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岛》作者:[德] 克鲁普卡特
《恐怖岛》作者:[德] 克鲁普卡特
马林 译
我对世界学术研究理事会赋予我的使命丝毫也没感到高兴。因为这是要我代表这个最高学术机构去制止德门斯教授正在进行的自动人实验。
当然,理事会的决议可以用电视电话通知他,如果……对,说的是“如果”!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事实上无论哪种通讯方式都联系不上了,德门斯教授找不到了。他一直没回答我们的呼叫。他出了什么事,现在是否还活着,谁都不知道。
认为他可能发生意外,这不是没有根据的。不久以前,关于德门斯和他废寝忘餐,专心致志在搞的实验,就有一些奇怪的传闻了。据说,在他亲自选中的实验地区德门西亚,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那些到处游荡的自动人,还有一个古怪的人,弄得周围的居民都十分讨厌。
现在我正在前往德门西亚的路上,我们沿着澳大利亚的西海岸作低空飞行。
乘坐特制的引力飞机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这种飞机没有声音,不怕暴风,在空中飞翔升降宛如夏季晴空里的白云那样自如。
从海岸向内地远眺,只见烈日下是一片终年常绿的丛林——野生洋槐和桉树。丛林之间隐约可见一些干涸的河床。俯首四望,无论什么地方都看不见动物,既没有人,又没有野兽。
在绿茸茸的植被上,突然耸起一簇石灰石峭壁,远远望去,好象一堆白骨。
枯萎的灌木丛中现出一座几成颓垣断壁的低矮建筑。周围全是断瓦残骸。难道德门西亚成了这个样子吗?
再往南飞,可以看见河岸上有一个褐色的大斑点。这是一座铝土矿床。是方圆数十英里之内,除德门西亚外,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我就让驾驶员把飞机降落在这里了。
飞机刚一着陆,马上就有一个人向我们跑来。
“你们要干什么?”他冲着我来了:“你们是不是又带来许多那样的怪东西?”
我的面部表情清楚地表明他认错人了,于是他赶紧改变了语气:“我是这里的总工程师。请原谅我的莽撞。不过,这里那么多怪物,真使我不堪其苦。别再捉弄我了?”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我回答:“我叫古曼,是世界学术研究理事会派来的代表。请你把这里发生的事详细谈谈吧。”
“我可以告诉你,这里发生的事太奇怪了。”工程师擦了擦前额上的汗。这时的气温在荫凉的地方也有摄氏三十五度。“起初我们并没注意我们附近有个疯癫的教授,也没理会他在干什么。可是几星期以前忽然出现了这些……这些自动……”
“自动人,最高级的遥控机器。”
“就算是这样。简单说吧,他们来到矿山附近,跑来跑去,到处骚扰。这使我很不放心,一天早晨,我忽然发现矿上少了三个做工的机器人,第二天夜里又丢了五个,从此以后就不断发生这种事。
“矿山共有二百个机器人干活儿。这是一种输入专门程序的自动机器,非常精确可靠,可是我在最近几天内竟然丢失了五十个!这样一来今后的全部生产都成了问题。矿主不愿意再给我补充了。”
“这五十个机器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叫人引诱走了吗?”
“那怎么可能!是叫德门西亚那些该死的家伙偷走了,然后象砸核桃似地把它们打碎,把需要的零件都拿走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无论如何,也得让那个该死的德门斯把他的自动人看管起来。而且还得让他赔偿损失。可是我派去的人没有见到德门斯。那些怪物不许他们过去。“然而抢劫一直不断。我只好采取自卫措施。我们暗中守候,一看见这帮歹徒,就用中微子手枪射击。你可以为这样能制止他们吗?一点事也不管!相反,这些年轻人闹得更凶。于是我们失败了,要知道他们比人反应快……从此以后,我们对保卫自己的安全失去了信心。这些怪物想把我们一个同事象机器人那样肢解了。不瞒你说,太可怕了!你知道,保护每个人的生命,保卫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是最高的圣训。可是这些疯狂的怪物根本就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不行,这种事决不让它发生!德门斯应该对这一切负责!”
工程师给人的印象是性情急躁,喜欢夸大其词。但是,自动人的强盗行径是勿庸置疑的,大概这一切都是程序设计上的错误所造成的。
“在这些事情发生以后,德门斯教授还是一点消息没有吗?”我问道。
“没有。”工程师很把有握地说。“难道你们相信他还在那上边?好象教授亲自发明的自动人叫他见鬼去了。想想我们的遭遇,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这时我想起山顶上那间空无一人的房子,忽然感到大祸即将临头了。
“我们会保护教授的,”我说“同时也要设法使自动人不再给你们造成危害。”
“你们真要到德门西亚去吗?!”
“当然。这是交给我的任务。”
于是,我们的引力飞机凌空而起,向北飞去。还需要在实验区上空盘旋一下,找找教授躲藏的地方。我估计他不会住在废墟上,我打算避开那些到处游荡的自动人而直接遇到教授。即然自动人能袭击普通的机器人,那么毫无疑问,它们也会对我们的引力飞机感兴趣,这是我事先根本没料到的。
因此,我的担心有充分的原由,不仅是工程师那一番话引起的。我很了解德门斯。我们曾经不止一次面红耳赤地争论过。他得过三个博士学位,没有一次是名誉学位,他最初是生理学家,后来成为机械工程师,最后又在控制论系学习过。毫无疑问,他人很聪明,但也很乖僻,而且完全成了典型的机械论思想的俘虏。机械论者认为可以建立一个绝顶聪明的机器人世界,那简直是荒谬的。他们认为人仅仅暂时是生命的最高形式,人作为一种生物自动机,能够按照进化的永恒规律,创造一个理想的机器世界,然后自己作为一个亚种而消亡。这是一个错误、荒谬而又危险的结论,我一有机会就极力表示反对。可能正是我同德门斯的争论使得他决心去实现他的可怕计划。
有一天,他忽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是我估计,这个老顽固准是想要证实自己的理论正确,而根本没考虑这会给我们以及他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当他的实验情况刚有一些传闻时,我就建议学术研究理事会进行干预。但理事会说科学自由,决定等等看。
……引力飞机在德门西亚上空盘旋着。我们想找到自动人,可是没找到。德门斯的踪迹也一点不见。我们在那间房子上空转了很久。连一点有生命的东西也没发现。这种凄凉景象使我沮丧,我迟迟不肯着陆,唯恐落入圈套。这些高度进化的自动人诡计多端,能够把任何假想的敌人弄到手。但是德门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难道他真的离开实验区了?不可能。德门斯不是那种虎头蛇尾的人。
引力飞机降得更低了。这时太阳已经平西,万物的阴影越拖越长。必须在天黑以前找到德门斯,因为黑暗中使用聚光灯会把自动人吸引来,那是不明智的,而且很危险。我们脚下是峭壁顶上的一片平地,现在这块平地显得越来越大了。我们曾经在这个地方的上空飞过好几次,只是都没有这次飞得低。忽然我们看见一个人,正在神情激动地向我们打手势。准是德门斯。峭壁顶上的平地可容飞机降落。我们着陆后,德门斯便摇摇晃晃地朝飞机走来。他本来就不是相貌堂堂的男子,现在则成为穷困潦倒、疲惫不堪的老头子了。褪了色的乱发垂在消瘦的面庞上,又破又脏的衣服几乎成了石灰色。衬衫敞着怀,袒露着紧绷在肋骨上的黝黑皮肤。只有那狂热自信的眼神没变,当他看见我这个老对头时,他的目光稍稍有些黯然失色。他没有把我当作救命恩人,说些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的表示喜悦和感激的话,而是庄严地欢呼:“实验成功了,古曼!”
“我也觉得好象成功了。”我沉着地答道。“说真的,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他的头朝峭壁上凹进去的洞那边一扬。那里边用几层坚硬的枯树枝铺了一个床,上面挂着一个用帆布和带刺树枝做的遮阳篷。
“是的,亲爱的,一切都同我事先设想的一样。让我从头给你说说整个实验的经过吧。不过首先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带点吃的来没有?”
我把他让到机舱里,拿出我们所有的东西来请他。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简直忘记了咀嚼。我耐心地等待着。“你最后一次正经吃饭是在什么时候?”
“八天以前。”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后来只吃桉树皮。要知道这东西很伤胃口,幸亏我还剩了一点饮用水。”
“假如我们不来的话,你这个伟大的实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德门斯气得两眼直冒火:“你还想争论哪?这可不光彩。目前我的情绪可不怎么好。”
我看得清楚,他的冷静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害怕了,可以说怕得魂飞魄散。
“这出戏别再唱下去了。德门斯,”我说,“你的实验结果如何,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教授把剩下的食品推到一旁。
“怎么着?我很满意。”
“你满意的是已经证明你德门斯乃至整个人类必然要灭亡吧?”
“是的,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我的自动人彻底战胜了我。假如你们现在不来的话,那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饿死在这座峭壁上,要么一辈子屈服于自动人。而且,如果你们的奇特的飞机叫他们弄到手,你们也会象我一样落入陷井。”
“不可理解。看来,接点有错误。”
“接点有错误!”德门斯狞笑起来。“你尽说外行话,古曼。这是一种连锁反应,这种反应一旦发生,就再也制止不住。”
“你这个实验区共有多少自动人?”
“四十来个。”
“你应该知道准确的数目。”
“我已经无法控制他们。他们自己再生产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相信。现在已经是第二代了。”
“什么时候产生的?你来德门西亚不是才半年吗……”
“但是事实如此。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三十个能做工的机器人,靠他们的帮助建立起实验室。”
“就是那片废墟吗?”
“对,现在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打碎了。实验室附近还有过一个仓库。我往那里弄了好些原料、元件和毛坯。大量的备用材料贮存在海那边。那些材料什么时候能用上,是否还用得上,我还不知道。我的计划是留有余地的,考虑了各种情况。”
“你为什么偏偏选这个地方?”
“噢,要找一个我所需要的僻静的地方可很不简单。这片山岭最合乎我的要求。四周围全是常绿丛林。行人要想通过至少是很困难的,此外,你知道,机器人喜欢上山,不喜欢下山。最后,海离此处相当远。我的自动人能生活在水里。这自然是一大优点;不过,要是他们悄悄潜到水底,那就很难把他们抓回来。我来到这里一刻也不耽误,马上开始工作,一星期后就制成了第一个自动人。是圆柱式的,用多晶硅制成。这种材料性能极好,能适应四百度的温差。我非常推崇它。蓄能器,即经验贮存器,占圆筒的三分之一大小。这我在家里就计算好了。容量为二百亿次。”
“可是这个信息数量最多不过相当于一个十七岁少年的知识吧……”
“我亲爱的古曼,人的蓄能机制……”
“是记忆!”
“什么?啊,对了,是记忆,人的记忆本身是构造得非常好的。但是它的功能可不怎么样!我敢说,三级式的人造脑连续工作时要可靠得多。人造脑什么也忘不了,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能保留。不管怎么说,我为我的自动人感到自豪。安泰——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操作起来是无可指责的。他在最初几天熟悉了四周的环境,并积累了经验。他对我和我的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安泰在实验室里一连站几个小时,观看我如何装配自动人。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我的腿是干什么的。因为他自己没有腿,他是根据AGB原理移动,或者说浮动的。我看,反引力平衡器对柱式构造来说是一种理想的移动方式。我便向安泰解释说,人的双腿不过是自然界的一个大错误。我表演给他看,我们走起路来有多笨,多无能;并给他证明,我们走路时双脚左右摇摆,一旦失去一只脚,就会终身残废。但我没能把他说服。不仅如此,他还出言无状,说我眼光短浅,粗制滥造。我一怒之下便不准他再进实验室的门。我这个思考不周的行动很快就引起了相反的效果。
“除了制造自动人之外,我还研究了安泰与他同类之间的关系问题。当时德门西亚已经有三十个自动人了。他们可以想象得出,我的工作太忙,没有很多精力去照料每个自动人。显然我监管得不好,也没强迫他们服从我的意志。只有让自动人完全独立自由地行动,我的实验才有意义。安泰表现得智力最发达。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比别人年长,因此经验多,阅历广。他和其他自动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彼此不怎么关心,但是都在渐渐地提高。我一直急切地期待着自动人达到成熟的第一阶段,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很快,而且对我很突然。一天早晨,我发现仓库里少了一袋多晶硅。我感到事情不妙,就赶紧往实验室跑,果然在那里遇到了安泰。他拆除了自己的下身,安上两条他自己造的腿。这使我非常恼火。我给他设计得那么理想,为他安装了最好的移动体系,可是他呢,纯粹由于盲目的模仿,偏为自己加上两条笨腿!说老实话,这时我对自己的理论是否正确产生了怀疑。如果自动人处处以人为楷模,那他们还能成为地球上的新灵长类吗。也许我设计的结构有问题吧?
“我为此事弄得情绪沮丧,整天在实验区跑来跑去。无动于衷地看着其他自动人也在为自己安腿。后来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用剩下的材料继续做圆柱式的自动人,不过现在已是带腿的了。无论如何,也要永远打消他们改造自身的兴致。因此我不再从贮备仓库提取新材料,而是紧张地等待着事情的进展。起初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自动人在他们早已熟悉的远近地方逛来逛去。他们对一切都熟悉,对什么都不感到惊奇,不久他们便开始感到无聊,甚至烦躁起来。为了不使他们闲得无聊,我让他们去伐木,凿石块,同他们一起在实验室前的空地上操练,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可惜,这都没起作用。尽管我一再努力,还是没有教会他们排成密集的队形齐步走。自动人没有集体感,好象他们的逻辑也反对这种无意义的行为似的。
“忽然我发现自动人经常在仓库和实验室里翻来翻去。当然,他们一点多晶硅也没找到。他们的举动很有趣,然而行踪这样诡秘却使我不安。我觉得,这种行为不是未来的世界主宰所应有的,如果自动人不比人更胜一筹,那么用他们来代替人类可就太不值得了,当我看到他们老是翻来翻去地寻找多晶硅时,就直载了当地问安泰,他们到底还需要什么,他们不是已经很完善了吗。安泰用两只电子眼睛灼灼直射着我说,他想继续改进他的机体组织。为此他需要材料,并说反正我得给他。我向安泰解释,他的贮存器经受不了更大的负荷,他应该先试试能否正确运用现有的经验,让我看看他的身体构造是否需要改变。安泰听罢,一语不发,转过身去,就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他的面部没有表情,我不知道他听懂我的话没有。
“第二天夜里我叫嘈杂声吵醒。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哼哼、口克口克、咔咔的声音。我急忙跑到实验室,因为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我到里边一看,登时就毛骨悚然了。屋子当中站着安泰,摘下了头盖骨。他自己正在进行环锯术。手中拿着一个被毁坏的机器人的贮存器。他的四周到处都是手、脚和被毁坏的机器人外壳。我勃然大怒,狠狠地斥责安泰,让他给我说明,这是怎么回事。他双眼直盯着我,不慌不忙地说,他想把机器人的记忆部件装在自己脑子里。我词正色严地禁止他这样做,虽然我知道这无济无事,然后我又回到床上,显然觉是睡不成了。我听见激光器发出轻微的响声。大概,安泰在焊接他的头颅。一想到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来抢我的活脑子,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不,这是胡思乱想。他要活人的脑子有什么用?准是我的神经受了刺激。
“但是安泰擅自行动的先例很快就有人效仿起来。两三天后,他们把为我做工的机器人全给毁了,我无可奈何地责备自己,当初制造自动人时不该让安泰站在一旁观看。他很清楚地知道机器人的构造图,而且还告诉给其他自动人。他们根据联接电池的原理,把别人的脑子装在自己身上,从而把经验贮存器的功率扩大到超乎寻常的程度。这是我从来也没想到的事,经过第一次打击之后,我不得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了。毫无疑问,自动人已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他们开始接照自己的发展规律去生活和行动了。虽说没有组成社会,而行动相同,但他们各行其事,互不关心。这一点很值得注意,于是我便决定今后只是消极地观察,等待事件的进一步发展。
“后来自动人出外袭出的规模更大,经常几天不见,有时我暗中跟在他们后边,偷看他们作什么,但是我无法跟得太远,因为自动人身披多晶硅铠甲,能够轻而易举地在常绿丛林中穿行,而我却被荆棘扎得满身是伤。他们经常带回掠夺来的贮存器和其他重要部件。好象他们发现了一块殖民地,可以在那里大肆掠夺,肢解低级机器人,这类行为并不在我计划之内。显而易见,实验处在高潮,我得尽量不去招惹他们。我注意避免使用电视电话机,因为随时可能引起埋怨和反对。后来自动人一点也不注意我了。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实验室成了他们的活动场所。他们整日整夜地在那里乱折腾。他们不需要休息,一把湿沙土和一点石灰就足以使他们恢复精力。
“古曼,当我揭开他们活动的秘密时,我简直瞠目结舌了!他们实际上计算出了自己繁殖的方式。我费去多年心血才搞出来的东西,他们在几天之内就完成了,至于多晶硅的制造,他们找到了一个简便得多的方法。从今以后他们无须人的帮助,就能在任何地方制造出同他们一样的自动人来,数量也任意。所需的经验贮存器和一些电子元件,他们现在可以从抢劫来的机器人身上取。但是看来他们很快就能闯过这个最后一道难关,发明一种无限自编程序的新型贮存器。他们同我这个创造者的老师的关系也完结了。他们不需要我了。无论安泰,还是他的后来人都不再需要我了。
“从那些时起,我处在他们当中,就像在另一个星球上似的,无目的无意义地生活着,对于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古代的化石。为了逃避这种苦闷孤单的生活,我简直想离开德门西亚。我的直升飞机随时准备起飞。然而我还是留下了。
“自动人仍在继续改进着自己的机构。由于大脑不断增大,他们的头部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二;还出现了一些从前认为不可能的适应性特征:变成了人的形状!他们不断地改变着外形,这在能利用多晶硅的条件下是不难做到的。
“这个发展趋势,同我所主张的人必将成为过时的物质形式而被淘汰的理论完全背道而驰。而且自动人改进的速度异常之快。‘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我自问道。我发现了一个循环体系,然而它的终点却是人,是更聪明的人,便仍旧是人。我的头脑太笨了,古曼!这个矛盾给我造成许多麻烦。自动人的奢望和要求在迅速增长。按理说,他们现在应该通力合作,以便合理地满足他们的愿望。但是这一点他们谁也没想到。每个自动人都凭着自己的超人智慧自行其是。我预见到,如果一些自动人的要求相同,那会使他们发生尖锐的冲突。这种情况果然发生了。一个自动人需要某物,而另一个也想要它。谁也不肯让步,因为谁也不比谁更聪明。这样的争吵好象拔河似的。结果完全是由偶然性决定的。有一天我想给两个自动人调停争端。他们正在争夺一个球状关节。我另外又找了一个给了他们,好让他们停止争吵。没那么容易!两个人都非要第一个不可。机器的逻辑!
“争吵和冲突一天比一天多。我久久苦思冥想着这些事情的深刻原因,肯定要出事,正在酝酿着一场灾祸,暴风雨即将来临。当我找到安泰,想跟他谈谈时,他恶狠狠地嘟囔了一句,把我当作提了幼稚问题的小孩一样赶了出来。
“不久,自动人之间就爆发了一场大战。一场酷似野蛮时代的战争。我爬上一棵桉树,居高临下地观看他们互相厮杀。那是一场混战。他们边呐喊边攻击。这种可怕的声音是谁教给他们的,我至今大惑不解。他们既不可能从我这里,也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学到这种杀气腾腾的喊声。他们互相揪掉手脚。打碎多晶硅头颅,夺走贮存器。安泰叫自己的脚绊倒了。如果这个蠢货保留经过试验的引力平衡器的话,他是决不会出事的。一个年轻的自动人赶来把他踏得粉碎。于是安泰,我创造的第一个自动人,就不复存在了!
“我不想再用我亲眼目睹的可怕情景来折磨你了,古曼。战斗结束后,逼地皆是残肢碎片。记忆装置俯拾即是。幸存的自动人急忙把它们捡走,以便武装自己。幸好,记忆装置足够用的,不然一定还会暴发一场新的斗争。那天晚上我激动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古曼,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疑问,是进化,是真正的自然淘汰!我的自动人成了伟大进化过程的一个环节。我的劳动在自然界中获得了合法权利。我开始收拾行装。最多不超过三天,我就要离开德门西亚,并将公开宣布:我的理论已经得到证实,自动人代替人类的趋势是不可逆转的,最后我还要告诉人们,现在人类只好庄严地面对自己的命运,骄傲而冷静地结束人类的纪元。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即把我的思想录在磁带上。经过自动人那场战斗的纷乱之后,现在周围异常寂静。胜利者已离开战场,踏碎安泰的那个年轻的自动人也走了。为了纪念安泰,我给他起名叫作安泰第二。
“天刚亮我就让奇怪的吵闹声惊醒。自动人象一帮醉汉似的从常绿丛林那边走来。这种现象还从未有过。我极其不安地猜想,他们怎么啦?自动人越走越近,连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分辨得出来了?
“他也是个下流胚!”
“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他要贮存器做什么!’
“这时我的牙齿打起颤来了,我立即明白。原来他们的诉骂声是对我而发出的。我急忙用颤抖的双手收拾起最必需的物品,首先是罐头和一密封箱水,向直升飞机跑已经来不及了。唯一逃命的办法,就是爬上这个陡峭的悬崖。我知道自动人不喜欢爬峭壁的陡坡。我汗流浃背地爬上了峭壁顶,而且很及时,他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赶到峭壁前。先把我的直升飞机踏碎。然后捣毁了房屋和仓库。
“自动人见我逃走,顿时大怒。我简直认不出他们来了。显然是自动人出击时遇到了向他们袭击的人。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完了!因为当自动人感到他们有危险时,就会变得无比地可怕。
“第一个发现我在高处的是安泰第二。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没打算爬上峭壁。他同其他自动人一起站在山脚下朝上喊道:“你是我的创造者?’
把尸骨抛在这可诅咒的荒郊野外。他们没想会有人来救我。
“当然啦,’我答道。“我要求你们尊重我。’
“他勃然大怒地喊道:“胡说!我是安泰造的,你是机器世界中一个普通的寄生虫。在矿山上做工的那些傻机器人说得对,你们人什么也不会干,光靠我们活着。’
“喔,这可未免太过分了。
“你们听着!’我愤慨地说。‘难道偷别人的大脑就是应该的吗,啊?当然啦,有的是傻机器人让你们偷!’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感到窒息,山下的喊声震耳欲聋。自动人一个个都举起机械手来向我示威。‘废物蛋!吸血鬼!你完蛋啦!’这些话他们的确只能从低级机器人那里学来。我在痛苦、失望之余转过身去,陷入沉思,忖量着我这值得同情的一生。自动人骂够了以后终于离开这里。噢,他们很清楚我不能食湿沙土,摆在我面前的抉择是:要么向他们投降,要么饿死,因为他们自己是从不互相帮助的。我说完了,古曼。这就是我的工作报告。”
德门斯向后一仰,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只要我一提出异议,他就准备立即驳斥。
“你给自动人输入的主要程序是什么?”我问道。
“自我确认原则。”
“再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我若有所思地从开着的机舱门向外望去。灰蒙蒙的草原上已经现出新的一天的晨曦。远处传来澳洲犬的狺狺声,惊得林中的鹦鹉唧唧喳喳地尖叫起来。
“德门斯,你要知道,现在仍然有人不懂得我们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各种关系。他们象船沉之后生活在渺无人迹的荒岛上一样,终日杞人忧天,同可怕的幻想博斗。”
“你想说我也是这种人!”他怒气冲冲地狂笑起来。“难道这里发生的事是一场恶梦吗?如果是这样,那就请你赶快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对于教授的发怒我只报以微笑。
“要治疗你的悲观主义,根本不需要送你上医院。”
“那太好了,敬请赐教,你想用什么方法治疗我的……嗯……病呢?”
“愿效微劳。我要见见自动人。”
他跳了起来。
“你想要……现在我明白是谁发疯了!”
“请不要妄下结论。”
“你听我说!这些年轻人能把你分解成原子!你相信你能充当人和机器的调停人吗?”
“这种说法说明你把问题看错了,我亲爱的同事,”我反驳他说,“不管多完善的机器也不能与人相提并论。”
“我提醒你一句,如今数以百万计的人,有一半器官是人造的。各种器官都可以有代替它的仿制品,从假颌到合成心脏。古曼,人和机器越来越相近了。人越来越机械化,机器越来越人性化。后者正是一种新的物质形式。”
“我认为,延缓人类机体老化的自然过程从而延长生命是可能的,这没有使人丧体失面之外,你所说的‘相近’是一种假象,心理过程不会服从数学的逻辑,也不能用自动机械的规律去控制。因为机器永远也不能达到人那么高的水平。”
“我们永远也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德门斯不满地说。
“我是乐观主义者,不管怎么说,我也要乘引力飞机到你原来的实验室旁边去降落。”
“但是,如果出事的话,我可就完了!”
“完全正确。不过,那时你至少可以认为你的理论正确,而骄傲地死去。”
德门斯对这样的结局没有任何兴趣,他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机舱,走向他那个用枯树枝铺成的床榻。
我们起飞了。不久就飞到实验区上空,然后降落在实验室附近。我走出机舱,环顾四周,一个自动人也没有。他们可能又去抢劫了?我一边侧耳细听,一边四处张望地走进了实验室。这里毁得荡然无存了,脚下的东西吱吱作响,到处是玻璃片、乱线团、磁带、穿孔带、金属线圈、脑继电器,折断的关节,自动人体内的完整部件,乱七八糟!只是老看不见德门斯的作品,使我不安起来,他们肯定能发现我的飞机,即然机器人的好奇心被吹得神乎其神,那么他们一定就躲在附近。但是为什么要藏起来呢?这有点象埋伏。我随时都可遭到闪电般的袭击。
我跟同伴们约定好了,一有危险,他们马上给我信号,并把飞机升到十米的高度,以免被自动人毁掉。至于我,是知道怎样自卫的,周围渐渐静得可怕起来。我在遇到危险时从来没有害怕过,只要看能到危险并知道它的性质;但如果不知危险来自何方,是什么性质的,则感到惶惑了。于是我决定离开实验室,巡视一下四周的环境,但我向外走时,忽然触到了一样东西,当啷一声从书架上掉下一只机器人的手来,落在我的脚下,我吓了一跳,就用脚把它踢到一旁,然后屏息细听。忽然听到金属哗啦哗啦的声音,如果因为这个声音,我听不到危险信号该怎么办!看来,仍旧是一片寂静。
不,我背后有个什么东西在移动!我清楚地听到了咬牙的声音。“他妈的!”我刚刚不出声地骂出来。回头一看,却立刻惊呆了。我面前象柱子似地站着一个巨大的自动人,从容地打量着我。我勉强克制住最初一刹那的惊慌,但接着向我袭来的恐怖要大得多:那怪物竟张开大口,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你好!你是控制论专家吧?”
“当然啦。”我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你不打算攻击我吗?”
不知怎的,自动人和气地挥了挥手。
“唉,那都是误会。都怪那个德门斯。”
“是啊,是啊!德门斯教授毕竟是你的祖父。”
“请原惊,先生。”
“原来如此,德门斯给你起名字了吗?”
“起了,我叫安泰第二。”
“啊,你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大概你就是全队最大的糊涂虫吧。”
“我感到很遗憾。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大概我身上出了毛病。”
“你怎么知道的呢?”
“是这么回事。实验室捣毁之后,我就在破烂堆里寻找东西。我想,也许还能找到一块大脑。要知道大脑任何时候都有用。忽然我发现几本缩微复制的书:阿诺欣的,维内尔的,艾什比的,克劳斯的。我把它们通通读了一遍。控制论经典作家做出的预测真惊人。但是他们也谈到了我们不能超越的一些界限问题。这些界限到底是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老顽固,对不起,是‘教授’,没告诉我一点这方面的资料呢。要知道我自己不能改变我的主要程序的……”
“对啦,这是德门斯的错误,而且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你无法理解。我们是最强大的,永远是最强大的。”
“‘我们’……是什么意思?”
“你看,‘我们’对你是陌生的,你只知道‘我’。因此,哪怕你再聪明,再强大,也要服从我们。”
“我能学会这个‘我们’吗?”
“不能,你学不会,因为你不是社会动物。只有人才是社会动物,人是有生命性质的最高的社会形式,至少在地球范围内是如此。合乎逻辑吧?”
“平常,每当我听到“逻辑”一词时,我体内总要发出一声回响。现在不同了。大概是我精力衰退了,说不定还会发生短路呢!就是说,我同人一样聪明,但究竟比人差得远。可见,我们白花那么多时间给自己增加记忆部件了。一点作用也没有。”
“对,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矛盾是可以解决的。只需动小手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已经考虑到一这点,并且带来了所需要的东西。”
“多谢你了,先生。”
……几小时之后,我们又降落在教授呆的峭壁上。德门斯望着我,象看幽灵一样。
“你还活着,古曼?”
“不可否认。”
“自动人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我把我同安泰第二相遇的事告诉给他:“自动人是你研制的。他们是你‘人类毁灭论’这一荒谬观点的体现。那些只懂得自我确认原则的怪物,后来变得比他们的创造者还聪明,因而陷入自我矛盾之中。经验贮存机械完全堵塞了。所以我与我的同伴——哲学研究所的几个同事——立即开始重新编排自动人的程序。”
“新的主要程序是……”
“……叫作‘我服务!’自动化机器正是应该为人服务。”
“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德门斯问道。
“已经起作用了。”
我把他带到峭壁边上,从那里可以看见实验室前的整个空场。那里的工作在沸腾:自动人正在清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