新塔克特城附近的温室里生产出来的。齐里吃的东西像一片面包,上面盖着鱼蛋。
“克拉克斯有些不喜欢他的食品,”莉迪亚说道,“说是死的。”
“我们不能都喂他活鱼,”迪奥普博士说道,“船上的活鱼池不大,一些活鱼还要用来喂养活标本。”
“我能体谅这一问题。”迪奥普博士插嘴道,“我的食物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运来的。我也希望能够吃到新鲜的东西。但科学需要牺牲。”
看着约翰内斯伯博士吃色拉狼吞虎咽的样子,莉迪亚有些不信。他的外表不像是作出过很多牺牲的样子。
她漫不经心地吃着东西,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经历中恢复过来。
“出什么事了?”迪奥普博士问道。
莉迪亚把水母、带流苏的海飘、剔透的球状动物描述了一遍。
迪奥普博士站了起来,“我要让克拉克斯采集些标本。就我所知,这种球状物完全是一种新的动物,这一海域的海飘可能也是新品种。当这些物种被海水打上岸或者被网拉出水面的时候,它们会变形。无论什么组织都被破坏了,我们得到的只是一摊胶状物,常常受了破坏,不完整。鬼知道得到的是什么东西。”
她离开了桌子。莉迪亚收了盘子,然后端着杯茶来到甲板上。乌云从西边滚滚而来,把阴影笼罩在微微起波的海面上。莉迪亚一边品着热茶,一边注视着海面。一块海飘游了过来,忽上忽下。它的宽度至少有两米,棕黄色,像一块长方形,身上的沟纹闪闪发光。
她知道自己的脑袋不是做科学家的料。相反,是一只像克拉克斯一样的猎食动物,一旦进入角色,她对任何有趣和有用的东西都会抓住不放。但有一样东西总在吸引着她:希望毕生能从事某项研究。孩提时,她就想成为一位古生物学家。这是她的老家——地球上的一门科学。由于那里的任何化石都与人类的进化无关,后来她改学了历史——门远不及纯科学的科学。然后当了一名革命者,成了囚犯。坐牢期间,她重新读了进化论。比起历史,读进化论轻松多了,她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终于一天,超级智能来看她,提出如果她答应一个条件,他们就会给予她帮助:如果她答应在她的神经系统里装上一位他们的观察员,他们就会把她从牢房里解救出来。
“这样我们就融为了一体。”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用满意的口吻说道。
“你喜欢克拉克斯吗?”莉迪亚问道。
“我喜欢你。他太蛮了些,我觉得他的超级智能的任务完成得不好。”
“那个超级智能还有任务?”莉迪亚问道。“不是说超级智能只用于观察,不介入吗?”
“是的。”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默不作声了。
水里的垫子游入一群海飘之中,把海飘的身体也映成了橘红色。
莉迪亚起身去找迪奥普博士。她正在船上的普通舱里。
她看了一眼莉迪亚,道:“我们正在加深塑料容器,让它能装更多的水,这样这些标本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告诉克拉克斯动作轻一点,”莉迪亚说道,“今早我看见他弄伤了一只水母。”
“我已经告诉他了。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这个星球上有多少种猎食动物?”莉迪亚问道。
“除了克拉克斯以外,还有很多,但几乎都只吃微生物。我并不完全赞同约翰内斯伯博士的分类,但毫无疑问,这里的动物都没有牙齿、尖嘴、颌骨、螯之类用于猎杀的器官。它们也没有上下颚和对付大型食物的消化系统。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我就是弄不清楚它们中的一些是猎食动物呢还是共生体,或者是同一机体的不同形态?我已经两次看到海垫——或垫子动物了。每次看见,都有海飘与之做伴。”
迪奥普博士笑了笑,“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缺乏证明的数据。这里有一个遗传工程专家小组,他们在峡湾里,正试图研制一种能在新塔克特的海洋里生长,可供人类食用的鱼。他们对海飘已有相当的了解,因为海飘是他们所研究的鱼的主要食物。但他们没有时间研究其余的生物。我也只能从事分类学。何况人手又不够;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来到甲板上。船正从一群橘红色的海垫中驶过。极目远望,它们布满了整个海洋。近看,水中充满了橙色的海飘。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迪奥普博士指着海面说道,“不,我们不知道。不过约翰内斯伯博士的有个说法是对的。这些海洋动物就像一个个化学品制造工厂,不断将化学物质排入海洋。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防卫,我们猜测,为了防卫可能的捕杀。本地的渔民发现,海飘死了飘在水面的时候,身上爬满了小海垫。约翰内斯伯博士怀疑海垫能产生一种毒素,将海飘毒死。然后它们再将自己紧紧粘在猎物上,将它吸收。”她蹙着眉,显得有些不悦。
“一些化学物质可能还是某种交流的方式。我相信这一点。也许海垫能把海飘叫来。为了什么目的?我也不知道。”
“关于这里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仍然是未知数。”莉迪亚说道。
迪奥普博士点了点头。“人类已经在宇宙中的数十个星球上定居,开始探索的星球更是数以百计。科学家们的研究远远跟不上。”
“你是害怕有坏事发生吧?”
“啊,是的。坏事已经发生了,而且还会发生。但又无法阻止人类的扩张。除非超级智能拒绝让人类使用他们的星际之门,然而他们却没有那样做。”
这种说法很对。莉迪亚脑子里的超级智能说道。
“人类在地球上已经居住了很长时间,地球正在走向灭亡。他们不愿继续待在一个拥挤的星球上,等着科学家们拿出研究结果。他们只管飞离地球,在另一个星球上住下来。而我们呢,只好赶紧跟上。”她叹了口气。
“一些殖民地经营得好,另一些不好。一些星球的危险大于另一些星球。来这个星球的人不傻,但他们缺钱。殖民者们决心继续经营下去。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的是应用科学,并非纯粹的研究。我们的拨款来自另一个星球。我们只有尽量利用好现有的经费,然后离开。
“我们已经接收到了卫星上传来的新图像。垫子已经游出了平常游动的区域,其中一块还远离了那一区域。我们已向拖网船发出警告。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就能够到达指定水域。”
迪奥普博士离开了。莉迪亚看着布满云影的海面。“你们为什么要让人类通过星际之门?”她问超级智能。
“如果不让你们疏散,就会再次出现像地球上那样的灾难。我们不让人类殖民者接近有智慧生命存在的星球,至于其他星球一宇宙里充满了生命,大多数都具有复原的能力——小侵犯是不会破坏整个生物圈的,只有两种智慧生命的大冲突才有这个可能。
一些殖民地将被摧毁。一些将学会在新的环境里生存。有少数情况.殖民地可能会对他们的新家园造成永久性的破坏。变化是不可避免的,想必你对进化论有所了解。”
“要是人类过度生产,情况又会怎样呢?”莉迪亚问道。
“就像你们在地球上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所有的殖民地都那么愚蠢。如果真的那样——我们只给你们一次自救的机会。没有第二次。”
“你们会怎么做?”莉迪亚问道,感到自己的兴趣有些病态。“关闭殖民地的星际之门?”
“是的,可能性极大。”
这样一来,殖民地必将灭亡,因为人类没有掌握FTL技术,这种技术是超级智慧的秘密。这就是莉迪亚的结论。
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什么都没有说。
天黑了。气体巨行星出来了,形成的新月比以前大些,显然正处于渐满状态。陪伴它的还有两个月亮,它们的边缘都看得清清楚楚。莉迪亚靠着栏杆,把耳机戴上。不一会,就感到克拉克斯出现在自己脑子里,从她的眼睛里往外看。“你太小太脆弱!视力也很弱!这样的感官没什么意思。跟着我,变壮实些!不要太丑也不要太美!”
一会之后,她似乎进入了他的体内,从他的眼里往外看。他在水下畅游。晶莹剔透的被状水母在漆黑的海里发出蓝绿色的光芒;海飘动物呈金色或银色。一群群的小动物,外观像什么样子看不清楚,把海洋变成了一条红色的银河。
“我说过我很孤独,”克拉克斯说道,“我的情绪有些波动,希望亲属们和我一道畅游,想有老婆做伴,照料幼小可爱的儿女,使劲地咬食甲壳鱼类。”
“你能回家吗?”莉迪亚问。
“我的超级智能说可以,但是太贵。我有钱,他们给我发工资,我惟一的花费就是鱼。”
“哦,是这样,”莉迪亚道。
“如果回家,我会想念你和这里的星星的。莉迪亚,没有谁这么近距离地和我说过话。你在我的体内就像女潜水员肚子里的一颗蛋;而我在你的肚子里就像一团长期积淀的鲸油。”
真是个语言天才!
“真正的问题是鱼。克拉克斯继续说道。“我不十分想做父亲。做爱才是美好的,但又不能一辈子做爱。我想和别的同类畅游。你想像不到群体同游的感受。大家快快乐乐,还有同志情谊!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咬食那些活蹦乱跳、健健康康、胆小害怕、挣扎逃命的甲壳鱼。”
“你需要度假了,”莉迪亚说道。
“什么?”
“回家去畅游、追鱼和做爱。”
克拉克斯沉默了好一会,在不断发光的黑暗中朝前游去。
“我们没有假期,但我们有漫游年。我们的男性——或者一些女性——在生小孩前就会这样。我们就是这样探索海洋的。为幼子寻找新的安全地,新的食物来源,甚至奇异的故事题材。
一些男性永远也安顿不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游得更加遥远。”
“那些女的呢?莉迪亚问道。她们都能安顿下来吗?”
“有少数终生都在游荡,有时会回来交流信息。当然,她们没有孩子。我们的幼子很脆弱,必须由很多成人共同抚养。只有疯婆子怀孕后才会一个人到处乱游荡。
我如果工作足够的时间,就能够离开这里回去。说完他又沉默了一阵子。但几年后,我又会感到孤独。这怎么办呢?
“再去度假,”莉迪亚答道。
“你是说,我工作就是为了摆脱我工作的地方,然后又回到摆脱了的地方再工作,这样我就能够再一次将它摆脱,然后再回来?”
“是的,”莉迪亚说道。
“照我看,一个人应该在逃避和不逃避之间作出选择。”
“超级智能呢?”莉迪亚问道,“它们不帮助你吗?”
“我们对异常的行为感兴趣,莉迪亚大脑里的超级智能说道,对革命者感兴趣,对放荡不羁的人感兴趣,对远行者感兴趣,对不能回家或者不回家、过着与同类不同生活的人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将克拉克斯变成普通人呢?我们一方面拯救那些我们感兴趣的人,另一方面又不想使他们的生活过于简单。
“你的话我会考虑的,”克拉克斯说道,“你们把它称为什么?一条鸿沟?一片空地?”
“一次休假。”迪亚说道。
第二天,浪大了许多,浪花形成的白线不停地翻滚,淡云布满了大部分天空。莉迪亚喝过茶后吃了几片防晕药。待在甲板上比待在舱里好,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甲板上,蜷缩在一个风吹不到的角落里,夹克衫扣得紧紧的,直到脖子。
莉迪亚发现,克拉克斯有本事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没和她一道在水下活动的时候,他曾经从船边的水里跳起来。他那银灰色的油亮身体有10米长,鳍像翅膀一样张开,触须向头部卷曲,像奇异的花朵上的花瓣。
他重重地落在水面,溅起大片浪花,然后便游走了。
早晨莉迪亚醒来,发现云层已经大部散去,海面上仍然有很多泡沫。她觉得胃有些不舒服,敷衍地吃完早餐后又加入了克拉克斯。一戴上耳机,不适感立即消失了。现在,她感到的不是表面的碎浪,而是实实在在的水从呼吸管和排泄管中流过。她还听见了鳍有节奏的划水声。莉迪亚通过长在他背上的眼睛,看见恒泰号科考船的影子,在发光的水面荡漾。船慢了下来,似乎在爬行。一根绳子从船上落入水中,绳子上每隔一段挂着一个透明扁平的塑料袋。克拉克斯——他们俩——边游边用他的触手取下一个带走。莉迪亚一声不吭,生怕影响了他。
水飘在他们的身边游得很欢。出现了一群红色的小球状物,它们身上的纤毛快速地来回扇动。克拉克斯轻轻划动鳍翅,从它们中间穿过。终于,他发现了一条被状水母,用触手将塑料袋动了一下,提柄下的地方很快变成了一个盒子。当克拉克斯用它来舀捉水母时,莉迪亚这才明白原来那是一个舀兜。水母被装进去后,舀兜的盖子立即合上。被捉的水母在里面来回挣扎着。是害怕吗?
“很可能。”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说道。
“塑料袋里有一台电脑,”克拉克斯说道,“里面装有传感器和机械装置,能将扁的塑料袋变成盒子。还有,塑料袋变成盒子后,电脑能向盒子里的水充气,制造出供标本生存的环境并加以控制。我们从不发展这种技术。不需要,因为我们从不把鱼——或者其他动物——带出海洋。
“你捕捉过活的东西吗?”莉迪亚问道。
“我们并不原始。我们有网、兜、叉,还有科学家。我们甚至还有电脑,不过是由一种名叫“增加者”的小动物组成的群体。这些群体很大,行动迟缓,但自我修复能力却很强。他们很少犯致命的错误,进化过程已经将这一特点淘汰掉了。”
他游回到绳子边,把盒子系在绳子上,又取下另一个扁平的袋子。这次他抓了一只红色的球体动物。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克拉克斯捕捉外星的海洋动物,莉迪亚一边看,一边寻思着他的故乡星球:在这个星球上,电脑所做的计算工作居然是由大群海生动物完成的。
终于,她头上的超级智能说:船员们就要开饭了!”
她这才回到舱里,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可她就是记不起来,只感到肌肉紧张,尿胀得受不了。她嘴里咒骂着,一瘸一拐往上面走去,然后来到了甲板上。
这一天即将过去,太阳就要落山,从地平线的云层中射出火红的霞辉。浪尖闪闪发亮,波谷充满黑暗。东边一条黑线挡住了视线:也许是一脉低矮的海岛吧。
约翰内斯伯博士来到船头,站在她身边。“那就是垫子,”他说道,“我们将在这一深水区抛锚停泊。我不想在黑暗中靠近它。”
晚饭后,两位博士出去讨论第二天的计划去了。莉迪亚和船长、齐里以及几个船员留在娱乐室里。他们都是棕种人,其中一个男人个子不高,但很敦实,另一个是四肢修长的女性。
“你认为待在这里是个好主意吗?”那个女人问道,“我听人们讲过很多有关垫子的可怕的故事。”
“我也听说过,”邦贝船长说道,“但我不信。那边那一块只不过是一大块海藻罢了。它不能随意移动,不能思维,哪怕最原始低级的思维都没有。我们有理由认为它是无毒的。即使有毒,没等我们接触到它,克拉克斯就会发现。”
“也许它对鱿鱼无毒,对我们却有毒。”敦实的矮个子男人说道。
“嗯,不过,科学家们会找到答案的。其实连海洋也不安全,列恩,你如果害怕,就另找一份工作好了。”
船员们取出棋盘,摆上棋子。莉迪亚看了一会儿后来到甲板上。锚已经抛下,船已经停稳,只是大浪打来时有些摇晃。引擎还在工作,但声音已经降到了极小,也许是为了让船始终保持能抵御风浪的角度,或者是给电池充电。身为生长在内陆草原的女孩,这些她无从知道。她开始锻炼,让紧张的筋骨放松。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后,她感到无比轻松愉快。她背靠在栏杆上,俯瞰着大海。太阳已经消逝,天空中出现了不熟悉的星群。
一缕思乡感油然而生,熟悉的星座浮现在眼前:卡车和卡车工人座、苯环座、移民座、玉鼠座。无论对于天文学是何等的无知,人们都知道苯环座。玉鼠座也很好认:它有一只大眼睛——颗明亮的红色星球。只要看到它,整只动物的形状就依稀可辨了。
作为一个城市女孩,她认识的星座不多。直到她成为革命者,被关到了山上。那里离天空很近,就像这叶茫茫大海上的孤舟。在那个地方,学会在没有道路、没有地图的情况下分辨方向十分重要,她试着寻找别的星座。她最喜欢的是玉鼠座,因为它总是用红色的眼睛打量着她。在她看来,它是所有人和动物的象征。它不畏权势,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
克拉克斯游到船边,在月光下隐约可见。莉迪亚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声音,他那尖利的牙齿咬合时发出的嘎嘎声。一只触须抓着一条闪闪发光的海飘,露出水面,它向后一扬,又向前一挥。海飘被扔上甲板,弯来弯去,发出白光。多好的一件礼物!她蹲下来仔细观看。显然,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翅、没有鳃,除非它身体的荷叶边缘就是鳃。荷叶边看上去像小海飘,也许是它们的幼子。她唯一能分辨清楚的组织是它身体侧面的那排圆状物,不知道是嘴还是鳃。不管它怎么呼吸——用荷叶边或是什么孔——好像离开水活不下去的样子。她站了起来,用鞋尖把它拨到船下。
克拉克斯唧唧地叫了几声,沉入水下。莉迪亚回到舱里睡下。
一觉醒来,她听见了引擎发出的突突声。船肯定又开动了。她冲完淋浴,更衣,很快来到娱乐室。
他们朝东行使一段后,又向南开去。船后的尾流向两面延伸。莉迪亚向窗外看去,一块巨大的海垫出现在眼前:就是北面那片黑色的区域。她估摸了一下,大约有一百米。它漂浮在水下,随浪起伏。由于波浪的起伏,她能把东、西、北几条边都看清楚。
她和几个船员共进早餐。两位博士已来到甲板上,商议如何靠近。
那位红种男人列恩说道:“船长是正确的,所有的海洋都有危险。但至少可以说,这里的海洋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即使这次航行遭遇不幸,我也愿意继续待在新塔克特上,决不返回地球。”
“你曾经在地球上待过吗?”莉迪亚问道。
他点了点头。“我在北极的一个岛上长大,那里是古生物考古地。不过那里的冰层已经融化,在21世纪遭受过一次大的环境破坏,打那以后就再没有得到恢复。就算恢复也会拖很长时间。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所以我离开了那里。多谢真主给了我超级智能,给我打开了星门!”
莉迪亚来到甲板上,身体倚着栏杆,察看那块巨大的海飘。它身体的某些部分不时地被海浪托出水面,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不知是不是皮肤?
图·齐里向她走了过来。两人默不作声地站了一阵子。然后齐里说道:“约翰内斯伯博士要你加入克拉克斯,我们在船上行动之前,他想从近处看看那个东西。”
“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让克拉克斯沿着它的边缘走一圈,然后再游到它的下面。我们有摄像机,克拉克斯以前用过。当然,你也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很快便回到舱里,与克拉克斯融为一体。他从恒泰号的底部浮了起来,宽大的鳍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一股外星海洋的生疏气味触动了他的——他们的——舌神经。莉迪亚感到冰凉的海水流过他的——他们的——鳃。
“欢迎你。”他说道。
牌子为柳乔特梅尔的摄像机——跟她使用的机型一样好用——由一根绳子拴着沉入水里。克拉克斯接住。他拍打了一下翅鳍,他们便从船下游了出去,穿行在阳光照射的水里。
“真爽!”他欢快地叫道,又拍打了一下鳍,朝着一群透明的小海飘游去。通过他的眼睛,莉迪亚能看清前后左右上下的动物。它们像散落的碎玻璃一样飞快逃窜。一些来不及逃窜的则落入到潜水员克拉克斯的嘴里,然后被他的舌头轻轻地弹吐出来。
“好像嘴里闯进飞蠓的感觉,”莉迪亚想。
“飞蠓是什么动物?我不知道。它生活在海洋里吗?”
“生活在空中。莉迪亚回答道。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夏天,在她出生的星球上,她和同伴进入北部林区沼泽地的情景。当地有一种吸血虫,对人不十分感兴趣。尽管大家都作了DNA修改,以便能食用当地的蛋白食物。可能是因为人的气味和当地吸血虫的食物不大一样的缘故吧。
跟吸血虫一样,蠓也是当地的一种昆虫,只是它的名字来自地球。它们像雾一样布满林区的雨湿地带,朝人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里乱飞。不伤人不咬人,却给人带来无尽的烦恼。”
“什么是革命?”克拉克斯问道,“它跟你那天说的那件事一样吗?先离开一个地方,以后再回去?
“不太一样。”莉迪亚说道,“休假是暂时离开家,家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改变。”
“然后回去。”
“说得对。而革命则是要改变自己的家。”
“我的家不需要改变,很舒适,但我想参观别的地方。”
“时不时回家看看。”莉迪亚说道。
“是的。”克拉克斯说道,放慢了速度。
前面的水变得阴暗起来。他们已经靠近了海垫。克拉克斯扭转头,沿着海垫的边缘向前游去。除了握摄像机的两只触手外,他的触须卷缩着紧紧地护着头。摄像机已经打开。莉迪亚看见了照明的灯光。
你是怎么设置的?”莉迪亚问道。
用的是小光圈中距离。我虽然看得很清楚,但机器的分辨率不高。”
在海垫下面,海飘蠕动着躯体,有几百条,或者是几千条?别的动物也混杂其中,有长满绒毛的球状水母,还有脉冲式游动的水母。
物种少是低温海洋的一大特点,但这里种类却很多。克拉克斯说道,我似乎觉得这里的数量比起别的地方来要大得多。
话毕,他游到垫子下面。起初莉迪亚什么也看不见。克拉克斯调整自己的瞳孔之后,她便看清了垫子腹部的沟纹。沟纹是按照一定角度相交的直线,看上去像跳棋的棋盘。在每两条线交叉的地方,有一簇纤毛在蠕动。没有别的组织,没有别的颜色,整个动物是清一色的暗灰色。
海飘在他们的身边蠕动,越来越多,还有水母,有的呈球状。水的味道变得浓烈起来,刺鼻,恶心。
“这味道来自海垫吗?”莉迪亚问道。
“那味道?我想是的。”克拉克斯说道。
“我想它不喜欢我们。”
“你是假定它对气味的好恶跟克拉克斯的一样。她大脑里的超级智能插嘴道,说不定它是在向你传递友好的信号。”
除了味道不好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克拉克斯在它的下面游来游去。水还是那个味道。
他们突然从海垫腹下游了出来,进入阳光普照的水域,把海垫抛在身后。克拉克斯朝水面冲去,使劲一拍鳍,跳到空中。在空中停留了一刹那,觉得阳光灿烂。接着纵身一跃,钻进海里。
“原谅我,让你受惊了,”克拉克斯说道,“但我必须那么做。在海垫下面待了这么长时间,觉得有些压抑。真希望我能潜得深点,游得快点,它释放的气味比死鱼冻鱼还难受。”
他们沿着海垫的边缘往回游。克拉克斯尽量让身体靠近水面,靠近阳光。难闻的味道渐渐消失,直到游回没有海垫的水域,这一味道才彻底消失。
终于,克拉克斯露出了水面,莉迪亚看见船就在眼前。再见,她说道。她取下耳机,发现自己仍在船舱里。她全身僵硬,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她从床上爬下来去淋浴。当热水冲在身上时,她想,海垫肯定不高兴他们接近它。
“你这样想未免有些轻率。”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说。
“你真的认为它是友好的喽。”
“由于受到你和克拉克斯神经系统化学物质的影响,我产生了这种印象:这种动物像蛇一样小气,容易动怒。你有那样的反应,也许是因为那里光线暗淡,味道难闻。人是生活在白天的动物,那种味道也不为克拉克斯所喜爱。”
莉迪亚把头上打上香波后超级智能才沉默下来。呵,多好的感觉啊!多香的味道啊!按照传统草药香味制成的合成香波的泡沫流到她的肩上,再流到胸前。她用清水将泡沫冲洗干净。她脑子里的超级智能又开口了:“我刚才用了‘像蛇一样小气’这个短语。我对你们人类的这一说法很好奇,还查看了《银河百科全书》。蛇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一种没有脚的爬行动物。好像不可能生气。因为生气是一种情绪,而情绪产生于大脑的某个部位,这一部位还没有在爬行动物的大脑里成型。”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并非以现代科学为根据。”莉迪亚说道,很快擦干身上。“那是种什么香味?”
“薰衣草。”
“你怎么知道的?”
“瓶子上的标签。在你拿起的那一刹那,我就看清了。”
打扮完毕,她来到娱乐室。两位科学家和图·齐里已经在那里了。
“我们已经到了海垫的东南角,决定就地过夜。”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
莉迪亚点了点头,一边从托盘里拿自己喜欢的食物:泡白菜、泡萝卜、与实验动物合烧的豆腐。这些实验动物来自海峡鱼类养殖场。
“鳕鱼,”迪奥普博士说道,“就是那种又大又丑、耐寒、几乎被人类灭绝的鱼。上千年来,每逢礼拜五,欧洲人都要吃它。现在,我们正试图改变它,让它在这里生存。”
莉迪亚吃了一块鱼豆腐糕。味道还不错。
科学家们告退了,他们还有事情要做。莉迪亚还没从疲劳中恢复,仍留在娱乐室里,与图·齐里聊天。
天黑了才开晚饭。他们正坐着吃加了香料的馄饨时,灯突然熄了。莉迪亚听了听发动机。全都停止了转动。杰斯·邦贝嘴里骂着离开了餐室。
灯又亮了,但很昏暗。发动机仍然没有声音。
杰斯·邦贝走了回来。“这是应急发动机。船上的发动机太热了。你知道,我们用水给它降温,但怎么也降不下来。克拉克斯已经拿着灯去了船底,看是不是进水管出了问题。”
“要我也去吗?”
杰斯摇了摇头。“这是修理问题,我只需一部普通步话机,就能指挥他进行水下的一切操作。”
几个人跟着杰斯走了出去。其余的人留在那里,做着各种猜测。灯光仍很昏暗,发动机没有声音。莉迪亚草草吃完饭,来到甲板上。
天空布满乌云,大海一片黑暗。只有维修灯的光芒从船舷边的水下透出来。莉迪亚朝海垫的方向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
“水下传来报告。”图·齐里走过来说道,“进水管被海飘阻塞了。没有上千条,也有几百条。克拉克斯得把它们一条一条拽出来,然后用钢筋网封住进水管。”
“以前那里没有东西吗?”
“管子口的遮挡物?有,显然不够牢固。一些船员说这是个警告。海垫要我们离开。约翰内斯伯博士却说海垫没有提要求的能力。”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莉迪亚听见了船的引擎声。克拉克斯已经下班休息了。她是在娱乐室里听说的。
“在浅水区,如果海洋的底部光滑舒适,他就睡在海底。”图·齐里说道,“在深水区,他就飘浮着睡在海面。”
天空仍然乌云密布,还起了风,夹杂着水泡的海浪形成条条白线。即使这样,两位博上仍然没等克拉克斯回来就去察看海垫。他们乘一艘充气汽艇出发了。汽艇由一位船员驾驶,破浪前行,浪花飞溅。
一点也不好玩,莉迪亚想。
中午时分,他们回来了。“约翰内斯伯博士的早餐掉进水里去了。”迪奥普博士下汽艇时说,“太有意思了!水飘紧紧地围住我们的汽艇,它们紧贴着水面,虽说有起伏的波浪和泡沫,但还是看得非常清楚。约翰内斯伯博士胃里的早餐一吐入水中,它们全都消逝了。全部,哪怕隔得很远。不知是约翰内斯伯博士胃里的酶的缘故,还是炒鸡蛋的缘故。水飘的确有反应,速度还很快。”
迪奥普博士叉开两腿,在摇晃的船上站稳,仰着头,脸上的表情轻松偷快。真是一位好船员。莉迪亚想道,可自己不是。“我认为海垫并不聪明,海飘就更差了。但似乎的确能交流,这两种生物好像是共生的。”
约翰内斯伯博士也上了船,黑色的皮肤变成了暗灰。“我们必须使用克拉克斯,他可以钻进浪里。杜卢斯小姐,如果你愿意,我想让你和他一道去。”
莉迪亚点头表示同意。
下午晚些时候,克拉克斯跃出水面。乌云滚滚而来:比早晨更低、更浓、更黑。邦贝船长判断,一场风暴很快就会从西南方向袭来。“希望风暴来临的时候,发动机不会出现问题,我可是再也折腾不起了。但愿新换的钢筋网能够挡住海飘,否则,我们必须离开它们。”
“在取到标本前不能离开。”约翰内斯伯博士坚定地说。
邦贝船长紧紧蹙着眉头。“给杜卢斯小姐两个小时的时间,然后离开。”
莉迪亚戴上耳机,又一次来到了水下。
克拉克斯说:“我昨天晚上干得很卖劲,把全部海飘从进水管里弄了出来。都是些不能吃的东西,我的觉也睡得不好。是什么原因呢?我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海洋里,一百光年以内一个亲戚都没有。你是说,他们要我把一台锋利的仪器送到海垫底下。”
“就几个小时的时间。”莉迪亚回答道,然后船长就带我们离开。”
“啊,太好了。”一个仪器箱从一根绳子上吊了下来。克拉克斯将它打开后便游开了。
他们头顶的海面像一块破损的玻璃,只有少量光线透进来。克拉克斯所处的水域又暗又浑浊。莉迪亚似乎能够感到风暴已经来临,但这不可能。也许是克拉克斯能感觉到。她觉得这种本事实在难以理解。
靠近海垫时,克拉克斯停了下来。他打开仪器箱,把一台带有很多管子的大注射器取了出来。“我决定游到垫子底下,多待一段时间,直到想离开为止。然后就掉头,在出来的路上提取标本。”
“为什么?”莉迪亚问道。
“如果我会让它发脾气,最好让它在我离开的时候发作。”他向前划去,用一部分触须握着注射器,另一只带钩子的触手死死抓住仪器箱的手柄。它一定掉不了,莉迪亚想道。那些钩子长着像黑曜石般的发亮的倒刺,足有十厘米长。
“你有钟吗?”莉迪亚问自己脑子里的超级智能。
“有好几个。”
“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告诉我。”
跟以前一样,水里充满了生命。这次没有看见水母,但海飘却缠绕在一起。球状动物,有的抱成团,有的连成串。只有那些长着纤毛的细小海垫在独自游行,速度快得像箭,让莉迪亚十分吃惊。它们永不停息,好像在作布朗运动。
在游进海垫腹下的瞬间,光亮突然消失。潜水员克拉克斯的视力很好,但莉迪亚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停了下来,打开仪器。一样东西露了出来,不一会儿,一束蓝白色的光线射了出来。
“连杆上有一台摄像机和一盏照明灯,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你们人类真是心灵手巧!制作了那么多工具!你们没有灵巧的触手,这一定是对这种缺陷的补偿。”
他晃动着照明灯,许多碟状海垫像游移的细小飞碟一样飞来飞去。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有一大团球状物,晶莹剔透,像玻璃一样闪光。潜水员克拉克斯摇动了一下连杆,把照明灯对准海垫的腹部。一切都仍然是老样子,没什么新发现。克拉克斯继续向前游去。
“人类时间一小时已经过去。”莉迪亚头脑中的超级智能通报道。
莉迪亚把这一消息向克拉克斯重播了一遍。
“我的超级智能已经告诉我了。我们将从这里开始。”他长着刺毛的触须紧紧握着固定照明灯的连杆,把它举了起来,照着海垫。然后用触手将注射器调整好。三只手,真是方便!
“实际上,不止三只。”克拉克斯说道,把针推了进去。
黑色的液体慢慢流进注射器的管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呈棕红色,显然比血还浓。管子满了后,克拉克斯把针拔了出来。起初海垫没有什么反应,接着便颤动起来。颤动越来越厉害,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当颤动波及海垫的沟纹时,沟纹的形状完全变了,变得越来越复杂。
“它已经有所感觉了。”克拉克斯说着,游到垫子的边缘。在那里停留一会后,他又拧了一下注射器,又一根针跳了出来,连接它的是另一根管子。他将它举起来,对准海垫,用力一推,针轻易地钻了进去。针接触的地方轻轻地抬了一下,像是竭力躲避。“它有学习能力,”克拉克斯说道,“而且学会的东西可以从身体的一个区传到另一个区。真有意思!”他把针推进去了些。
针抽出之后,海垫又颤抖起来。他们继续前进。克拉克斯从中间开始的做法是对的,莉迪亚想道。这里的环境令人毛骨悚然:顶上的海垫像一个巨大的盖子,水黑咕隆咚的,充满怪味。到了这里就想见到光亮,哪怕是朦胧的光亮。
克拉克斯又停了下来,拧出注射器,又一次将它推进海垫的身体。第三根针管装满了。针管抽出时,海垫颤抖得几乎抽搐起来。
“我不喜欢这样,”克拉克斯说道,“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游进海底深渊那次糟。那次我碰上了一头比我大一倍的深水怪物,它不声不响,全身闪着绿光。”
他第四次停了下来。摆弄注射器时,那些碟状海垫爬上了他的触须。他使劲抖动,抖不掉。他来回甩动触须,它们仍然紧紧吸附在上面。
越来越多的碟状小海垫吸附在他的皮肤和鳍上。莉迪亚感到一阵刺痛。
“操蛋。”克拉克斯说道,下潜到了深水区。
克拉克斯还能够快速游动,这毫无问题。当他下潜的时候,刺骨的冷水不断袭来。他使劲拍打着翅鳍,脑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叫。是什么?是害怕的呻吟,还是给自己鼓劲?
刺痛变得烧灼似的疼痛。
莉迪亚突然扯下耳机,朝舱外跑去。
“海垫开始攻击了。”她向遇见的第一个人说道。
那人是列恩。“我警告过船长,还有那些科学家,但他们听了吗?”
她很快报告了船长杰斯·邦贝。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船长说道。
“不能丢下克拉克斯离开。”
邦贝使劲摇头。“不能再等了。”
莉迪亚停了一会儿,道:“我的超级智能说等一等。”
“我没有说!”
“那就这样。”迪奥普博士说道,“不能惹火超级智能,随便哪个人或者哪颗行星都不行。我把吊索准备好。”
“什么吊索?”莉迪亚不解地问道。
“克拉克斯离开水里也能活一段时间。”迪奥普博士说道,“显然目前他在水下不安全,我得看看他伤到了什么地方。”
“需要帮助吗?”
迪奥普把莉迪亚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周身都是汗,显然很紧张。镇静。我们可能还需要和克拉克斯对话。”
她来到甲板上。天空一片灰暗。海浪越来越大,滚滚的海浪中翻滚着白沫。
“但是我的确应该。”她大脑中的超级智能说道。
“应该什么?”
“应该告诉邦贝船长等一等。克拉克斯很特别,很宝贵。再说,他体内也植入了超级智能,我们超级智能不轻易放弃同伴。”
耳机像颈圈一样锁在莉迪亚的脖子上。她将它打开,戴在头上。
一片黑暗。海水刺骨。阵阵作痛。
“回来啦?”克拉克斯说道,猛烈地拍打着翅鳍。他再没有往深处潜游,而是朝南向恒泰号科考船游去。他的——他们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她给他讲了迪奥普博士的打算。
“很好。”他说道。
莉迪亚和他一道从黑色的深海中来到有灰暗光线的区域。当他游向恒泰号科考船时,她又取下了耳机。
“很好。”迪奥普博士说道,“我需要和他交谈。”说着戴上了她自己的无线耳机。
船员们把吊索降到水能够淹到的地方,下面就是克拉克斯苍门巨大身体,一块块暗红色的碟状海垫像痘疮一样吸附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
吊索又降低了一点。他使尽力气钻了进来,看得出他很疲惫。吊索升了起来。他的触手仍然紧紧握着注射器和带照明灯的摄像头,另一只长钩子的触手还提着装仪器的箱子,其余的触须抓着吊索的绳子。莉迪亚知道,他害怕掉进海里。
吊索升了起来,升过头顶,然后慢漫落在甲板上。克拉克斯那长而光滑的身体躺在甲板上,给人一种奇特的脆弱感。他松开触手,把注射器和灯杆放在甲板上。图·齐里把它们提出来,再把它们与箱子分开。两位博士带着小刀和急救箱,从上层降到甲板上。
“好了。”杰斯·邦贝说道,“我们马上撤。”她走了出去。
两位博士蹲下,开始分开那些吸附在克拉克斯身上的盘状海垫。把它们剥开煞是费劲。分开后留下来的是一块块蓝绿色的圆痕。
“我怀疑这是一种毒素。”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它已经与酶结合,开始化掉克拉克斯的皮肤组织。蓝绿色就是克拉克斯的血色。这些碟状海垫已经吸食了他的表层皮肤。”
潜水员克拉克斯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难道迪奥普把这一信息传给了他?
碟状物被一一剥离下来,放进标本瓶。迪奥普在伤痕上抹上药膏。
“他能在水外待多长时间?”莉迪亚问道。
“几小时。”约翰内斯伯博士答道,“但得让他的身体保持湿润。他像我们老家的头足动物,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在他的油船上养了一只章鱼。它打开盖子,爬了出来,爬进了那人的阅览室。当那人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书页翻得飞快。”
“你是在说笑话吧。”莉迪亚说道。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不过我是在一个旧资料库中发现的,里面都是来自地球的资料。无论如何,这表明头足动物能够在水外存活一段时间,也许不会长到读完一整本书,但完全可以长到把书架上的书翻腾一遍。”
约翰内斯伯博士有幽默感吗?不像啊。
船开动了,开始掉头。两位博士已将全部碟状物剥离,一位船员用软管把克拉克斯冲洗了一遍。
莉迪亚戴上耳机。“你好吗?”她问道。
“又生气又难受。”
她能说什么呢?她朝他走去,然后跪下,把手伸了出去。他的一只触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他的皮肤很有弹性,指头显然没有骨头,但却很有劲。她现在似乎还能够感受到他的力气。
“星际旅行可真不容易啊!”潜水员克拉克斯说道。
她待在他身旁,直到全身湿透发颤为止。她向他道了歉后站了起来。船已经掉转头,正朝着布满灰绿色积雨云的西南方向开去。突然间,引擎的声音小了下去。
邦贝船长来到甲板上,一脸怒气。“发动机又过热了。那些该死的海飘肯定钻进了钢筋网。现在鱿鱼帮不了我们的忙,我们只有向水里撒驱逐剂,然后派人类潜水员下去处理了。”
莉迪亚来到下面的舱里,换了衣服。不亲眼目睹这戏剧性的一幕确实很遗憾,但身体的低温对她的健康又是个威胁。
她回来时,驱逐剂已经撒进海里,潜水员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共两人,身着黑色紧身潜水服。他们的面罩看上去与普通面罩不同,背上背着氧气袋,好像所去的地方是一个真空地带。“我们觉得人工鳃不保险。”迪奥普博士说道,“也许不能滤净所有毒物。因此,两位小伙子带了氧气。安全要紧,以免遗憾。”
“什么毒物?”莉迪亚有些不解。
“那些碟状物在克拉克斯身上使用了一种东西,潜水员带的枪能够发射一种毒素制服它。过去收集标本时我们也用过这种枪。能杀伤本地生命,对人类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也会产生不良反应。”
她说话的时候,潜水员们已经拿起射毒枪,啪啪地走到栏杆边,翻了出去。
“他们带了无线电装置。”迪奥普说道,“面罩的可视范围比克拉克斯的可视范围还宽。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莉迪亚感到一滴水落到脸上。
“下雨了。”迪奥普道,“暴风雨已经来临。正如威廉·莎士比亚——欧洲最著名的戏剧大师——所说的那样:祸不单行。
“说得对。”莉迪亚说道。
雨点越来越密,他们躲进娱乐室。杰斯·邦贝在那里放了台无线电接收机。消息不断地从潜水员那里传来。这次进水管是被一团半透明的东西堵住了,显然它想收缩身体挤进钢筋保护网。潜水员们会把它拽出来。
“请帮帮忙,抓只样品回来。”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
杰斯·邦贝怒视着他,但还是向潜水员们传达了他的指示。
与此同时,两位潜水员一边工作,一边交谈。他们周围布满了软体动物。
“多像用过的避孕套呵!”其中一位说道。
约翰内斯伯博士张了张嘴。船长又瞪了他一眼,道:“你们最好把它们抓一只回来。”
“好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现在是大雨倾盆,头顶黑压压的,海面上布满了泡沫。船越来越颠簸,使人头晕眼花。
莉迪亚回到甲板上。图·齐里和克拉克斯还在那里。
“好多的水啊,我都能呼吸了。”
很快,迪奥普博士也走了过来。“潜水员报告说阻塞已经排除。周围的水变得很清,显然是驱逐剂起了作用。他们很快就能够把进水管清理干净。”
太好了,莉迪亚想。她看着远处,泡沫形成的条条白线布满了整个海面,与其说是蓝色的海洋,还不如说是白色的大海。一个浪头把船抬高,那块大海垫在风雨中朦胧可辨。
“驱逐剂是什么?”莉迪亚问道。
“鸡蛋末。厨师说撒下足够的量准行,于是我们准备了许多,真值得一试。如果鸡蛋不能将它们赶走,我们就用毒素。”
莉迪亚大笑起来。
潜水员们在船员的帮助下回到甲板上。在颠簸的情况下把故障排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没过多久,引擎启动了,她又回到舱里,换上另一套干衣服。会不会晕船呕吐?当恒泰号左右颠簸的时候,她有些拿不准了。也许最好在舱里待一会儿。她躺下来,感受着船的晃动。
颠簸越来越厉害。船上吱吱嘎嘎响成一片,却辨别不出发动机的声音。她抓起耳机向舱外跑去,几次撞到过道的墙壁上,爬通往上层甲板和娱乐室的楼梯时还险些摔下来。
“发动机又怎么了?”一踏进娱乐室她就问道。
“螺旋桨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船长说那东西很大,它在拽我们,那该死的发动机又开始过热了。”
“是不是海飘越来越多?”莉迪亚问道。
“不知道。”约翰内斯伯博士沉重地说。
莉迪亚赶紧戴上耳机。
“我已经受够了。”克拉克斯说道,“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水里。”
他把所有的触须缠绕在船的栏杆上,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头悬在水面上。他让宽大壮实的鳍支撑着身体,稍事休息,然后触手猛一拽,身子向前一冲,一头跃进布满白色泡沫的海水中。
莉迪亚感觉和他一起跃入水中。一到水里,他的鳍立即划动,以避开湍流。
在船的尾部有一大团拧在一起的东西,在朦胧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克拉克斯使劲眨着眼睛。是一团海飘,一条挨一条附在船的螺旋桨上。不是他们以前见过的较小的那种,它们有十米长一米宽。
“看上去有些不妙。”克拉克斯说道,游得靠近些。他游得很慢,十分提防,怒气冲冲。显然,他不希望自己产生害怕的感觉。
“我讨厌害怕的感觉。那可不是我一贯的感觉。我是猎食动物,处在食物链的顶层,除了别的比我大的同类外,我是不怕任何动物的。”
进水管在螺旋桨的前面。克拉克斯接近螺旋桨的时候,莉迪亚看见了别的海飘。它们比起船尾的海飘来要小得多。在昏暗的光线下,莉迪亚所能分辨的是,那些海飘已经把进水管上的钢筋网堵上了。它们是想钻进去呢?还是不让水流进去?没有大脑的动物怎么会有意图?
克拉克斯突然停了下来,调整着视线,船底下似乎有光闪动。就在这时,几条海飘掉了下来。它们的身体一不,它们的皮肤——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漂浮在水上。显然它们体内的某种东西没有了。莉迪亚想,海飘在钻钢筋网的时候将体内的器官吐了出来,堵死了钢筋网。
莉迪亚把耳机取了下来。她不知将耳机取下来多少次了。她头皮下埋插座的地方经常疼痛。一有疼痛,头就发晕。看来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是不完美的。“是海飘,不能施毒,克拉克斯离它们很近。”
“用鸡蛋。”刚走过来的迪奥普博士说道。
“叫他离开那里,”约翰内斯伯博士说道,“说不定还得施毒。 “
她向他发出了指令。
“我太高兴了。”克拉克斯说着,一溜烟游走了。
随后莉迪亚又把耳机取了下来。接着发生了许多事情:船不停地颠簸,船员们在泼鸡蛋的时候摔倒在积水的甲板上。先是鸡蛋,然后倒下毒药。他们全都穿上了救生衣。形势十分严峻。
莉迪亚抬起摄像机,从娱乐室布满雨水的窗户向外拍摄:甲板上人影模糊,甲板外波涛汹涌。尽管她不是什么专家,但船这个晃法,肯定是出了问题。她没有理由不害怕。她的确有些害怕。她既不是科学家又不是船员,除了工作之外,还能够做些什么呢?录像的效果如何,她心中没底,但却坚持不断地摄录。
一位船员喊道:“船长下令救生艇作好准备。”
“船会沉吗?”莉迪亚问道,不相信如此先进的时代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船的动力快没了,那些该死的海飘像锚一样,紧紧抓住我们不放。我们再也经不起风暴的袭击了。我要是打赌的话,一定会把赌注押在船会翻上。最好动作快点,上救生艇再说。”
接下来莉迪亚知道的事情是:她在甲板上,雨水浸湿了全身,正爬进一台大型的白色物体。里面有很多座位。她在一个座位上坐下。座椅自动调整,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躺在滑湿的塑料摇篮里。迪奥普博士和图·齐里与另外两位船员也进来了。
他们的顶上固定着一块顶棚。顶棚图案呈条纹状,由一层不透明的暗灰色塑料条交错压制而成。
座位上伸出了安全带,她随即把它系上。
“看来我们动不了了。”一位船员说道。
莉迪亚没有见过这人:一位墨蓝色皮肤的女子,长着一头直挺挺的墨蓝色头发。
救生艇从甲板上升了起来,有些摇晃。莉迪亚抬起头,发现顶上的塑料条纹上已经沾满了雨水。她还看见了一个三角形状的东西:船的起重机。它正在将他们吊起来,摇摇晃晃地把他们送到海的上方。起重机一松手,阿弥陀佛!救生艇溅落在海面上。艇在海面上行驶了一阵子,一个大浪袭来,艇被掀翻了。
图·齐里惊叫道:“啊,天呀!”
“请镇静。”另一位男船员道。
救生艇沿着轴心滚了一周,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莉迪亚朝窗外看去,只看见一片灰绿色的大海。大船肯定在附近。但在那儿呢?
女船员说道:“这艇是密封的,重心在船底,也就是说船翻后,会自己恢复。刚才你们已经看到了。船顶是一层具有吸收作用的护板,它吸收空气,不吸收水分。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应急的氧气、能用几天的饮水、一套脱盐设备、食物、医疗设备,还有一台从救生艇启动后便不间断地播报我们位置的电台,以及——”她手动了一下,艇两边的灯亮了起来,“现在就是等着暴风雨过去。”
“约翰内斯伯博士在哪?”迪奥普问道。
“我想,在另一艘救生艇里。”男船员答道。
“你们只有两艘救生艇吗?”莉迪亚问道,竭力回忆船上究竟有多少船员。
“我们只用了两艘,大多数船员和船长一道待在船上。”
“他们要与舰同沉?”莉迪亚震惊了。
“他们正在关闭舱壁,保证一切都固定好了。恒泰号是一艘极其昂贵的船,在五十光年的范围内找不到比它更好的船了。杰斯想将它保住,而且保住的可能性极大。现在已不再是二十世纪了,像恒泰号这样的船不会沉没,除非船体被某样东西破坏。这里不会撞上任何东西,它一定能抗住风暴。”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我们赶上救生船?”图·齐里问道。
“以防不测和意外。在这种情况下,杰斯不想有科学家在船上碍手碍脚。”
“为什么列恩会那样惊慌?”莉迪亚问道,尽量不理睬救生艇的颠簸。
女船员笑了起来。“列恩来自地球,害怕灾难。几个世纪以来,地球上的人民饱经灾难。那些白痴们相互转告,说发生灾难是正常的事情。地球人对灾难的态度是‘除了苦笑忍受,别无选择’。不知他们为什么还要生活在那个苦难的星球上?其余的人都来自别的星球,谢天谢地!我们相信只要行动,就有希望。”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莉迪亚问道。
“拉吉特。”男船员答道。他的肤色棕红,五官端正,有着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
女船员微笑着答道:“我叫拉莫娜,是父母根据拉莫娜·佩泰尔的名字取的。我一直想和您说话,但一直没有机会。那个拉莫娜·佩泰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得先了解了解克拉克斯的情况。”莉迪亚说道。她让头和脖子离开靠背,戴上耳机。
他正在黑咕隆咚的深水里。通过他的眼睛,莉迪亚看到的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水从他的嘴和鳃里穿过,味道略显苦涩。他快速地划动着翅鳍。
“你去哪儿?”她问道。
“东边。离开海垫。船好吗?”
“他们把我和科学家们放到了救生艇上。”莉迪亚说道,“大多数船员留在船上保护恒泰号。”
“你们有危险吗?”
“显然没有。但艇上有一个人想知道拉莫娜·佩泰尔的事情。”
“谁?”
此刻,莉迪亚发现自己简直爱上了克拉克斯。一位智慧生命,却从未看过《丰收的星球》,也对这个三维节目毫无兴趣!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克拉克斯说道,“我喜欢有二十米长,长着触须和鳍的女人。他沉默了一会,继续在黑暗中游行。我已经决定回家了。我知道以后会厌倦。但眼下,我想有个安全环境,不要时时冒出危险来。”
莉迪亚的意识又回到了救生艇上。有人已将食物打开:有混合食品、饼干和水。无线电接收机开着,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收到。”拉吉特不耐烦地说道。
“你又回到了我们中间,”拉莫娜对莉迪亚说道,“给我讲讲佩泰尔小姐的事吧。”
公司的宗旨就是替明星们撒谎,除非事实让人愉快。莉迪亚向她描述了一位热诚周到,把毕生精力贡献给了艺术和热爱她的观众和妇女。
“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丈夫?”拉吉特问道。
“拉莫娜太容易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