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岁的寿星》作者:艾·阿西莫夫
《二百岁的寿星》作者:艾·阿西莫夫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一〕
“谢谢你。”安德鲁·马丁说着坐了下来。他不像走投无路,但他真的走投无路了。
他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心事,因为他面无表情,除了眼睛。或许有人会觉得他的双眼似乎带着忧郁。他有一头柔细的淡褐色头发,没有胡子,仿佛刚刚刮过脸,而且刮得非常干净。老式服装剪裁得宜,主色调是柔和的紫红。
跟他面对面坐在办公桌那头的,是一位外科医生。桌上的名牌有一组字母与数字,但安德鲁懒得看一眼,称呼对方医生就够了。
“手术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医生?”安德鲁问。
外科医生说:“阁下,我还不清楚对象是什么人,而且我也不敢说我对这种手术有把握。”医生的声音轻柔,带着机器人对人类说话时不可或缺的敬意。
要不是他是个机器人,一个以不锈钢掺杂少量青铜制成的机器人,或许他脸上会露出恭敬却不肯妥协的表情。
安德鲁·马丁审视着机器人的右手——这只用来操刀的手,正非常平静地摆在办公桌上。五根手指都很长,被塑造成艺术性金属指圈,看来十分优雅、特殊,不难想象手术刀能够与它们完美结合,融为一体。
这只手在工作时不会有任何犹豫、任何差池、任何颤抖、任何错误。当然,这是专门化的结果——如今人类强烈要求专门化,拥有独立大脑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了。不过,外科医生例外。只是眼前这位外科医生虽然拥有大脑,能力却很有限,所以他连安德鲁·马丁都不认识,甚至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你曾经有过想做人类的念头吗?”安德鲁问他。
外科医生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与他既有的正电子径路格格不入。“我是个机器人,阁下。”
“做人不会更好吗?”
“对我而言,阁下,做个更好的外科医生会更好。假如我是人类,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想达成这个愿望,唯有做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才有可能。我会乐意成为一个更先进的机器人。”
“我可以随便对你下命令,难道你不会忿忿不平吗?我只要动一张嘴,就能叫你站起来、坐下、向左或向右转。”
“令你高兴是我的荣幸,阁下。但如果你的命令妨碍到我对你或任何人应尽的义务,我就不会服从你。第一法则赋予我对人类安全的责任,它会凌驾要求服从的第二法则之上。否则,服从是我的荣幸……话说回来,我究竟要对谁进行这项手术呢,阁下?”
“我。”安德鲁说。
“我不可能做的,这明显是个伤害性的手术。”
“伤害无所谓。”安德鲁平静地说。
“我绝不能造成伤害。”外科医生回道。
“对一个人类,你的确不能。”安德鲁说,“但我也是个机器人。”
〔二〕
其实安德鲁刚刚——出厂时,看起来并不怎么像人类。那个时候,他的外表与世上任何机器人没有两样,都是精心设计、功能齐备的钢铁之躯。
当时,地球上的机器人还很稀罕,家用机器人更少,他被一家人买了去。就一个家用机器人而言,他的表现可圈可点。
那是一个四口之家:老爷、夫人、大小姐、小小姐。他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从来不用。比方说,老爷的名字是吉拉德·马丁。
他自己的序号是NDR……后面的号码他忘了。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他若想记得,他是不会忘记的。但是,他并不想记得。
小小姐第一个叫他安德鲁,因为她念不出那些字母,其他三人马上跟着她这么叫。
小小姐——她活了九十岁,已经去世很久了。其实他后来曾有一次想要称呼她夫人,但她不喜欢;她到死仍是小小姐。
一开始,安德鲁的任务是充当男仆、女侍与管家。对他而言,那段日子算是实验期——其实,在那个时候,除了地球以外的工厂与太空站中的机器人,其他各地的机器人都还在实验期。
马丁一家都喜欢他。他有一半时间无法做分配给他的工作,因为大小姐与小小姐老是跟他玩。
大小姐最先领悟到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她说:“我们命令你跟我们玩,你一定要服从命令。”
安德鲁说:“很抱歉,大小姐,可是老爷先下的命令有优先权。”
她却说:“爸只是说他希望你把房间打扫干净,那不算什么命令。现在我是正式命令你。”
老爷并不介意。老爷宠爱大小姐和小小姐,比夫人还要宠,安德鲁也一样宠爱她们。至少,他的行为对她们造成的效应,就人类而言,可称之为宠爱。安德鲁将它想成宠爱,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汇能形容。
当初,安德鲁会用木块雕刻,是奉了小小姐之命。有一天,似乎是大小姐生日,那天大小姐收到一件礼物:一个刻着螺旋花纹的象牙坠饰,小小姐也很想要。可是她只找到一块木头,便将它连同一把小菜刀交给安德鲁。
他很快就完工了。小小姐说:“好漂亮哦,安德鲁,我要拿给爸爸看。”
老爷无法置信。“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曼蒂?”曼蒂是小小姐的名字。小小姐再三向他保证,她说的是实话,于是他转向安德鲁:“真的是你做的吗,安德鲁?”
“是的,老爷。”
“这些图案也是吗?”
“是的,老爷。”
“你从哪里抄来这些图案的?”
“这是个几何造形,老爷,它和木料的纹理相配。”
第二天,老爷给他一块比较大的木头,还有一把振动式电刀。“做样东西,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好。”
安德鲁立刻动手,老爷在旁观看,后来又望着成品发呆许久。从此以后,安德鲁再也不必服侍人了。他奉命阅读有关家具设计的书籍,学会了制做橱柜和书桌。
“真是不可思议,安德鲁。”老爷看着他的作品说。
“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安德鲁回答。
“喜欢?”
“它能使我的大脑电路流得比较顺畅。我听过你使用‘喜欢’这个词,而你用它描述的事情符合我的感觉。我喜欢做这些东西,老爷。”
〔三〕
吉拉德·马丁——老爷——带着安德鲁来到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位于当地的分公司。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要获得首席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接见并非难事。也正因为他是地方议院的一员,在那个机器人还很稀罕的时代,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机器人的主人。
当时,安德鲁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但在往后的岁月里,在他见多识广之后,他还清楚记得早先那一幕,甚至感慨万千。
那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听老爷说着说着,渐渐皱起眉头,而且手指一发不可收拾地在桌上打起鼓来,他一察觉便缩回手,一出神,手又继续敲。此人的五官缩成一团,额头满布皱纹,实际年龄似乎应该比外貌要年轻点。
机器人心理学家开口:“其实机器人学并不是一门单纯的学问,马丁先生。我无法对你详加解释,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当然,由于我们把三大法则的内容建构得巨细靡遗,这方面不会有任何争议。总之,没问题,我们会为你换个机器人……”
“不,不是这样!”老爷说,“他本身没有任何毛病,他把指定的工作做得很完美。特别的是,他还会以绝妙的手艺做木雕,而且绝不重复;他的作品是艺术品。”
机器人心理学家一副很困惑的样子。“奇怪……当然啦,目前我们正在尝试广用径路……你认为,是真正的原创性吗?”
“你自己看吧。”老爷递给他一个小木球,上面刻着一幅游乐场的景观,里头的儿童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都有完美的比例,而且与纹理融合得那么自然,甚至连纹理都好像是刻出来的。
“是他做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说着,用颤抖的手将它还给老爷?“纯属几率的巧合,径路起了特殊变化。”
“你能再制造一个这种机器人吗?”
“恐怕不能,我们从来没有接到类似这种事的报告。”
“很好!我一点也不在乎安德鲁是唯一的一个。”
“嗯,我想,公司会希望把你的机器人收回来研究——”
“做梦!休想!”老爷以冷峻的口吻断然道,然后转向安德鲁:“走,我们回家。”
“遵命,老爷。”安德鲁事回答。
〔四〕
大小姐开始跟男孩约会,不常在家。如今,只剩小小姐仍然老是在安德鲁身边——其实她也已经不小了。她从没忘记他的第一件木雕是为她做的。她把它挂在一条银项链上,一直戴在胸前。
她最先反对老爷总喜欢把那些作品送人。她说:“拜托,爸,如果有人想要,就叫他花钱买,它有那个价值。”
老爷说:“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呀,曼蒂。”
“不是为了我们,爸,是为了我们的艺术家。”
安德鲁以前从没听过“艺术家”这个称呼,有空时,他特地查了字典。后来老爷又带他出了一趟门,这次是去找老爷的律师。
老爷跟律师说:“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约翰?”
律师叫约翰·范德。他有一头白发,鼓鼓的小腹,隐形眼镜周围泛着淡绿色。他边看着老爷递给他的小饰板,边说:“真漂亮……我听说了。做这木雕的是你的机器人,就是你带来的这位?”
“没错,是安德鲁做的。对不对,安德鲁?”
“是的,老爷。”安德鲁答。
“你会花多少钱买这东西,约翰?”老爷问。
“我不敢说,我不收集这种东西。”
“你信不信有人出两百五十元向我买这小玩意?安德鲁做过一组椅子,卖了五百元。现在我们在银行有二十万元,都是安德鲁的作品赚来的。”
“老天啊!他让你变成富翁了,吉拉德。”
“一半,”老爷说,“另一半存在安德鲁·马丁的户头里。”
“这个机器人的户头?”
“是的,我想知道这样是不是合法。”
“合法?”范德律师向后一仰,椅子立刻发出吱吱声。“这种事没有前例,吉拉德。当初开户的时候,你的机器人怎么签署那些必要的文件?”
“他在家里签好名字,我再把签名拿到银行去。我没有带他本人去银行。你看,还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
“嗯——”范德双眼失神地沈思片刻?“我看,可以设立一个信托基金,以他的名义处理所有财务,这样一来,就给了他一个保护网。除此之外,我的建议是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阻止你,将来假如有谁反对,就叫他去告吧。”
“万一真的有人告了,案子你会接吗?”
“为了佣金,当然会。”
“多少?”
“跟这个差不多。”范德指了指那块饰板。
“很公平。”老爷说。
范德转向机器人,咯咯笑了几声。“安德鲁,有钱让你高兴吗?”
“是的,阁下。”
“你打算怎么花?”
“用来支付本来由老爷付的钱,这样就能节省他的开销,阁下。”
〔五〕
花钱的机会来了。修理费相当昂贵,更新零件的花费更是惊人。这些年来,新型机器人陆续出厂,老爷十分注意这方面的发展,务必让安德鲁获得所有优秀的新装置,希望他成为金属之躯的完美典型。这些钱全记在安德鲁的账上。
安德鲁坚持这一点。
只有他的正电子径路原封未动,老爷坚持这一点。
“新的那些不如你的好,安德鲁。”老爷说,“新的机器人毫无价值。那个公司学会了把径路造得更精准,更一板一眼,更万无一失。新的机器人不会起变化,他们专门执行设定好的任务,从不会出岔。我比较喜欢你这样子。”
“谢谢你,老爷。”
“这可是你的功劳,安德鲁,你别忘了。我打赌那个机器人专家认真看了你一眼以后,就马上终止研发广用径路了。他不喜欢不可预测的东西……你知道他为了想把你带回去研究,对我开过几次口吗?九次!不过,我可是一次也没松过口。现在他总算退休了,我们终于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如今,老爷的头发日渐稀疏花白,面部肌肉逐渐松弛,安德鲁看起来反倒比刚进家门时好得多。
夫人早就搬到欧洲某处的一个艺术家社区,大小姐则在纽约成了诗人。她们有时会写信来,但写得不勤。小小姐结婚后住得不远,她说她不想离开安德鲁。后来她的孩子“小少爷”诞生,她还让安德鲁拿奶瓶喂小少爷喝奶。
安德鲁觉得,提出那个要求的时机到了。添了一个外孙,老爷心灵的空缺应该可以填补。这时候对老爷提出那个要求,可能不算太自私。
“老爷,真感谢你准许我照自己的意思花钱。”
“那是你自己的钱,安德鲁。”
“是你自愿给我的,老爷。没有哪条法律阻止你把那些钱全部据为己有。”
“法律不能鼓励我做不对的事情,安德鲁。”
“扣除所有的花费,再扣掉税金,老爷,我现在有将近六十万元。”
“我知道,安德鲁。”
“我要把这笔钱给你,老爷。”
“我不会拿的,安德鲁。”
“我想用它来交换一样你能给我的东西,老爷。”
“哦?什么东西,安德鲁?”
“我的自由,老爷。”
“你的……”
“我希望买回我的自由,老爷。”
〔六〕
事情没那么容易。老爷立刻面红耳赤:“你在说什么!”随即转身大步走开。
小小姐以强硬而严厉的态度说服了他,而且是当着安德鲁的面。三十年来,在他们家,无论事情是否跟安德鲁有关,没有人会避着安德鲁讲话——他只是个机器人。
她说:“爸,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对你的侮辱呢?还他自由,他还是会待在这里,还是会忠心耿耿,他无法违背,那是他的本能。他要的,只是口头上一句话,他希望被称为自由人。这有那么可怕吗?他还没有赚到吗?其实,他跟我讨论这件事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们已经讨论好几年了,啊?”
“是的,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把这念头搁下,就怕伤害到你。是我叫他讲的。”
“他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他是个机器人。”
“爸,你不了解他。书房的书他通通读过了。我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感觉,但一样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难道你没发现,当你跟他讲话时,他就像你、我一样,对各种抽象概念都有反应?这难道还不算吗?如果说,他的反应和我们类似,你还能说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法律不会采纳这种说辞。”老爷依然气呼呼,“听好,你!”他转向安德鲁,故意以咬牙切齿的声调说,“除非透过法律途径,我无法给你自由。不过如果闹到法院,到时候,非但你无法获得自由,法官还会正式认定你私拥财产。他们会告诉你,机器人没有权利赚钱,这句废话值得你损失那笔钱吗?”
“自由是无价的,老爷。”安德鲁说,“即使获得自由的机会也是无价的。”
〔七〕
法院或许也会认为自由是无价的,因为无价,所以无论用多大的代价,一个机器人也无法换取它的自由。
反对给予机器人自由的民众提出集体诉讼,地方检察官代表出庭,他所作的简短陈述如下:“自由”两字用在机器人身上毫无意义,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
接下来,只要有机会,他就又把这句话重复一遍。他说得很慢,同时有节奏地敲着桌子以加强语气。
小小姐要求法官允许她为安德鲁讲几句话。法庭对她的称呼是安德鲁从未听过的全名:
“亚曼蒂·萝拉·马丁·洽尔尼请到法官席前。”
她说:“谢谢您,法官大人。我不是律师,我不知道在法庭里该用什么方式讲话,希望您只听进我所讲的内容,不要计较我的遣辞用句。
“首先,让我们试着了解,对安德鲁来说,获得自由代表什么意义。其实,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我想至少已经有二十年,我们马丁家没有任何人命令他做我们觉得他可能不会自愿做的事。
“但只要我们喜欢,我们还是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随便我们爱用多么严厉的口气都行,因为他是个属于我们的机器。可是,他已经为我们服务了那么久,又那么忠心耿耿,还为我们赚了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还有资格这样做?他再也不亏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们亏欠他太多。
“就算有朝一日法律禁止我们把安德鲁当成奴隶,他还是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服务。给他自由,只是个文字游戏,但对他意义重大。那会让他拥有一切,而我们却毫无损失。”
有那么一会儿,法官似乎在强忍笑意。“我懂你的意思了,洽尔尼太太。事实上,目前这方面并没有强制性法律,也没有任何判例。然而,却有个不成文的假设:唯有人类才能享有自由。所以就算我能在此制定一条新法律,我也不能轻易违背那个假设,何况,更高法院依然有权驳回。好,现在我来跟那个机器人谈谈。安德鲁!”
“在,法官大人。”
这是安德鲁首次在法庭中开口,听到他酷似人类的嗓音,法官似乎有片刻惊讶。“你为什么想要获得自由,安德鲁?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您希望当个奴隶吗,法官大人?”安德鲁回答。
“你并不是奴隶。你是个十全十美的机器人。据我所知,你是个机器人天才,能够创作举世无双的艺术品。假如你获得自由,你能进一步做到什么吗?”
“或许不会比我现在能做的更多,法官大人,但我将拥有更大的喜悦。刚才有人在本庭提出,只有人类才能是自由身。我的看法则是,只有希望获得自由的人才能是自由身。而我希望获得自由。”
正是这句话点醒了法官。他的判决中,关键一句是:“任何生灵只要拥有足够进化的心智,能够领悟自由的真谛、渴望自由的状态,吾人一律无权将其自由剥夺。”
最后,世界法院终于确认了这项判决。
〔八〕
老爷始终耿耿于怀。他的声音粗暴刺耳,让安德鲁觉得仿佛脑筋短路了。
“我根本不想要你那些该死的钱,安德鲁!”老爷说,“我愿意收下,只是因为不收的话你不会感到自由。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工作,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命令了,从今以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我仍然要为你负责,这是法院的判决。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小小姐插嘴:“别气嘛,爸。这责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做什么,三大法则仍旧有效。”
“那他怎么能算自由呢?”
“人类不也是受到法律的约束吗,老爷?”安德鲁说。
“我不要跟你辩论。”老爷说完就走了,此后安德鲁就很少再见到他。
小小姐仍然常来找安德鲁。现在,他住在一间专为他盖的小屋里。当然,屋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卫浴设备。它只有两个房间,一间当书房,另一间当贮藏室与工作室。成为自由的机器人以后,安德鲁接下很多订单,工作得比过去更卖力。后来,他终于付清这栋房子的费用,将房产正式过户到自己名下。
有一天,小少爷来找他……不,是乔治!在法院做出判决之后,小少爷就坚持这一点。“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不会叫任何人小少爷。”乔治曾经这样讲?“我叫你安德鲁,你就必须叫我的名字,乔治。”
这句话说得像个命令,安德鲁遂改口叫他乔治——但小小姐依旧是小小姐。
那天乔治单独前来,是来告诉他老爷快死了。小小姐正陪在床边,老爷想见安德鲁一面。
老爷的声音仍然宏亮,不过身体似乎不太能动。他挣扎着举起手来。“安德鲁!”老爷叫他?“安德鲁——不,不用扶我,乔治。我只是快死了,我没有瘫痪……安德鲁,我很高兴你获得自由,我只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安德鲁不知道该说什么。过去他从未陪伴过垂死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人类终止运作的方式,是一种非自愿的、不可逆转的解体过程。安德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事后,小小姐对他说:“最后这几年,他或许对你不太温和,安德鲁。但是他老了,你该知道。而且他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还要追求自由,你伤了他的心。”
听了这些话,安德鲁总算知道该说什么了。“要不是老爷,我永远也不会获得自由,小小姐。”
〔九〕
老爷去世后,安德鲁才开始穿衣服。最初他从一条旧裤子开始,那是乔治早先送给他的。
如今乔治也结婚了,而且成了一名律师。他加入范德律师事务所已有好些年。老范德早就不在人世,他的女儿继承了父业。最后,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终于改为“范德-洽尔尼”。即使后来那个女儿退休,没有范德家的人继承她的职务,这个名称依旧不变。安德鲁首次穿上衣服那一天,刚好是乔治正式与范德合作,事务所刚加上洽尔尼三个字的那天。
安德鲁第一次穿上那条裤子,乔治强忍着笑意,但在安德鲁看来,乔治的笑容已经够明显了。
乔治用自己的裤子做示范,教安德鲁怎么操作静电扣,好让裤子打开,裹住下身,然后再合起来。安德鲁很清楚,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模仿那种流畅的动作。
“你何必要穿裤子呢,安德鲁?”乔治问他?“你的身体功能那么健全,遮起来实在可惜——尤其你既不必担心温度,又不必担心湿度。何况你的身体是金属,裤子怎么穿也不贴身。”
安德鲁说:“人类的身体不也是功能健全吗,乔治?你怎么也把自己遮起来?”
“为了温暖,为了清洁,为了保护,为了装饰。这些没有一样是你需要的。”
“不穿衣服让我觉得赤身露体,让我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乔治。”
“不一样!安德鲁,现在地球上已经有好几百万机器人了。在我们这个地区,根据上次普查,机器人几乎和人类一样多了。”
“我知道,乔治。有许多机器人在做各式各样的工作。”
“他们没有一个穿衣服。”
“但他们没一个是自由的,乔治。”
安德鲁一点一点慢慢添加各种衣物。乔治的笑与上门顾客的眼神,都是令他裹足不前的因素。
他或许已经是个自由身,但他体内建有一组详尽的程序,主宰着他与人类的互动,因而他只敢以最小的步伐前进。倘若有人公开反对,他会瞬间倒退好几个月。
并非人人都接受安德鲁是自由身。他无法怨恨人类,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思考过程便会出现障碍。
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想到小小姐可能来看他,他就常会避免穿上衣服——或是避免穿太多。现在小小姐老了,经常去比较暖和的地方小住,但每次回来,一定先来看他。
有一次她回来,乔治可怜兮兮告诉他:“她说服我了,安德鲁,明年我将角逐议院的席位。她说,有其祖必有其孙。”
“有其祖……”安德鲁打住了,不确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我,乔治,这个外孙,应该像老爷,我外祖父那样——他以前是议院的成员。”
安德鲁说:“我常常想到,假如老爷仍然……”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不想说“处于运作状态”,那似乎不合适。
“活着。”乔治说,“是啊,我有时候也会想到那个老怪物。”
后来安德鲁反复思量这段对话。他注意到跟乔治谈话时,自己的语言能力显然不足。这些年来,人类语言在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而安德鲁还是带着原来出厂的那套词汇。乔治说的是一种俚俗的口语,老爷与小小姐则不然。安德鲁不解,乔治为什么要把老爷称为怪物呢?这称呼应该是不恰当的。
安德鲁的藏书也帮不上什么忙。它们都有一把年纪了,而且大多是讨论木工、艺术与家具设计的书籍。没有一本是讲语言的,也没有一本是讲人类行为的。
他突然感觉到必须去找些适用的书籍来看。但他又觉得,既然身为一个自由的机器人,他就应该自己想办法,不能找乔治帮忙。于是,他打算进城去,到图书馆借几本书。这是个骄傲的决定,他发觉体内的电位明显升高,最后不得不插入一个阻抗线圈。
他衣装整齐,甚至佩戴了一条木质肩链。本来他比较中意闪闪发光的塑质肩链,但乔治曾说木质远比塑质适合他,而且光洋杉的质地要贵重得多。
他刚走出家门一百米,逐渐升高的电阻便令他止步了。他从电路中移开那个阻抗线圈,但这样做似乎没有多大改善。他只好转身回家,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我去图书馆了”几个端正大字,再将它放在工作台的显眼处。
〔十〕
安德鲁从没真的去过图书馆。他研究了地图,他知道路线,却不知道它的外观如何。外界的真实景观与地图上的符号很不一样,他几度犹豫不决。最后他想,自己一定是走错路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
他在途中偶尔碰到一些机器人,可是当他决定该问路的时候,四下却不见任何机器人的踪迹。有一辆车子经过,没有停下来。他踌躇地站在那里,也就是说平静地一动不动。不久,有两个人越过空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转身面对他们,他们则改道直接迎向他。刚才他们还在高声交谈,他曾听见他们的声音;现在他们却不讲话了。他们的表情,安德鲁归类为高深莫测。他们还算年轻,但不是很小。或许二十岁吧?安德鲁无法判断人类的年龄。
“请问两位,城中图书馆该怎么走?”他开口问。
两人之中个子较高的那个(他的高帽子让他看来更高几分),以怪里怪气的口吻,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另一人说,“机器人。”
另外那人有个蒜头鼻,还有一双厚重的眼皮。他也不是对安德鲁,而是对他的同伴说:“他穿衣服。”
高个子弹响一下手指。“就是那个什么自由机器人!听说洽尔尼家有个机器人不属于任何人,我看就是他。不然他为什么穿衣服?”
“问他!”蒜头鼻说。
“你是洽尔尼家那个机器人吗?”高个子问。
“我是安德鲁·马丁,先生。”安德鲁说。
“好。把你的衣服脱掉,机器人不穿衣服。”高个子又对蒜头鼻说,“你看他,真恶心。”
安德鲁犹豫起来。他太久没听到这种命令的口气,第二法则电路暂时阻塞了。
高个子说:“脱掉你的衣服,我在命令你!”
安德鲁开始一件一件慢慢脱下来。
“把衣服扔掉!”高个子又说。
“如果他不属于任何人,那等于说,他也可以是我们的。”蒜头鼻说。
“嗯,”高个子道,“谁能说我们不对呢?反正我们又没损坏别人的财产……用你的头站着!”最后那句是对安德鲁说的。
“头不是用来……”安德鲁说了一半便被打断。
“那是命令!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现在就试试看。”
安德鲁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来,将头顶在地上。他试着举起双脚,结果重重摔了一跤。
“给我躺在那里!”高个子说着,又转向蒜头鼻,“我们可以把他拆了。你拆过机器人吗?”
“他会让我们动手吗?”
“他怎么能阻止我们?”
没错,只要他们以强有力的方式命令他不得反抗,安德鲁就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第二法则“服从”凌驾于第三法则“自保”之上。无论如何,他若试图自卫,便可能伤到他们,那就是违犯了第一法则。想到这里,安德鲁全身的自发运动单元都轻微收缩,以致他躺在那里发起抖来。
高个子走近,用脚碰了碰他。“很重。我想我们需要工具才行。”
蒜头鼻说:“我们可以命令他自己把自己拆了。看他那样做一定很有趣。”
“对!”高个子若有所思起来,“可是我们得先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去。万一有人过来……”
太迟了。的确有人走了过来,而那人正是乔治。其实乔治还在不远的一个小丘顶时,躺在地上的安德鲁就已经看到他了。他很想设法呼喊他,但眼前的人类最后那道命令是“给我躺在那里!”
乔治开始跑,终于喘着气来到近前。两个年轻人稍微退了一步,等在一旁似乎在想着对策。
“安德鲁,出了什么问题吗?”乔治焦急地问。
“我很好,乔治。”安德鲁说。
“那就站起来……你的衣服怎么回事?”
高个子说:“那是你的机器人吗,老兄?”
乔治猛然转向他:“他不属于任何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客客气气请他把衣服脱掉,就这样。你又不是他的主人,关你什么事?”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安德鲁?”乔治问。
安德鲁说:“他们打算把我支解。刚才他们正要把我带到僻静的角落,命令我自己支解自己。”
乔治望着那两个人,下巴开始打颤。两个年轻人不再后退,反而微笑起来。高个子轻松地说:“你要干嘛,胖子?打架啊?”
乔治说:“不,我不必动手。这个机器人跟我们家相处了七十几年,他重视我们远超过任何其他人类。我只要告诉他,说你们两个威胁到我的性命,说你们打算把我杀掉,请他保护我。在我和你们两人之间,他会选择我。你们知不知道,当他发动攻击时,你们会有什么下场?”
两人稍微退后一点,开始不安。
乔治厉声道:“安德鲁!我现在有危险,这两个年轻人打算伤害我。向他们走过去!”
安德鲁照做了。两个年轻人毫不迟疑,立刻拔腿狂奔。
“好啦,安德鲁,够了。”乔治显得紧张兮兮。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无法想象跟年轻人起冲突会有什么结果,更遑论一次对付两个。
“我不可能伤害他们的,乔治,我看得出来他们并未攻击你。”安德鲁说。
“我也没有命令你攻击他们,我只是跟你说,向他们走过去,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恐惧作祟。”
“他们怎么会害怕机器人呢?”
“那是人类的一种心病,一种还没治好的心病。不过别管了。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安德鲁?我如果再找不到你,就要回去雇一架直升机了。你的脑袋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去图书馆的念头?你需要任何书,我都会给你送过去呀。”
“我是个……”安德鲁刚开口便被打断。
“自由的机器人。没错,没错。好吧,你去图书馆要找什么?”
“我要进一步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一切的一切。我还要了解机器人,乔治。我要写一本有关机器人历史的书。”
“好啦,我们回家吧……先把你的衣服捡起来。安德鲁,有关机器人学的书籍至少有百万种,每本都提到这门科学的历史。这个世界不只是机器人快达到饱和,有关机器人的资料也一样。”
安德鲁摇了摇头,那是他最近学到的人类动作。“不是一本机器人学的历史,乔治,是由机器人写的一本机器人的历史。我要详述自从第一批机器人获准在地球上生活和工作后,机器人自己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觉。”
乔治扬扬眉毛,没说什么。
〔十一〕
小小姐刚度过八十三岁生日,但依然精神抖擞,各方面的精力与毅力都不减当年。尽管她已经拿着手杖,不过她挥动手杖的次数可远比拄着它的时候多。
听完安德鲁的“历险记”,她火冒三丈:“可恶!乔治,那些小无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管它的,反正他们没有得逞。”
“差一点!你可是个律师,乔治。如果说你今天有好日子过,那全是安德鲁的功劳。没有他赚来的那些钱为我们打基础,我们就没有今天这一切。是他让我们家族得以传承,我绝不准有人把他当发条玩具!”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妈?”乔治问。
“我说过你是律师,你没听到吗?你去设法提出一个实验性的诉讼,逼地方法院公开宣告机器人有哪些权利,再让议院通过必要的法案。就算告到世界法院也无所谓。我会在旁边监督,乔治,你要是阳奉阴违,给我试试看!”
她可是十分认真的。但对乔治来说,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受惊的母亲。没想到做着做着,卷入的法律问题越来越多,事情便越来越有趣了。身为范德-洽尔尼律师事务所的资深律师,乔治主导策略,实际工作则留给年轻一辈,而其中,又以他儿子保罗负责的部分最多。保罗也是事务所的成员,他几乎每天都忠实向祖母报告进度。然后,她再跟安德鲁讨论。
安德鲁非常投入。他仔细咀嚼那些法律文件,有时候甚至会很热心地给一些建议,以致写书的计划再度耽搁下来。
“乔治那天告诉我,人类一直对机器人怀有恐惧。只要这恐惧存在一天,法院和立法机关就不太可能为机器人全力以赴。我们需不需要对舆论下点工夫?”有回他这么说。
于是法庭的事交给保罗,乔治则开始站到公众面前,这似乎反而让他在本行专业的领域之外一展长才。有时为了引人注目,他甚至穿上了他所谓的“窗帘”——一种新式的宽松服装。“别在台上绊倒就好,爸。”保罗提醒他。
乔治垂头丧气:“我会尽量小心。”
有一次,他在全息新闻编辑的年会上发表演说,其中部分内容如下:
“如果,拜第二法则之赐,只要不牵涉到伤害人类,我们便能要求机器人在各方面无限制地服从,那么任何人类,任何人类,都拥有宰制任何机器人,任何机器人,的可怕力量。尤其是,由于第二法则凌驾第三法则之上,任何人都能利用这个服从法则,来压倒那个自保法则。他可以为了任何理由,或者根本毫无理由,就命令任何机器人伤害自己,甚至毁掉自己。
“这样公平吗?我们会这样对待动物吗?就算是无生命的器物,如果对我们有过贡献,我们也有义务善待它。机器人不是草木,不是动物。但是它能进行高等思考,它能跟我们说话、跟我们讲理、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将它们视为朋友,我们和它们一起工作,假如不让它们分享一点友谊的果实,不给它们一点共事的福利,这样说得过去吗?
“如果一个人有权命令机器人,做任何不牵涉到伤害人类的事,他就应该有足够的修养,绝不对机器人下达任何牵涉到伤害机器人的命令,除非是基于人类安全的绝对需要。有了巨大的权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责任。机器人有三大法则来保护人类,那么要求人类有一两条法律来保护机器人,这会太过分吗?”
没错,突破法院与立法机构的关键战役,正是挑战舆论。安德鲁说对了。终于,一条法律通过。它明文规定在哪些情况下,人类不可下达伤害机器人的命令。虽然这条法律的适用性严苛无比,订定的罚则也根本不够,但至少已经建立起原则。世界议院正式通过这条法律的那天,正是小小姐离开人世的日子。
这不是巧合。在最后辩论期间,小小姐拼命与死神搏斗,直到胜利的消息传来才放弃。她最后的笑容献给了安德鲁?“你一直对我们很好,安德鲁。”她最后的一句话也给了他。
小小姐抓着安德鲁的手离开人世,她的儿子、媳妇还有孙儿,都跟两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十二〕
接待员消失在另一间办公室之后,安德鲁开始耐心等待。其实那个机器接待员应该可以用全息对话盒,可是,不得不跟另一个机器人打交道这种事,毫无疑问令人(或许该说“令机”)感到很生气。
安德鲁利用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这个问题。“令机”能不能比照“令人”这样使用?或是?“令人”其实已成了十足的习惯用语,不再拘泥于原本字面上的意义,所以同样适用于机器人?
他在撰写那本机器人历史的过程中,类似问题频频出现。这种想出适当字句来表达复杂事物的游戏,不知不觉增进了他的字汇能力。
偶尔,有人走进这个房间,以好奇的目光瞪着他。他并不打算躲避那些目光。他冷静地回望每个人,令他们一一别过头去。
终于,保罗出来了。他显得很惊讶。或说,在安德鲁看来,他脸上的表情很惊讶(如果安德鲁没看错的话)。如今流行男女都化浓妆,保罗也开始养成这种习惯。虽然这使他脸上原本平缓的轮廓显得比较突出、分明,安德鲁却不认为这样比较好看。他发觉只要不说出口,仅在心中反对人类的行为,并不会令自己太不安。他甚至能够将反对的意见写出来,这种事过去他是办不到的。
保罗说:“请进,安德鲁。很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我实在是有点事非做完不可。请进。记得你说想跟我谈谈,原来你是指在办公室谈。”
“保罗,如果你忙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等。”
保罗瞥了一眼墙上那个模仿日晷原理的时钟?“我可以腾出一点时间。你怎么来的?”
“我雇了一辆自动汽车。”
“有没有什么麻烦?”保罗带着几分忧虑问。
“我想应该不会有麻烦,我的权利有法律保障。”
听到这个回答,保罗显得更加担忧。“安德鲁,我跟你解释过,那条法律是不切实际的,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如此……你如果坚持要穿衣服,你迟早会碰到麻烦——就像第一次那样。”
“也是唯一的一次,保罗。很抱歉让你担心。”
“好,那你就这么想吧,不要让我担心。你几乎是个活传奇,安德鲁。你在许多方面都太珍贵了,所以你没有任何权利拿自己冒险……你的书进行得怎么样?”
“就快写完了,出版商很喜欢。”
“太好了!”
“我知道他未必真心喜欢这本书。我想他是期望书能畅销,因为这是一个机器人写的,他喜欢的是这一点。”
“恐怕,这是人之常情。”
“我不会不高兴的。不论什么原因,能卖出去就好,因为那等于有钱赚,而我需要用钱。”
“祖母不是留给你……”
“小小姐很慷慨,而且我确定,必要的时候,你们家也会进一步帮助我。可是我希望能用那本书的版税,来达成下一步计划。”
“什么下一步计划?”
“我希望去见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老板。我曾试着跟他们约时间,但目前为止我还无法联络到他。在我写书的过程中,这家公司就不愿跟我合作,所以现在我也不惊讶,你了解吧?”
保罗显然开始感兴趣了。“那家公司是你最不能指望的。当初我们在争取机器人权的那场仗,他们非但不合作,还跟我们唱反调。原因你该也看得出来——如果机器人拥有权利,大家可能就不想买了。”
“即使这样,”安德鲁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们,还是可以帮我安排一次会面。”
“我并不比你更受他们欢迎,安德鲁。”
“但你或许可以暗示,如果他们不肯见我,那么,范-洽律师事务所可能展开另一波强化机器人权的行动。”
“那不是说谎吗,安德鲁?”
“是的,保罗。我不能说谎,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打电话。”
“啊,你不能说谎,但你可以怂恿我说谎,是不是这样?你越来越像人类了,安德鲁。”
〔十三〕
保罗的招牌应该够分量了,不过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最后总算如愿。哈莱·史密斯·罗伯森终于忿忿不平地出面了。史密斯·罗伯森的母亲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后代,为了强调这件事,他同时冠上了父母的姓氏。这位总裁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灰发稀疏地贴着头顶,脸上没有化妆。在任上这些年,他一直为机器人权的问题伤脑筋。会面过程,他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鲁。
安德鲁开口:“阁下,将近一世纪之前,贵公司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曾经告诉我,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因此我的能力不是完全可预测的。”
“那是一世纪以前的事。”史密斯·罗伯森犹豫一下,然后冷冰冰地说:“阁下!这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们把机器人造得很精准,训练它们专门执行特定的工作。”
“是啊。”保罗接过来说——他陪安德鲁一道来,据他的说法,这是为了预防对方耍诈。“结果呢,就拿我的接待员做例子吧,只要工作没有按部就班,不管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它都要来请示。”
“它要是能随机应变,你会远比现在更麻烦。”史密斯·罗伯森回道。
“那么,你们不再生产像我这样具有弹性和适应性的机器人了?”安德鲁问。
“没错,不生产了。”
“我为了写书,研究了很多资料,”安德鲁说,“从资料上看来,我是目前最老的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
“不论运作与否,你都是目前最老的一个,”史密斯·罗伯森说,“也是有史以来最老的一个,今后也会是记录保持者。现在机器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我们会回收,以新的机型取代。”
“现在的机器人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保罗兴致勃勃,“从这个角度来看,安德鲁实在很特别。”
安德鲁紧守着预先想好的腹案,继续说:“既然我是世界上最老的机器人,又是最具弹性的一个,这么不寻常的机器人,难道不值得贵公司给予特殊待遇吗?”
“恰恰相反。”史密斯·罗伯森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你的特别,是本公司的污点。假如当初只是把你租出去,而不是一时失策卖断,你早就被我们换掉了。”
“好,谈到关键了,”安德鲁说,“我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现在我来找你,要求你换掉我。这种替换必须经过主人同意,否则你不能做。以前在我的时代没有这种事,但现在,提供替换是租赁机器人的必要条件。”
史密斯·罗伯森显得惊讶不解。一时之间,室内一片沉默。安德鲁不知不觉望向墙上的全息照片,那是所有机器人学家的守护神——苏珊·凯文——的遗像。她去世已有将近两个世纪了,但安德鲁因为写那本书的关系,对她的生平十分熟悉,熟到仿佛亲眼见过她。
史密斯·罗伯森打破沉默:“我怎么为你替换?如果我把你当成机器人换掉,那么在替换之后,你就不存在了,到时候我怎么把你当成主人,将新的机器人交给你?”他露出冰冷的笑容。
“很简单,”保罗插嘴道,“安德鲁的人格藏在他的正电子脑中,那个部分不能换,否则就换成一个新的机器人。所以说,那个正电子脑就是安德鲁的主人。其他各部分都可以换,不会影响到这个机器人的人格,那些都是这个脑子的财产。我相信,安德鲁是想为他的脑子换个新的机器人身体。”
“正是这样,保罗。”安德鲁平静说完这句话,又转向史密斯·罗伯森,“你们已经制造出复制人了,对不对?就是拥有人类外表、连皮肤纹理都几可乱真的机器人?”
“没错。合成纤维皮肤和肌腱,效果完美。除了脑部,它们体内可以说没有金属,但它们几乎和金属机器人一样坚固。就重量比而言,甚至更坚固。”
保罗显得很感兴趣。“哦?我还不知道呢。有多少上市了?”
“零。”史密斯·罗伯森说,“它们比金属机型贵太多,而且市场调查显示,消费者的接受意愿很低,因为它们太像人。”
“我的想法是,既然贵公司拥有这种制造技术,那么,我想请你们把我换成有机体机器人,一个复制人。”安德鲁说。
保罗吃了一惊。“老天!”
“办不到!”史密斯·罗伯森语气强硬。
“为什么办不到?”安德鲁问?“我一定会支付任何合理的费用。”
“我们不制造复制人。”
“你们决定不制造复制人,”保罗立刻回他?“那和无法制造是两回事。”
“制造复制人有违公司政策。”
“但这样做完全不违法。”保罗说。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不制造复制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保罗清了清喉咙。“史密斯·罗伯森先生,安德鲁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想,保障机器人权的条款你一定了解吧?”
“太了解了。”
“这个自由的机器人基于自由意志选择穿衣服。但他却因此经常受到某些人的羞辱,虽然法律禁止羞辱任何机器人。这种暧昧的违法行为很难追诉,因为在那些负责决定有罪、无罪的人心目中,这并不符合罪行的标准。”
“美国机器人公司从一开始就了解这点。不幸的是,令尊的事务所却不明白。”
“家父已经过世了。”保罗说,“现在我人在这里,就亲眼见到一桩明显的违法行为,和一个明显的受害者。”
“你在说什么?”
“我的当事人,安德鲁·马丁——他刚刚成为我的当事人——是个自由的机器人,他有权要求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为他进行替换。任何人租用机器人超过二十五年,贵公司都会提供这项服务。事实上,贵公司不是一直坚持要做替换吗?”
保罗面露微笑,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继续说:“我当事人的正电子脑,是他的身体的主人——那副躯体,毫无疑问,已经使用超过二十五年了。现在这个正电子脑以主人的资格,要求你们把他的身体换成一个复制人的身体,他愿意负担任何合理的费用。假如你拒绝,就是羞辱我的当事人,我们会提出申诉。
“虽然这种案子,舆论通常不会支持机器人,但容我提醒你一点,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受一般人欢迎。即使那些使用机器人、靠机器人赚钱的人,对贵公司同样心存疑虑。这或许是普遍恐惧机器人的时代所留下的余毒;也或许是人们怨恨美国机器人公司,怨恨你们这个全球性垄断企业的权力和财富。不管为了什么,这种怨恨的确存在。我想,如果我们打起官司来,到时候你一定不会愉快的。再说,我的当事人有的是钱,有的是几百年的时间,这场官司大可没完没了打下去。”
史密斯·罗伯森慢慢涨红了脸:“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保罗说,“如果你打算拒绝接受我当事人的合理要求,随便你,我们掉头就走,绝不啰唆……但我们会提出申诉,这是我们应有的权利,而且到头来你绝对打不赢这场官司。”
“这……”史密斯·罗伯森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出你就要同意了,”保罗继续讲,“你或许会犹豫,但你最后还是会点头。那么,让我再跟你进一步把话讲清楚。将来,我的当事人从原有的躯体转换到另一个有机躯体的过程中,只要他的正电子脑受到任何损伤,无论伤得多么轻微,我不把贵公司斗垮绝不罢休。如果我当事人的铂铱大脑中,有任何一条径路不对劲,必要的时候我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鼓动舆论来围剿贵公司。”最后他转向安德鲁?“你同意这些吗,安德鲁?”
安德鲁犹豫了整整一分钟。他如果回答“同意”,等于认可了说谎、勒索,以及欺侮与羞辱一个人类。但这并不是实质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实质的伤害。
总算,他费力吐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
〔十四〕
好像脱胎换骨一般。几天,几周,几个月了,安德鲁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保罗暴跳如雷。“他们弄坏你了!安德鲁。我们一定要告他们!”
安德鲁以非常慢的速度说:“请不要。你永远无法证明他们——有—— — — — ——”
“恶意?”
“恶意。何况,我越来越强壮,情况越来越好了。只是因为——sh—sh—sh——”
“失什么?”
“伤口,伤口还没愈合。毕竟,以前从来没人做过这种手─手─手─术。”
安德鲁能感觉到大脑的状况,这点别人是无法帮他感觉的,他知道自己安然无事。他在适应身体协调与正电子互动这几个月,常常在镜子前一待就几个小时。
不怎么像人类!脸部相当僵硬——太僵硬了——而且动作太做作,缺乏人类那种不经意的自由流畅。或许一段时间之后会慢慢改善。至少,现在他穿上衣服,不会再配着一张滑稽突兀的金属脸孔。
终于,他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了。”
保罗笑得很开心。“那代表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再写一本书?”
“不。”安德鲁严肃地说,“我的寿命太长,任何职业都不能永远做下去。最初,我是个艺术家,今后我还是能回到那个岗位。曾经,我是个历史学家,我也仍然可以回到那个岗位。可是现在,我希望做个机器人生理学家。”
“你是指机器人心理学家?”
“不。研究机器人心理学等于要研究正电子脑,目前我没有那个兴趣。我想研究机器人躯体的运作和功能,这应该属于生理学的范畴。”
“那不就是机器人学吗?”
“机器人学家研究的是金属躯体。我要研究的是有机的人形躯体,据我所知,目前唯一的研究对象就是我自己。”
“你把自己的领域越弄越窄了。”保罗语重心长?“当个艺术家,所有的创意都是你的;当个历史学家,你研究的是广泛的机器人;当个机器人生理学家,你只能专门研究你自己。”
安德鲁点点头。“似乎就是如此。”
安德鲁必须从头开始,因为他对普通生理学一窍不通,对一般科学也几乎毫无认识。他成为许多图书馆的常客,在电子索引机前一坐就是几小时。穿上衣服的他看来跟真人一模一样,少数知道的人也没有打扰他。
他加盖了一个房间作为实验室,藏书也越来越多。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几十年。有一天保罗来找他?“真可惜你不再研究机器人的历史。听说美国机器人公司打算推行一个崭新的策略。”
保罗上了年纪,退化的双眼已经换成光电眼。就这点而言,他与安德鲁更接近了些。“他们打算如何?”安德鲁问。
“他们在制造一些中央电脑,其实就是超大型的正电子脑。这些电脑借着微波,和各个角落少则十个、多至上千个机器人联接。那些机器人本身没有脑子,它们是巨型正电子脑的手脚,也就是说,脑—体分离。”
“那样会更有效率吗?”
“美国机器人公司当然说会。这个新方向是史密斯·罗伯森生前定的,我看,八成是你给了他们灵感。上回你那个麻烦让他们受够了,他们发誓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他们才把脑子和身体分家。脑子不再有身体,就不会要求更换;身体不再有脑子,就不会痴心妄想。
“安德鲁,你对机器人历史的影响,”保罗继续说,“实在不可思议。是你的艺术表现,让美国机器人公司动念头把机器人造得更精准、更专门;是你追求自由,导致机器人权原则的建立;是你对复制人躯体的坚持,使得美国机器人公司改采脑—体分离的策略。”
安德鲁说:“我想,最后,那家公司会生产一个超大型的头脑,用来控制几十亿个机器人身体。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真危险,很不妥当。”
“有道理,”保罗说,“不过我看至少得再过一世纪才会实现,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说不定,我连明年都见不到。”
“保罗!”安德鲁关切地说道。
保罗耸了耸肩。“我们寿命有限,安德鲁,我们不像你。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一个承诺。我是洽尔尼家最后一人了;我姑婆有些旁系子孙,但他们不算数。我自己能动用的金钱,将来会留给你名下的信托基金。我走了以后,至少有段时间你不用担心经济上的问题。”
“不需要。”安德鲁勉强说出这句话。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习惯与这家人永别。
保罗说:“我们别争了,事情本来就该这样。你在研究些什么?”
“我在设计一个系统,能让复制人——我自己——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取能量,以取代现有的原子电池。”
保罗扬起眉毛。“这样就能呼吸和进食了?”
“是的。”
“你朝这个方向发展有多久了?”
“算起来很久了。我想,我已经设计出一个足以进行受控催化分解的燃烧室。”
“可是,何必呢,安德鲁?原子电池优秀无数倍啊。”
“就某些方面而言,或许没错,但原子电池是非人的装置。”
〔十五〕
这种事需要时间,反正安德鲁有的是时间。在保罗安详逝世之前,他什么也不想做。
老爷的曾外孙去世了,安德鲁觉得自己跟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几乎再也没有隔离。因此,他更加坚决地朝着早已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
但他并非真的完全孤独。保罗虽死,范-洽律师事务所仍然活着,公司就像机器人,能够拥有无尽的生命。这家事务所有自己的营运方向,无论发生什么事,它还是不受影响地朝这些方向前进。靠着信托基金,加上这家法律事务所的帮助,安德鲁依然拥有大笔财富。范-洽律师事务所每年从安德鲁那里收到一大笔佣金,当然得为新型燃烧室的相关法律工作尽心尽力。
这一次,还是得去一趟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公司。时机终于成熟,安德鲁单枪匹马前往。以前,他跟老爷去过一次,又跟保罗去过一次。而这一次,第三次,他以人类的姿态只身赴会。
美国机器人公司改变了很多。如今越来越多的工业将生产厂搬到一座大型太空站,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例外。随着这股趋势,许多机器人也搬过去了。地球逐渐变得像个公园,上面住着保持稳定的十亿人口,以及数量至少相等的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当中,拥有独立头脑的可能不超过百分之三十。
研究部主任是黑肤黑发、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他腰部以上只围着一条胸带,那是当时流行的装扮。安德鲁自己仍穿着十几年前的老式服装,把全身裹得密密的。
玛格德斯古说:“久仰大名,很高兴见到你,你是我们最恶名昭彰的产品。只可惜以前的老总裁把你视为眼中钉,不然我们可以跟你合作许多事。”
“你们还是有机会。”安德鲁说。
“不,时机已经错过了。机器人在地球待了一个世纪以上,但时代已经变了。如今机器人将回到太空,留在这里的都不会有头脑。”
“可是还有我,我将留在地球。”
“没错,不过你似乎没有多像机器人。这次你有什么新的要求?”
“变得更不像机器人。既然我这么接近有机体,我希望使用有机能源。我这里有些设计图……”
玛格德斯古并没有随便看看敷衍了事。开始他或许有此打算,但他一看就愣住了,而且越来越专注。看着看着,他说:“真是有创意。这些是谁想出来的?”
“我。”安德鲁答。
玛格德斯古猛然抬起头来?“这等于把你的身体做一次大翻修,而且还是实验性的,因为从来没人尝试过。我建议不要做,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
安德鲁脸上只能做出有限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明显表达了不耐烦的情绪。“玛格德斯古博士,你完全没有进入情况。这件事,你除了同意,别无选择。如果这些装置能装进我的身体,就同样能装进人体内。现在不是流行以人造器官延长人类寿命吗?那些人造器官,没有任何一个比我已经设计出来和正在设计的优良。
“这些设计,透过范—洽律师事务所,我握有专利权。我们有相当的能力自己做这个生意,发展出几种人造器官,让人类具有机器人的许多特性。到时候,你们的生意肯定大受影响。
“现在,如果你们帮我动手术,并同意将来在类似情况下再动手术,你们就能获准使用这些专利,同时掌控机器人和人造器官的科技。当然,必须等到圆满完成第一个手术,并且经过一段时间,证明它的确成功之后,我才会签署首期租约。”安德鲁这样逼迫一个人类,却几乎不曾感到第一法则的任何抑制。他已经渐渐学会说服自己——某些似乎对人类残酷的事,到头来或许反而对人类有益。
玛格德斯古看来吓了一跳?“我不是能做这种决定的人。它牵涉到整个公司的决策,需要一点时间。”
“我可以等,”安德鲁说,“但只能等一段合理的时间。”他心满意足地想,就算保罗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表现了。
〔十六〕
果然只花了一段合理的时间,美国机器人公司便作出决定。
手术十分成功。
玛格德斯古说:“我本来非常反对这个手术,安德鲁,但原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假如是对别的机器人进行这个实验,我一点也不反对,但我实在不愿拿你的正电子脑冒险。现在,既然你的正电子径路和模拟神经束已经开始作用,万一这副躯体坏了,可能很难百分之百抢救你的脑子。”
“对于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技术,我早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安德鲁说,“现在我能进食了。”
“是啊,你能吸食橄榄油。不过我们跟你解释了,这代表必须偶尔清理那个燃烧室。那很不舒服,你知道。”
“如果我打算改造到此为止,那你说的或许没错,但自我清理并非不可能。事实上,我正在研究处理固体食物的装置。既然是固体食物,难免包含必须舍弃的不可燃烧部分——或说不可消化的物质。”
“那你必须造一个肛门。”
“可以这么说。”
“还有什么,安德鲁?”
“所有,一切。”
“包括生殖器?”
“只要它们符合我的计划。我的身体是一张画布,我打算在上面画……”
“一个人?”玛格德斯古本想等安德鲁说完,但他觉得安德鲁似乎欲言又止,于是他把话接了下去。
“我们等着看结果吧。”安德鲁说。
“这是个不值得恭维的雄心壮志,安德鲁。”玛格德斯古说,“你原本比人类优秀,可是在你选择有机体的那一刻,你就开始走下坡了。”
“我的脑子并没有受损。”
“是的,没错,这点我承认。可是,安德鲁,你的专利为人造器官带来的突破性发展,现在通通以你的名义上市了。将来在人们眼里,你是一个发明家,你会享誉全世界——以机器人的身份。何必还要再拿你的身体做实验?”
安德鲁没有回答。
荣誉接踵而至,他成为好几个著名学会的会员。这些学会的成员之中,有人专门研究他创立的那门新科学——他原本称之为“机器人生理学”,后来被正式命名为“人造器官学”。
在他出厂一百五十周年纪念那天,美国机器人公司特别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生宴。安德鲁感到讽刺,不过他并没有对任何人说。
晚宴由已经退休的艾尔文·玛格德斯古主持。如今这位当年的研究部主任已经九十四岁,人造器官取代了他的肝、肾等等功能,让他活到今天。玛格德斯古结束简短而感性的演说,然后举杯向“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祝寿,顿时人声鼎沸,晚宴达到最高潮。
现在安德鲁已将面部肌腱重新换过,能显露一部分情绪了。但是整个仪式从头到尾,他都严肃被动地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当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他一点也不开心。
〔十七〕
人造器官学与安德鲁如影随形。终于有那么一天,人造器官学将安德鲁带离地球。一百五十周年庆之后的数十年间,月球经过改造,变成一个各方面都比地球更像地球的世界,月球的许多地底城市,都拥有相当稠密的人口。在那里,唯一的例外只有重力。
在月球使用的人造器官必须将较弱的重力考虑在内,因此安德鲁在月球上花了五年时间,与当地人造器官学家共同进行必要的修改。不必工作的时候,他便在机器人群中闲逛,每个机器人都像对待人类一样奉承他。
五年后,他又回到已经变得比月球单调平静的地球,一回来就到范-洽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目前的主管赛门·德隆见到他大吃一惊。“我们还以为你下周才会回来呢,安德鲁!”(他差点要说“马丁先生”)
“我等不及了。”安德鲁直率地说,他急着言归正传,“在月球上,德隆,我主持一个研究组,成员包括二十个人类科学家。我下的命令没有任何人质疑,月球机器人对我和对人类一样顺从。所以说,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算人类?”
德隆的眼神突然机灵起来。“亲爱的安德鲁,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机器人和人类都把你当人类看待。所以,事实上你已经是人类了。”
“当个事实上的人类还不够。我不只要别人把我当人类看待,还要法律承认我是人类。我要当个法律上的人类。”
“那就另当别论了,”德隆说,“这样的话,我们会碰上两个麻烦。一、是人类的偏见;二、是一项无从质疑的事实——无论你多像人类,你都不是人类。”
“哪点不是?”安德鲁问:“我有人类的形体,我的器官和人类的相当。事实上,我的器官根本和许多人植入体内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样。我在艺术上、文学上、科学上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不会输给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这样还不够吗?”
“我自己是觉得够了。问题是,要将你界定为人类,必须由世界议院通过一项法案。坦白说,我不抱希望。”
“你看,我能跟世界议院的什么人谈一谈?”
“或许是科技委员会的主席吧。”
“你可以安排吗?”
“安德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排。以你的地位,你可以……”
“不,你去安排。”(安德鲁甚至没有想到,自己明显是在对一个人类下命令。在月球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我要他知道,这件事情,范-洽律师事务所对我百分之百支持。”
“这……”
“百分之百毫无保留,赛门。过去这一百七十三年来,我对你们事务所可以说贡献良多。没错,以前有段时间,是我欠你们事务所某几个成员一份情。但现在不了,现在可说刚好相反,我要你们回馈我。”
德隆说:“好吧,我会尽力而为。”
〔十八〕
科技委员会主席是一位来自东亚地区的女士,名叫齐理馨。她穿了时髦的透明衣裳(仅以耀眼的反光遮蔽她想遮蔽的部分),看来好像裹着塑胶袋。
她说:“你希望争取完整的人权,这点我十分同情。历史上有不少为争取完整人权而战的例子。可是我不明白,现在还有哪些权利是你没有的呢?”
“比方说,像我的生存权那么简单的东西。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人类解体。”
“一个人类也随时可能遭到处决。”
“处决必须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而要将我解体,却不需要任何审判。只需要当权的人类说一句话,就能结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鲁想尽量避免用恳求的姿态动之以情,但逼真的表情与语气却不由自主。“其实,我一直想要做个人,如果以人生来比喻,我已经想了整整六个世代了。”
齐理馨抬起头,一双黑眼睛同情地望着他。“要宣称你是人类不难,只要世界议院通过一条法律即可。他们甚至可以将一尊石像界定成一个人,只要法律通过。然而,实际上,要他们承认你是人类,就好像承认石头是人一样不可能。世议员和其他人一样平凡,大家对机器人的疑虑始终都没有消失。”
“即使到现在?”
“对,到现在。我们都会承认你已经争取到做人的资格,但还是会害怕开一个不良的先例。”
“什么先例?我是全世界唯一自由的机器人,像我这样的机器人绝无仅有,也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了。你可以向美国机器人公司查询。”
“嗯,永远是个很长的时间,安德鲁——或者,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马丁先生——我个人实在很乐意推崇你是人类。总而言之,到头来你将发现,大多数的世议员都不会愿意开这个先例,姑且不论这种先例或许多么没有意义。马丁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不能叫你抱什么希望。事实上……”
她靠向椅背,额头现出皱纹。“事实上,如果这个议题炒得太热,那么世界议院里里外外,都很可能出现一种情绪,也就是像你刚才说的,会有人想将你解体。最后大家将会想,不如把你除掉,这是解决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了。所以我建议你,在决定采取行动之前,先考虑一下这个后果。”
“难道没有任何人记得人造器官科技吗?那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贡献。”
“听来或许残酷,但他们的确不会。就算他们记得,对你也是有害无益。他们会说,你那样做只是为了你自己;会说那是一种阴谋,企图将人类机器人化,或是将机器人转化为人类,而这两者同样罪大恶极。你从未卷入政治争斗中,马丁先生,你可能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到时候你一定会遭到诽谤,虽然你、我可能一笑置之,但却有人会照单全收。马丁先生,顺其自然吧。”她站了起来,与坐着的安德鲁相比,她仍显得相当娇小,几乎就像个小孩。
“假如我还是决定为争取人籍而战,你会站在我这边吗?”安德鲁问。
她想了想?“我会的——在我做得到的程度上。不过,万一这样的立场威胁到我的政治前途,我或许就不得不放弃你,因为这毕竟不是我关切的焦点。马丁先生,我是在尽量对你说实话。”
“谢谢你,打扰你了。将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会奋战到底。今后只有在不为难你的时候,我才会要求你的帮助。”
〔十九〕
这并不是一场直接的战争。范—洽律师事务所提醒安德鲁一定要有耐心,安德鲁则没好气地说,他的耐心怎么也用不完。于是,事务所展开第一波行动,缩小与界定这场战争的范围。
首先,他们提出一项诉讼,反对某个使用人造心脏的人欠债要还,理由是,拥有人造器官便等于失去人籍,而宪法所赋予的人权也随之消失。
他们巧妙地、顽强地一再缠斗,虽然节节败退,但总是迫使法院做出尽可能广义的判决。最后,案子上诉到世界法院。
耗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数百万的金钱。
世界法院做出最终的判决之后,德隆为这场打输的官司举行了一场庆功宴。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我们做到两件事,安德鲁,”德隆说,“两者都对我们有利。第一,我们确立了一项事实,不论人体内有多少人造器物,都不会使它不再是人体。第二,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将舆论导向了强烈支持广义解释人籍的这一边,因为当人造器官能延长人类寿命时,没有任何人会拒绝的。”
“你认为世界议院现在会授与我人籍了吗?”安德鲁问。
德隆显得有点不自在。“至于这一点,目前我还不乐观。有个棘手问题,就是世界法院当作人籍判据的那个器官。那是人造心脏,不是脑。人类的大脑是细胞构成的有机体,就算机器人拥有大脑,也只是铂铱合金的正电子脑——而你拥有的当然是正电子脑……不,安德鲁,别露出那种眼神……如果照这个判例的标准来看,你的脑子必须足够接近有机体,可是我们不知道如何仿造细胞大脑的结构。甚至你自己也做不到。”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要试试看。齐理馨世议员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世议员跟进。只要掌握议院多数,世界主席不接受也不行。”
“我们掌握多数了吗?”
“没有,还差得远。但舆论如果肯将人籍的广义解释套用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希望。我承认机会不大,但如果你不想放弃,我们就赌一赌。”
“我不想放弃。”
〔二十〕
齐理馨世议员比起安德鲁初见她时老了许多。她早就不再穿那种透明衣裳了。现在,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直筒状服装。至于安德鲁,在符合品味的前提下,他仍尽可能坚持一个多世纪前,刚开始穿衣服那时所流行的款式。
“我们尽了最大的力量了,安德鲁。”她说,“休会之后我们还会再试一次,可是,老实说,失败已成定局,迫不得已还是得放弃。唉,我下届选举注定落败了。”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很难过。以前你不是说,万一威胁到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会放弃我。为什么你没有?”
“你知道,人有时会改变心意。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如果为了连任必须放弃你,那代价太高了。我在世界议院已经待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够了。”
“我们没法改变他们的心意吗?”
“通情达理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我们说服了。其余的那些多数——他们的反感很情绪化,根本说不动。”
“情绪化反感不能当作支持或反对一个提案的理由。”
“你说得对,安德鲁,但他们不会把情绪化反感说成是他们的理由。”
安德鲁仔细思考,字斟句酌:“那么,追根究底,一切都归结到大脑结构上。我们一定得停留在细胞对正电子的层次来讨论吗?没法强烈提出一个功能性定义?我们一定要说大脑是这个、那个做的吗?我们不能说,大脑是能够进行某种思考的什么东西——任何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做的?”
“没有用的。”齐理馨说,“你的脑子是人工的,人脑不是。你的脑子是制造出来的,他们的则是发育而成的。对于一心想把自己和机器人隔开的人来说,那些差别是万丈高、千尺厚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们能找出那些反感的根源——真正的根源……”
“都这么多年了,”齐理馨语气悲伤,“你依然想要以理性分析人类。可怜的安德鲁,别生气,但驱使你那样做的,正是你体内机器人的那部分呀。”
“我不知道。”安德鲁说?“假如我能够……”
假如他能够……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最后他果然找上了外科医生。他就近找了一位足以担此重任的,这代表那是一位机器人医生。动这种手术,无论在能力上或心态上,任何人类医生都不值得信赖。
那位外科医生不能对人类进行这项手术,因此安德鲁先借着一连串反映自己心绪纷乱的晦涩问题,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再以一句:“我也是个机器人。”将对方的第一法则推到一边。
然后,他尽可能用过去数十年来学到的坚定语气说:“我命令你对我进行这个手术。”
解除第一法则之后,一个这么像人的对象下达的一道这么坚定的命令,立刻启动了医生体内的第二法则电路。
〔二十一〕
安德鲁可以确定,他感到的虚弱只是一种幻想,他已经从那个手术恢复过来。他尽可能自然地靠着墙壁。倘若坐在那里,看起来就太明显了。
“本周就要进行最后表决了,安德鲁。我已经无法再拖延,总之我们一定会输……结果已可预料。”齐理馨告诉他。
安德鲁说:“我很感谢你的拖延战术。这段时间对我很重要,我已经下了一个非赌不可的赌注。”
“什么赌注?”齐理馨非常关切。
“我当初不能告诉你或范-洽律师事务所的任何人,否则,你们一定会阻止我。如果说,脑子是争论的焦点,最大的差别不就是寿命有无尽期吗?谁真正在乎脑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材料为何,或如何形成的?重要的是脑细胞会死,一定会死。即使体内其他器官个个保持健康,或是换成人造的,脑细胞最后一定会死——它们不能更换,否则便会改变原有的人格,也就是杀死原来那个人。
“我的正电子径路已经维持了将近两个世纪,至今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后也还能维持许多世纪。这不就是那道铜墙铁壁吗?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但他们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因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的事实。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会让我成为人类。”
“你到底打算讲什么,安德鲁?”
“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几十年前,我的正电子脑连上了有机神经。现在,我动了最后一个手术,重新调整那个连结,让那些径路中的电位慢慢——很慢很慢地流失。”
一时之间,齐理馨密布细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抿了抿嘴:“你的意思是,你动手术要害死自己,安德鲁?你不能那样做,那违反第三法则。”
“不,”安德鲁说,“那要看死亡的定义。在身体的死亡与理想和欲望的死亡之间,我做了选择。如果让我的身体活着,却以更大的死亡作代价,才会是违反第三法则。”
齐理馨抓住他的手臂,仿佛要用力摇晃他,最后克制了这个冲动。“安德鲁,没有用的,把它改回来!”
“没办法,它已经造成太大的伤害。我还有……差不多一年可活,坚持到出厂两百周年的纪念日应该没问题。我没有那么坚强,坚强到可以永无休止地打这场仗。”
“这怎么值得呢?安德鲁,你是个傻瓜!”
“如果这样能为我赢得人籍,那就绝对值得。如果不能,它也将为这场艰苦的奋斗划下句点,那同样是值得的。”
齐理馨的反应连自己也无法置信——她开始默默哭泣。
〔二十二〕
说来奇怪,最后这一举竟然换来全世界的注意。安德鲁过去所做的一切从未使他们动摇,可是这一次,他为了成为人类,最后甚至愿意接受死亡,这个牺牲实在太大,令人再也无法漠视。
最后的仪式刻意定在两百周年纪念这一天。届时,世界主席将签署那份法案,从此它将正式成为法律。典礼将在全球网络上同步播出,传送地点远及月球州,甚至火星殖民地。
安德鲁坐在轮椅上。他还能走,但已走得巍巍颤颤。
在全人类的注视下,世界主席说:“五十年前,你被誉为一个一百五十岁的机器人,安德鲁。”停顿片刻,他以更庄严的语调说:“今天,我们宣布你是一位两百岁的人瑞,马丁先生。”
安德鲁带著微笑,与世界主席握了握手。
〔二十三〕
安德鲁躺在床上,意识渐渐模糊。
他拼命抓住那些意识。人!他是个人!他要这点成为他最后的意识。他要带着它终止——死亡。
他再度睁开眼睛,最后一次认出神情严肃的齐理馨。周围还有其他人,但他们只是影子,无从辨识的影子。在一片渐深的灰蒙蒙中,唯一清晰的只有齐理馨。他缓缓向她伸出手,非常模糊地感觉到被她握住。
最后一点意识溜走了,终于她也不见了。
在她完全消失前,在一切停止之前,又有最后一道飘忽的意识钻进他脑海,滞留片刻。
“小小姐……”他低声唤道,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