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脉》作者:[英] 保罗·J·麦克奥莱
《矿脉》作者:[英] 保罗·J·麦克奥莱
李毅 译
保罗·J·麦克奥莱1955年出生于英国牛津,现定居伦敦。多年以来,他一直是一名专业的生物学家。他在1984年卖出了自己的第一篇故事,并成为《交叉地带》的职业撰稿人,同时也为《惊奇》、《幻想与科幻杂志》、《阿西莫夫科幻小说》、《音乐终结之时》和其他杂志投稿。
麦克奥莱被誉为英国新生代作家中的杰出代表(尽管有些澳大利亚作家也配得上这个头衔),他所创作的那种严肃的硬科幻作品,带有最新的潮流和独特的风格,常常被人称为是“激进的硬科幻”,但他也撰写了《关于近现代的反乌托邦社会思考》一书,同时也是一群年轻作家中的主要成员,致力于改编、重新包装一种通常被称为“新巴洛克式”①太空歌剧,将这种三十年代的陈旧科幻流派变得更复杂,场面更大。他的第一部小说《四百兆恒星》获得了菲利普·迪克奖,而深受好评的《仙境》则在1996时同获阿瑟·克拉克奖和约翰·坎贝尔奖。他的其他作品还包括《下降》、《永恒的光》、《帕斯夸里的天使》、两部短篇精选集、《山之王及其他故事》和《无形国度》,还有一部与金·纽曼合编的原创诗集《在梦中》。他的最新作品有《大河之子》、《远古的日子》和《星殿》,它们组成了规模宏大的新三部曲,而《大汇合》则是讲述未来一千万年后的故事。目前他在撰写的新书是《火星生活》。
【①“巴洛克”,原指17世纪初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过分强调雕琢和装饰奇异的艺术和建筑风格。】
在以下这部充满悬疑和创意的作品里,他指出我们未必能找到太阳系外的生命。就算找到了,还需要有人愿意为了保护它而抗争……
祖索呼叫她时,玛格丽特·汉德森·吴正操控着底格里斯狭谷深处的传感替身①。她的队友接二连三地放弃了,只有她留了下来,在跨度不到百米的光滑的蔷薇色悬崖之间下降。
【① 作者设想出来的一种探测型生物机器人,操作者可远程操控它们,使其代替人进入危险的环境进行活动。】
一层层共生的真空菌落组成了岩层,内里镶嵌着同一物种的数百种变体。岩层里处处伸出亮红色的鞭毛。这些共生的生物体堆积在她身下,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目前仍没有传感替身或探测器能到达底格里斯峡谷的底部,最接近之处离谷底尚有三十多公里之遥。硫化铁的细小微粒、蜕落的细胞组织和排泄的碳合物颗粒以及一些挥发物形成了一层薄雾或是雪雾,真空菌落堆积成一个个节点和复杂的脱氧金属晶体,在超导的作用下,形成一片广域的电磁共振,有如巨人缓缓跳动的脉搏。
这些现象干扰了操作员与传感替身之间的远距联系。那一刻,玛格丽特正体验着小小传感替身的微波雷达发回的三百二十度全息视像,感受着恒久作用于它外壳上的真空拖曳感。还有那极度寒冷的气息。那地方仅有绝对零点以上三十摄氏度的气温,四周散发着真空雾的混合味道(就像烧着的糖、炙热的橡胶和焦油)。传感替身突起的喷嘴在下降瞬间喷出的氢气,以维持相对于崖壁的方位,它的触须缩回到岩钉旁的一个密封球里。之后,她的知觉回到了操控台上的身体,四周暖和、漆黑,眼前浮动着光的幻影,当通话器寻找着可用的波段时,耳机里传来一片白噪音②,锁定——砰——她回来了,正贴着凹凸不平的粉红崖壁向下坠落。
【② 物理学专有名词,用以掩盖令人心烦的杂音。】
警告声消失了,全息视像里闪烁着一排白色的星星。副手斯林·凯伦依在她耳边说道:“有人找你,头儿。”
玛格丽特把警报器和耳机关掉。她已到达上次标记地点以下一公里处,在放置遥感中断器之前,她希望降得尽可能的深。她控制传感替身顺着长轴心旋转,增强了微波雷达的波幅。下方,远处有一些从崖壁表面伸出的突起物,像是脑珊瑚状的土丘和杂乱无章的柱状矿体。此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团团的有机物,可能是——
警报声再次响起。斯林没有理会她的沉默。
玛格丽特咒骂了一句,向着悬崖俯冲下去。她展开传感替身的触须,用黑色的钢锥将岩钉摁入红岩里,就像是巨人的舌头冻僵在冰块旁一般。岩钉的钉柱自动发射出去。反作用力令小小的传感替身沿着长轴翻转,直至喷出气体才稳住身体。和传感替身的连接很不稳定,断断续续的,最后,完全被切断了。玛格丽特按下开关,将操控台移近座椅,把面罩从脸上移开。
斯林·凯伦依正站在她面前,“祖索想和你谈谈,头儿。立马就得谈。”
这次的工作缘自一份秘密合同。不过科考队只有踏上殖民行星的旅途,才能获知任务的初始资料。不过工作报酬还算不错,在完成之后还能得到丰厚的奖金。当玛格丽特·汉德森·吴得到勘测的合同后,她几乎把上一份工作中的同伴都带了过来,她心存着微弱的愿望,希望这会改变她家族的命运。
盖纳派提是颗新的殖民行星,由联邦中两个最古老的显贵家族建立。它拥有标准的构造,功率为十亿瓦特的X射线激光挖空了一颗小行星的玄武岩核心,通过自转,在中空的工厂和尾部巨型反应引擎的内表面提供0.2G的重力。它的AI(人工智能)系统出租用于资料分析,精炼厂利用蔗糖和含油的葡萄种子合成特殊的塑胶。通过这些商业活动,这个新殖民行星获得了足够的收入,以维持支付联邦交易所的建设贷款利息,但却不足以吸引新公民和工人的加入。它的建设仍然没有完成,其人口还达不到预期最佳人口数的三分之一。
而它年轻的行星议会不仅鲁莽自大,还渴望着从他们的家族中获得独立,它押下了很大的赌注。他们急于打造一个传奇。
八十年前,一项化能自养的真空菌体加速进化实验被安排在库柏行星带外缘的一颗小行星——恩奇小行星上进行。这项实验由一家在木卫三上注册的地质公司操作,而它的秘密股东却是地球上的某个大国。在那段时期,公司和地球上的政府尚不被允许在库柏行星带上进行活动,外层空间同盟已言辞激烈地作出了声明。后来,这个势力颇大的同盟在静战①中被消灭,但战争同时也摧毁了那次实验的所有记录。甚至那个大国也消失了,它被合并到太平洋共同体之中。
【① 作者设定的一场星际战争的名字。】
库柏行星带含有5万颗直径超过100公里的小行星,还有数十亿颗更小的,它们的轨道甚至超出了海王星和冥王星的轨道。那颗实验小行星安奇——以巴比伦人的创造之神所命名——就是其中之一。它已经成为传奇,被誉为儿童的仙境、幽灵彗星或是僵尸驾驶的海盗船,又或是水手们想像中的天堂。
静战结束四十五年后,有个数据修复者获得了足够的信息,推算出恩奇神秘莫测的轨道。她把资料卖给了盖纳派提。这批殖民者将天王星的深空望远镜租用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证实了那颗小行星确实在它该在的地方,而此时它已远离太阳超过70亿公里。
资料就只有这么多。那个实验可能刚开始就已夭折,但也极有可能使盖纳派提在交易所中赚取惊人的利润。当然,玛格丽特和其余的科研组只能得到他们的酬劳和奖金,而且还要扣除空气、食物和水的花销,以及用临时凭证在殖民地商店里购买的一切物品。那些合同工人甚至连这些都没有。像联邦中每一个殖民行星一样,盖纳派提的社会结构类似古老的希腊共和国,由居住在行星内部仙境般的风景区里的全体公民共同管理,并由合同工人负责他们的起居饮食,而那些工人,却只能住在林荫大道下的地下室和行星岩表中的隧道里。
在漫长的旅程中,科考队只得到最低的报酬,远低于在农场和精炼厂工作的非熟练工,甚至连公民家中的佣人都不如。他们的食物也不足,因为有太多的可食用物被用于合成可供出口的生化药剂。基本定额外的食物贵得惊人,而且盖纳派提的行星议会还恶意操控价格。当盖纳派提到达安奇,科考队的合约开始生效时,食物的价格也随之飙升。那些工人和家仆突然发现,除了一丁点的酵母粉之外,他们什么都已买不起了。怨恨和不满发展到冲突乃至血腥的打斗,直至一场小型的骚乱,但最终被那些“小白鼠”——盖纳派提的联邦密探——施以催泪瓦斯镇压。玛格丽特不得不停下紧迫的工作,去保释手下的几名队员,她严厉地斥责他们,威胁说要扣除所有人的奖金。
“我们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有人说道。
“别傻了。”玛格丽特朝他说,“是公民在背后挑拨工人反对科考队,令双方无法抱成一团,而且还通过抬高食物价格牟取暴利。目前还能吃上可口食物你该感到高兴,别再惹是非了。”
“可他们在骂你,头儿,”那人说道,“说你是——”
玛格丽特瞪着他。她站在椅子上面,不过即便如此,她比这群瘦高的外空间人还要低上一头。她说:“我自己会反击。这是我的一贯作风。想想你们的奖金吧,别胡闹了。我们一定会拿到奖金的,我向你们保证。”
她说得没错,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矿脉。
在遥远的过去,恩奇曾遭受过一次撞击,它被熔化成两大团物质和数千块的碎片。一块单独的碎片仍然留在它的轨道上,控制实验的AI系统就安装在这颗小卫星上。其他碎片被它们微弱的重力场牵引在一起,但在聚结完成之前就已冷却,在小行星凹凸不平的赤道上留下了一条巨大的裂缝——底格里斯峡谷。
玛格丽特的勘查组发现了真空菌体在峡谷的最深处广泛扩散,它们从硫和铁的氧化反应中汲取能量,将碳化物转换成有用的有机化合物。有些菌体看上去像是贝壳和薄片,另一些则宛如叠在易碎的花瓶和灯罩上的薄薄的丝巾,还有些像是一排排的风琴管,它们混杂一起,酷似精心编织的花边。其中一些以别的真空菌体为食,外壳慢慢增大,吞噬掉其他菌体。还有一些如同寄生虫一般,将缠绕的管道插入牺牲者的体内。吸水菌体通过还原氧化硫,将珍贵的水分转换成能量,长出一层层的派生疣。还有一些真空菌体横跨数百米,称得上是太阳系里已知的最大原核生物群落。
仅仅经过八十年的加速进化,这些神奇的野生物种便战胜了寒冷和黑暗。它们拥有哺育数十亿人的潜力。是的,科考队会得到他们的奖金,而盖纳派提的公民将成为亿万富翁。
玛格丽特投入了所有的闲暇时间,使用传感替身对矿脉进行勘查,逼迫手下的队员克服困难,不断穿透到峡谷深处。尽管心中不愿承认,但她的确爱上了这矿脉。她也乐意亲自前往探查,不过,就像大多数殖民地一样,盖纳派提人不喜欢他们的工人到那些他们不会涉足的地方。
显然,这个实验已远远超出它的预期参数,但没有人知道原因。负责监管的AI系统在三十年前就关闭了。虽然它的质子裂变管道依然发出辐射,但上面已被那些由它操纵进化的生物体所覆盖。
AI系统的任务并不复杂。数十种缓慢生长的化能自养菌被引入这个含有丰富硫化物和二价铁的峡谷,从而衍生出数以千计随机产生的变种。大部分物种都没能生存下来,每隔一百天,少量发育良好的物种经过取样和变异,重新引入到峡谷里生长,这个循环周而复始地进行。
不过,AI系统选择的只是快速成长的,而不是善于扩大自身领地的物种,科学家们对这是否会令矿脉产生出意料不到的物种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极少数人相信这仅仅是因为加速了进化过程。在适宜的条件下,许多地球上的菌种每二十分钟就分裂一次,而且其中有些物种在不到五天或是三百六十代之内,就从抵抗杀菌素进化到以杀菌素为食物来源,不过那仅仅是一种生化适应的表现。而现在,观察结果显示峡谷里真空菌体的最快裂变速率还达不到一天一次,这是十分奇怪的,惟一的解释是:自从矿脉播种以来,进化过程已经超过三万代,同样的进程人类花了五十万年。矿脉的进化过程相当于人类由尼安德特人①进化到现代人的过程。
【① 旧石器时代广布于欧洲的猿人。】
玛格丽特的研究组在矿脉中进行调查和取样有一个多月了。种群分析表明他们只鉴别了不到十分之一从原始物种中衍生的菌体。而现在,纵深雷达显示出在底格里斯峡谷最深处未被调查的区域里发生了变化,但传感替身还未能到达那地方。
在上一次研讨会中,玛格丽特指出这一点:“我们在通过不完整的信息作出臆测。我们并不完全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抽样表明,离地表越深,杂交体就越多。峡谷的最深处可能会有数以千计的物种。”
欧派尔·金里德,基因组的主管,在房间后面懒洋洋地说道:“我们并不需要了解一切。花钱请我们来不是干这个的。我们已找到一些比现有商业菌体更好的物种。盖纳派提人可以从中获利,我们也能得到全额奖金。谁还关心它们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生物化学组的主管阿恩·内维达说:“在座的都是科学家。我们的价值在于发掘事物的内在规律。你们那套神秘的实验装置难道仅仅用于栽培测试吗,欧派尔?若是如此,我很失望。”
基因组在盖纳派提的地表上安装了一套实验站,但其他人都没有进去过。
欧派尔微笑着:“无可奉告。”
这引起了一片叫骂和嘘声。科考队早已疲惫不堪,房间里不仅酷热难熬,通风还不好。
“资料理应公开,”玛格丽特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难道你想赚点额外的奖金,欧派尔?”
房间里顿时怨言四起。依照传统,当任务完成后,每个参与科考的科学小组将平分所有的奖金。
欧派尔·金里德是个聪明人,事业也很成功,只是脾气有点乖戾,仿佛对一切都觉得不如意似的。他对自己的手下管理严格,但很快发现除了这些手下,谁都不买他的账。玛格丽特是他天生的嘲弄对象,这个来自地球、肌肉萎缩、必须服用药物才能在微重力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小侏儒,总是不合时宜地吹毛求疵。
他一脸轻蔑地盯着她,说道,“我对这次会议的气氛感到惊讶,玛格丽特博士。全是毫无根据的草率推断。我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听到的尽是废话。我们被雇来是作出结论,而不是编造什么臆测的。但当我们需要样本时,从你的小组里听到的却是一派托辞。我认为这本是件简单的事。如果你的传感替身达不到要求,那就应该使用机器人。或者派人下去亲自采集样本。你们获取的物种我都检验过了。根据我的最新发现,我需要更多的样本。”
“机器人同样需要传输中继器。”斯林·科伦依指出。
奥尼·希金斯说:“如果将它与人脑联接,那是肯定的。但我认为不需要用人来控制。只要给它们编好程序——下去、采集样本、返回——就这么简单。”她是解开AI系统密码的电脑组主管,也是欧派尔·金里德的一个助手。
“不管是否被遥控,传感替身都失败了,”玛格丽特说,“机器人并不比它们聪明。我也希望能亲自下去,但行星议会依照惯例禁止了这种做法。他们害怕如果我们脱离了监视,说不定就会弄出什么事端来。”
“小心点,头儿,”斯林·科伦依轻声警告说,“‘小白鼠’肯定在监听着呢。”
“我不怕。”玛格丽特说,“我一直在客气地提出请求,可就是没人理。我们一定要到下面去,斯林。”
“当然,头儿。但因煽动而被捕可不是个好主意呀。”
“在较高的崖壁上有些极具价值的物种,”阿恩·里维达说,“正如你所说,这些东西有巨大的商业价值,欧派尔。”
拥挤的房间里响起交头接耳的赞同声,矿脉会让盖纳派提成为太阳系外围星系中最富有的殖民地。由于缺乏固定碳①,该星系的扩展一直受到限制。即使是一个直径十公里的小型彗星核,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含碳物质,即含有五千万吨碳,而且大部是甲烷和固态一氧化碳,表面覆盖着长长的烃链。问题是绝大部分真空菌落仅能通过各种各样的光合作用汲取太阳能,将碳合物转化成有机物质,因此它们只能生长在小行星的表面。至今为止,仍未有人在小行星内部培育出能利用其他能源高效繁殖的真空菌落,不过,这种情形正出现在矿脉里加速进化的生物群体中。它不仅能使库柏行星带得到充分开发,还将惠及遥远的奥特星云。这一发现的价值无可估量。
【① 煤去掉水分、灰分、挥发物所剩下的物质被称为固定碳。】
等议论声平静下来,阿恩·里维达补充道,“当然,只有在矿脉菌落经过完全测试之后,我们才可得知它的商业潜力。你觉得呢,欧派尔?”
“我们小组对商业潜力有自己的看法,”欧派尔·金里德说,“我想你会发现在这里我们才是成功的关键。”
生化组和勘测组的人纷纷发出讥笑和嘘声。房间里两派阵营泾渭分明。
玛格丽特看到她的一个组员掏出一把锋利的螺丝起子,她抓住那人的手用力按住,直到他痛叫起来。“让他吹嘘去吧。”她对那人说,“别忘了我们都是科学家。”
“我们都听说了在峡谷深处有更多的物种,但却似乎无法到达。这不得不令人怀疑……”欧派尔说道,稀薄的上唇向上弯曲,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态,“有人在消极怠工。”
“传感替身在峡谷上层运作良好。”玛格丽特说,“我们正绞尽脑汁令它们在更深的地方工作。”
“但愿如此。”欧派尔·金里德说着站起身来,他的手下也站起来围在旁边,“我要回去工作了,你们也该走了。尤其是你,玛格丽特·汉德森·吴博士。或许你该去照看你的传感替身,而不是空想着没有用处的远征。”
研讨会在一片喧哗中结束,不仅毫无收获,还使这群科学家分裂成敌对的阵营。
“这是欧派尔的阴谋,”会后,阿恩·内维达对玛格丽特说。
他是个友好、热情的男人,个子甚至在外空间人中也显得高挑,而皮肤则像铁轨般光滑。他在玛格丽特面前弯下身子,似乎想缩小两人之间悬殊的高度,说:“他想成为一名盖纳派提公民都快想疯了,连思想都和他们一样了。”
“哼,我们哪个不想成为公民?”玛格丽特说,“谁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用手指了指四周:拥挤的酒吧间,剥落的石墙,低矮的天花板,刺眼的灯光,溅洒出的啤酒发出的恶臭,还有如沙丁鱼紧贴的人群。她的父母也曾是公民,当然,那是在他们的噩运到来之前。她不是想找回往昔的光辉——那些日子几乎已在记忆中磨灭——她要的不止这些。
她说道:“盖纳派提人睡的是高床软枕,吃的是真正的天然食物,还有时间消磨在愚蠢的游戏上,而我们却在苛刻的经费预算和艰苦的环境下替他们工作。这矿脉是个世纪大发现,阿恩,可上帝却眷顾着那帮不思进取的家伙。工作由我们完成,桂冠与荣耀却落在他们头上。”
阿恩笑了起来。
“喂,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事实是我们并未获得预期的成功。”阿恩叹了口气。
玛格丽特沉思着说:“欧派尔是个混蛋,但也是个聪明人。他正好在恰当的时机击中我的要害。”
传感替身失事的次数在直线上升,盖纳派提的繁殖农庄①也达到了临界状态。一旦损失超过繁殖能力,这次勘测的规模将会被大幅缩小,储备的传感替身也不得不投入使用,这是盖纳派提人玩不起的赌博。
【① 专门生产传感替身的部门。】
于是,那次充满火药味的研讨会过后的一天,玛格丽特在新一轮的勘测中被召回,她被迫向盖纳派提行星议会的主席作出解释。
“我们对你的勘测进度很不满意,吴博士。”祖索说道,“你做出了很大的承诺,可成果却微乎其微。”
玛格丽特狠狠地瞪了欧派尔·金里德一眼,他却对她微笑。
欧派尔显得风度翩翩,上身是镶着金边的、洁白的束腰外农,下面也是一条白裤子。他满头油脂,精心修剪的指甲还抹上了一层将光线折射出彩虹的东西。而玛格丽特刚从操作柜里出来,穿着一身松垮、邋遢的灰色工作服。黏稠的电解液粘在她的手脚和剪得短短的头发上,腋窝和胸脯下还散发出一种酸腐的臭味。
她强抑着怒火,说,“我已在每日例报中说明了我们遇到的困难。进度是很慢,但却是有成效的。我刚在上次基准点下一公里处建立了一个中转站。”
祖索摆摆手。他懒洋洋地倚在一张蓝胶椅上,身上穿得很少,像海豹般光滑、臃肿。他的头又圆又秃,五官挤成一团,看上去就如拇指压在鸡蛋上留下的印记。殖民地的律师坐在他身后,是位高雅、沉默的女士,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套装。玛格丽特、欧派尔·金里德和阿恩·内维达坐在一排矮凳上,在祖索的权威之下显得甚为可怜。在他们后面,六七个仆人站在草坪边上。
祖索的住处四周围绕着一片由无花果、常春藤、竹子和快速生长的印度榕树搭就的棚架。住宅区的草地沿着山坡蜿蜒向上,草坪、花园和新近栽种的树木点缀其中。航空器在外面翱翔,保持着原色的三角钻塔绕着失重的轴心旋转。正上方,如巨犬般的猛犸象在倒挂着的、鲜绿的田野里放牧。住宅区延伸至一个直径三公里的环形湖泊及其防沙栏,这湖泊与一片广袤的农田占据了殖民行星的内表面。周围是一片片田地,种植着供公民们享用的小扁豆、小麦、甘蔗、马铃薯、大米和珍稀的蔬菜,还有一望远际、供应给生化工厂和发酵槽的甜蔗、含油植物。
祖索说道:“尽管勘测组一事无成,但我们还是获得了所需的东西,这得感谢欧派尔博士的努力。同时也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
玛格丽特瞥了阿恩一眼,他耸了耸肩。
欧派尔·金里德笑意更浓。他说:“我的小组已经查明了那里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变种。那些真空菌体产生了交配行为。”
“我们知道它们是如何交配的。”阿恩说,“它们还能怎么进化?”
阿恩的小组已展示过真空菌体可以通过鞭毛和在细胞或菌丝里长出的毛细管道交换基因物质。这有点像具有抗菌素抗药性的基因在地球细菌中扩展的方式。
“我指的不是基因交换,而是基因重组。”欧派尔·金里德说,“请允许我详细解释。”
当欧派尔在他的数据记录器中调出表格、示意图和照片时,林间的空地上摆满了一块块彩色的平面显示板。
尽管怒气未消,玛格丽特依然很快就沉浸在那源源不断的数据流里,思维随着欧派尔·金里德简略的说明而飞快转动。
这不是通常的交配繁衍。它们没有雄雌之分,甚至在互补的杂交菌种里也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通过入侵其他菌体并在其中繁殖后代的物种。这种情形玛格丽特已见过多次,但之前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寄生菌。经过欧派尔的解说,她知道它不仅仅只是“吸血鬼”那么简单。
接着是一连串照片和从漫游的传感替身拍摄的数百小时录像中选取的片断。此时显示的是满布在峡谷勘测区域里的黑色壳状菌落。镜头用了快速播放。壳状菌脉动着扩展出不规则的躯体。在生长过程中,它剥落下细小的微粒。玛格丽特眼前的影像旋转着拉近其中一颗脱落物,少量细胞被包在富营养物质的管子里。
数百万个这样的“包裹”飘浮在真空中。假如有一个落在宿主菌体上,它就将所承载的基因物质注射到宿主的细胞里。影像放大到其中一个细胞。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链的混合体在细胞内部如杂乱无章的蛛网般交织。细胞壁的一部分分裂开来,一个外包水合球蛋白和生化酶的DNA包裹插进里面。这小团物质含有寄生菌体与它先前宿主的染色体组。它附着在蛋白质链上,顺着长满触突的微型管道盘绕,直至融合到宿主细胞原有的DNA螺旋链中。
寄生菌体拥有将遗传物质链裁成不定长度的化学酶。这些经过重组的细胞包含了前后两个宿主的遗传信息,而入侵菌体的染色体组则像插入符一样镶嵌在原有的基因序列里。
随着细胞的复制,这个过程不断重复,DNA链不时地缠绕和解开。这是个天然和随机的过程。大部分复制出的细胞所包含的基因副本是不完整且非互补的,从而丧失了活动能力。但每一千个细胞中总有少量的能在复制中存活下来,而当中又有极少的细胞比它们的母体更有活力。它们由少量细胞生长到一小片菌体,最后从被它们植人的母巢里破体而出。一连串照片显示出这个转化进程在实验室里的每一个阶段。
“这就是我之前没有公开资料的原因。”欧派尔·金里德说,影像在他周围渐渐消隐。“我必须通过实验确保我的理论是正确的。因这个程序非常繁琐,我们必须观察数以千计的嵌合菌体,直至获得一个从母体中长出的物种。”
“一个非常奇特的繁殖过程。”阿恩说,“父代菌体死去,以使后代可以活下来。”
欧派尔·金里德露出微笑,“它比你所想的更令人惊奇。”
接下来显示的是同一个种群,此时可以清楚见到它已被寄生菌体侵入——星星点点的黑斑夹杂在它的桃色表面上。影像再次快进。那些黑斑变得更大,然后融合一起,剥落下一堆微粒。
“一旦那嵌合物破体而出,”欧派尔·金里德说,“寄生菌体的基因——它已被复制到宿主菌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就会激活。宿主菌体的细胞将被转化。这非常像是一种RNA(核糖核酸)病毒,只是这种病毒不仅只破坏组成宿主细胞的蛋白质和RNA,还接管了整个细胞。现在这个循环已经完成了,寄生菌体剥落的微粒将会依次感染新的宿主。
“这就是进化的动力之所在。在一些被感染的宿主里,寄生菌体的基因组被阻止激活,宿主开始抵抗感染。进化的压力迫使寄生菌体进化出一种新的感染变种,接着宿主又产生了抗体,于是不断循环下去。而同时,宿主菌种又从经过加速生长选择的新的基因重组中得到改善。这个进程是随机的,但却一代一代延续,而且发生的比例很高。我估计每隔一小时就会产生数百万个重组细胞,虽然或许只有屈指可数的一些细胞能够存活下来,而当中也仅有极少数在繁殖速度上明显超过上一代物种。但这足以解释我们在矿脉里所鉴定的种类繁多的基因图谱。”
阿恩说:“你知道有多久了,欧派尔?”
“我今天上午才将发现汇报给行星议会。”欧派尔·金里德说,“这项工作异常艰难。我的组员不得不在严密的防护下开展工作,使用了第四级密封技术,冒着一直存在的失去正常免疫反应能力的风险。”
“晤,当然。”阿恩说,“我们还不清楚那些脱落微粒会怎样感染整艘飞船。”
“没错,”欧派尔·金里德说,“所以这个矿脉很危险。”
玛格丽特轻蔑地哼了一声,高声说:“你测试过那些脱落微粒能存活多久吗?”
“我们收集了大量关于细胞芽孢的存活的数据。有很多能在接近绝对零度的真空里生存数千年。因此根本没有必要……”
“你不想麻烦而已。”玛格丽特说,“我的天,你想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把矿脉毁掉。真是没有脑子。”
对于科学家来说,这是最严重的污辱。欧派尔·金里德涨红着脸,但在他反唇相讥之前,祖索抬了抬手,两人顺从地安静下来。
“行星议会已经投票裁决,”祖索说,“显然,我们得到了所需的东西。这矿脉被确定存在着危险性,它必须被毁掉。欧派尔博士提出了一个适当的建议。我们会破坏氧化硫的循环过程,从而杀死矿脉。”
“但我们不知道……”
“我们尚未发现……”
玛格丽特和阿恩同时开口。祖索再次抬了抬手,两人又沉默下去。
祖索说:“我们已经分离出了有价值的商业物种。当然,我们不能使用分离出来的菌体,因为它们的每个细胞中都含有寄生菌体的基因。但我们可以用人工合成有用的基因序列,并将它们接合到现有的商业真空菌体里,从而改善品质。”
“我不同意。”玛格丽特说,“这是个独一无二的结构。像这样的进化几乎不可能重演。我们必须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或许可以发现清除寄生菌的方法。”
“分离也不大可能做到。”欧派尔-金里德说,“我们无法通过基因治疗将寄生菌从宿主细胞中清除,因为它们隐藏在宿主的染色体里,在组成矿脉的数以亿万计的细胞中,每一个都有不同的模式。不过,我们可以轻易制造出一种污染物,中止所有矿脉菌落的氧化硫新陈代谢。”
“制造已经被授权。”祖索说,“它只需——你是怎么说的,金里德博士?”
“我们需要大量的污染物,因为矿脉中的生物量非常巨大。最少要用数天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天。”
“我们尚未完全地研究过它们,”阿恩说,“所以还不能确定它们是否会有传染的危险。”
玛格丽特表示赞同,但就在她要补充反对意见之前,她的耳机震动了一下,传来斯林·科伦依带着歉意的声音:“有麻烦,头儿。你最好马上来。”
勘测组的队员陷入了混乱,峡谷里更是像一团乱麻。玛格丽特更换了三次传感替身,才找到一个可供她使用的。传感替身在她周围焦躁地摆动、急转,仿佛身上触到了强烈的电流,而不是以虚拟的自由落体方式在真空中飘浮。
这里离地表有四千米深,氮冰组成的岩壁上稀稀疏疏地点缀着些黄色与粉色的花纹,这些花纹顺着硫磺和有机污染物的脉络生长。真空雾的味道非常浓烈,玛格丽特的嘴唇和舌头像是覆盖着一层燃烧的橡胶。
她看了看四周,一个传感替身朝她冲了过来。它速度极快,在人字形的氮冰上反弹前进,当它竭力稳住身体时,推进器喷嘴来来回回地急转着。
“妈的。”它的操作员吉姆·尼埃尔在玛格丽特的耳机里骂道,“对不起,头儿,这已经是第五次了,现在这一个也完了。”
在峡谷对面数百米远的地方,两个黑点翻滚着坠下深渊。玛格丽特眼前的视像开始从全彩变成黑白,接着一片黑暗,然后又恢复正常。她说:“有多少是这样?”
“几乎全部都是。我们正在高处操作着传感替身,但一旦让它们下降,它们就如同着了魔般转个不停。”
“将几个传感替身赶到上面去,在样本采集点那里集中。我们要对它们进行解剖。”
“没问题,头儿。你还好吧?”
玛格丽特的传感替身突然头上脚下地颠倒过来。她无法再控制它的平衡。“恐怕不太好,”她说,传感替身的喷嘴闪了一下,伴随着一股气体,传感替身向着深渊坠落下去。
这是段疯狂的旅程。传感替身喷射出所有贮存的气体,如箭矢般不断加速前进。珊瑚般的岩层一闪而过,然后是一段由嗜硫菌体组成的长长的“人行道”。传感替身在两旁狭窄的崖壁上来回碰撞,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
玛格丽特丧失了控制权。她成了一个无助但兴奋的“乘客”。她经过了自己放置中继器的地方,然后继续往下坠落。与传感替身的联接开始断裂。她失去了所有的本体感觉,对于一个翻滚坠落的传感替身来说倒是件好事。接着微波雷达也失去了信号,一条条光栅在失色的视域里来回闪动。那个传感替身不知怎样稳住了自己,头朝上脚向下地朝峡谷底部的未知区域直冲下去。玛格丽特瞥见岩壁迎面扑来,接着一切都消失了。她回到了真实,在沙发里汗流浃背,感到一阵恶心。
情况很糟糕。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传感替身都失效了。大多数都像玛格丽特那个传感替身一样坠入深渊。有几个在撞击中严重受损的被困在矿脉菌落群中,而且派往拯救它们的传感替身也都失去了控制。显然,某种感染过程侵袭了它们。
玛格丽特获得了几具由维护机器人收集的传感替身尸体,她命令重新聚集幸存的传感替身,让它们保持在真空菌体增生扩散的那部分峡谷的上方。尔后,她回到在圆顶地下室里的套间,等待着行星议会的召唤。
行星议会取消了玛格丽特的合同,理由是表现失当和可能的煽动性行为(在研讨会时的议论已被记录)。她被从套间转移到地下室底层的杂物房,工作岗位也换到了田里。
她想起了她的父母。
她以前来过这里。
她想起了矿脉。
她无法将它舍弃。
她要尽最大可能挽救它。
斯林·凯伦依一直将最新的进展告知她。勘测组和他们的传感替身被限制在峡谷的上层活动。由欧派尔·金里德率领的考察队正在峡谷深处开展调查——他取得了议会的信任,而玛格丽特却做不到——不过就算发现了什么,他们也不会把信息告知其他的科考小组。
阿恩·内维达来找她时,玛格丽特正在瓜田里忙活。农作物在横跨土层的培养液管道里蔓生,头顶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炽亮的灯管。这里非常热,还有一股下水道污水的臭味。一群群的小黄蚁到处都是。玛格丽特把她的裤脚扎进袜子里,戴着一副绿色护目镜,正用一把精细的刷子将花粉涂抹到西瓜花蕊的柱头上。
阿恩在长排的农作物间跳跃前行,宛如一个被栅栏围住的一心想逃跑的稻草人。他只穿了条黑色紧身短裤,一条网状皮带挂着他的钢笔、银色的小物件和一本记事簿。
他说道:“他们一定恨死你了,把你弄到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得工作,阿恩,否则就要挨饿。我不会介意,从小我就在农田里干活。”
严格来讲,她说的不太正确。她的父母都是生态工程师,不过他们的命运也是毁在这上面。
阿恩兴奋地说:“我是来这儿拯救你的。我可以证明那不是你的错。”
玛格丽特直起身子,一只手抚着后腰酸楚的痛处。她说:“那当然不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阿恩跳将起来,两只露出长脚趾的光脚轮流抬起。那群蚂蚁发现了他。他的脚趾头好像变成了手指,蜷了起来,和脚板形成几乎直角,看起来就像是猩猩的脚。
“蚂蚁部落有点像人口激增的社会,”她说,“在这里,我们也正处于扩张与最终稳定下来之间的中间阶段。如果生态系统是完善的,我们将会很顺利地保持循环。”
阿恩又跳了起来。他右脚灵巧的大脚趾从左脚脚底下拂去一只蚂蚁,“看来它们要把我拖进生态循环,我想。”
“我们都在循环里,阿恩。农作物用污水灌溉,然后成为我们的盘中餐。”玛格丽特看到她的上司正从另一块农田里朝他们走来,她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谈话。收工后到宿舍里找我。”
玛格丽特的新住处仅能容下一张吊床、一个衣柜和一个带马桶的盥洗室。砖墙上不均匀地抹上一层暗绿色纤维涂料。在圆形舱门外传来路人持续不断的噪音。尽管玛格丽特装上了过滤网,空调里依然透着一股焦油与甲酮的臭味。在吊床上方的支架上,她挂了一幅纽约城的航拍照片——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四周的墙壁上还贴着打印出来的矿脉图片。除了照片之外,还有几件衣服塞在衣柜里,一株吊兰挂在紫色的衣架下,这房间显得相当简陋。
她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可以在五分钟内收拾好行装,作好进行下一份工作的准备。
“这地方可能有窃听器。”阿恩说。他倚靠在门上,啜饮着银瓶里的杜松子酒,视线落在四周拼接起来的矿脉全景图上。
玛格丽特坐在吊床边,显得紧张、兴奋。她说道:“窃听器无处不在。我想让他们听到我不是个罪人。把你所知的告诉我。”
阿恩望着她,“我检查过你送回来的传感替身。我并不确切清楚自己想找什么,但令人惊讶的是,令它毁坏的原因一目了然。”
“感染。”玛格丽特说。
“嗯,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染。根据病原理论,我们将目标锁定在神经系统。在大脑里我们发现了损伤,而且总是在同一区域。”
玛格丽特检查着阿恩带来的j三维彩色断层全息图。在切开的小脑下端有一个黑色的小气泡,损伤正好位于视觉焦点的前面。
“所有的传感替身都一样。”阿恩说,“我们找了几个样本,将DNA取出,对它进行了排序。”阿恩展开一张由数千个彩色圆点组成的栅格图,然后将另一张图叠在上面。所有的圆点都排列一致。
“看来和欧派尔的寄生菌相当吻合吧。”玛格丽特猜测说。
阿恩咧嘴笑了笑。他的笑容很迷人,使他看上去像个热情的大男孩。“当然,我们首先对它进行了比对。结果是吻合的,接着我们又比对了矿脉菌体基因库,结果是部分匹配,欧派尔的寄生菌几乎染指了矿脉里所有物种的DNA,但这个(他伸出长长的手指戳在全息图上)却完全没有。它寄居在大脑的这个特殊部位,并且令传感替身做出了你所见到的行为,这仅仅是一次碰巧。”
“或许这不是偶然的变化,”玛格丽特说,“或许矿脉菌体要利用传感替身。”
“你这是目的论①。”阿恩说,“别让欧派尔听到这话。他会用这来对付你。这是进化。是自然选择操纵的结果。没有设计师,也没有安排者。总之,在AI毁坏之后,没有什么东西在控制它的进化,它只是将生态系统向着更高效的硫氧化过程推进。不止如此,玛格丽特。我另外还做了一些实验,将铝箔片暴露在安奇的轨道上,结果发现到处都有剥落微粒。”
【① 目的论:对自然现象的设计或目的的研究。】
“那么说欧派尔是对的。”
“不,不。我所找到的剥落微粒都失去了生存能力。我做了更多实验。它跟细菌孢子不同,当与母体脱离后,那些剥落微粒依然具有新陈代谢活性。而它们并没有保护壁。它们没有理由需要保护壁,不是吗?所以它们只能存活几分钟,不管是否落在了新宿主上面。太阳的辐射可以轻易将它们撕裂。只要百亿分之一瓦的紫外线就能杀掉它们。感染不再是个问题。”
“那么它不会感染我们。”玛格丽特说,“真空菌体和传感替身像我们一样,拥有同样的DNA密码,来自地球的所有东西都如此,只不过,它是以人工方式写人核甘酸碱基的。矿脉根本没有任何危险,阿恩。”
“唔,不过在理论上,它可以感染所有人工设计的真空菌体。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改变真空菌体的DNA碱基——那得花多少钱?”
“我知道什么是感染,阿恩。毁掉我父母设计的生物群落的霉菌是被某个人或某些东西带进来的。可能是通过衣服,也可能是皮肤、内脏,要不然就是货物。它在一切有纤维细胞壁的生物里生长。每一株农作物都被感染。农田被一片巨大的灰色霉菌覆盖;空气中遍布着孢子。它没有感染人类,但有数百人死于过敏反应或呼吸衰竭。最后,他们被迫排出了所有空气。之后我的父母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阿恩安慰地说:“人生就是如此。我们都靠信誉过活。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玛格丽特没有抱怨,她说:“矿脉是珍贵的资源,而不是威胁。你看待它的方式就像欧派尔·金里德一样,都是错误的。我们需要生物多样性。我们的生物圈必须保持复杂化,因为单一的系统容易被感染和破坏,而矿脉的复杂度还不到地球生物圈的百分之一。如果我父母设计的生物群落有更复杂的生物多样性,那些霉菌将无法找到立足之处。”
“有些东西我倒是不需要的,”阿恩用右脚的趾头摩擦着他的左脚踝,“比如这些蚂蚁。”
“呵,我们不清楚这些蚂蚁有没有特定的作用,但我们需要多样化,它们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首先,它们帮助土壤透气,这促进了土壤里的有机物形成多样性。在地球的森林中,每一克土壤都含有一百万种不同的微生物。而我们能够利用的还不到一千种。而在真空菌体里甚至连那数目的十分之一也没有,而且农场还采用单一栽培的方式来培植它们,这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生态系统。这也是在地球上的绿色革命在21世纪失败的原因。但在矿脉里有数百种不同的物种。全是天然的,阿恩。你可以在一颗小行星上播种,一年之后便可去收割。盖纳派提人不会到外面去,因为他们拥有自己的草地、宫殿,还有丰富的物质享受。他们忘记了外层空间不是个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在库柏行星带里还有数以百万计的小行星。只要有一艘飞船和矿脉菌种,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安居乐业。”
在农田里工作时,她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行星议会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思考。
阿恩摇了摇头,“它们体内都潜伏着寄生菌体。所有来自于矿脉的物种都不例外。或许甚至还包括传感替身。”
“我们了解得还不够。”玛格丽特说,“在我和传感替身失去联络之前,我看到了峡谷底部的情形。一大片的生物组织,而且还有反常的温度梯度①。变化就是在那下面产生的,阿恩。那些寄生菌体会有用途,如果我们能控制它的话。导致免疫缺陷的病毒现在被用于基因治疗。欧派尔·金里德到过下面,他对自己的发现秘而不宣。”
【① 温度梯度:从一给定的参考点,伴随着在给定方向上温度变化的速率。】
“唉,不过这已于事无补了。他们已经合成了代谢抑制剂。我和有机生物组的主管有点交情。他说,他们已经把大部分的精炼设备投人抑制剂的生产。”阿恩拿出他的数据显示板,“他向我展示了他们如何安装它。这就是他们一直在下面鼓捣的工作,他们没有在勘测。”
“那我们要立即采取行动。”
“太迟了,玛格丽特。”
“我要召开一个会议,阿恩,我有个提议。”
大部分科考组都来了。欧派尔·金里德的小组成员一个也没出席。阿恩说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可能在给我们设圈套。”他对玛格丽特说。
“我知道他们在监听。那倒也不坏。我正希望将此事公开。如果你担心受到牵连,随时都可离去。”
“我是自愿参加的。就像这里所有人一样。我们都是科学家。我们都希望真相大白。”阿恩望着她,微笑着说,“你的目的不仅如此,我想。”
“我有自己的抗争方式。”旁边的人都在看着。玛格丽特补充道,“我们开始吧。”
阿恩让大家肃静下来,在进入关键议题之前,他向与会众人简单介绍了他对脱落微粒生存期的研究。几乎每个人都抢着发表意见。麦克风满屋乱转,有几次三四个人同时朝对方叫喊。玛格丽特让他们发泄着心中的怨气。有些人只是想记录下自己的抗议;但另几个关键的少数派则担心会失去他们的奖金,甚至被扣除合同上的报酬。
“失去金钱总好过失去我们的信誉。”奥力·希金斯手下的一名技术人员说,“信誉就是我们的生命。如果我们让盖纳派提成为一艘‘瘟疫船’,那所有人都不会再找到丁作了。”
房间里一片赞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玛格丽特静候声音平息,站了起来。她站在呈马蹄形分布的座位的中央,每个人都转身看着她,人数超过一百。他们的视线如阳光般落在她身上,令她倍觉坚强。一个麦克风飘浮着落在她面前。
“阿恩已经说明了感染不是个问题,”玛格丽特说,“问题是行星议会想把矿脉毁掉,因为他们想独占所发现的东西,阻止别人利用它。自始至终,我都持反对意见。我不是空间人。微重力不是我的自然生存环境。我不得不吃十多种不同的药来阻止钙从我的骨骼里流失,阻止我的循环系统衰竭和分泌失调,还有一切微重力对地球血统的人造成的伤害。在这里我不能生育小孩,因为他们会像我一样有生理缺陷。但除此之外,这里是我的家。像你们所有人一样,我也企盼享受成为公民所带来的好处,住在绿草如茵的街区,吃上天然的食物。然而,没有足够的公寓分配给每一个人,因为拥有殖民行星的公民控制了固定碳的生产。我们发现的真空菌种可以改变这一切。矿脉可能会是灾祸之源,但也可能给我们带来取之不尽的有机物。谁也说不准。我们现在只知道,此矿脉是独一无二的,而我们尚未对它完成勘查。如果行星议会毁掉了它,我们或许会永远失去了解它的机会。”
台下一片吹呼。有几个人站起来要发表意见,但玛格丽特没有理会。她想把话说完。
“欧派尔·金里德在峡谷底部做了些研究,但却没有公开在那里的发现。他可能不再把自己当作我们中的一员。他要用自己的科学声誉来换取公民权,”玛格丽特说,“但我们是不会认同的,会吗?”
“不!”人群高声喊道。
这时,“小白鼠”闯人屋内。
硬物的重击、白色的炯雾和尖叫声夹杂在一起。联邦密探手持长长的伸缩棒,其中一头非常沉重。他们像冲进玉米田的农夫一样冲向人群。玛格丽特与阿恩被几个惊慌失措的人冲开。两名技术人员将她拉住,领着她冲出了房间,闯入一条烟雾弥漫的走廊。阿恩正在走廊内,若隐若现,胸前紧紧抓住他的数据显示板。
“他们正准备施放污染物。”阿恩说道,他们迈开步伐向外跑去。
下降的走廊尽头是一排商店。人群正在打碎窗子。当他们穿过骚乱现场时,谁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们拐了个弯,人群的喧哗与玻璃的碎裂声渐渐消隐。玛格丽特大口喘着粗气,感觉双眼刺痛,鼻水直流。
“他们会要了你的命。”阿恩说。他抓住她的手臂,“我不能让你去,玛格丽特。”
她挣脱了身子。阿恩想再次抓住她。他个子虽高,但却不及她强壮。她走到他跟前,跳起来一掌击在他的鼻子上。
他坐了下来,血泡从鼻孔里冒出,眨动着双眼惊讶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泪水。
她夺过他的数据显示板,“对不起,阿恩,”她说,“这是我惟一的机会。我可能什么也找不到,但如果不尽力去作的话我会后悔一生的。”
当通话器响起时,玛格丽特正在远离殖民行星500公里的地方。“拒绝通话要求。”她对压力服说。她很清楚是谁在要求通话,她与此人无话可说。
从这个距离望去,太阳只是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在玛格丽特身后上方,盖纳派提长长的月牙状暗影悬挂在银河之前。头顶,在那个小小的运输平台引擎下面,恩奇正贴着一片闪烁的星群慢慢变大,像是个顶端上开了道大口子的粗硕的马铃薯。
运输平台正从那道凹槽上越过,如同迅速移动的光点。玛格丽特倏然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觉得自己会撞上恩奇,但运输平台的导航仪显示出她会从它的上方越过。我就要在行星旁经过,降落到平台上!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微笑起来。
“对方具有优先权。”她的压力服说。它的声音就像玛格丽特的母亲,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女低音。
“拒绝。”玛格丽特再次命令道。
“对不起,玛格丽特。你知道我做不到。”
“它说得没错。”另一个声音说。
在压力服将名字显示在头盔的面罩板之前,玛格丽特就认出了他——祖索。
“立即回来。”祖索说,“别逼我们用激光将你打下来。”
“你不敢。”她说。
“没有人会为你哀悼的。”祖索假惺惺地说,“离开盖纳派提是背叛的行为,我们当然有权保卫自己。”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这些愚蠢、教条和自大的废话正是祖索所乐此不疲的。
“别以为我在开玩笑。”祖索说。
恩奇正慢慢旋转,那道凹槽越来越明显,并随着小行星的转动逐渐延伸。底格里斯峡谷。它的边缘参差不齐。
“我正前往传感替身坠毁的地方。”玛格丽特说,“我仍然在替你工作。”
“你破坏了传感替身。这正是它们无法勘查峡谷的原因。”
“所以我正要去……”
“打断一下。”压力服说,“我记录到一小股能量流。”
“仅仅是定向瞄准仪的反馈。”祖索说,“立刻返回,吴博士。”
“我也很想回去。”
要尽量保持冷静。玛格丽特认为祖索的威胁是个幌子。激光炮的AI系统不允许它将人类当作目标,她能肯定祖索解除不了这个限制。就算他有这个能力,他也不敢在科考队众目睽睽之下除掉她。祖索在虚张声势。他只能这样。
通话器沉寂了一会。然后祖索开口说道:“看来你是坚持要搞破坏了。别以为我就无计可施。我正派人去追你。”
玛格丽特松了口气,脑袋一阵晕眩。追赶她的人也只能使用同样的运输平台。而她至少领先了三十分钟。
另一个声音说道:“别以为这会让你成为英雄。”
欧派尔·金里德。当然。他绝不会把这机会让给别人。他处于同一条轨道。在后面500公里处,但正慢慢接近。
“告诉我你的发现,”她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必进行这场追逐。”
欧派尔·金里德关掉了他的通话器。
“如果你没有带上这些设备,”她的压力服抱怨说,“我们就可以将他抛在后头。”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用上它。只是动作要比他灵敏些。”
玛格丽特研究了一下污染物喷洒装蚤的图纸——它非常简单,但也易受攻击——此时底格里斯峡谷在她身下渐渐增大,显出一片怪石嶙峋。恩奇实在太小,而峡谷如此广阔,两旁的岩壁仿佛倒塌在地平线下。当她朝着峡谷中央进发时,压力服带着歉意告诉她另一个人插入了通话。
是盖纳派提的律师。她警告玛格丽特说她的行为已被记录在案,并正式撤销了她的合同,对她的煽动行为提出控诉。
“你和我一样,都是受雇于合同。”玛格丽特说,“我们听从指示,但我们都有职业操守。我在这里,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记录下来。这矿脉是独一无二的菌种。我不能任由它被毁掉。”
祖索插入对话,说:“私下里说,别以为有人会来救你。”
律师又切了回来。“他是在开玩笑,”她说,“这么做会违反救援条例。”一阵沉默后她说,“祝你好运,吴博士。”
通话器里只剩下载波①的噪音。
【① 一种可在频率、调幅或相位方面被调制以传输语言、音乐、图像或其他信号的电磁波。】
玛格丽特希望这会让她好过一些。有太多违反雇主指示的合约工人曾无缘无故地消失,或是在工业意外中丧生。在压力服自动组合将她包裹在内之前,集会后的激情早已冷却,此时她感到从未有的寒冷和孤独。
她向下坠落,平台凋整着平衡,偶尔震动一两下。欧派尔·金里德的平台如同耀眼的火花,正从侧面越过头顶漂移的群星。峡谷的中央是一道两公里长的裂缝,深达五十公里,矿脉就在其中。
她朝它坠落下去。
她的通话频道没有关掉。突然,欧派尔·金里德说:“你现在停下来,这事就算完了。”
“告诉我你的发现。”
没有回答。
她说:“你不必跟着我,欧派尔。这是我的历险之路。我可没有邀请你。”
“你赶不走我的。”
“难道公民权值得你如此犯险?欧派尔。”
没有回应。
压力服的撞击警报开始噼哩啪啦地响起。她一个个地关掉它们,命令压力服闭上嘴巴,不许抱怨。
“我只是想帮忙,”它说,“你应该减速。目标已经非常接近。”
“我以前来过这儿。”玛格丽特说。
但那时只是通过传感替身。冰原迎面扑来。滑溜的地面此起彼伏,在四周形成一个个小坑。她瞥见黑色的着陆点,真空菌种在那里繁衍生长,覆盖了山脊。然后峭壁边缘一闪而过;岩壁在另一头分开。
现在,她身处矿脉之中。
真空菌种到处都是:平坦的片状菌体从岩壁里伸出,四处是管状、扇形和如浮雕般交织的菌体,巨大的片状菌落滑如冰雪,或被裂缝所分割。在平台的聚光灯照射下,它们并不是以前通过替身看到的对比鲜明的三原色,而是呈现各种色阶的灰色和黑色,泥红色的斑纹遍布其中。复杂的扇状菌体在乳白色的固态氮中顺着碳合物的纹理伸展,枝繁叶茂。
头顶的星星遥遥地在峡谷的峭壁之问闪现。一颗流星向她坠落:欧派尔·金里德。玛格丽特打开压力服的雷达,它即刻收到了回波。压力服发出一声警报,但在玛格丽特找到回波的来源之前,它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产生了多普勒效应。
一群传感替身。
它们向她冲来,触手从黑色的流线型飞行罩中伸出,不停扭动着。大部分传感替身都和她擦身而过,无规律地颤动着,喷出一股股氢气以减缓速度。两个传感替身撞在一起,触手互相纠缠。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她的组员都不愿和她作对,祖索只能依赖缺乏经验的操作员。
那具最大的、身长三米的传感替身突然猛扑过来。在平台聚光灯的照射下,它那一排传感器反射出品莹透亮的微光。它减慢速度,顺着轴心旋转身躯,朝后向她俯冲下去。
玛格丽特几乎没有时间拔出带在身边的武器。那是一支焊枪,连接着一根长长的金属棒,一圈磁轭线绕在扳机上。当传感替身扑到她面前时,她举起焊枪用力向上戳去,像是自由女神举起手中的火炬。
压力服的手套、肘关节和肩膀接合处在重击下骤然变硬,使玛格丽特免于皮损肉折,但冲击力仍然将运输平台撞到一边。玛格丽特和平台一起冲入矿脉菌落群中。那些东西同玻璃一样,虽极其刚硬,但横向韧度却很小。扇状和格状菌体被撕得粉碎,碎片溅向玛格丽特和那具传感替身。感觉就像是穿过一连串的枝状吊灯。在变硬的手套里,玛格丽特无法合拢手指。她站直身子,用手臂钩住平台,直直地举着手中金属棒,那个黑色的传感替身在她周围盘旋。它的触手缓慢而精确地鞭打着她的头盔。
玛格丽特知道,只需再过一小会儿,触手的碳纤蛋白就会将头盔分解,之后它便能触到她背上的维生系统。
她朝压力服大声叫嚷,命令它松开手套坚硬的指端。传感替身向着她的维生系统延伸着身躯,同时收紧绕在她僵硬的手臂上的触手。手套刚好在这个时候变软,压力猛然握紧了她的手。“啪”一声,她的食指关节脱臼了。她痛得叫出声来。绕在焊枪扳机处的金属线被拉紧。
插入传感替身内部的焊枪发热丝被一道凝聚的电子束烧得发红。这支仅用于真空环境的焊枪立即弯成弧形,但电子束已将传感替身的外壳和肌肉加热至超过400摄氏度。水蒸汽迅速弥漫。传感替身向外弹开,解体产生的蒸汽驱动着它的前进。
欧派尔依然在追赶玛格丽特。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脱臼的手指带来的钻心痛楚。她抛开已经毁坏的焊接设备。但它只是在上方缓慢飘浮,因为它仍保持和她一样的速率。
一个传感替身突然窜了出来,吓了她一跳。但出乎意料的是,它只顾在她身边打着转。过了一会,她凝望着它的片状传感器,一些光点掠过它平滑的黑色面板,排列成一行字母。
“祝你好运,头儿。SK。”
斯林·科伦依。玛格丽特挥了挥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那个传感替身疾驰而去,以极小的夹角向着欧派尔下降的平台升去。
几秒钟后,峡谷被清晰可见的激光束照亮了。
斯林的传感替身的雷达信号消失了。
妈的。欧派尔·金里德带上了武器。如果射得更近一些,他就能把她干掉。玛格丽特顾不上烧毁运输平台引擎的风险,增加了下坠速度。引擎在她身后轰鸣了二十秒,然后停了下来。此时,压力服警告她没有足够的燃料进行减速。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玛格丽特对它说。
纵横交织的矿脉在后面渐渐缩小。周围只剩下大片黑色的氮冰崖壁。玛格丽特打破了她先前的深度记录,继续向下坠落。这有点像惯性行动;恩奇微不足道的重力没有带来任何可以感知的加速度。
欧派尔逐渐向她逼近。在真空里,运输平台的射灯在无穷无尽的崖缝中投射出一片灯光。那片灯光慢慢拉长,形成一条充满发光微粒的隧道。脱落微粒、气体和有机分子混聚一起,变得越来越浓密。令人惊讶的是,气温正在上升,每五百米便上升一度。遥远的下方,在狭窄的崖壁之间,矿脉菌落开始从黑暗中浮现。
压力服提醒她让平台进行减速。玛格丽特检查了欧派尔的速度读数,说她要再等一会。
“我可不想变成一条装满肉酱的破管子。”压力服说。它在她的面罩上显示出倒计读秒,并且拒绝将它关掉。
玛格丽特一只眼看着欧派尔的速度,另一只则盯着模糊不清、向下跳动的数字。读数减到了零。压力服在她耳机里发出尖叫,但她仍然等待了片刻才点燃平台的引擎。
平台砰的一声撞上她的脚底。她的脚踝和膝盖处传来尖锐的痛楚。当安全带勒进了她的肩膀和腰部时,压力服马上变硬了。
欧派尔·金里德的平台一闪而过。他一直在等待着,直到看见她减速才采取行动。玛格丽特拍开安全带的扣子,将岩钉枪①射入氮冰的表层。这足以令她慢下来,抓住崖壁上的一条裂缝,向上摆动着落入其中。她脱臼的手指痛得难以忍受。
【① 一端有环,可以穿绳,登山者攀登悬崖的工具。】
气温停留在绝对零度之上87度。气压刚好能被记录到——混合着氢气、一氧化碳和硫化氢。气压相当于地球大气处于海平面的压强,但气体生成的速度必定非常惊人,因为这样才能补充在上方寒冷的真空里消失的气体。
玛格丽特倾斜着身子在裂缝中行走。越往下走裂缝越宽,慢慢扩展为通往峡谷的底部的斜坡,底部是一个笼罩在氮冰的挥发气体里的竖坑。斜坡和底部覆盖着一片繁茂的真空菌落。不仅有常见的管状、片状和带状菌体,还有一些巨大的、宛如水晶树一般的枝状菌落,长在粗壮枝茎上的块状菌体,横跨数百米,有如相互缠绕的黑色丝线的网状菌落和一串串长着多个气泡的球状菌体。此外,还有更多的难以名状的菌种。
不见欧派尔的踪迹,但在菌落生长区上方可以见到他用作喷洒装置的气球。每一个直径都有十多米,外壁皱成一团,显得干瘪无力。它们的温度比周围的环境高五十度,但在代谢抑制剂在它们里面完全挥发之前,其温度还会上升。之后,小型的爆炸装置就会把它们炸成碎片,代谢抑制剂将被吸人裂缝里的真空,就像往烟囱里喷人浓烟一般。
玛格丽特研究了一会图表,开始爬下裂缝,动作如梦般轻盈,她用左手的手指掌握着身体的方向。控制气球加热器的开关是用手工操作的,因为遥控信号会受到矿脉底部的雾气和广域电磁共振的干扰。它们所处的那个爆炸掩体大约在两公里外,一块橙色的泡沫塑料立在被遗弃的设备中央,破烂不堪,被真空菌落遮盖了大半。
裂缝越来越宽。玛格丽特落入了一堆生长在峡谷底部、如巨型肥皂泡般的物体之中。
欧派尔·金里德的平台在两个半鼓胀的气泡之间升起。
玛格丽特伏下身子,藏在一排顺着光滑冰脊生长的气泡后面。她打开了无线电。
通话器里只有静电噪音和呜呜作响的调制信号,但在杂音之中,她依稀听到欧派尔在叫她的名字。
他位于百米开外,差不多与她处于同一水平面,正缓慢地转着圈子。由于无线电干扰,他无法确定她的位置,而且周围的温度比她的压力服的外壳还高,热成像仪也难以发现她。
她动身沿着光滑的山脊缓缓爬行。那些气泡的外壁是白色的,而且不透光,不过她能见到里面有些蜷缩的形体。就像是鸡蛋里的胚胎。
“一切都已就绪,玛格丽特,”欧派尔·金里德的声音在她头盔里说,“我一定会抓到你,然后我要把这地方变成不毛之地。你对这里的物种一无所知。它们极度危险。你到底为谁工作?告诉我,我就让你活下来。”
一道红光从平台里射出,大块的氮冰在爆炸中裂成碎片。玛格丽特的手指感觉到震动。
“我可以开出一条通向你的捷径,”欧派尔·金里德说,“不管你躲在哪里。”
玛格丽特望着欧派尔的平台慢慢转动,试着想如何等他的视线移到别处时,到达那个掩体。她惟一的机会就是跃下山脊,在欧派尔的激光笼罩下穿越一公里没有遮掩的、崎岖的氮冰层。她保持着蹲伏姿势,像田径场上的赛跑选手般用手指和脚尖着地躬起身子。他仍然在盘旋,转着圈子。她作了三下深呼吸,令头脑保持清醒——这时有个东西撞入了头顶的冰崖里!它在一团飞溅的碎片中旋转着冲出,坠落到下面的斜坡上,刮下一串黑色的柱状菌体。玛格丽特呆了呆,惊讶不已。然后她才想起那支毁坏的焊枪。它终于追上了她。
欧派尔·金里德的平台在回转着,一道红光擦过岩壁。大团冰块在轰隆声中向外坠落。玛格丽特跃到一边,迈开步伐向外奔去,同时扭头后望。
那团冰块旋转着,落下大块的碎片,撞入她刚才蹲伏的那串气泡丛中。冰层在她脚下如活物般震颤着,将她整个人翻了一个转。
她用岩钉枪射向地面,稳住了身体。她颠倒着,抬头望向山脊的顶端,那些气泡喷出一团团浓密的气雾和油状的有机物,接着是一连串此起彼伏的爆裂声。数百个细长的黑色物体向外进射。有一些撞到崖壁上,卡在了那里,但有更多的消失在深邃的天空中。
链式反应开始了。气泡接二连三地在峡谷的崖壁上下炸开。
一串气泡在欧派尔·金里德的平台下炸开,将他笼罩在混沌的蒸汽里。裂缝在震颤着。氮冰被蒸发成浓雾。气浪持续了几分钟。玛格丽特牢牢抓紧岩钉枪,直到绳索放尽。
欧派尔·金里德飘浮在下方不到百米的地方。撞到他头盔面罩上的物体仍然附着在那里。那团黑色的东西形体细长,包着坚硬、发亮的外壳。其他碎裂的生物体落在被刮倒的真空菌落中,在玛格丽特的压力服的灯光下如甲虫般闪闪发亮。它们就像是缩小的、没有触手的传感替身,肿胀的外壳包含在一些像是角蛋白的物质里。有一些物体已经裂开,露出隆起的反应腔和由黑色纤维组成的复杂巢体。
“接合体。”玛格丽特说,突然产生一股天然的直觉,“它们是载满DNA的小火箭。”
压力服询问她是否安好。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寄生菌把一切都占为己有。连传感替身也不例外!”
“我已经确定了欧派尔博士的平台的位置。”压力服说,“我建议你控制住激烈的情绪。你的氧气供应是有限的。你在干吗?”
她正前往坍塌的掩体,“我要去关掉气球的加热器,让它们停止活动。不再需要它们了。”
在加热器关闭之后,玛格丽特捞起一个死去的生物体放在运输平台上。她在峭壁之间急速上升,直至进入继电传输器的工作区域。她的无线电恢复了信号,数十个频道闪烁着请求通话。阿恩也在其中,她把刚才的一幕告诉了他。
“祖索想把这地方毁掉,”阿恩说,“但更有势力的人被说服了。回家吧,玛格丽特。”
“你看到它们了吗?有吗,阿恩?”
“有一些飞到了盖纳派提。”他笑着说,“甚至行星议会也不能否认所发生的事实。”
玛格丽特升到了冰原之上,她继续向上攀升,直至能见到这颗小卫星的地平线弧度和底格里斯峡谷的崖壁。盖纳派提夹在它们之间,就像一颗朦胧的星星。她将深空雷达打开,观察着屏幕,除了盖纳派提强烈的信号回波外,还有数以千计微弱的踪迹冲向外层空间。
它们是自由散播的基因包裹。会有多少能够生存下来,到达新世界,繁衍出新的矿脉?
足够了,她想。矿脉菌落已经进化出了跃迁能力。她刚刚目睹了它的又一次革命。
假以时日,它将会遍布整个库柏行星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