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价值》作者:谢尔盖·切尼马耶夫
《幻想的价值》作者:谢尔盖·切尼马耶夫
李志民 文愉贵 译
通知书是在当天晚上到达的。
但最先是气喘吁吁的掘金工把米娅送来的。一辆车窗上黏满褐色沼泽污泥的越野车沉重地开了下来。与此同时,越野车由垫盘式转换到履带式状态,但它并没有像通常那样往法克托里亚星的屋脊爬去,而是用履带节挂住小水泥碎块在医院大门旁紧急刹住。穿着笨重沼泽鞋的驾驶员从低矮的舱口像蛇一样地滑了出来。还在门外就大声喊叫道:“大夫,快!列夫科维奇的女儿米娅快不行了!”
我抓起了送话器:“把担架抬到大门口来!”
“不用了,”他挥了挥手,“小伙子们这就把一切办好。”
他们刚把小姑娘抱到住院部,大家一眼就看出来:皮肤上有褐铜色的色素斑点,脸庞消瘦,手臂细得像树枝条一样。不需要做任何化验分析,就可以诊断是阿狄森氏病,她已经全身呈青铜色了。
激素功能被破坏——本来就是我们地区的灾难。本地的食物缺少必需的维他命。好歹在外来的禾草谷物中可以得到补充。浓缩柠檬和鱼油通常是我们的口粮。补充维他命是我常开的处方,好在上一次运来了不少的储备。
随着激素功能越来越差,这里的一切都变了,跟在家乡不一样了。这里毕竟不是地球。这里是印第安星座Ⅱ的埃普西隆星。在星表里注册的名字是纳杰日达,非正式的名字叫秋之星,当地人则亲切地称之为纳秋沙。
恶劣的气候、无常的季节骤变导致这里季节总共只有两个,闷热阴晦……还有高于正常的重力、晴天几乎完全缺失、大气压力骤降……
如此恶劣的条件,人体这个小小的机器虽然经过了千百年的调节仍然是经受不了的。这些器官担负着适应恶劣条件的重任,阿狄森氏病还不是最严重的诊断。在这里,在纳杰日达,我见到的还有更严重的。
“把她放到这里来……小心点儿。就这样……别怕,小乖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姑娘没有听我讲的话。一路的颠簸已经使她精疲力竭。
“情况很糟,是吧,大夫?”
“谁跟您说的?我马上进行激素激活。她将在检疫所躺两个礼拜,大约再过三十四天就能康复。没有比这更快的了。”
“情况就是这样!您也会说……在我们那里,第三工区有一个名叫吉姆·奥凯利的爱尔兰人得了这种阿狄森氏病,没多久就死掉了。先是软弱无力地跌倒在矿井里,小伙子们好不容易把他弄到临时宿舍里,安顿在床上。他们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呼吸了。
我绝不能忍受这类手工掘金者胡编的小故事!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很糟,没有任何希望。一个人要是病了,他必定死亡,甚至可以不进行医治。如果矿脉偏离了开挖面,那就完了,全完了。寻找失踪者是无益的……最好把该巷道抛弃,另建新的。这种悲观主义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
“怎么称呼您呢?”
“罗马尼克,卡列尔·罗马尼克。只是我更喜欢人们叫我老卡列尔。我开车差不多二十年了,跑遍了整个纳杰日达……”
“嗯,老卡列尔……请问,列夫科维奇本人现在在哪儿?”
“是那位技术大师吗?”
噢,当然,请原谅,列夫科维奇不单是工地的工程师,还是大家推选的技术大师。公司把自己的人往下派的时候,是把其称为工区工程师或者主管的。称为技师。那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得到这个称号是应该的,列夫科维奇配得上这个称号。现在老卡列尔向我提起这一点的时候,只说技师,而没有提任何姓名。
“……他在下面,第五采矿层,在建一条新道。那里压力出了点问题,他下去看看。如果过五个小时之后他能上来,那就是上帝保佑了。”
要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当筋疲力尽的艾塞克·列夫科维奇一边从熏黑的脸上把令人讨厌的面罩取下。一边从升降机里爬出来时,他就能得知女儿生病的消息。老卡列尔很想亲自给他讲述一切。尽管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老卡列尔还是要讲。这是他的作风。他要讲得非常仔细,让不幸的人艾塞克不顾疲劳,马上搭乘顺路的头班越野车赶到我这里来。
“既然这样,罗马尼克,当技师从矿井上来的时候,您就亲自去接他,什么都不要解释,请他打电话到医院来给我,好吗?我可以信赖您吗?”
“那还用说,大夫……”
过了六个小时。列夫科维奇打来了电话。这时,注射了激素的米娅已经安静地睡着了,而我则坐在计算机终端旁,徒劳无益地用我自己不大的医疗资料储备努力制定出一套治疗方案。
蜂鸣器发出了嘟嘟的召唤声,我看都没看,就按下了接收键:“医院。韦斯宁医生。请讲。”
“大夫,我是列夫科维奇。请您马上告诉我……”
我转身对着视屏。工程师一副疲惫不堪的面孔,满脸脏兮兮的汗水和矿尘,样子十分让人担忧。他身后站着几名矿工,看不见的管道里矿浆在嗡嗡作响,升降机咯吱咯吱吃力地哼着。好像艾塞克是从零采矿层,即工地打电话来的。
“……米娅怎么样了?我还没来得及上井,老卡列尔已驱车而至,二话没说,就用力把我拽到屏幕跟前来了。”
“一切尚可。激素有点失衡。我已经给她注射了可的松,目前正在进行肾上腺皮质醛甾酮综合治疗……米娅现在睡着了。您明天晚上可以来看望她。”
“大夫,我……”
“别着急,艾塞克。一切都会好的。姑娘必须在我这里呆十到十五天。以后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在医院里,这种病不是头一例,很遗憾,也不是最后一例。阿狄森氏病,可以说,是我们这地方的一种‘职业病’。”
“谢谢大夫,谢谢。明天不用说,我一定会来。如果可以,请告知,她需要什么,我们给她带来……”
“嗯,那就带点玩具来吧。您是知道的,我们这里这类东西是很少的。她单独一个人在这里是很寂寞的。”
“行,大夫……还有……就是再次感谢。愿上帝保佑您!”
列夫科维奇关掉了电视电话。对小姑娘的康复我很想有完全的信心。其实我只有一半的信心。激素,终归是激素。我现在当然可以用有限的一点激素药物来注射,这不成问题。但是给小姑娘注射激素是不能长久下去的,还需要治疗肾上腺。如果医药供应充足,如果小姑娘不是那么虚弱,如果……太多的“如果”!
整个希望都寄托在年轻的、坚实的机体能战胜疾病上。我只能注射激素和祈祷。不过我还可以做点事: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讲童话故事,擦掉她额头上的汗……有谁敢说,这还少……
蜂鸣器又嘟嘟地响起来了。上帝啊,这又是谁呢?
“哈啰,大夫!”法克托里亚星的邮递员罗伯·海密特在屏幕上咧着嘴,笑呵呵的。
“罗伯!什么事?好像是有人生病了吧?”
“不——”海密特笑了笑,拖长声音说,“您是等不着病人了。谁要是到了你们这些医生的手上,你们就会把他治死。大夫,现在是另一桩事。您有一封来自UKM的急电,一封密码急电。是给您本人的,直接由光缆传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大夫?”
我心里感到紧张。UKM——殖民地医疗中心,一般是不会给被上帝遗忘的殖民地的普通医生发急电的,更不用说密码急电了。上次我得到过这类急电通知,是关于“塔尔希思”号飞船流行病的。通知说,检疫飞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纳杰日达降落。
“好啦,准备好接收了吗?”罗伯似乎对我追忆往事的面部表情感到厌烦。也有可能是这封加急电耽误了他晚上打扑克,而伙伴们还在等着他呢。
“罗伯……请发吧。”
终端屏上爬出了几行数码。我插入了自己的密卡。
伽玛扇区。印第安星座Ⅱ,埃普西隆星。纳杰日达-法克托里亚星。
加急。优先级别:“0”
韦思宁·K·阿纳托里亚医生亲启
通知书
殖民地医疗中心愉快地通知您,根据您在印第安星座II的埃普西隆星工作的成绩,以及测试指标,您的预备期医生执业实习已顺利通过。殖民地医疗中心邀请您到“宗主国”科学院综合教育部领取执业医生证书。所有交通部门长官和客运飞船船长都已接到命令:为保证您最快到达地球进行协调,提供帮助。
祝贺您!
殖民地医疗中心院长、生物学博士、学术委员会委员、教授依维尔松医疗中心干管副院长索洛姆钦科“宗主国”科学院院长、生物学博士、数学博士、教授布德斯特烈穆
现在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
我的天哪!我坐在计算机终端面前被这不期而至的消息弄得有点发呆。“宗主国”!任何一个医生朝思暮想的愿望啊!一个医生只有在这之后才能获得执业医生证书,有了此证,才有权在任何一个殖民地开业行医,甚至可以获得“A”级医生的职称。但是这一级别的医生一般都在地球上定居。
如果没有定居……那些最富有的世界就会将那些专家医生抢来夺去,争着提出有利的合同。
我从小就有这样的幻想:要成为一名有执业资格的医生。掌握全新的技术;要看看新的该亚(希腊神话中大地和地下世界的女神。神话认为神和人都是由她产生的),看看天堂之国,还有科学院最高权威者;要在有最新技术装备的住院部、有清洁无菌的手术室……的医院里工作。最终,再也不会有任何过时的诊断医生、任何陈旧的高压灭菌器、任何锈迹斑斑的离心机……也不会有任何软管注射器刺穿工人肮脏的工作服了!
喂!日历在哪里呢?
我笨拙地跳起来,急忙奔进办公室,差一点儿就把椅子给撞翻。我把纸片和光盘扔得到处乱飞,甚至忙得满身大汗。
啊,在了!再过六天“弗洛克斯”号运输船就将来到纳秋沙。企业租它来,是为了把丰富的矿石运出去。这些矿石通常都是年底堆积起来的。“弗洛克斯”将直接飞往我们太阳系的一些小行星。从那里,我就可以搭乘任何一艘邮务飞船到达地球。
停!
那么米娅怎么办呢?我甚至骂出声来。年轻人,你可别被到地球去的理想给迷住了。你的病房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小姑娘呢。她至少还要过十二天才能出院。如果你走掉,那谁来医治她呢?是自动接替的诊断医师吗?或是地区实验员扬·科瓦利斯基。或者跟他一样的那个……尤尔米思?无疑,他们这些小伙子总的说来,都是不错的,只不过有点不够主动而已。医疗方案他们是会完成的,而且是会周到、细致地遵循我的建议去做的。但是如果某方面不尽如意呢?
我又重新扫视了一遍仍在我手里翻弄着的日历。下一次航班是什么时候?
情况是这样的:再过二百一十七天有一趟“卡列多尼亚”运矿航班。
这就没什么意义了。谁也不会为我在科学院保留一个长达六个月时间的空位的。怎么办呢?找几名治疗阿狄森氏病的实验员,把所有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开列给他们,行吗?时间倒是有。
就算我来得及,可这并不就万事大吉了。冬天马上就要来临。有半年无止境的暴风骤雨。那意味着感冒、关节炎、风湿病等多发病季节的到来。还有地区性疾病一黑热病,情况不容乐观。当然,治疗是比较容易的,诊断医生也够。采血化验、调配血清、打针,就可以了,重复两个礼拜就可治愈。
乍看起来,问题很简单。但这样一来就得让病人自己到医院这儿来。实话实说,他们是不愿这么做的。这样医生就不得不忍饥挨饿,不辞辛劳地到最远的矿区居住点去为他们忙碌奔波。能像我这么吃苦耐劳的诊断医生,是不可能找到的。
井下矿工们,特别是那些为巨额钱款而签订了卖身契的矿工们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是很不关心的。对他们来说,主要的就是干完规定的期限,获取应得的、必需的钱款。
“大夫,我为啥会生病呢?唉——我们可不能生病啊,生了病,钱就会花光了啊!”
这是后来的事了。他们已经准备把所有挣到的钱献出来,只是为了当父亲,或是在一个月内幸免综合症的发病。
眼下为了注射血清还得在遥远的荒地里跋涉半天,去寻找病情特别活跃的人,然后,医生还要在落矿锤的咚咚声和风动机刺耳的尖叫声中耐心地劝说。
“噢!大夫来了!随身还携带着尖溜溜的注射针头!听我说,这一次或许不要扎了吧,怎么样?为什么事情都出在我身上?你扎过针以后我的屁股要疼上半个月呢!”
常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从第一次开始,他的免疫功能就恢复不了,只得把他带到住院部去。总而言之,挖掘工最怕这一点,就像怕火烧一样。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接种的,有人就这样说过:“我是不会躺倒在病床上的,那样工作会停下来的。你知道吗,他们会从我弟弟那儿拿走多少违约金?”
这样一来,就只有去找领导。他们在确信因对接种疫苗有异常反应,老板将不再收取违约金之后,情绪才或多或少平缓下来。而我在矿工心目中的声望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增加。
扬和尤尔米思碰到这类问题是处理不了的。他们没有经验;没有坚强意志。井下矿工无论谁叫他们去,他们都会去的:第一,是工作比较少;第二,是出于对工人的尊重。如果某个像卡列尔一类在纳秋沙一住就是二十来年。而且从未离开过的坐地户只要一说:“我不用这玩意儿,照样活得很健康。”那他们二话不说就会听从——自尊心使然嘛。
然而,如果黑热流行病发作,那就无法阻止。咋办呢?
我苦苦思索了一整夜。清晨,米娅的病情出现了变化。不容再想。我在她的单人小病房里一直呆了六个小时,后来第十七矿区又发生了瓦斯爆炸,送来了一名技师和两名挖掘工,他们均有骨折和烧伤……过后,地质局的越野车又翻到水沟里去,抢救人员不得不火速飞往现场。还好,那里一切都还顺利。
给殖民地医疗中心的回复我拖到第三天才写好。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用手去揉,用冷水洗脸——全然无用。
“弗洛克斯”号按日程表准时到达。当天晚上,矿山租让联合企业地区主席(实际上是殖民地挂名的头)拉杰克打电话给我: “大夫,我听说,您要离开我们了,是吧?”
他就这么开门见山地问,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丝毫的含糊。他只是问问,这位善意的人究竟是谁?他竟也赶来询问。
“您听谁说的?”
“嘿,一切并不是那么复杂,大夫。这里不存在任何秘密,也没有宫廷的密谋。一小时前‘弗洛克斯’号的船长沙霍夫和押运员到过我这里。他们签署了文件和起飞许可证……情况就是这样。沙可夫船长还告诉我,他们或许还要顺便带走大夫。实习期限已满,科学院订的‘暖座’已经烤热……据说座位的费用已经付清。给他的通知在一周前就已到达,着陆后马上就可以搞定。他还提醒:该交班了。怎么样,大夫?”
“我已经谢绝了。”
“什么?”
“我已经谢绝了。不错,‘暖座’在等待着我,可是我还有好多没有做完的事呢。”
我把头直接枕在终端机传感器上,就睡着了……我被呼唤声惊醒。也许是列夫科维奇来看小女儿了。我走到下面来。可是那儿没有一个人。只是在医院的门旁放着一件包装得不规则的东西。
我不知道,是谁跟他说过我决定留下来。没准是拉杰克,抑或是沙霍夫吧?
对,是沙霍夫。再也不会有别的人了。
包里有一双崭新而笨重的沼泽胶鞋、一个面罩过滤器。还有一对技师的护肩——一块涂胶红绸布。
所有这些在矿井里还不太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