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要些时候》作者:[美] 布伦达·W·克拉芙

作者:[美] 布伦达·W·克拉芙-中学生读书网 www.fox20 字数:42052 阅读:46 更新时间:2011/04/24

《可能要些时候》作者:[美] 布伦达·W·克拉芙

祖云鹏 译

  布伦达·W·克拉芙的短篇曾在《模拟》、《科幻时代》、《惊奇》、《原始科幻》、《黎明地带杂志》、《玛丽恩·齐默尔·布拉德利幻想杂志》等刊物上发表。她是个多产作家,写过《水晶王冠》、《密施比的龙》、《下界》、《不可思议的夏天》、《太阳之名》以及《犹如天神》等小说。克拉芙最近出版的小说名为《生死之门》。她现在居住在弗吉尼亚州的瑞斯顿。
  探险者希望到未知的领域去开拓,冒着生命危险去到人迹未至的地方——这正是探险的真意所在。然而在下面这篇引入入胜而又出入意料的故事中,一位探险者必须面对的是比他预料的困难艰辛得多的发现之旅,他的目的地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陌生。

  摘自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所著《斯科特最后一次探险日记》:

  三月十六日,星期五,或是三月十六日,星期六(1912)。已弄不清日期,但估计后者是正确的。不幸笼罩着一切。前天午餐时,可怜的泰特斯·奥茨说他走不了了,他让我们不要管他,让他留在睡袋里等死。但我们不能那么做,于是劝他振作起来下午跟我们一起走。虽然状况很糟,他还是挣扎着继续前进,同我们一起走了几英里。晚上他的情况更糟了。我们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万一有人能找到这本日记,我希望这些事实有人知道……我们可以证明他的勇气。已经几个星期了,他毫无怨言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最后还能够、也愿意讨论身外之事。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而且不愿意——放弃希望……前天晚上他整夜昏睡,希望从此不再醒来;但在早上——也就是昨天,他又醒了。外面正下着暴风雪。他说:“我要出去一下,可能要些时候。”他走了出去,走进了暴风雪,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们知道可怜的奥茨是在走向死亡,可是尽管我们尽力劝阻他,我们也知道,勇敢的人、真正的英国绅士应该这么做。我们都希望以这样的精神去迎接死亡,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死亡已经为期不远了。

  他们说冻死的感觉就像滑入温暖的睡眠。有那么一会儿,泰特斯很纳闷:是哪个脑袋发昏的蠢蛋最先说出这套蠢话的。他已经想不起温暖是一种什么感觉了,他经历了太多无益的希望和破碎的梦想,到现在已不再指望会轻松地死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非得依靠坚忍不拔的意志才能走下去。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拖着蹒跚的脚步冒着暴风雪向前走着,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身后极地探险队的帐篷已经看不见了。
  狂风夹着比沙子更细的雪花抽打在他紧闭的眼帘上,雪花塞满了他的鼻孔和嘴。寒冷像钉子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太阳穴,撕咬着眉毛、鼻子和嘴唇上冻伤处裸露的创口。继续缩在那已经破旧不堪的防风外套里肯定是愚蠢的。要是他抛开一切,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呼啸着的南极暴风雪,那会怎样?突然间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丢开沉重的手套和衣物跳舞,去拥抱死亡,舞向死亡!
  他出来时没穿靴子。坏疽已使他冻伤的脚肿成西瓜大小,可怕的黑色纹路已悄悄地延伸到了脚踝,几乎到了膝盖。昨天他花了几个小时才熳慢把皮靴穿上。今天他穿都懒得穿。他的羊毛袜碰到了什么东西上,冻得麻木的脚突然一阵剧痛,从发着恶臭的黑色创口流出了脓血,那里原来曾是长脚趾头的地方。他实在没有力气管这些,只有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包在狗皮手套里的已经残废了的手摸索着,想抓住什么好不至于摔倒,可它们什么也没碰到。他慢慢摔倒在茫茫的冰天雪地中,这一跤似乎没有尽头。
  是真的!一种美妙的温暖的感觉像毯子似的包围着他。宽慰的、喜悦的泪水顺着他饿得瘦骨嶙峋的面颊流下,冻伤的裂口处火辣辣地。有人正抬着他,他感到又温暖又安全。啊!万世长存的磐石啊,为我裂开吧!在你的怀抱中庇护我吧①。
  【① 圣诗,作者托普雷第。】
  很长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要是一个人长途跋涉了差不多两千英里,几个月以来每天都得拖着半吨重的装备走好远的路,翻越了南极洲的冰障,爬上了比尔德莫尔冰川,到了南极又回来。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天堂就该是寂静无声的。他睡了,就算没有真正睡着,也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泰特斯慢慢醒了过来。隐隐约约地,他觉得有点生气,觉得被糊弄了,没有享受到该得的东西。难道天堂不该是个永久的安息之地吗?他得写信向《泰晤士报》反映反映……
  “要不再加点儿?”天堂的某个主人提议道,说的一口明显的美国口音。显然他不假思索地认为天堂里都是英国人的想法是很愚蠢的。
  “不,看看4CC对他能起什么作用。排尿量如何?”
  震惊之下,泰特斯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他正躺着,身上穿着纯白色的袍子。没错,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可是正在掀开他的衣角的两位是天使吗?他用在军队中形成的教官的粗哑嗓门问道:“你们究竟在干吗?”
  两个天使都给吓坏了。一件像是金属的东西从一个天使的手中滑落,掉到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位美丽的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天使低头望着他,碧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哦老天!哦老天!雪儿!看哪——他醒了!皮奥托会高兴死的!”
  “该死!体温计摔坏了。”
  另一位天使走近些弯腰拾起她的工具时,泰特斯盯住她的脸。她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因为气恼涨红了。鼻子上生着雀斑。耳朵上戴着硕大的铜制圈形耳环。鬈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颜色是很暗的黄色,几乎呈灰褐色。
  “你,”泰特斯很确定地说,“不是天使。”
  那个快乐的天使一一不,该死,那是个女人!——大叫起来。“天使,雪儿,你听见没有?他管你叫天使来着。”
  “没有!难道你没长耳朵,萨宾娜?他只是说我不是天使。”
  “这儿不是死后的世界,”泰特斯还不罢休,“我到底死没有?”
  “雪儿,你来就是做这个的。该你了,快上!”
  那个爱生气的天使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的同伴,让她安静,然后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奥茨上尉,你没死。我们俩是医生。我是雪儿·戈迪恩医生,这位是萨宾娜·特拉斯克医生。我们照看你,你在这儿很安全。”
  泰特斯对她的话简直没法听进去,他思绪飞扬,想着一些别的事。他本想驳斥说:“胡说八道!妇女不可能当医生。她们没那脑袋!”但他只问了最重要的问题:“探险队怎么样了?鲍尔斯、威尔逊、斯科特,他们也都安全吗?”
  特拉斯克医生深吸一口气,同时瞟了一眼她的同事。
  戈迪恩医生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把点滴停了,好吧?”
  “好主意。请把棉签递给我……”
  “他们很好,是不是?”泰特斯问道。“你们救了我,你们也救了他们。”两位医生手里摆弄着她们那些神秘的仪器,并没有向后看。“是不是?”
  他想跳起来找他的朋友们,要不就逼着这两个冒牌的救死扶伤的天使,这两个不可能是医生的人说出实情。但是一阵暖洋洋的融化一切的睡意向他袭来,如羽毛般轻柔,如严冬般不由分说,于是,他随着那柔波漂走了。

  他又一次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令人愉快:光滑的被单,清爽洁净的枕头。没有驯鹿皮缝制的睡袋,也没有马肉浓汤和久未洗澡的人身上发出来的怪味!他躺在那儿,浑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享受着亚麻床单柔滑的感觉。多么奇怪呀,居然会这么舒服。甚至在他的生了坏疽的双脚碰着被单的地方也不再疼了。可能是双腿膝盖以上都截去了——这是惟一可以保住性命的办法。他早已认命了,接受了会失去双脚的想法。懒懒地,他将一只手伸到大腿那儿,想摸摸自己的残肢。
  在摸到自己的脚的一刹那,他吃惊地突然坐直了身子,像触了电一样。他扯开被单,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他的双脚甚至脚趾头都在,好端端的,粉红,干净又健康。就连脚趾甲也和从前一样黄黄的、厚厚的、弯曲的,就像发育不全的蹄子,而不是腐烂的黑色,一碰就碎。他摆动摆动脚趾,又用手动动双脚,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实。事实是不可否认的。不知怎么的他被修复了,完全康复了。
  他仔细地检查身体的其余部分。最后的时刻,虽然戴着狗皮手套,他的手指都已经冻得起了疱,又黑又肿,就像是腐烂的香蕉。疱里流出的脓也都冻住了,到后来哪怕是轻轻一动都会使关节疼痛难忍,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像关节里面塞满了小石块。而现在他的指头很正常,可以自如弯曲,一点儿也不疼:修长、强壮、灵敏,是一双骑士的手。
  他大腿上的旧伤引起的剧痛,由于过多地乘雪橇而让人难以忍受,现在也消失了。他一跃而起,由于头部缺血而有些头晕,脚步不稳。他坐了一会儿,等眩晕过去,又站了起来,把全身重量放在左腿上。不怎么痛!他身上穿的是一套普通的棕白相间的带条纹的睡衣。他脱下裤子。由于营养不良以及劳累过度的原因,他大腿上难看的弯弯曲曲的伤疤始终绽开着,伤口大得让人以为布尔人上周才开枪打中了他,而不是在1901年。而现在,不管他怎样盯着皮肉看,既看不到又摸不到任何疤痕。最奇妙的是,他的双腿现在一样长。军队的医生曾经断言,因为左腿比右腿短了那么一英寸,他后半辈子都得跛着走。
  他非得鼓起勇气才敢去摸自己的脸。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但上次他试着去做时,长疱的手指再加上冻得蜡黄的鼻子使得痛苦加倍,疼得他眼冒金星。但现在一点也不疼了。他的鼻子摸上去很正常,强健笔挺的罗马型鼻梁不再肿得像块甜菜根。他的脸颊上不再有黑色的流脓的冻伤疮口,只有一些胡须茬儿。甚至还有耳垂一他很肯定早掉到极地高原上了!他不相信这一切,于是环顾房间四周,想找到一面镜子。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陈设简单,除了床和一张椅子没有别的摆设。但有一扇窄窄的窗户。他斜靠在窗槛上,调整角度以便照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鬼一样的形象。他用舌头试了试牙齿,发现牙齿又很坚固了,牙床也没有再流血了。在深陷而挺直的眉弓下面,棕色的眼睛看上去很忧郁。黑色的头发修剪成了普普通通的短平头。
  突然,他的眼光透过玻璃落到了外面,落到了下面。他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格上。玻璃上立刻涂上了一层水汽。他的位置高高在上,在他下面是一个城市。这座他从未见到过的城市在也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的金色的斜阳映照下,一直铺展到远方的地平线。一座座大楼灯火闪烁,高高耸立,玻璃幕墙闪闪发光。他的小窗户有几千英尺高,甚至比圣保罗教堂的穹顶还高得多。下面,由于距离很远而显得很小的人们在人行道上急匆匆赶路。闪亮的金属虫子塞满了街道,掠过了天空。
  “这儿不是伦敦。”他的声音中有一丝让他感到丢脸的颤抖。他迫使自己继续说下去,以证明自己能够把握这一切,“也不是开罗,也不是孟买……”
  “你是在纽约,奥茨上尉。你会注意到你已经穿越了时间与空间。这是在公元2045年。”
  泰特斯慢慢地转过身。虽然每一个字都是很普通的英语,他却很难听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很费力地说出了他想到的第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身材修长,长相好看的人一点儿也没生气,他微微笑着,露出一口大大的完美的牙齿。“我是凯文·莱什医生。我是来帮你适应21世纪的生活的。我们还沾点儿关系呢。我的曾祖母的曾祖母叫梅布尔·比尔兹利,她是画家奥布里·比尔兹利①的妹妹。你可能认识她,她是凯瑟琳·斯科特的朋友。”
  【①奥布里·比尔兹利,1872-1898,英国插图画家,画风受新艺术风格粗犷日本木刻的影响,代表作有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的插图。】
  “船长的妻子。”泰特斯紧紧抓住这点与熟悉的人的微弱联系。“那么——你是英国人!”
  莱什医生仍旧微笑着,“我出生在美国,可是,对,我是英国血统。在这个大熔炉里生活了好几代之后,到我这儿还能留下什么可以号称……”
  泰特斯一下跳到屋子对面。他抓住莱什医生修长的手,就好像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么回事,这个医生是他惟一的朋友。泰特斯心潮起伏,老半天才意识到医生在继续跟他说话。“抱歉——恐怕我没听懂你刚才在说些什么。太多了,一时听不明白。”
  “当然,我并不怀疑。”莱什医生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坐到椅子上,招手让泰特斯到床边去。“在你周围的环境发生巨大变化的情况下,这是很自然的反应。我刚才正大致地讲你今后一两天的日程安排。”
  泰特斯又走神了,沉浸在一个接一个的离题的想法中。是压力,是周围完全陌生的环境使他难以集中精力。但即使知道走神的原因也不能让他的精力更集中哪怕一点。这次是莱什医生的发音让他走神的:“日程”这个词,泰特斯自己会发成“shed-jool”,而莱什医生说的是“sked—jool”,美式的发音。实际上他的每个用词,语调,姿势和手势都是美国式的。那么,这肯定是真的了。“该死!抱歉——相信我,我尽量在专心呢。但我老是说废话。我脑袋里一团乱麻。”
  莱什医生还是没有生气,还在微笑着。“没关系,上尉。我很高兴重复或者详细解释任何你没完全听懂的地方。我想大致给你说说三段时间发生的大事,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中,我们的理论成功运用于时间旅行方面。没有人是孤立存在的,你知道……” ‘等他自顾自说完,泰特斯也暗地里作完了对他的评价。莱什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肯定是,要是他是个医生的话。什么医生?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假天使,明显是属于内科医生那类。可是该死的,他得听着!
  莱什正侃侃而谈,“……最小的改变会带来难以预测的影响。一只昆虫,甚至一个微生物的生死,都不是无足轻重的。不能随随便便地把任何东西从过去拿走,以免意外地改变整个世界……”
  过去?当然是过去了。如果现在是2045年,那么1912年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有可能回到过去吗?”他打断了医生的话。
  “什么?你是说你吗?回到你离开的地点和时间?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上尉。可是你不会希望那样的——回去冻死在南极?那涉及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的道德尺度。把一个可怜的家伙硬生生地从他的未来、家人和朋友那里拽走,当然是不对的……”
  我的家人,泰特斯想着。母亲,莉莲,薇奥赖特,布莱恩。我的朋友们。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也许也都死了。不——他们肯定死了。死了许多年了。
  “……一个理想的对象。”莱什医生正说着,“你不仅得救了,不至于悲惨地死去,而且你的离开一点也不会在时间的长河中引起任何改变,因为你的肉体失踪了:人们认为你被冻硬了,永远埋在冰川里了。”
  泰特斯默默地盯着自己颜色苍白的光脚。因为在光光的地面上待了太久,双脚感觉有些凉,但仅此而已。简直无法想像它们会冻得跟岩石一样硬,并在永久的冰层中得以不朽。可是只不过在不久以前(或者是133年以前?)它们几乎就是那样。“探险队呢?”
  莱什医生的话被拦腰打断,他问:“你说什么来着?”
  “其他人。斯科特、威尔逊、鲍尔斯。你们也救了他们吗?”
  “哦,没有。”
  “那他们成功了。他们回到了补给站,回家了!”
  莱什医生滔滔不绝的话似乎暂时卡了壳。“没有。”
  泰特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肩膀佝偻着。那么他的同伴们也死了。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的牺牲,他们的英勇气概,都付诸东流了?“你们为什么只救我一个?”
  “请记住,上尉,”莱什医生耐心地说,“你是与众不同的。人们一直没找到你的尸体。”
  “还不是一样,既然它当时就在这儿。我现在在这儿。”他同难以把握的动词时态较着劲儿,“现在是未来。你们肯定有历史记载,有报纸,有斯科特的极地探险记录。”
  “你会看到这些材料的。但是,如果我能提个建议的话,不要在今天。你应该恢复恢复体力。医生还会给你做更多的检查——”
  泰特斯厌恶地吼道:“不要医生!现在就看!”
  “明天,”莱什医生许诺说,“明天我会把书拿来。你看,已经是晚上了。这可不是开始新安排的时间。”
  泰特斯站起来朝窗外望去。只有通过最仔细的观察才看得出夜幕已经降临。窗外的城市有如张灯结彩的舞厅一般灯火通明,生机勃勃。城市的灯光照亮了夜空,使得星星和月亮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多么美丽又多么奇特!
  “……睡个好觉。”莱什医生正站起身来,“还有,好好吃顿早餐。我已经尽量准备了对你来说不是太奇特的食物……”
  泰特斯几乎没注意到医生离开。外面移动的灯光吸引了他。那些在夜色中翱翔飞奔的小亮点一定是先前的金属虫子,在晚上点燃了。可能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都有人在工作和生活。肯定有成千上万、上百万的人。不管白天黑夜城市都是生机勃勃的。他把耳朵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听到了城市的低语,那是一种单调而持续的啸声。
  他意识到自己不想和这个城市有任何瓜葛。这个奇特怪异的城市对他来说比南极冰层还要陌生得多。一个念头出现了:这些都是谵妄,是一个已经让暴风雪掩埋了一半的垂死之人头脑中最后的一丝幻觉。这甚至不是他喜欢的错觉!他胸中充满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渴望回家,渴望回到英格兰,见到家人、朋友,以及所有熟悉的一切。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也许他获得了新生的身体除外。至少他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他又爬上床,紧紧抱住双臂,蜷缩在被单下,一头扑向睡眠,好暂时忘掉眼前的一切。

  随着早上的来临,泰特斯的勇气又鼓了起来。害怕是没有用的,他告诫自己。我能把那些该死的马都哄得差不多到了南极。我不怕,我能对付将来。  ’
  莱什医生许下的早餐很大程度上恢复了他的精气神——肥瘦相间的熏猪肉,奇特的烤面包圈,还有黄油鸡蛋。瓶子里的茶水很清淡,是用刚烧开的水沏的。他不知道果汁是从什么水果中榨出来的。每样食物都很充足。小推车上的盘子里装得满满的,下面的架子上还有,都盖着盖子免得凉了。经过几个月食不果腹的日子后,一看到如此丰盛的食物,他只觉得膝盖发软。
  当莱什医生、戈迪恩医生、特拉斯克医生进来时,泰特斯正用最后一块面包把盘子擦得干干净净。
  “那么多吃的东西都哪儿去啦?”戈迪恩医生看着他,说道,“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上一顿好饭了。”
  莱什医生吃惊地眨巴着眼睛。“别来得那么猛,雪儿,我还不想让他一下子应付太多东西呢。”
  特拉斯克医生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她冲泰特斯笑着,就像她在给他一件绝妙的礼物一样。“我要给你做全面检查,上尉。”
  他极不情愿地让她听了听心脏,还用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物件照了照他的眼睛和耳朵。她还做了其他一些神秘的检查,用的是胶皮管子和束带,要不就手里拿着一些闪着光或变幻着不同颜色的小小工具放在他的胳膊和腿上。
  “身体状况还可以,”她最后宣布道,“他本来就很壮,因此才有可能挺过来。底子很好。”
  “而且你的工作很出色,萨宾娜。”戈迪恩医生说,“他的精神和认知能力恢复得如何,凯?”
  “啊,昨天还没有完全恢复呢,对不对,上尉?”莱什医生说,
  “但在他的要求下——实际上是他的坚持下——我只准备了一个简单的测试。”
  “你是说历史资料吗?别告诉我你要教他网上冲浪。”
  “当然不会——书有的是。”莱什医生把装食物的小推车推出门去,推到大厅里,马上又推回来另一辆小车,车上装满几十本大大小小的书。
  “上尉,你询问过你朋友们的命运。你会看到,关于这个题目有许多文献资料。而且,为了让你容易接受,在去年我就把很多档案材料、文章等等切换到硬拷贝上了——对不起,我应该说印到纸上再装订成册。”
  “这些吗?”犹犹豫豫地,泰特斯伸手摸了摸那堆怪怪的闪亮的书。“这些是玻璃的吗?”
  特拉斯克医生笑了。戈迪恩医生说:“泰特斯——可以这么叫你吗?我要教给你现代生活中最重要的词汇之一。不,别反对,凯——你得给这可怜人一些工具,这样他才好适应环境。这些松软的封面是塑料的。书脊这儿也是用塑料装订的。塑料——记住这个词。”
  “但里面的书页都是用过去的普通的纸张,就像你们那时用的一样。”莱什医生补充道。
  泰特斯拿起最上面的那本。封面那又滑又硬的东西——塑料——从他还不习惯的指间滑落,落在床罩上啪地一声翻开了。他一低头,正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爱德华·威尔逊医生,戴着手套的双手攥着滑雪杆,头上戴着卷着边的滑雪帽,正对着镜头笑,好像死神永远也不会碰他似的。“比尔大叔,”他叫了出来,目瞪口呆。
  “我们知道他是你的朋友。”戈迪恩医生温和地说。
  莱什医生在床边挨着他坐下,“可是你得时时记着,泰特斯,你穿越了时空。即便你们的探险一切顺利,他也早就去世了。那是无法避免的,是一个自然进程。”
  泰特斯抓起一本不太奇怪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灰色的书,书名是《斯科特南极探险》。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这种渴望比食欲还要强烈,使他口干舌燥。“看在上帝份上,让我一个人待着,让我读一读这些!”
  “你不愿意让我在旁边,随时解答你的问题吗?”
  “不——请走吧,走!”
  “走吧,凯。”戈迪恩医生朝门口摆了摆头,“让他一个人安静安静。”
  “我们可以过一会儿再来。”特拉斯克医生说。
  莱什医生很不情愿地被她们拉走了,一边走一边还说:“在适应阶段的初期,我觉得慢慢来比较理想……”他们终于仁慈地离开了。

  这些书,这些真正的书,年代已经久远。一切都说明了这点:泛黄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当泰特斯打开书时书脊发出的吓人的噼啪声,和洒落在他膝上的已经没有黏陛的胶水碎屑。书页的边缘有一层细细的淡灰色尘垢,沾到他的手指上。看到这些照片多么可怕呀!他记得不过几个月前他们才摆着姿势照了这些相!这些人、那匹马,还有那群狗,都并不古老。怎么可能呢,当记忆还如此鲜活?除非这些书欺骗了他。
  他扫了一眼内容,吃惊地意识到他读的是斯科特私人日记的片断。船长是个——曾经是个——记日记特别注意细节的人。这些日记当然应该是私密的。像这样窥视同伴最隐秘的想法,泰特斯禁不住脸都红了。但它们都摆在这儿,所有的趣闻逸事都记在书里,而且还是本旧书。其中所有内容都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是公共的财富。泰特斯自己也一直在记日记,往家里寄去写给家人和朋友的信。他抽了一口气,心想不知自己写的东西是不是也被印在这些书里了。史料是无私密可言的。
  没必要再犹豫下去了!他飞快地翻着书页,浏览着每月每天的记录。为一座补给站奠基、宿营生活、极地的艰苦跋涉,还有一张罗德.阿蒙森①与他的队员在南极没带帽子站在挪威国旗前的合影。泰特斯怒视着这张照片,又翻过了这页。探险的最后一段时间,他没有做任何记录,可威尔逊或者斯科特会一直有记录的。
  【① 罗德·阿蒙森:1892-1928,挪威极地探险家,首次通过西北航道驶往阿拉斯加(1903-1906),1911年率南极探险队最早到达南极。泰特斯他们却失败了。所以这里作者写他“怒视”这张照片。】
  在这儿。泰特斯全神贯注地读着,几乎没注意到冰凉的地板或是脖子上的痉挛。终于读到结局了:在离补给站11英里远的地方,斯科特,威尔逊和鲍尔斯冻饿而死。
  不出声地,泰特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太不公平了!太可惜了!他的眼里噙满了泪,字迹变得模糊了。
  这就是历史,他提醒自己。完了,早就完了,可怜的人们!但他的心拒绝接受这一切。突然这屋子显得很冷。他把枕头叠放在床头,靠在上面,又把被子拉上来围在胸前,然后又开始读起来——一头扎进那些书里,他的世界所能留下的东西全部都在那里。
  他贪婪地读着,不同的人的日记——不同的自我,难道说探险队的每一个人的日记都发表了?——专家的分析,阿蒙森的传记,斯科特的各种传记。他全部看完之后,又一遍一遍地读着,反复地咀嚼着,咀嚼着新的含义和意义。
  例如,他注意到了对于同样的事件人们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斯科特既被奉为英雄,又被贬斥为无能,他的探险既被说成是黄金时代的爱德华王朝盛极而衰时盛开的最后的奇葩,又被说成是一个正在土崩瓦解的帝国的第一阵战栗。还有对探险失败的不同的解释。人们找出的原因之多,超出了他所能想像的范围:有人把失败归咎于燃料罐磨损了的垫圈,有人认为是因为满洲种的马精力耗尽的缘故,有人怪罪威尔逊医疗服务不力,有人说是因为斯科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甚至有人提出——读到这儿他不禁皱眉——是因为他坚持得太久,过分勇敢。
  毫无疑问,最最怪异的是读到关于他自己死亡的叙述。斯科特的记载一次次地被引用。“能够、也愿意讨论身外之事”?泰特斯一点也记不起他讨论过什么——电许他在半谵妄状态里咕哝过有关他的游艇的事。真是古怪,觉得他这种状态值得钦佩,这完全是船长的风格。还有他的画像,以及他的小型纪念塑像!他移开目光,又翻了过去。
  隐约中他感觉到莱什医生很快地进来又出去,一边说着话,问着问题,还听到食物车推进来又推出去的声音。泰特斯对这些一点也没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过去。只是当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放在他的书页上时,他才抬起了头。“请把手拿开好吗?”
  “泰特斯,这一整天你都在苦读。你愿意停下来睡一觉吗?也许想吃点东西?你得照顾好自己——”
  “见鬼!喂,你非得在这儿吗?我好得很!”泰特斯跳起身来,却一头栽到了食物车上,让他好不沮丧。他倒没有真正撞昏,但是眼前发黑,耳中轰响,奇怪地令他联想起过去那种感觉。他胸前热热地溅了一片油渍渍的汤或肉汁,耳中只听器皿摔下去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还有莱什医生高声叫人来帮忙的声音。
  他又恢复了正常,坐在床上,换上了洁净的睡衣,这次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女医生们也都来了,那个较丰满的金发医生抓着他的手腕,另一个个子高高,美得让人眩目的深肤色女郎正用她的神秘工具在他的手腕上鼓捣。
  “是戈迪恩医生,对不对,”他低声说,“还有,还有特拉斯克医生。”
  “哦,你又说话啦,”特拉斯克医生说,“而且还记得我们的名字。是个好兆头。”
  戈迪恩医生皱着眉看着她手中的小机器。“他昨天一整天都在看书?真是太绝了。你可真聪明,凯。”
  “这不公平,雪儿,”莱什医生紧绷着脸说,“录像可以为我作证。”
  “他的确说过他感觉很好。”特拉斯克医生说。
  “于是凯就相信了。是啊,对。”戈迪恩医生收起一样器具,又拿出另一样。“这个人大名鼎鼎,因为他可以为了不连累同伴而自杀。连博美犬都不能整天关着,何况是个习惯了在外面跑的人。”
  “我把他当成一个有尊严、有理性的人对待。而你——”
  泰特斯躺下去,听凭他们争吵。他没听明白他们在争什么,也不太在意。在军队时他就已学会了在当官的争吵时躲起来。他又开始估量他周围的一切。他隐约记得他在看书的时候阳光曾爬上窗子,又消失了,一整天的时间。随后有一段记忆的空白,而现在阳光又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又是新的一天。从光线的角度来判断,也许已经是上午了。小推车停在床边,又重新装满了盖着的饭菜。饭凉了就太可惜了。他悄悄从架子上拿下离自己最近的盘子放在膝盖上,又抓起一把叉子,因为他突然觉得饿慌了。肚子怎么老填不饱?
  莱什医生双手敲打着床栏。“好吧,就去散一次步吧!但我们得尽量地把时间移置造成的冲击控制在最低点,好吗?在公园里散步,不是街上。”
  “雪儿会跟他一起的,可以吗,雪儿?”特拉斯克医生聪慧的蓝眼睛转向她的副手,“反正你自己也要去锻炼,正好带上他。”
  戈迪恩医生转向泰特斯。他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
  “十二点三十分时穿好衣服,准备好。”她说,“还有,让他们给你一双像样点的鞋子。在纽约你可不能穿拖鞋上街——总是有些怪人不给它们的狗打扫粪便。”
  一说完那句精辟的话,她就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屋子。“我本来希望等一等再说的,泰特斯老伙计,”
  莱什医生摇了摇头。“可是这些女士们,上帝保佑她们……对了,在给你准备鞋子的时候,我们可以做一些例行检查,这样可能会缓解的时间移置给你的压力。”
  “不用操心,”泰特斯说,“去散个步会有多难?”
  听了这话,特拉斯克医生叹了口气,收起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器具。

  泰特斯的自大在他和莱什医生在大厅里遇见戈迪恩医生时才开始动摇。她穿着他所见过的穿在女性身上的最最过火的衣服。即便是加尔各达大街上的乞丐都不会穿着露膝的衣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她穿得太不像样,太令人震惊一太不对了!惟一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女人是个妓女。反正他们都允许妇女当医生了,让妓女加入这个行列也就不算太丢份。医生是受人尊敬的,但是穿那么轻薄的裙子只能让人蔑视。可是,雪儿的举止一点也没有招人轻视的地方。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让他有点头晕。
  这时,莱什医生不断重复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响起:“别让那些影响你。那些不重要,跟你没有关系。随它去,不会有任何影响的。接受现状,点点头,继续前进……”
  泰特斯向戈迪恩医生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着。去他妈的,现在有重要得多的事去做。以后再为裸露的膝盖操心。莱什医生打开通向楼梯的门让他们过去。泰特斯跟着戈迪恩医生一级一级地下,下了几十级楼梯。发出回声的金属楼梯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这栋楼没别人吗?”他问道。
  戈迪恩医生向后瞟了一眼,很吃惊的样子。“大多数人都用电梯——哎呀,对不起,凯。”
  不会有任何影响,泰特斯对自己说。确实和我没有关系。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把新单词加进生词表里。电梯,塑料——他应该像极地科学家那样开始记笔记,用水彩笔配上插图。“我是不是该有一顶帽子?”
  “帽子?”两个现代人看上去很茫然。泰特斯立刻意识到帽子绝对是过时了。在他那个时候,无论冬夏,一位绅士头上不戴上个什么是难以出门的。他发现现在的人们不再像爱德华时代的人,出门要带那么多行头一一没有手套或者手杖,手筒或名片盒,帽子或是通草帽,钱包或阳伞。有那么一会儿,手里不拿点东西几乎让人觉得不安。但他马上想起了孩提时出去散步的情景。大人们提着所有的东西,小孩子却自由自在。
  楼梯通向另一扇门,走进去,穿过门外的大厅,然后……
  泰特斯觉得嘴里一阵发干。他走进了一条街道,这街道对他来说就像月球的另一面那样陌生,而且还他妈的那么繁忙!大大小小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从他身边嗖嗖地经过,发出难以名状的声音。人群在他周围蜂拥而过,头上确实没戴帽子,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奇装异服,一边走一边做着什么事情,要么吃东西,要么谈着什么。究竟是什么他一样也说不出来。他们头上是戴着小机器呢,或者只不过是精心制作的发型?裸露的腿上和手臂上是伤疤,还是绘画作品,也许衣服偷工减料?各种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有的引起食欲,有的令人反感还有的很好闻。光与色飞快地向他涌来,让他眼花缭乱。还有噪音!比开罗的乞丐还吵,比科文特加登①市场还喧闹。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向他扑面而来,把他头脑中理性的想法一扫而光。
  【① 英国伦敦广场名,曾为伦敦主要水果、花卉和蔬菜市场。】
  他发现自己紧紧抓住他的两个同伴,左手是莱什医生,右手是戈迪恩医生,他们并排而行,好像趟过一条涨满水的大河。他们总算一起穿过了喧闹的人群,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一个安静的避风港。这时泰特斯意识到莱什医生还在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很显然,他一路上都没停嘴:“别管,别理会。这些都与你无关。没有影响,呃?等哪天你能够考虑这一切了,你会很容易地知道该怎么做。但现在,今天,你不必……”
  “你知道吗,”泰特斯咕哝道。
  “什么?”
  “你知道,莱什,你有时真他妈的烦人。”泰特斯一口气说了出来。他的眼前清晰起来,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真他妈的熟悉。“那是棵树!我这么久以来看到的第一棵树,有——”他停住了,糊涂了。是一年半还是一百三十年?
  “你感觉好点儿了。”莱什医生指出来。
  泰特斯点了点头。不真实的眩晕感消失了,和来时一样快。眼前的景象对任何时代的人来说都很熟悉:起伏的草地,点缀着成片的小树林。如果不朝远处望,不看树梢上耸立着的峭壁似的大楼,这完全是泰特斯熟悉到骨子里的环境。他小心地避免朝远处看。他快乐地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如此紧张。
  戈迪恩医生从背上取下一样东西,他意识到那是个小背包——他还以为她的外衣不过式样很怪罢了。她拿出两个哑铃,说:“你想定速度吗,凯?”
  “我不走太远。”莱什医生回答道,“如果太劳累我的气喘病会犯的。”
  “那我们走水库那条路吧。”戈迪恩医生的每只小手紧握着一只哑铃,开始顺着路轻快地走了起来。泰特斯和莱什医生跟在后面。
  一种几乎让人害怕的幸福的感觉攫住了泰特斯。他很久没有感到这么健康,这么自信,这么活力四射了。可爱的久违了的阳光从整齐得像是用纸裁出来的树叶后面照射下来,鸟儿起劲地唱着。从下面水库中吹来一阵阵凉爽而潮湿的微风,略微夹杂着一种浮藻的味道。泰特斯深深地吸着,好像那是香气。他迈开两腿,大步朝前跨着。即使在这个新时代里,他肯定也能找到一块熟悉的地方,就像这个公园一样,又舒服又安全。
  追上戈迪恩医生时她朝他咧嘴笑了,牙齿在晒黑的皮肤的映衬下非常白。“太好了,是不是?”
  “是。”他小心翼翼地不朝远处看。她准确地对他的“症”下了“药”。也许她确实不是冒牌的医生。
  “等一等,你们两个。”莱什医生叫道。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远远拉在后面。
  戈迪恩医生马上跑了回去。“你带了你的吸入器了吗?”
  “当然带了。”莱什医生看上去正在从一个很大的白色管子中吸药。泰特斯关心地仔细看着。那药看来确实有效。
  戈迪恩医生说道:“你最好直接同办公室,吃点抗组胺。要不要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麻烦。”莱什医生回答道。“我没事,司空见惯了。”他向泰特斯补充说。
  “不能这样。”戈迪恩医生说,“你应该让过敏科医生给你看看。哮喘会死人的。”
  哮喘,泰特斯沉思着一一又是一个新词。莱什医生让她不要担心。“照看好泰特斯,”他说,“就绕公园一圈,然后直接回去。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记住。”
  “绕公园走一圈?”泰特斯哼了一声,“别开玩笑了,莱什。”
  “我会照顾好他的,”戈迪恩医生说,“你快走吧。”
  莱什医生不见了,泰特斯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小题大做和婆婆妈妈多么限制人。戈迪恩医生是个真正的医生,还是个女的,看问题更健全,更合泰特斯的胃口。“我想我们该跑一跑,”他说,“快跑。”
  “好啊,比赛看谁先到那条板凳!”
  于是她跑了起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女性十足的袅娜步态甚至会让一匹小马脸红。能够活动四肢多么让人愉快!泰特斯尽了最大努力,试图凭借腿长的优势超过她,可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胜过了他。而且还拿着哑铃!只有很短的一会儿,他感到有一点点恼怒,但很快又忍俊不住,笑了。“好!”
  她也笑了。“算不上真正的比赛,和一个有伤的老兵比。”
  “胡说。我的腿伤多少年都没犯了。”
  “最近犯过。”
  他惊愕地盯住她——怎么会有人知道那个?直到最后,他都没让人知道他的旧伤复发了,连斯科特和威尔逊也不知道。他从书里读到,斯科特是最后一个坚持记日志的探险队员,他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她接着说:“我是看着萨宾娜把你粘成一个整人的,记得吗?坏血症的症状之一就是旧伤重新裂开。”
  “甭管她做了什么,她的活儿不赖。我连一块伤疤都没找到。”
  “她是个专家。第一次看到你试着伸腿,摸你的脚趾头,让人觉得所有的克隆工作都没白做。”
  “你们看到我了?可是,可是我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
  她做了个鬼脸,“泰特斯,你独一无二,又很有价值——你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穿越时间旅行的人。不仅如此一你还是个病人。在你康复期间我们一直都在监控。自从你来了以后,还从没有过独自一人或者没人观察着的时候呢。”
  他记起那些发光的金属器具,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干净的闪亮的检查台。“我在这儿多久了?”
  “你在一年半以前来到了现代世界。”
  他眼睛盯着树,尽力理解她说的话。十八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是转轮上的陶土,擀面杖下的面团——是一团在训练有素的手里操作着的毫无生气的材料。谁他妈的给了他们这个自由!而且可以肯定,他不可能一直都平躺在医院的床上。他1901年住过院,很清楚如果长期不活动,双腿就会软弱无力,肌肉就会萎缩。现在他的腿有点抖,皮肤异常苍白,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各部分运行良好。他们肯定一直在锻炼他的四肢,以他想像不到的方式操作,测试并且使用他的身体。前天使他醒过来,只不过是一项重要工程达到了成功的顶点——现在回想起来,显而易见,他和21世纪的第一次短暂的会面,凭那张干净的亮铮铮的手术台发誓,是一个意外。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一想到白天黑夜都有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着自己,他不由得感到脊背发麻。“他们现在也在看着我们吗?”
  “在这儿,公园里吗?喔,这儿我负责照看你,没别的。得了,泰特斯,别为这个烦心了。你还有好多事要适应呢。拿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两瓶水,打开一个,递了过来。
  他喝了一口,手里掂量着奇特的很轻的瓶子。“是塑料的吗?”
  她笑了。“你很聪明。”
  听到一个现代人的夸奖,他竟感到有些高兴。
  他们放慢脚步走着。路窄了些,树木和灌木把路挤到高高的熟铁栅栏围成的公园围墙边。栅栏外是一条街道。这条街比较安静,没有熙攘的人流,也没有嘈杂的车水马龙,不像第一栋楼附近那样。然而泰特斯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安全地待在动物园铁栅栏后面的狮子。
  “那些是商业楼吗?”
  “你是说那儿的高楼吗?哦,不——我想那是合住楼。该死!我意思是说,那些是住宅,是人住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一脸茫然。她随着步子有节奏地挥动着双手,试图向他解释。“我是说,人们各住各的,不是都住在一起。分套购置的。很多家。分隔开的。”她试着找出更多的同义词来解释。
  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是一些公寓楼。”
  “你们那么叫吗?那就行了!”她松了口气,“凯给我们读英美词汇对照表时我该认真点儿听的。”
  泰特斯微微一笑。“两个国家被共同的语言所分隔。”
  “对极了。真是奇怪,要清清楚楚地交流竟那么难。”
  “那个,”他感到难以置信,那座建筑竞如此熟悉,“是座教堂吧。”
  “对。”她看看栅栏外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的指示牌,“不知是奉献给哪位圣人的。看今天的布道词! ‘上帝适合四T人吗?”’
  宗教对于泰特斯来说只是名义上的,不过是他那个阶层的传统而已。可是从开着的教堂门里传出来的风琴声迷住了他。“我知道那个曲子!”他随着哼了起来,接着又唱了出来,歌词自发地从记忆深处流淌而出,“‘给他戴上许多王冠,那宝座上的羔羊……”’
  戈迪恩医生叹了口气,“你肯定是个基督徒。你们那时侯每个人都是。你想进去,是吗?我也想听听布道。”
  他点点头。她找到一扇门,两人穿过街道。她一路都挡在他前面,直到车流中出现了一个缺口。但泰特斯率先爬上阶梯,由罗马风格的拱门进入光线很暗的教堂里,拉着戈迪恩医生走到后排安静的角落。
  他立刻觉得很多地方不对劲。电灯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照得脏了的窗玻璃非常醒目——泰特斯不记得见过哪个教堂适合用电。现代式样的窗户本身就丑陋不堪。神父激昂的布道声经由某种粗鲁的现代方式放大了,刺耳地在空中回响。十几个会众的穿着打扮几乎是亵渎神明的。泰特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想集中注意力。
  “……不光该避讳他们。就像旧约里耶和华选了一些人做先知一样,四T人也通过那些能够理解他们的人与上帝交流——即那些传递上帝的信息的科学家们……”
  泰特斯瞪着眼,一点儿也听不懂。四T是什么——是21世纪40年代吗?上帝呀,我们老祖宗的信仰给弄成什么样了?然而紧接着,音乐从管风琴中流出,是他从小就熟知的赞美诗的曲调。他最后一次听到这旋律,是在盖斯汀索普村的小小的石头教堂里作星期天的晨祷时。身为年轻的庄园主,他率领着全家坐在专属他们的座位上。思乡之情涌了上来。他的心像一匹饱经沧桑的老马,在新的、丑陋而又陌生的事物面前逡巡不前。他渴望回家,回到熟悉的地方和时间,在彼时彼地,这样的歌是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他知道歌词,可他无法加入合唱。
  那是布道结束时的曲子。牧师作了赐福祈祷。会众三三两两穿过通道,走出教堂,走到外面的阳光中。戈迪恩医生动了动,但没站起来,而泰特斯正在痛苦中煎熬。牧师向动作最慢的老太太道再见时,注意到了自己羔羊群中的新面孔,也沿着过道走过来。戈迪恩医生冲他笑了笑。“我们只是来看看。”
  “同样欢迎。”牧师说道。他个子高高的,有些秃顶,穿着带牧师领的袍子,样子像个随军牧师。
  戈迪恩医生站起来,领着泰特斯走到过道里。“听到有关四T人的布道,我太激动了!”
  “它在每个人的心里,每个派别都应该发表意见。甚至有人说教皇正在写一个通谕。”
  “这位是泰特斯,我想他是英国圣公会教派。”她以一种帮助的态度说,“我叫舒拉斯密·戈迪恩。”
  “那么你就是那个跳舞的医生了!我是波拉德神父。圣公会教派我们称之为主教派,不过只是叫法不同罢了。”
  “舒拉斯密?”泰特斯吃惊地张开了嘴巴。“雪儿”肯定是诨名,就像“泰特斯”是个诨名一样。“这到底是什么名字?”
  “犹太人名,对吗?”波拉德神父问。
  “我外祖母是犹太人,”戈迪恩医生说,“我父亲来自百慕大,是个萨泰里阿教①的巫师。所以我真的和你们的宗教有点格格不入——但这座教堂实在是太美了。”她抬眼看着脏污了的玻璃窗。
  【① 结合非洲部落和天主教宗教仪式的一种宗教。】
  牧师略带骄傲地微笑着,“这些玻璃装潢都是非常有特色的装饰派艺术。”
  泰特斯想笑,“你究竟是怎么当上医生的?一个黑鬼,又是犹太人,还是个女的!”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戈迪恩医生猛地转过身来,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要不是牧师抓住他的胳膊肘,他准会跌倒。她接着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厚厚的样式奇特的鞋子在石头地板上发出愤怒的啪啪声。
  “我说错了什么?”
  波拉德神父灰色眉毛下的眼睛盯着他,“你非常粗鲁。”
  “是吗?”
  牧师冷冷地表示出的非难使他红了脸,刚才那一巴掌都没打红。我不能回到过去,泰特斯意识到。他所熟知的世界已永远消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追寻像教堂布道这样熟悉的过去的事物虽说是很自然的反应,但完完全全是错误的一步,简直是把自己束缚在一个多多少少类似于过去的茧里。向后退,而不是向前进是很可耻的,是懦夫的做派。他原以为所要做的不过是保持原来的自我,继续做一个有良好教养的爱德华时代的士兵和探险者。现在他发现自己被骤然抛进了一场战争,其范围之广让他的心往下一沉:这是一场在2045年为自己创造生活的战争。他别无选择,只有迎战,只有赢。“你说得很对,”匆忙中他的话有些含糊不清,“我得去请她原谅。”
  他飞快地跑过昏暗的过道,穿过前室,冲进夏日的阳光之中。他很清楚她跑得比自己快。如果她已跑得不见踪影了,他永远别想再追上她。他咒骂着自己的无能,狠狠地发誓不能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但是她就在街上,站在一只巨大的亮闪闪的甲壳虫旁边。
  “进去,”他跑下台阶时她说,“我们回时旅处吧。”
  “进去?”他意识到这是一辆交通工具,一辆古怪的未来式车辆,而她正把着打开的车门。笨手笨脚地,他爬了进去。她本想把车门砰地在他面前碰上,他却拦住不让她把门关严,又把头从车窗伸了出去,抓住她的衣袖。“医生——雪儿——我道歉。我不太清楚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我要尽最大努力去学。请你——给我个机会吧。”
  “93街,帕蒂卡时旅处。”她告诉司机,“你看,泰特斯,不是你的错,我知道的。但就算这样,你仍旧是一个性别歧视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反犹太的卑鄙之徒!所以放开我的手,好吗?”
  嘻嘻笑着的司机骂了句脏话,泰特斯听出他说的是印地语。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向那家伙抛出一句他在印度服役期间学来的恶毒的咒骂,接着说道:“你不能把我丢在这玩艺儿里一个人回去。我会因为时间移置发病什么的,就像莱什医生担心的那样。我会大发忧郁症的,我会迷路,我会——我会被司机抢劫的。”
  司机这会儿给逗乐了,看来不大可能做那种事,但戈迪恩医生叹了口气,“我想凯饶不了我的。”她又打开了车门。
  泰特斯往里让了让,好让她也坐在漂亮的座椅上——又是塑料的。他们肯定很喜欢这东西。还有,老天! “对不起,我没问你可不可以叫你雪儿。”他很快地说。
  “什么?”她大吃一惊,灰色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未经同意就直接称名道姓,真是太放肆了。”
  “天啊,那不重要。我只是协助萨宾娜对你进行治疗,所以我俩并不是正式的医患关系,用不着那么拘谨。继续叫我雪儿好了。可是我知道你管凯叫莱什医生让他很受用,所以也许你应该接着那么称呼他。”
  “我会的,雪儿,我会习惯这儿的一切,一旦我能——”
  车子突然东倒西歪地向前猛冲出去,又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住了。他被甩得撞在隔开司机和乘客座位的滑窗上。
  司机转过身尖叫道:“小心点儿!笨蛋,抓住把手!”
  喇叭嘟嘟鸣响。泰特斯照办了,心里却把司机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他手一按,车门的某个机械装置启动了,随着一声预示性的喀嚓声,原本看上去很坚固的扶手突然向外弹出去。车门忽地向外打开,带着他一起冲出车外。
  “不是,泰特斯!不是那个!”雪儿从他身边探过身来拉门。在她砰地把门关上之前,泰特斯惊恐地瞥见路面就在不足一英尺的下面飞速向后退去。
  车子突然转了个急弯,因为司机一边靠在方向盘上,一边回过身来骂道:“你们弄坏了我漂亮的出租车!”
  “对不起!”
  “请你看着路,开你的车好不好!”雪儿冲司机喊道。“还有你,泰特斯,什么都别碰!乖乖坐着!”她把他推回座位里,用另一只手碰了一下一个按纽或控制器什么的。一条带子从车子的某个凹陷处滑了出来,把他的躯干和腰部围住,客气又牢固地把他圈在座位上。“上帝啊,凯肯定会吓出一身冷汗……”
  车子前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快得像火车车头,在车流中冲来冲去又像是一条鱼。新碰撞、新灾难好像任何时刻都会发生。红绿灯闪着刺眼的光,金属车身闪闪发亮,仿佛一只只猛禽。车流轰鸣,似乎要一口吞下他们。泰特斯觉得让人头晕目眩的方位迷失又袭了上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雪儿为了安全起见,早把他的手放在了那里。他盯着恼怒的司机戴着头巾的脑袋,竭力用思考驱掉不舒服的感觉。那个司机并不是特别聪明的人,他对自己说,我也开过车,只是没开那么快一而且当时路上没别的车罢了!我可以驾驭这部车。肯定不难,如果一个土著都做得来的话。我学得会。“看到了吧,我必须学习。”他很困难地说道,“只要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就很危险,不光对自己,也对别人。”
  “需要跟唱诗班布道吗?这些还需要跟我说吗?”雪儿倒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虽说有点夸张,但夸张不大。她短短的暗黄色鬈发从束发带中溜了出来。“你在能够开始学习之前必须掌握一些起码的信息。但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好吗?慢慢来,二十一世纪跑不了的。用不着今天把事情做完。”
  “你告诉他。”司机咆哮道,“这个蠢蛋、傻瓜!他把我的车弄坏了,我要控告他!”
  “什么是控告?”泰特斯问雪儿,“听上去无礼至极!”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雪儿说,“看,我们到了,谢天谢地。司机,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就向出租车管理委员会投诉你。不,泰特斯,不要那样扯!我来给你解开——哦,好,你自己来吧。把这个卡子推一下,还有那儿。对,对。这是车费,滚你的吧,朋友。对了!如果你对给的小费不满意的话,把它塞进你的屁眼里点着好了。”
  泰特斯的嘴巴又张开了。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还从没听到从一个妇女嘴里骂出那么粗鲁的话呢。久经沙场的骑兵也不可能比她骂得更精彩了。泰特斯既羡慕又害怕地随着雪儿走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泰特斯就开始了新的作法。他把所有那些旧书都堆在推车上,把车子推到门外的过道里。他想在上面加个标签,就是轮船床铺下面的浅皮箱上贴的那种“航行中不需要”之类的标签。关于过去,想了解的东西他都知道了。继续向前,向今天前进!为了完成自己壮举,他要求看晨报。“你们应该还有报纸吧?”
  “不是纸的报纸。”莱什医生回答,“我是说,一般不印在纸上。”
  “那他们把报纸印在什么上?”
  “屏幕上,老伙计。像这个一样。”他把手上拿着的精致的小黑机器稍稍偏了偏,让泰特斯能够看见机器前部方形的发光的窗口,只有明信片那么大。在泰特斯心目中,屏幕这种东西是安在壁炉前挡住火焰用的,眼前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像。
  “相信我,泰特斯——你看不懂报纸的。现在就急着看时事太早了点。把过去一个半世纪的历史大概地了解一下再开始,这样不是更容易些吗?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
  泰特斯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他觉得是该反抗一下的时候了,他已经相当好地证明了自己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可以做到。“我两样都可以做。我知道。”
  “至少让我给你找一份纸报纸,”莱什医生尽量争执,“今天我们还不必学习网上冲浪。我给你印一份《时报》出来。”
  “《泰晤士报》吗?真的吗?”
  “《纽约时报》。但其他报纸也没有理由拿不到。”
  “唯一的“时报”就是伦敦的《泰晤士报》。”泰特斯咆哮起来。莱什出去后,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纸来。他是从卫生间的字纸篓里找到的——从外面的文字看,这纸原来一定是用作手纸的包装纸的。现在泰特斯开始在上面写上他的生词。在“塑料”和“电梯”之外他又加上了“屏幕”和“网”。他得有一个合适的笔记本,还应该有支钢笔而不是铅笔。而且再也不能因为死用功而晕倒了。必须合理地调整进度。
  莱什医生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你运气好,泰特斯!杰基为帮她儿子做历史作业,让人把上周日的《纽约时报》印下来了。过时几天对你来说应该没影响吧,呃?”
  “下不为例。”泰特斯开玩笑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把那张奇怪的、尺寸不够的纸摊开在床罩上。但是过了不到一小时,他不得不承认莱什医生说得对。这份《纽约时报》他几乎一点儿也看不懂:不是因为他不认识哪个字,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每一个句子的来龙去脉。什么叫政治分肥?如果他们在造“免费路”,那应该是不收费的——怎么为之提供资金反而会招致骂声一片?谁是互联网的首席检察官?他是怎么指控有关四T人的诈骗行为的?他感觉就像昨天听波拉德神父布道时一样云里雾里。而且这报纸太小了,摸上去也怪怪的。他灰心丧气地把它丢在一边。
  “读够了,啊?”雪儿抱着一堆色彩鲜艳的书和杂志走了进来。“可能这些容易理解些。凯一直在买过去的儿童课本,还有以前的连环漫画的重印本。”她把这堆书在椅子上放稳。
  “儿童书?你们肯定对我的智力评价很低。”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你对学术分析或细枝末节不会感兴趣。你要的是全面概述——在你适应这里之前够用就行了。你知不知道,要想理解一段文字,你必须认识70%的字?时旅处的有些专家推算,这个难度应该差不多正适合你现在的水平。”
  不完全对,泰特斯心想,不是70%的字,而是70%的知识。他已经发现,掌握70%的意思对他来说是一道相当高的坎儿。无论如何,这么一大堆书都够让人泄气的。
  “我真正要的,”他大胆地说,“是再散一次步。时间更长些。”
  “对不起,泰特斯,今天我有安排,你也是,因为晚上有招待会。让我给你的重要器官做个检查好吗?萨宾娜今天一天都在会诊,所以我答应她替她给你做检查。”
  “我不想再让这些书把我累个半死。”他说,充分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散步对我有好处。你自己说的。”
  “看在老天份上,得了吧。”可她一边看着手里小机器上的发着光的屏幕,一边微微地笑了,“他们没告诉我你还挺会说服人的。明天吧,怎么样?”
  “我会盼着的。哦,还有,什么是——”他看了看他的词汇表,“‘帕蒂卡人’?”
  “哦,帕蒂卡是全体地球人星际接触机构的缩写,但大家都管它叫四T人项目部。你所在的这栋大楼,这儿的每一个人,构成了时间旅行处,时旅处。为帕蒂卡工作的人就被称为帕蒂卡人了。一个傻兮兮的名字,可媒体在39年发明了它,就一直用起来了。”
  这解释没起多大作用,可雪儿显然很匆忙,还有其他事,于是他让她走了。他把那些名字记了下来,帕蒂卡和时旅处。第二次散步的机会已胜券在握,他安心地转向那堆书。他从来不具有学者的禀赋。现在他发现《儿童英国历史》大大的字体和色彩鲜艳的插图很让人感到安慰。阿瑟王,征服者威廉,亨利八世——哦,是的,英格兰会永远存在的。让人失望的是斯科特以及他的探险没能占一章的篇幅,只不过短短一段。还有,老天爷,巴登·鲍威尔发起的男童子军运动已发展壮大了!还有战争,那么多战争——泰特斯难过地哼哼起来,他错过了那么多好戏,真该死。
  “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莱什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泰特斯更愿意问雪儿,因为她不那么小题大做,但过分带偏见是很愚蠢的。“莱什,你们都牵涉进去的那个四T人项目是怎么回事?”
  “可以这么说,因为四T人项目你才得以在这儿,老伙计,这是时旅处存在的原因。”
  “肯定很重要。那就说吧,告诉我!”
  “我正在选一个最好的方式告诉你,泰特斯。你看过电影吗?电影,画面是移动的。”
  “当然。”泰特斯抢白道,“他们把极地探险也拍成了电影,你知道的。”
  “那你想看一部教育影片吗?”
  “关于四T人项目的?当然!”
  “喝,时间有的是。”
  泰特斯注意到,莱什看的不是怀表或腕表,而是他的小机子。在1912年,表是能力和责任的象征,人们从小就渴望拥有,到手之后也会仔细保存。但很明显,风俗已经改变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裤兜里摸那块他一直随身带着的表,那是他在南极时最精确的时计。可表不在那儿。莱什道:“而且,你和大使谈话时也应该有些话题,但你能不能肯定,看这些你不会难受?有你被救的画面——”
  只一句,就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不要把我惯坏了,莱什。我一定要看那部影片。”
  “好,我们就冒个险吧,你一边准备,泰特斯,我一边给你大致地讲一下这个现象。2015年人类第一次同地球以外的智慧生命接触,在世界上引起巨大反响……”
  泰特斯一边三心二意地听着,一边穿上鞋子。他觉得很羞愧,自己已习惯了在可怜的老莱什废话连篇时这样开小差,但至少莱什的妄自尊大使他看不到这一点。他领头向楼梯井走去,脚步轻快地下了金属台阶,莱什跟在后面。泰特斯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犬,把皮带绷得紧紧的,催促慢吞吞的主人快些走。

  莱什医生没有推那扇巨大的双扇玻璃门,而是朝门厅的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要走的单扇铁门通向大楼另一侧的一个广场。天气很好,太阳像个火球炙烤着大地,郁郁葱葱的树下有货摊,报摊,有标语牌,还有穿着鲜艳服饰的人群。
  “这是个市场,”泰特斯猜测道,“就像埃及的市场。”
  “猜得不赖,”莱什医生说,“但这基本上是抗议者和怪人的市场,最好让他们在这儿说他们的,在这儿帕蒂卡能够控制得住局面。别理他们,老伙计。看完电影,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医生挽住他的胳膊,泰特斯忍住了要挣脱出来的冲动。那些货摊和标语牌确实看上去非常乏味,没有吃的或有生气的或是有趣的东西,只有传单。有一刻,泰特斯不无怀念地记起了孟买熙熙攘攘的市场。他为莉莲和薇奥赖特买了沉重的银手镯,可是——
  莱什医生突然站定不动了:“那个家伙脸皮可真厚!不,这太过分了!泰特斯,你就站这儿,一动也不要动,好吗?我这就去叫警察。”
  “警察?我——”
  可莱什已经走了,穿过人丛很快离开了。泰特斯听话地站在那儿,盯着看究竟是什么让莱什怒发冲冠。只不过是另一个标语牌罢了,由一个奇怪地穿着浅粉色衣服的瘦削的老者照看着。那人正在为某种服务或产品大声宣传,一边还散发着传单。
  “——当外星人入侵时,为你和你的家人提供保障。”他语速很快地说,“在复活节岛上的岩石上凿出的公寓套间。那儿是地球上最荒无人烟的地方。”
  穿过广场的人们没有停下来听他演讲,不过这个上了年纪的贩子仍旧把传单塞进他们手里。
  泰特斯一动不动的样子使他非常显眼。
  “你好啊,先生?”老家伙招呼着他,“拿着。”
  泰特斯拿起传单。“这些有什么用?”
  “永远别相信帕蒂卡人说的,先生。”他泪汪汪的老眼闪着真诚的光,“他们从这里面得到了些什么?你想想吧,先生,你会发现,只要明白了这一点就什么都清楚了。他们都在磨他们的刀呢。那是个秘密的计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他们一点儿没把我们的利益放在心上。”
  泰特斯想知道他指的是不是雪儿或莱什医生。他忽然想到这家伙是自己与之交谈的第一个与他的获救无关的现代人。可那老家伙还在喋喋不休:“他们告诉我们说四T人根本不危险。得啦!没人知道他们真正要下什么。人人同意这一点。先生,你愿意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就认为他们是好人,让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们冒风险吗?安全第一,这是我的办法。”
  “还是个他妈的懦夫的办法。”泰特斯突然插话说。
  那个推销者显然不知道“懦夫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没有停下来。“复活节岛,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在那儿我们正在建起第一批避难处,先生。在南极洲冰盖下面也已经开始修了——”
  那一个词就足以让泰特斯兴奋起来。“在南极洲?你们的大本营在哪儿?英国政府同意你们进去了吗?”
  “英国?”有一会儿工夫,老头的话题给岔开了,“英国人跟这有什么相干?”
  承认阿蒙森的优先权仍旧让泰特斯难以接受,但出于公正,他不得不补充道,“或者挪威人,他们首肯了吗?”
  但是那老头突然啪地合上了标语牌,收起那堆传单塞进了衣兜里。他一言不发地开始穿过人群飞跑起来。泰特斯听到远远地有人在喊:“他跑了!”
  是莱什的声音!想都没想,泰特斯冲上去用一只手重重地抓在老头的肩上。标语飞了起来。那家伙像只猪似的又叫又扭,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放开我!”
  “哦,打起精神来!”泰特斯嫌恶地说。可是,奇怪——老家伙从胸前口袋里往外掏的是自来水笔吗?
  泰特斯还没看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从那东西开着的一头射出了不知是弹丸,是水柱还是子弹的东西,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路过的一个妇女的臀部。她忽地转过身来,气得龇着牙,“呔!”她吼道。
  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想法忽地涌进他的脑海,他像个假人似的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俘虏粉红色的肩部。也许“呔”是骂人的话,是他学到的现代词汇中的第一句脏话?那支笔不会是致命武器——那个气急败坏的女受害者没有受伤。她在说些什么?她说得太快,太激动了,他根本听不清,但听上去她的性子挺他妈的暴躁。或许那支笔就跟手枪一样,在远处没什么危害,但在近处就很危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无知危险至极。那个老家伙正把那东西抵在他的肋部。近距离平射的话,即使是儿童的玩具气枪都会伤人——
  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痛!是不是一种电击?火辣辣的疼痛从那支笔传遍了他的全身。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单腿跪在地上。老天,那是个武器,而且极其有效。
  但那个愤怒的妇女把那家伙挡住了。她大叫大嚷着,好像复仇三女神全部放了出来。泰特斯重新而且很深刻地体会到了她为什么那样气愤。真让人吃惊,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尊敬会在如此低劣的把戏刺激之下消失殆尽。他双手捉住那家伙的腕部,顺势站起身来,两只手的大拇指紧紧抵住那人的麻筋,迫使他松开双手。那个小小的圆筒形的东西丁当一声掉在人行道上,那个气愤的妇女立刻把它抓起来,一边还咆哮着。
  气急败坏地,那老头挥动另一只手打他,可他的手不够长,根本碰不到他。
  “你这样的老家伙不应该这么坏脾气,”泰特斯挖苦地说,“也许你觉得自己比别人都强?毕竟我比你高出一英尺,比你重两英石①,还比你年轻二十岁——”他突然打住了。这话不对,如果按出生日期来算的话!
  【① 英石:英国重量单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14磅;用于肉类等商品时等于8磅;用于干酪时等于16磅。】
  泰特斯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两名穿着蓝色制服的妇女突然出现在他两侧,揪住了那人的衣领。
  “谢谢您,先生。”其中一位经过他身旁时对他说。
  莱什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他拽到一边。“我没让你插手,泰特斯!老天,你不该这样瞎搀和的,太危险了!”
  “胡说八道——伤得不重。”他揉揉肋部,刺痛的感觉已渐渐消失。他朝那边神情激动的几个人点点头。
  那老头让一个女警察抓着,垂头丧气的样子,另一个警察挥动着一个黑色的机器。
  那个怒气冲天的妇女终于说得慢了点,让人听得懂了,“该死的,对!我要告你!”
  看来一切都得到了控制。泰特斯很不情愿地让莱什把他从乱糟糟的现场带走。“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第四次在这儿抓住那个老骗子了。他又在兜售外星人入侵时的避难所。”
  “在南极洲冰盖下面。”泰特斯想起来了。
  “那是他最新的说法吗?那儿当然什么都没建。完全是一派胡言,假货,跟木头硬币一样。在这儿干那种事,好像是我们认可了似的。感谢上帝今天好像还没人上他的当。”
  这些泰特斯都听不明白。熟悉的负担过重的感觉又悄悄袭了上来,也许是由于拥挤的广场和它的喧闹引起的。他跟在莱什医生后面,用骑兵特有的沉默掩饰着不适。不管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肯定快到了吧?他们正走向广场另一端的大楼。泰特斯有意放慢脚步,以免自己先赶到大楼的巨大的玻璃门前。
  因为泰特斯决心跟在莱什医生后面慢慢走,所以他看得很清楚:莱什一到,门就自动打开了,而医生的手根本没碰大门。奇迹呀,泰特斯吃惊得几乎把自己沉着镇定的伪装抛到九霄云外。但他现在还不愿意问那些机械装置是如何运行的。也许以后再问吧。

  大门里面人更多,都聚集在门厅一端。当莱什医生走过拥挤的人群,打开柱子后面不起眼的一扇门时,泰特斯几乎有点感激他。进去后是很宽很暗的一个地方。
  “小心脚底下!”
  “这是个该死的悬崖。”泰特斯从栏杆上面望过去说。
  “不是,你左边有一段楼梯。咱们趁别人还没进来时找个座位吧。”
  眼睛一适应,泰特斯就意识到这儿实际上没那么暗。下楼梯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些座椅形成了一个很陡的斜坡。这是一个戏院,一个样子古怪的戏院。他坐在莱什指给他的位子上。“可舞台在哪儿呢?幕布呢?”
  “这里是电影院,泰特斯。”莱什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电影院也得有幕布啊,”泰特斯嘟囔着说。现在人群慢慢地从下面的门里拥进来。而且是些游客——孩子们拿着枣味胶糖,妇女们提着大袋子,或是抱着拖鼻涕的小娃娃,男子们啜着茶。就像是去伯恩茅斯①作短途旅行时一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才都坐好。
  【① 港口名,位于英国南部,濒英吉利海峡,海滨游览地。】
  好像没有屏幕,只有一堵光光的没有门窗的墙,足有六层楼高。座位从高到低形成一个很陡的坡度,这样任何一个观众的视线都不会被挡住。灯光慢慢熄灭,直至厅里一片漆黑,只有节目开始前观众席中发出的窸窣声,剥糖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呜咽声。
  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小提琴拉出的浪漫曲调。是某个德国作曲家的作品。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亮点,小得让泰特斯几乎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错觉。忽然,随着嗖的一声,亮点变成了一个熟悉的蓝色球体。“那些围着它的棉絮是什么东西?”
  泰特斯感到了莱什医生向他投来的目光。“是云。那不是模型,泰特斯。那就是地球,是从卫星上拍下来的地球的影片。”
  泰特斯心中涌起一个又一个疑问:他们怎么把东西发射得那么高的?谁在拍?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拍的影片成了彩色的?忽然间,整面墙轰然亮了起来,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觉得好像自己又坐在那印度人开的出租车里向前横冲直撞。六层楼高的地球飕飕旋转着,令人吃惊地倾斜着,直看得他的胃翻腾起来。他抓住椅子扶手,使劲吞下翻出的胆汁。只不过是该死的影片,他提醒自己。这速度,这大小——都是特意做出来的效果。他妈的。
  一个声音使他惊得跳了起来。那么他们已学会给影片加上声音了,这些聪明的小家伙们!为什么在1912年没人做得到呢?但他不打算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暂时把惊讶放在一边,密切注意影片说了些什么。
  “……LN-GRO,这是现有的最具威力的伽玛射线太空望远镜。”那声音道,“中子星是一种自然的天文现象,外星上的智慧生物改变了它的脉冲信号以表示某个信息,并由一系列伽玛射线传送出来。该信息特别长,用了三年时间才全部捕捉到,又用了十年才破译出来。”
  让人看不懂的明明暗暗的方形图形向后移去,显示出它们只是些屏幕上的画面。那些机器上的屏幕发着光,呈矩形,就和雪儿和莱什使用的机器一样。接着图像又向后移去,显示出人们正坐在或站在那些机器旁,猜测着图形的含义。接着,迅速地、无声无息地,巨大的图像分裂成九个图像——有的继续显示科学家们盯着屏幕,有的显示出一些泰特斯形容不出来的东西,要么是机器正在运行,要么是人们在做些什么。有一会儿的工夫泰特斯感到如坠九里雾中。
  音乐响起来,热闹、欢快而又激情洋溢,给了泰特斯所需要的线索。他眨巴着眼,慢慢明白了。影片正在描述一个过程:思考,研究,许多人的工作都旨在解决破译的问题。他从没想到过用这种方式来讲述历史,但他隐约觉察到了这种方法的威力。要是他懂得多些该多好啊!令他大为惊异的是,那平板的声音解释道:“即使初步理解,也必须至少掌握一些起码的信息。”雪儿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肯定是这个时代的格言。
  影片还存继续讲着有关神秘的星际信息的事,对那些信号可能做出的解释,以及关于它们含义的最终结论。“是一个邀请吗?”泰特斯小声说,“也许那些星球上有人想请我们去喝茶。”
  “嘘,”莱什医生向他耳语道,“接着看吧,他们会解释的。”
  “——一个邀请,或许还有到那儿的办法。”那声音说道,“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告诉我们,以光速旅行是不可能的。但是四T人关于空间和时间的新理论告诉我们可以怎样弯曲空间以及时间。他们的线索已帮助我们将理论变成了现实,而且还建立了一套快过光速的星际动力装置。最后的证明是把一个历史上的人从过去拉到现在。这个人是从一个生命禁区仔细挑选出来的:在南极洲的冰块上,以确保哪怕是一只昆虫或一粒种子都不会被我们无意之中从生物圈剥离开。他的身体精确地处在南纬80度,1912年3月16日,到目前还从未有人发现过。他同伴的尸体至今还埋葬在冰川中,再过一百年后,冰川才会带着那些尸体到达它们最终的归宿——海洋里。所以不会有植物或海藻被剥夺了它所需的养分的问题……”
  现在出现的只有一个形象,画面上通向过去的门闪着奇特的白光。泰特斯惊恐地张大嘴巴,盯着巨大的屏幕。正是他自己在六层楼高的面面上,从那扇门倒着进来。万古磐石从另一端裂开:慢慢地摔倒在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这一跤似乎没有尽头。那不是现在的干净又完整的他,而是消瘦的,生了坏疽的瘸子,僵硬地裹在冻得硬邦邦的手套和破烂的防风服里,从那扇发着光的门里向外倒下,倒在狂风暴雪中白得刺眼的地面上。一坨坨冰块,要么就是他身上冻僵了的肉块,从他身上掉下来,融化成带褐色的令人作呕的小水洼。影片中的科研人员大声地长久地欢呼着,互相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为这个自己理论的活生生的例证而欢欣雀跃。特拉斯克医生和其他一些戴着手套和面罩的医生冲上前去抢救,把满身是冰的垂死的东西翻过去,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工具。
  泰特斯抬眼盯着屏幕上自己侧着的脸。观众席上有几个小孩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哭了。冻坏了的发白的嘴唇向后面歪着,露出一部分黑红色的腐烂的牙床和血淋淋的牙齿。脸上冻伤的伤痕,加上皮肤给风吹得呈黑色,上面还布满了坏血病引起的小脓包留下的麻点,使得他的面容像埃及的木乃伊似的了无生气,扭曲变形。泰特斯清楚地回忆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当他拖着脚步往前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将死之人那强烈的腐败又带点甜味的恶臭。他的鼻腔和喉头缩紧了。“天,我要吐了,”他竭力忍住恶心说道。
  “什么?”
  泰特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得在呕吐出来之前离开这儿。他几乎摔下楼梯,灌了铅的脚绊在地毯上,诱使他慢慢地梦魇般地倒下。在他上方,乐声响亮,正奏出胜利而又欢快的曲调。画外音隆然作响:“劳伦斯·奥茨上尉,英勇的探险队员,在南极失踪……”那该死的门在哪儿?
  他踉跄着推门出去,直挺挺地倒在门外的地毯上喘着粗气。紧跟在后面的莱什医生几乎绊在他身上。“坚持住,泰特斯,我在与医生们联系。别动!”
  当然这是不能容忍的。泰特斯马上坐起身来,一面费力地喘着气。他用袖子擦了擦黏糊糊的额头。“哦天。该死的!见鬼!莱什——那是我!”
  “但你知道的,泰特斯。我告诉过你,这部影片会解释清楚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我不懂,我看不懂。”泰特斯蔑视地听着自己话音里的脆弱,几乎是哭腔。难道他真的不能理解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就像狗儿不会用铅笔一样吗?百分之七十,他们说,掌握百分之七十,余下的就不成问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有些蹒跚地走着,不理会莱什的反对。他是一名士兵,而士兵是不能屈服的。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他将不得不用整个后半生投入其中:适应这里,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他不会投降,他妈的绝不会!
  门厅里挤满了人。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晃过,每人似乎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谢天谢地,人们不大可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现在已解了冻,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好好的了。即使漫无目的,也要挥动胳膊移动腿往前挪,这是他凭本能作出的选择。他们在南极洲的信条是,只要一个人还能走,他就能活下去。这信条没有令他失望。他的胃部不再翻腾,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一些。听到身旁发出一声熟悉的嘎嘎声,他转身看过去。
  就像他猜的一样,那是一只鸭叫器。一个年纪轻轻的黑人正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对着短短的木头管子吹着,吹得糟极了。他吹出来的呸呸的声音让人难堪。“告诉我,这只小鸭说什么?”年轻人问孩子们。
  回答他的只有吃吃的笑声。泰特斯看不下去了。“把那个拿给我。”不等对方回答,他就越过坐着的孩子们的头顶伸出手去。他的要求中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使那个年轻黑人乖乖地把鸭叫器递了过来。是不是人们不再管他们叫黑鬼了?以前泰特斯就对阶级种族区分等东西嗤之以鼻,倒不是因为他有很强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观念,完全是有意和世俗成见作对。现代社会的平等主义在他全无准备之下给了他个措手不及,就好比踢向一个很重的东西,却发觉它已不在那儿了那样使人不安。他把小管放在唇边吹了起来。这只鸭叫器和他常吹的那种长长窄窄的在形状上不太一样,内部结构上也有的地方完全不同。但也不是太古怪。当他还是个小孩子时,盖斯汀索普的猎场老看守就教给了他吹这个的好手艺。门厅里响起一声洪亮逼真的鸭子的叫声,那是他的池塘里老绿头鸭的叫声。泰特斯仿佛看到鸭子轻快地滑向水中的情景。他不禁手痒痒了,想抓起他那杆旧猎枪。
  “哦,太好了!”年轻人说道,“它说什么来着,谁会猜一猜?”
  “你好!”
  “要么就是再见!”
  “鸭子说‘嘎’时,可能就是那意思。”年轻人说,“可当他吹起鸭叫器时,他是什么意思?”他指着泰特斯,“先生,你为什么说‘嘎’?你想干什么?”
  泰特斯把鸭叫器还了回去。“晚餐吃烤鸭。”
  黑人向他的观众笑着,“所以说,我们可能知道四T人在说什么,但我们可能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想干什么,你们懂我的意思吗?如果鸭子知道这位先生是一位饥饿的猎手,它们听到他叫时就不会来了……”
  一盒子能发出响声的东西,模仿各种动物叫声的,还有其他的玩具,统统发到了孩子们手上,这些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吹了起来。听着那不和谐的响成一片的声音,泰特斯不禁做了个鬼脸,接着就离开了。他看见大楼的门厅里布置着一系列的展览。他真马虎,居然先前进来时没注意到!

  泰特斯停下来,不解地盯着一个比他还高的像个蜘蛛似的金属装置。那东西左右不对称,很粗笨,是一架到处装饰着闪闪发光的长方形盒子、饰片和奇形怪状的白色塑料盘子的人字起重机形的东西。
  “这是一个跨太阳系的伽玛射线航天器的模型。”莱什医生在他身边说。
  拼拼凑凑得出结论,这个过程笨重缓慢,就像拼装花岗石制成的拼板玩具一样。难怪他们为他选择了儿童书。“就是这颗卫星接受到了信息,”泰特斯慢慢地说,“从太空中发来的信息。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陶·塞蒂。这是那个星系的名字。是的,媒体给那些外星生物取了个四T人的外号一一知道吗,因为那个伽玛射线源的编号为4T0091。”
  泰特斯不知道,但不打算说出来。他信步走向临近的展区。那是由一层层堆起的黑色盒子围绕着一排排椅子构成的。所有椅子上都坐满了全神贯注的人,但正好有人站起来离开,莱什推着他走过去。泰特斯在盒子围成的半圆形座位里刚一坐下,一个声音就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是一种重击声,要么就是脉动声,还像是切分音。他抬头一看,在他们头顶正上方的大屏幕上是一片颜色,薄薄的一层,从红色跳成黄色,又换成蓝色。这声音和颜色让泰特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大惑不解地坐了好几分钟,才注意到屏幕上方彩色光边缘上滚过的字幕。泰特斯对这个独出心裁的系统大为钦佩,这使得他又过了几分钟才真正读起屏幕上的文字来。他们是如何让文字滚动成环形的?电影放映机只能投射出一条直线,不是吗?可他无论怎么看,连放映机的影子都没看见,但最后他能够理解字幕的意思了。
  “那么这就是那东西?这就是四T人传送过来的,这光和声?真是些忸怩的小东西,真是的!”
  “更准确地讲,这是我们对他们的二元符号做出的解释之一。”莱什医生说。
  泰特斯想像不出怎么看出这是一个邀请来,或是如何到达陶‘塞蒂的方法。但他想起了那部影片,想起了有多少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对此苦思冥想。这是些多么他妈的聪明的人啊!他既感到自豪,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未免有些不安。
  在他的世界里,勇气一直是最大的优点。而现在规则已经改变,他清楚地感觉到勇气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看看那个广场上发传单的家伙就知道了。现在他们重视什么?也许是交流——能够与未知星球上的生物交谈,还有儿童,还有,对,甚至是偶然出现的极地探险者。突然间他热切地盼望能回去读读雪儿拿来的书。他得急起直追,没有闲暇来和旅游者一块儿闲逛。“我们该回去了吧?”
  “看够了,呃?我不怪你。”莱什舒了一口气。等他们出了门,泰特斯才看到停在路边的白色的车辆,这些车闪烁着红黄两色的光。特拉斯克医生和她身后的担架队则逗留在车旁。“我告诉过你我叫了他们。”莱什医生见泰特斯瞪着自己便辩解道,“我们的工作就是照看好你,老伙计。”
  特拉斯克医生以一种保姆在婴儿面前摇晃玩具时的语调轻柔地说:“坐救护车会对你有好处的。”
  “我要走着回去。”泰特斯告诉她,然后大踏步穿过广场离开。莱什还有其他所有的人只是为了他好,这一点泰特斯很肯定。但他们照顾得太细,太过于注重安全和保障,这种看护像锁链一样压在他心上。他现在记起雪儿曾提过他处于密切的观察之下。即使现在莱什医生还在小跑着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的时候。
  “现在你们还在监视着我吗,莱什?”泰特斯打断他,“我不干!”
  莱什医生皱起眉头,“雪儿真饶舌,我为她感到惭愧。老兄,你才回到人间几天。我们的工作是好好照看你。算起来今天是你在二十一世纪醒来后的第四天。讲点道理吧!”
  泰特斯无法否认这点。但是他拒绝认输。他一言不发,昂首阔步地走进他们的大楼,莱什医生像一只超重的吧儿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为了我,坐电梯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怎么样,泰特斯?”
  “不走楼梯了?很愿意。”想到马上就要见识另一个现代的神秘事物,泰特斯的态度立刻缓和了下来。高高的板墙向两旁滑开,原来那是两扇门。里面的屋子很小。“没地方可坐。”他随莱什医生进去时问。
  “我们只在这儿待一会儿。”莱什医牛说,“39层。”他补充道,挺神秘的样子。
  泰特斯注意到莱什话音刚落,墙上本不起眼的数字39就变成了蓝色。金属门轻滑着关上,只有发动机发出的轻微的声音才泄露出一点动静。
  门开后,一个不见其人的说话声让他惊得跳起来。这声音甜甜地宣布:“39层到了。”那么现在的机器可以说话,也可以听人发指令了。他熟悉的走廊出现在眼前,走廊尽头他自己房间的门敞开着。
  “真让人高兴。”泰特斯承认道,“比一步一步地爬上那么多级楼梯好多了。可这是什么?”
  “嗨!泰特斯!”特拉斯克医生突然从身后的一个房间走出来。碧蓝色的眼睛中的企盼之情真能让骑兵的舌头都结巴起来。“坐电梯快,坐救护车也快,我说过没有?进来一下——为了你我离开了外科全体大会。”她举起听诊器。
  “我很好!莱什,让这些泼妇走开!”
  在他另一侧的雪儿说道:“泼妇?我很难过,泰特斯。这样说合适吗?我还以为你会学些现代礼貌呢。”他不停地道歉,直到突然发现她眼睛闪闪发光,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他。这会儿他们已把他哄上了检查台,正用闪光的器具在他身上拍打着,探查着。
  他努力显得有礼貌。“我很感激你们为了我复元所作的努力。我很喜欢使用自己的手脚。但这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很好!现在我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我不喜欢你这么一次次地眩晕。”特拉斯克医生说,“但总的说来,我们在你身上千得还不错,泰特斯。”她骄傲地冲他笑着,像欣赏一头第一流的小公牛。
  泰特斯在她们离开之前没再说什么,之后才向莱什咆哮道:“我对自己该死的健康连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吗?她把我当成个养在家里的宠物了。”
  “她在你身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老伙计。”莱什医生说,“我可以给你看资料片。他们克隆了你的一些身体部位,再重新安上,把你那个时代的疾病样品提取出来,又打了预防现代疾病的预防针——”
  “资料片?还有另外一部该死的电影?”泰特斯惊呆了。
  “当然有全程记录。泰特斯,你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你还是第一个时间旅行者,也许是最后一个——”
  泰特斯想像得出六层楼高的自己赤身裸体被特拉斯克医生和其他医生修补又重新装好的画面。他还有一点点隐私吗?他怒火中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胡乱拿起一本书假装埋头阅读,直到莱什走开。
  然而,当他的怒火逐渐退下去时,他被那本书吸引住了。他从没读过那样的故事。书里有插图有标示,有点像贺加斯①版画,但更加色彩斑斓。他翻回到封面:《巴克·罗杰斯:25世纪头60年》。他从前言中得知这叫做连环漫画。开始他想不出为什么莱什医生为他选了这本书。但他一开始读就明白了。这个叫巴克·罗杰斯的家伙也是个旅行到未来的士兵!这一发现使他暗自笑了起来。莱什的同伴真聪明,居然从儿童书中获得灵感,而且将它变成了现实!
  这些儿童漫画书本身也非常吸引人:邪恶的坏蛋绑架了美丽的金发女郎,陆上和海上的战斗。这种书他少年时代的伊顿公立学校的同学们准会非常喜欢。他很愉快地消磨了整个下午。
  “泰特斯,老伙计。”莱什进来说,“该吃晚饭了——是晚宴,你记得吧。你愿意打扮一下吗?”
  “什么晚宴?豆宴②吗?瞎胡闹。除了你和其他那些医生,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
  【① 贺加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作品讽刺贵族,同情下层人民,代表作有铜版画《时髦婚姻》、《妓女生涯》等,理论著作有《美的分析》。】
  【② 豆宴:指雇主一年一度招待雇工的宴会,因席间必有熏肉豆子拼盘,故名。】
  “泰特斯,我们还没怎么讨论过这个问题。”莱什医生说,“但是考虑考虑吧。你很出名,因为你是第一位时间旅行者。而且,你是个典型的英国式英雄,一个历史人物。大家自然会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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