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平衡》作者:[美] 汤姆·戈德温
《冷酷的平衡》作者:[美] 汤姆·戈德温
他并不孤独。
蔚蓝色的仪表板上,信号灯不断地闪烁出光亮,一支白色的指针不时急骤地晃动着,仿佛是大海上飞掠而过的海鸥。突然,指针一下跌落到临界点,这表明飞艇控制室对面的供给舱里,发现了发射热量的活体。
根据飞艇章程规定,如若发现未经许可偷乘飞艇者,必须立即抛出舱外。这是宇宙航行的一条冷酷的法律。超空间飞行物一般用核转换器发动。飞艇体态轻盈,不宜携带体积较大的核转换器,而是电子计算机根据自重、货重,严格配给精确量的液态燃料。因此飞艇上出现意外的乘客,就要当作定时炸弹那样来消灭。
他的目光终于搜索到供给舱壁橱的那扇乳白色的小门,愤怒地大喝一声:“出来!”
壁橱里层怯生生地蹭出一个人来,双手搂抱着头,带着恐惧和哀求揉成的语调,喃喃地自语:“我投降,投降,行……行吗?”
这是一位少女!
他惊呆了,困惑地凝望着眼前站着的姑娘,手中原先捏紧的发火器不知不觉慢慢松开。
她亭亭玉立,金黄色的秀发衬托着一张圆圆的脸,双眸透出聪慧的神情,却又笼着一层薄薄的愁雾。也许因为恐惧的缘故,尽管她那晶莹洁白的细牙紧紧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嘴角的牵动。
怎么办?如果讨饶的是一个滑头家伙,他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再命令他走进空气封闭室,尝尝“弹出”的滋味;如果偷渡者敢对抗,他就会立即使用发火器,毫不客气地在几分钟内处理他,将其推入宇宙空间。可是,这是一个善良羸弱的姑娘,下得了手吗?
他踌躇地回到飞行座上,用嘴努了努靠墙凸起的驱动控制器箱体,示意姑娘坐下。少女被他突然沉默的表情吓呆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沿边勉强坐下,怯生生地探问:“请问,我有罪么?你要怎样处置我呢?”
“你到这儿来干啥?”他尽量压低自己粗重的嗓音问,“为什么鬼鬼祟祟地溜进飞艇?”
“我想看看哥哥。他在奥顿星球工作,离开我们地球快十年了。”
“你知道飞艇去哪里吗?”
“密曼星球。”少女好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边回答一边数落说,“我哥哥一年之后去密曼休养,我想先偷渡到那儿,我们家有兄妹俩,他爱我,又爱事业,我们日夜都盼望相见。”
“你哥哥知道你乘飞艇去密曼吗?”
“嗯,也许知道。一个月前,我在地球上打空间电话告诉他,我准备乘飞艇去密曼。也许他不会想到,我是偷渡去的。”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克劳思。”
“克劳思?”
“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他又一次惊呆了。
不久前,国家研究院收到宇宙“SOS”信息,获知奥顿勘察组克劳思教授和二名助手突发宇宙病,急需血清。飞艇就是送血清到密曼去,那儿等着接取血清的航天班机。
他没有再吭声,只是转向控制板,将引力降到最低位置。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并不改变最终的结局,但这却是唯一可以延长死亡的办法。飞艇急速地下降,小姑娘惊慌得一下子跳起来。
“别怕,这是为了节约燃料。”
“你是说,飞艇的燃料不足吗?”
他不想回答。稍等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温和的语气问道:“你是怎样躲进飞艇的?”
“我乘人不备,溜进去的。”姑娘眨着眼,朝他望了望,感到对方没有生气的征兆,就接着往下说,“我同发射场的一位姑娘有意答讪起来,当时她正在飞艇的供给室里打扫卫生。后来有人送来一箱捎给奥顿勘察组的什么药物,我就乘她去接东西的时候,悄悄躲进了飞艇的壁橱里。我偷乘飞艇也许有罪吧,我把全部钱都支付罚金行吗?我再帮你们做饭干活。求求你答应让我去见一次哥哥吧,梦了十年,心都揉碎了!”
在维护执行宇宙法律中,这位铁面无私的航行员平生第一次发生了动摇。他打开通讯器,想同前舱的艇长商量一下。虽然他知道这种联络多半不会有结果,但他不死心,决心作最后的努力。
“我是巴顿。艇长先生,我有急事报告!”
“巴顿!”通讯器里传来艇长显然不满的声音,“什么紧急情况?”
“发现偷渡者。”巴顿答道。
“偷渡者?”艇长十分吃惊,“这是非常事件,为什么不发紧急信号?不过既然发现了,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我想你一定能迅速处置。”
“不,情况特殊……”
“什么特殊?”艇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巴顿的话,“巴顿,请严格执行宇宙法律。飞艇的燃料经过精确计算,飞行必须保证冷酷的平衡,任何偷渡者立即抛掷!”
“偷渡者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什么?少女!”
“她想去密曼,见一见哥哥——恐怕就是勘察组那个克劳思。她只有十几岁,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艇长突然闷住了,只有通讯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象他平时遇到难题时倒抽气似的。
过了一阵难堪的沉默,艇长终于口气缓和地说:“你向我报告,希望我能帮忙?非常遗憾,飞艇不能改变冷酷的平衡,总不能为了一条生命而去牺牲许多人的生命吧?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我也爱莫能助呀!还是快向飞艇地面中心报告吧!”
通讯器关闭了。巴顿木然地望望姑娘,她发呆似的靠在壁上,微仰着头,眼睛失去了明澈的光辉,脸上笼着一片浓重的恐慌和悲哀。
“艇长说要把我‘抛掷’,‘抛掷’是什么意思?还能见哥哥吗?”显然,姑娘没有完全听懂刚才的谈话,她只是凭直觉,预感到死神在靠拢。
“‘抛掷’也许不能见哥哥了。”巴顿还在利用字眼尽量避免刺伤姑娘的心灵。
“不!”姑娘下意识地冲了过去,一巴掌捂住巴顿的大嘴,仿佛不这样死神就会立刻从这儿钻出来。
“必须这样做。”巴顿自语似地说。
“你不能这样做,如果把我赶出飞艇,我会死的。”姑娘在说到“我会死”时,语气特别重,好象巴顿还不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
“我知道。”
“你——知道?”她怀疑地扫视了巴顿的脸,竭力想捕捉到同她开玩笑的影子。
“我知道,结果只能这样了。”巴顿口气十分认真,甚至带着虔诚的神情,好象要去赴难的不是别人,倒是他自己。
“你也这样认为——真的要让我去死吗?”她顿时不知所措地靠着墙壁,就象一只用碎布制成的小娃娃,无力地瘫在一旁,反抗和自信都消失殆尽。
巴顿张了几次口,说不出可安慰的话。到最后才说:“你知道我多么难受?这宇宙法律难饶人啊!”
“天哪,我做了什么坏事,非得死!”姑娘抽泣着说。
巴顿沉重地低着头,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哽咽道:“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做坏事,什么坏事都没做。”
通讯器的指示红灯又亮了,飞艇地面中心传话,需要了解偷渡者的情况。
巴顿站起来,走到姑娘面前。姑娘拼命抓住座位的扶把,脸色苍白,好象迎面走来了死神,战战栗栗地说:“怎么?就要处死我吗?”
“不,别害怕。”巴顿安慰说,“我想向你要一下随身携带的识别磁盘。”
姑娘放开椅子,双手打颤地乱摸套在脖子上的一块识别磁盘,这上面记存着她的情况。
巴顿连忙俯下身,帮她解开链条钩子,卸下磁盘,回到信号器旁。他仍然用平时那种粗声粗气的腔调对地面中心回报:“报告,偷渡者是个可怜的女孩。现在请收听讯息。”说着,巴顿将磁盘放入一架磁声计算机,立刻传出清晰的声音:
“T8374——Y54,姓名:玛丽·克劳思,性别:女,出生年月:2160年7月7日,年龄18岁。身高160公分,体重55公斤(这么轻的份量已足以把薄型飞艇置于死地!)。头发:金黄色,眼睛:碧蓝,皮肤:白色,血型:O型。”巴顿又一次转向姑娘,她早已缩成一团,躲在墙角边,睁大着疑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巴顿。
“他们命令你杀害我,是吗?你和飞艇上的人都要我死,对吗?”微弱的声音好象从一根快断的琴弦上发出的颤音,令人心惊,“每个人都要我死,我可没做过任何坏事!没有伤害过别人!我只是想见哥哥!”
“你想错了——完全想错了。”巴顿说,“没有人要你死,如果人类可以更改宇航法律,决不会采取这种冷酷的决定。”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姑娘,我们这艘飞艇是专程送血清到密曼去的。奥顿那边有个勘察组,你的哥哥克劳思教授和两名助手突发宇宙病,急需血清。如果血清不及时送到,他们会面临死亡的危险。
飞艇的燃料算得非常精确,如果你留在飞艇上,你的体重会多消耗燃料。那样飞艇没到密曼就会坠毁,等在那边的航天班机就接不到血清。我们都会死亡,当然还有你哥哥和勘察队员们。”
整整一分钟,玛丽张大着口,说不出一句话。生活中为什么常常出现这种偶然性,使许多好的愿望因为相互碰撞,酿成了不可思议的悲剧……
“果真如此?”她机械地问着,“飞艇不可能有更多的燃料吗?”
“是的。”
“或者我一个人死,或者连累大家一起死,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没有人希望我死?”
“没有人。”
“你确信再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嗯!呼唤地面中心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没有其它地方的人可以帮助我吗?”她向前挪了挪,期望巴顿能沉思一下再回答。人有时候明明知道完了,却总巴望希望之火能再闪动一下。
可是巴顿立刻冲出两个字:“没有。”
这个词象一块冰凌扎进玛丽的心头,她感到冷酷,又感到痛苦,无力地靠到墙上。希望破灭,她反而平静了一些,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裙子的褶边……
恐惧随着希望的破灭而消失,顺从却随着希望的破灭而产生。她似乎感到不需要时间,也许只要一点点时间来安排后事,究竟要多少也说不清。
飞艇没有外壳冷却装置,进出大气层时速度必须降低到一定速率。现在飞艇速度已经大大超过了计算机规定的限值,如果想要恢复计算机计算的速度,就会遇到十分棘手的问题:姑娘的体重使飞艇制动时需要更多燃料,而这又超过了预先携带的燃料总量。问题迫在眉睫,姑娘早一点离开飞艇,危险也许就可以少一些。
她究竟还能留多久呢?
玛丽呆呆地站着。此刻,轮到巴顿焦躁不安了。一般说来,为了应付大气层飞行的恶劣条件,每艘飞艇起飞时已经消耗了一些补给燃料,现在还有多少不得而知。他想向计算机了解一下。
“巴顿,”突然通讯器里传出艇长戴哈德粗暴的声音,“刚才我已从记录系统中得知,飞艇的速度依然没有改变。”
巴顿发觉艇长好象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似答似辩地说:“我想,如果计算机允许的话,姑娘可以……”
“什么可以?”艇长随口问了一句,但没有训斥巴顿严重违反规定的行为,他只是讽喻地说:“请向计算机求情吧!”
通讯器不响了,巴顿和玛丽默默地等待着。也许不要多久,计算机就会象一位冷酷的法官那样向巴顿宣布站在他身边的这位脸色铁青的姑娘,究竟还能活多久。
艇长的声音再次从通讯器里传出时,仪器面板上的航天表上显示出18:10。
“巴顿,你必须在19:10前,把飞艇的速度恢复到正常。”
姑娘看着航天表上的液晶时间显示,突然扭过头去问:“这是我离开的时间……是吗?”
巴顿点点头。她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膀抽动着,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渗出。
“巴顿,”艇长的声音继续响着,“平时我绝不允许发生这类事,今天我也违心地同意了。但你不能再偏离指标,必须赶在19:10前完成最后调整。”
巴顿懊恼地关闭了通讯器,抬头一看钟,时间已经18:13,离不幸的时刻只有几十分钟了。
姑娘从啜泣声中,发出自言自语的自问:“这就是我的命运?”
巴顿打量着姑娘满是泪水的脸庞,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法律允许改变,没有人会让你走这条路。”
“我明白了,”她说,脸色灰白,嘴唇失去了青春的红艳光泽,“燃料不够不允许我留下,我躲进这艘飞艇时哪知道有这么冷酷的规定,现在我得到应有的惩罚。”
当猿从树上迁徙地上那个时代,自然界曾经惩罚过无数以攀援为准则的类人猿;而今,人类从地球飞向星际,宇宙又用冷酷的方程式来筛选人类。玛丽这个充满生活渴望的姑娘,哪里会想到如此命运呢!
“我害怕,我不愿意死——更不希望现在就死。我要活,却逼着我去迎接死神。没有人能解救我。我在哥哥的眼里,是无比珍贵的亲人,可是在冷酷的平衡中,我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18岁的姑娘,实在无法接受这种严酷的事实。在她音乐般的生涯中,从来不知道死亡的威胁,从来不知道人的生命突然会象大海的波浪,甩到冷酷的礁石上,破碎、消逝。她属于温柔的地球,在地球安全的雾纱笼下,她年轻、快乐,生命既宝贵又受法律保护,有权利追求美好的未来。她属于暖和的太阳,属于诗意的月光……无论如何不属于冷酷、凄凉的星际空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来得又快又可怕。一小时前我还在幻想去神秘有趣的密曼,现在却向死神飞去。我再也见不到哥哥……”
巴顿真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使她懂得这不是残酷的非正义的牺牲品。她不知道外星空究竟是什么样,总以安全保险的地球去空想宇宙。在地球上,任何人,任何地方,只要闻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陷入困境,都会尽力搭救。可是现在不是地球,而是艘重新经过严密计算,速度接近光速的飞艇,没有人能帮助她。
“姑娘,这里不同于在地球上啊,”巴顿说,“不是大家不关心,不想办法帮助你。宇宙的疆界很大,在我们开拓的界线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星国,人们彼此相隔遥远,出了问题只能望空兴叹。”
“我为啥不能写封信呢?我为啥不能用无线电设备同哥哥作一次最后的对话呢?”
当玛丽突然向巴顿说出这些念头的时候,巴顿简直为姑娘能想出这点子而高兴得跳起来:“行,当然行。我一定想办法联系。”
他打开空间传输器,调整了波段,按一下信号键,大约过了半分钟,从奥顿星球传来了话音:“喂,你们勘察一组的人怎样啦?”
“我不是勘察组,我是地球飞艇。”巴顿回答说,“哥利·克劳思教授在吗?”
“哥利?他和两名助手乘直升飞机出去了,还没回来。嗯,太阳快下山了,他该回来了,最多不超过一小时吧!”
“你能替我把传话线接到直升飞机上吗?”
“不行,飞机上的讯号一两个月前已经出了毛病,要等下一次地球飞艇来时再修复。你有什么重要事吗?”
“是!非常重要。他回来后,马上请他与我通话。”
“好的,我马上派人去机场等候,哥利一到就会同你联系。再见!”
巴顿把传输器的旋钮调到最佳音量,以便能听到哥利的呼唤,随后取下夹在控制板上的纸夹子,撕了一张白纸,连同铅笔一起递给玛丽。
“我要给哥哥写信,”她一面伸手去接纸笔,一面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也许不会马上回到营地。”
她开始写信,手指不住地打颤,铅笔老是不听使唤,从指缝里滑落下来。
她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在向亲人作最后的诀别。她向哥哥倾诉,自己是如何地想他,爱他;她装出饱经世故的口气劝慰哥哥,别为她伤心,不幸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她一点也不害怕。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谎,歪歪扭扭的字体,足以说明一切。
姑娘手中的笔不动了,她似乎在思索、寻找最适当的词汇,向亲人报告自己的处境。玛丽断断续续地写着,当她写完信,签上自己名字的时候,时间是18:37。
她略微感到一点舒心,禁不住浮想联翩。哥哥是太空区工作的人,知道违反空间法律的严重性,他不会责怪飞艇的驾驶员。当然,这样也丝毫不会减轻他失去妹妹的震惊和悲痛……但是,其他人呢?譬如,她的亲戚朋友,他们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势必会按地球上的道德看待外星空间发生的悲剧。他们会怎样咒骂飞艇上的驾驶员,无情地送她去见上帝……
于是她又开始写第二封信,向地球上的亲戚朋友诀别。玛丽抬头看了看航天仪上的时钟,真怕黑色指针在信没有写完时就跳到19:30。
玛丽写完信,指针爬到18:45。她折好信纸,写上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把信递给巴顿:“你能帮我保存这两封信吗?等回到地球时,装入信封寄出去。”
“当然可以,你放心吧!”他接过信,小心地放进灰黑色衬衣兜里,仿佛揣入了一颗灼热的心。
房里又笼罩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坐了好一会儿,玛丽开口问:“你认为哥哥能准时回营地吗?”
“我想会准时到的,他们说他马上会回来。”
她不安地将铅笔在手掌中滚来滚去,自言自语地说道:“多么希望哥哥马上回来啊!我害怕,我疲乏,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我实在受不住这个折磨!多么孤独,世界上好象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再能关心我的命运。我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吧?”
“也许是的。”巴顿下意识地答道。
“那么——”她强打起精神,凄楚地朝舷窗外看了看,说,“我也许见不到哥哥了。我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也许,我根本不用再等,也许我太自私了——也许等到死后再让你们去告诉哥哥好!”
巴顿真想好好安慰一下姑娘,可是搜肠刮肚想不出适当的话。这位性格爽直豁达的宇航员,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轻轻地说:“不,那样哥哥会更伤心的。”
“亲戚朋友们想不到,我会就此不能回家了。他们都爱我,都会悲伤。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这样呀!”
“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根本不是你的过错,他们都会明白的。”
“一开始我非常怕死,我是一个胆小鬼,只想自己。现在,我明白自己多么自私。死亡的悲哀不在于死人,而在于活人。我离开世界,一切欢乐和痛苦,幸福和灾难都象梦一样地消失了;而死亡会给亲人带来无穷的精神折磨和心灵痛苦。我从来没有想得这样透彻过,刚刚走上生活道路的年轻人,平时不会向亲人说这些事,否则别人会认为你太多情太傻了……”
人真要死了,感情会陡然发生变化——多么想把心中的话说尽,同时又会感到多余;于是,思想象脱缰的野马,横无际涯地乱奔。此刻,往昔生活中的琐事,也会突然袭上心头,发出耀眼夺目色彩,特别感到生活的可爱。
玛丽不知怎地想起了7岁时的一件小事。一天晚上,她的小花猫在街上走失了,小姑娘伤心地哭泣起来。哥哥牵着她,用手绢擦掉她的眼泪,哄说小花猫会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玛丽醒来时,发现小花猫果真眯着眼,蜷缩在床脚边。过了好久,她才从妈妈的嘴里知道,那天哥哥早上四点钟就起床,跑到猫狗商店敲门,把老板从睡梦中叫醒,好不容易买回那只小花猫……
平时生活中不惹眼的小事,这时仿佛都涂上了色彩。玛丽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陶醉在人生的眷恋中,煎熬在死亡的威慑中……
“我仍然害怕,我更不希望哥哥知道。如果他准时回来,我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玛丽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着。
突然,通讯器的信号声发出“嘟嘟”的呼叫。玛丽一骨碌地站起身,高兴得乱喊乱叫:“哥哥,哥哥,你回来了!”在这一瞬间,她好象忘记了这是死前的诀别,倒觉得象是渴念中的相逢。
巴顿迅速调节好控制开关,发问:“谁是哥利·克劳思先生?请答话。”
“我是哥利·克劳思,有什么事么?”通讯器里传出缓慢沉重的低声。玛丽听得出这是哥哥的声音,他说话总是慢悠悠的,给人稳妥可信的感觉。可是玛丽今天发现这缓慢的声调中分明含有一种哀音。
她站在巴顿背后,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伸长脖子朝通讯器大声呼喊:“哥哥,您好!”一声撼人心弦的呼声,穿过广漠的宇宙空间飞向了遥远的星空。玛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刚说完“我想见你……”这几个字,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
“玛丽!”哥哥发出惊诧可怕的呼唤,“我的好妹妹,你在飞艇上干什么?”
“我想见你。”她重复说,“我想见你,所以偷偷躲进了飞艇。”
“你躲进飞艇?”
“我是偷渡者……我不知道偷渡的后果……”
“玛丽!”哥利发出了绝望的吼叫,“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冰冷的小手紧紧抓住巴顿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呀,哥哥,我只是想见你。我自己把自己毁了,你不怪我吗?好哥哥,你千万别太难过……”
巴顿感到滚烫的眼泪滴进了自己的后颈,他赶忙站起来,扶着玛丽坐下,将话筒调节到座位的高度。
玛丽再也控制不住了,尽管她用力咬住嘴唇,还是低声地啜泣起来。
“不要哭,我亲爱的妹妹。”哥利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和温柔,“不要哭……也许一切还会好……”
“不……”她哆嗦着说,“我不要你这样想,我只想告诉你,几分钟后我就要离开了。”
通讯器里传出哥利急切的话音:“飞艇!飞艇!你们难道没有与地面联系?计算机能否提供应急方案?”
巴顿十分内疚地回答说:“一小时前,我们已呼叫过地面中心,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你能确信计算机数据正确吗?每个细节?”
“是的。你能想象我没摸清情况,就让你的妹妹离开飞艇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会去努力的,然而希望没有了。”
“哥哥,他多么想帮助我啊,可是……”玛丽稍稍镇静了一下,撩起已被泪水打湿的衣裙,又擦了擦眼睛说,“没有人能挽救我。我不再哭了,哥哥你要多多保重,我永远想念你……”
“妹妹……”哥利的声音突然变得细弱起来。巴顿立刻将音量控制器调到最大幅度,仍然如此。仪器显示表明,飞艇的前进方向转了大弯,同哥利的通讯电波超出了有效范围。巴顿赶紧告诉玛丽:“还有一分钟,你将听不到哥哥的声音了。”
“哥哥,我有多少话要告诉你啊,现在不能了,我们马上要告别了。也许你还会见到我,在你的梦中:我梳着小辫,抱着死去的小花猫在哭;我象微风一样,轻轻吹到你的身边,随着你到处飞翔;我会象影子一样,一刻不离地守在你的身边……这样地想我吧,哥哥。我将无法再思念你了,你可要加倍地想念我呀!”
飞艇毫无情面地按着航线前进,通讯器里的声音渐渐模糊。玛丽断断续续听到哥利的回答:“永远想你,丽丽,我永远牵肠挂肚地思念你……”
“哥哥……你再……”玛丽预感到不幸的时刻终于降临了,她用手使劲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冷酷的通讯器里,传出最后一声温情柔声的“再见,妹妹”的时候,玛丽张着一双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不,不是再见,是永别了。她仿佛听见天宇中不断传来哥哥的呼喊声,她慢慢站起来,向着“空气封闭室”走去。
巴顿茫然地拉起背后黑色的杠杆,封闭室的门露出一间小屋。玛丽抬起手,撩开披散在额前的一绺金黄色的秀发,脸庞显得苍白端庄;一双大眼却完全失去了青春的光辉,好象是刚刚熄灭的一盏明灯,暗淡而深邃。
巴顿没有上前,他让她一个人走进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同情、相助,价值都是等于零。
她走进“空气封闭室”,回过头朝巴顿望了望,暗淡的眼光里透出无穷的深意,象是致谢,又象是怨恨;象是绝望,又象是圆寂。
巴顿的心好象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猛地把杠杆向前一推,门关上了。控制台上的指示灯闪着各种色彩的灯光,开闸、冲气、弹出……一切都由计算机在操作。
巴顿呆呆地坐着,神不守舍地凝望着封闭室的铁门。过了不知多少时间,门又开了,里面空荡无人。
飞艇在前进。巴顿望了望面前蔚蓝色的仪器板上,白色的指针又跳到零位,冷酷的平衡又实现了!他把速率阀开到计算机规定的指标,就颓然地躺倒在卧椅上。
巴顿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过寂寞。他眯着眼在遐想:一个多好的姑娘,偏偏遭到命运捉弄似的上了这条飞艇,匆匆抛掷宝贵的生命,多么令人追惜!
巴顿想着想着,耳畔仿佛又听到玛丽的呼喊:“哥哥,我爱你!我没有做错事,我是无辜的姑娘,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