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念日》作者:[美] 厄休拉·勒·古因
《创世纪念日》作者:[美] 厄休拉·勒·古因
柴晓娜 译
在当今世界,厄休拉·勒·古因可以说是最有名的并且最受大众尊敬的科幻小说作家之一。她著名的小说《黑暗的左手》在出版后的十年内一直是最有影响的科幻小说。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它都预示着又一部不朽佳作的诞生。除去勒·古因的其他作品,只此一本小说就足以对今后的科幻小说及其作家产生甚为深远的影响。她在1968年出版的幻想小说《地海巫师》也会对未来的几代超幻想作品的作家有着同样深远的影响。《黑暗的左手》曾荣获雨果奖及星云奖两个奖项。几年后,勒·古因的又一部不朽小说《被驱逐者》再次同时获得这两个奖项。1990年,她的小说《地海孤雏》又获星云奖。厄休拉·勒·古因的短篇小说也曾获三次雨果奖和两次星云奖。她受人称赞的地海三部曲之一《地海彼岸》还获得美国国家书卷奖童书奖。她的其他小说还有《流亡者星球》、《天堂的车床》、《幻觉城市》、《罗卡侬的世界》、《起点》、《地海古墓》、《海路》以及引起争议的采用各种媒体方式表现的小说《经常回家》。厄休拉·勒·古因已有六部文集:《风的十二个方向》、《奥尔西尼的故事》、《指南针玫瑰》、《水牛女孩和另一只动物的出现》、《内陆海的渔夫》及《四种宽恕的方法》。她最近新出版的《传说》也是一本重要的小说。一部新的文集《地海故事集》也即将问世。厄休拉·勒·古因和丈夫住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在下面这本精心构思的情节平缓却又引人入胜的小说中,她详述了一个世界的灭亡和另一个世界的诞生,以及在这新旧更替之间天国里所发生的事情。
塔祖又在发脾气,他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而已。可是过完那个创世纪念日,也就是明天,他要满四岁了,可不能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
他止住了吵闹,屏住气不做声,憋得脸色发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罕婆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理睬他,没想到他竟张嘴想咬她的脚。
“这不是只动物,就是个没断奶的婴儿,反正不是人。”罕婆说着,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是在问:“能对您说话吗?”我看了她一眼,示意同意。于是,她问道:“上帝之女,您觉得它到底是什么呢?是动物还是婴儿呢?”
“一只动物,跟婴儿一样断不了奶,像动物一样乱咬人。”我答道。
在场的所有上帝的仆人们要么放声大笑,要么小声窃笑,惟有那个新来的异邦人没有作声。她名叫柔葳,从来不笑。
罕婆接话道:“上帝之女说的决不会错。也许该有人来把这只动物弄出去。如此神圣的大殿,怎能允许一只动物入内呢?”
“我不是动物!”塔祖尖声叫道,站起身,双拳紧握,两眼通红,“我是上帝的儿子!”
“也许吧,”罕婆上下打量塔祖,朝那些圣洁的男男女女们问道,“现在看起来倒不是很像动物了,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个样子才是上帝之子啊?”
所有人都使劲点头,只有那异邦人目光呆滞,一句话也不讲。
塔祖嚷道:“我……我是上帝的儿子!我不是婴儿!亚杰才是婴儿呢!”说着,泪水顿时涌出了他的眼眶,他冲我跑来。
我拥他入怀,见到他哭,我也止不住流出泪来。
两人正哭着,罕婆过来蹲下,把我们抱坐到腿上,告诉我们不许哭了,女帝马上就到。于是,我们止住哭泣。
贴身仆人给我们拭去脸上的涕泪,梳齐头发。风女神又给我们戴上金冠,这是觐见女帝时的礼节。
女帝驾到,同来的有她的母亲——许久以前也曾是女帝,还有刚出生的婴儿,名叫亚杰,放在一个大靠枕上,由一个白痴抱着。那白痴也是上帝的儿子。
我们兄弟姐妹共七个:老大叫奥迷蒙,那年14岁,早已从军;老二就是那白痴,12岁,脑袋大大的圆乎乎的,还长着一双眯缝眼,喜欢和塔祖及老三、老四玩耍;老三老四都叫古依杰,因为两人都早已夭折,放在灵堂里,供亲人悼念;老五、老六就是我和塔祖,我们二人将结婚,承袭上帝之位;最小的是拜伯·亚杰,七君主。
罕婆说过,我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因为我是上帝惟一的女儿。塔祖死了,我可以嫁给亚杰,可是一旦我死了,则万事艰难。迫于无奈,他们会把风女神的女儿甜甜小姐看作是上帝的女儿嫁给塔祖以承袭上帝之位。不过,这其中的不同世人皆知。因此,母亲先向我打招呼,然后才轮到塔祖。我们跪下施礼,十指交错,双手紧握,前额触碰拇指。
礼毕起身,女帝询问我那天都学会了什么知识。我禀告说学会了读写的字。
女帝说:“非常好!那么,女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没什么要问,谢谢您,尊贵的天母。”我回答。可话音刚落,我想起确实有一个问题,无奈话已出口,为时已晚。
女帝接着问塔祖:“你怎么样,塔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
“我竭力去咬罕婆。”
“那你可明白这样做是好是坏啊?”
“坏。”塔祖说,抿嘴一乐,引得女帝也笑了,罕婆都笑出声来。
“儿啊,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可否换一个女仆来服侍我洗澡?克格手劲儿太大,给我洗头时弄得我生疼。”
“如果换一个女仆,克格怎么办?”
“让她走!”
“这是她的家。你何不让她洗头时轻一些呢?怎么样?”
塔祖满脸不悦,女帝命令道:“儿啊,去跟她说。”
此时,克格跑过来,前额触碰拇指施礼。塔祖便和她咕哝了几句什么,谁知她一直咧着嘴笑。她的大胆令我羡慕。
我鼓起勇气低声问罕婆:“我刚才忘了问一个问题,现在能问吗?”
“也许吧,”罕婆说着,前额触碰拇指指向女帝施礼,以获得允许开口讲话。女帝点头允许,罕婆便问:“上帝之女问她现在是否还可以问一个问题?”
女帝庄严地道:“该问的时候怎么不问呢?算了,女儿,你问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塔祖和奥迷蒙两人,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啊!”
众人把目光投向女帝,见她微微一笑,便都乐起来,有的爆笑如雷,弄得我耳根发热,心怦怦直跳。
“孩子,那你是不是想嫁给所有的兄弟啊?”
“不,我只想嫁给塔祖和奥迷蒙两个人。”
“塔祖一个不够吗?”
众人又一次大笑,尤其是圣男们。我瞧见柔葳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似乎觉得我们都疯了一样。
“是的,尊贵的母亲。奥迷蒙年长些,个头大些。”
此时,笑声更大了,不过我不再理会,因为女帝并没有不悦。她关切地看着我说:“我的女儿,你要明白。我们的大儿子将成为一名军人。他命该如此。他要效力上帝,击败异邦人,镇压叛逆。因为他出生的那天,一场海啸淹没了偏远海边的众多城镇。也正因如此,给他取名为拜伯·奥迷蒙,浸没君主。大不幸之人只能侍奉上帝,却不能做上帝。”
我知道那就是答案了,便前额触碰拇指施礼谢恩。
女帝走后,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个问题,绞尽脑汁,可就是想不通:即使奥迷蒙一出生便伴有不祥之兆,可他相貌英俊,算是个男人了;然而塔祖乳臭未干,动辄就发火耍小孩子脾气。我庆幸我要过好久才和他结婚。
之所以我对那年的创世纪念日至今都记忆犹新,是因为在它前一天我问的那个问题;而仍记得另外一个纪念日,则是因为柔葳。大概是一两年后的一天,我跑进水房撒尿,瞧见她缩在水槽边,蜷成一团,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不客气地说,因为她吓了我一大跳。柔葳蜷缩着,不发一语。我看到她的衣服被撕破,头发上还有血渍。
“你撕破了衣服。”我说。
她还是默不作声。我终于不耐烦了,大声喊道:“回答我!怎么不说话?”
“发发慈悲吧!”柔葳低语,声音小到我都听不清,不得不猜测她说了些什么。
“你连说话都不会吗?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们那里的人都跟动物一样啊?说起话来像动物一样噗啦噗啦的!白痴啊?”
柔葳仍不言语,我便用脚杵她。她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的不是畏惧之色,而是腾腾杀气。不过这倒令我对她稍有好感。我厌恶人们总是对我唯唯诺诺的。
“说话!没有人敢欺负你。在征服你的民族的时候,上帝天父把阴茎插入到你的体内,所以你是一个圣洁的女人。风女神是这样告诉我的。既然如此,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对她说。
柔葳龇着牙,怒吼:“有人欺负我!”说着,她指给我看头上被打破的几处地方,淤血虽已凝固,仍有血不断从伤口渗出。两只胳膊也都青一块紫一块的。
“谁欺负你了?”
她声嘶力竭吼道:“圣女们。”
“是克格,奥玛丽,还是甜甜小姐?”
听到每一个名字,她都拼命点头。
“这帮混蛋,我告诉女帝去。”
“不要说,”柔葳低声说道,“毒药。”
我仔细一想,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因为柔葳是新来的,又懦弱无力,那帮女孩便欺负她。她要是让她们不好过,她们准会废掉或干掉她。正因如此,圣殿里原为异邦人的那些圣女们大都不是瘸,就是瞎,要么就是吃了下在饭里的毒药,弄得身上尽是紫色的疮痂。
“柔葳,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她缄默。
“你还没学会说话?”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突然说了完整的一大段话,可我不懂什么意思。
“我说的怎么样?”她最后问道,仍旧盯着我,不避开我的目光。
太棒了,我喜欢那样。大多数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他人的眼皮。柔葳脸上脏兮兮的,还有血渍,不过双眸既明亮又漂亮。
我说:“可这段话并没有什么意思啊!”
“在这里没有人懂。”
“那哪儿的人懂呢?”
柔葳又呱呱地说了些什么,接道:“我的人民。”
“你的人民是特戈人。他们背叛了上帝,被上帝征服了。”
“也许吧。”柔葳说,听起来像罕婆的口吻,目光又一次与我交汇,杀气散去,却仍无所畏惧。
除了罕婆和塔祖,当然还有上帝,没有人敢这样正视我。其他人总是低着头前额触碰拇指向我施礼,我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也猜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我想让柔葳陪伴在我身边。不过我若宠信她,克格那伙人准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突然,我想起自从节日那天君主和饰针女神同榻而眠后,那些曾经侮辱饰针女神的男人们都变得甜言蜜语,贴身侍女们也不敢再偷她的耳环了。于是,我便对柔葳说:“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觉!”
她表情呆滞。
我接着说:“不过你必须先得洗个澡。”
她仍旧那副呆滞的表情。
“我没有阴茎!”我有些不耐烦了,“要是我们睡在一起,克格就不敢碰你了。”
没一会儿,柔葳伸出双手,托起我的手,将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那好像是在施礼,只不过是两人共同完成的。我喜欢那样。柔葳的手是温暖的,我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我的手上眨动。
“就从今晚开始,听清楚了吗?”我问她,我知道她常常听不懂我说的话。见她使劲地点头,我便跑掉了。
我知道作为上帝惟一的女儿,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做任何事情。不过若是舆论认为我不能做的事情,我是一件都做不成的。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圣殿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和柔葳睡在一起,我俩就不能睡在一起。罕婆可以告诉我能不能这么做,我便去找她问问。
没想到,罕婆听到我的要求后绷着脸说,“你怎么能让那个女人睡在你的床上?她是个异邦人,脏兮兮的,身上有虱子,连话都讲不清楚。”
不过,她还是说我俩可以睡在一起。这令她嫉妒起柔葳来。
我便过去抚摸她的手,说:“等我做了上帝,我会赏你满屋的金子珠宝,还有龙冠。”
“可爱善良的上帝之女,你就是我的金子珠宝。”罕婆回答道。
虽说罕婆只是个凡人,可是上至上帝的亲戚们和圣殿之内的圣男圣女们、下到受上帝恩泽的子民们,都要听罕婆的话。上帝的儿女的保姆通常都是凡人,且由女帝亲选。罕婆就曾被选中做过奥迷蒙的保姆,那时她自己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因此,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她总是那副样子:双手有力而声音轻柔,嘴上还总是挂着句口头禅——“也许吧”,喜欢笑,爱吃东西。她心里有我们,我心里也有她。我觉得她最喜欢我,可每当这么说时她总会说:“在弟弟之后。”弟弟是那白痴的自称。我便问她为什么心里最喜欢弟弟,她总是说:‘他傻而你聪明啊,更需要照顾嘛。”边说还边笑我嫉妒白痴君主。
因而此时,我对她说:“我的心里全是你。”她会意地扑哧一声笑了。
我记得是在我八岁那年,柔葳已十三岁,上帝天父在征服柔葳民族的战争中,杀掉了她的父母,把阴茎插入了她的体内。那使她变得圣洁,必须入住圣殿。若已怀身孕,神父们就等孩子产下后扼死她。孩子交由凡人妇女喂养两年再带回圣殿,训练成一个圣女,或者上帝的仆人。正因如此,贴身仆人们大都是上帝的私生子。他们虽然圣洁,却没有封号。君主和女神是给上帝的亲戚的封号,他们都是前任上帝的后裔。上帝的儿女也被称为君主和女神,但将要结婚成为上帝的两人除外。就拿塔祖和我来说,做上帝之前人们只是直呼名字——塔祖和泽。我的名字和尊贵的天母的名字相同,是滋养上帝子民的一种神圣作物的名字。塔祖是“了不起的树根”的意思,由来是这样的:塔祖降生时,我们的天父正在吸为其诞生祝福的各个仪式的香气时,看到一棵被风暴刮倒的大树,根须上缀满了珠宝,因而给他取名为塔祖。
在圣坛或睡觉时,上帝可以用其脑后的一双慧眼看到东西预测未来,然后告知梦幻神父。神父们就会思索那些看到的东西,而后要么确定启示预知的未来是否会发生,要么讲出破解之法。不过,哪怕是同上帝一起预见,神父们所预知的未来也从未和上帝的相同过。直到那个创世纪念日,我十四岁、塔祖十一岁的时候,上帝和神父们都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启示。
如今,太阳依旧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人们仍然称它为创世纪念日,照旧给自己的年岁加上一岁;不同的是人们不再举行各种仪式或庆典,且对此全然不知。如今,没有了歌舞,没有了祈福,也没有了街头的圣宴。
我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仪式庆典,尽是歌舞、祈福、诵读圣经和圣宴,习惯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律法。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在上帝主宰世界的那些时日里,天使何时会从瓦达拿带来收获的第一茬饱满的穗。瓦达拿是一片古老的田地,上帝在那里种下了第一颗泽的种子。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是谁亲手打穗脱粒,是谁给磨成粉,又是谁提前品尝做出的饭是否美味,还有吃饭是在什么时间,在圣殿的哪间屋子,有哪些神父侍奉,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圣殿里有一千条律法,然而当我将它们诉诸于笔端时,惟一的感觉就是它们太复杂了。我们通晓律法,遵守律法,不过只有在学习或是违反律法时,才会将它们写下来。
后来的日子里,柔葳一直同我睡在一起。她的身体是温暖的,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从前,夜里睡觉时,我总是做噩梦,梦见那一幕又一幕可怕的景象:白色的飓风在黑暗中打着旋儿,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张张生疏的面孔纷至沓来却又变成另外一副嘴脸。自从我与柔葳同榻而眠后,这些梦魇便再没有过。克格那伙恶毒的圣女们见柔葳天天晚上都陪我一起睡觉,再不敢碰她一根汗毛。因为除了我的家人,罕婆和贴身仆人们,其余人未经我允许一律不准触碰我。十岁后,触碰我者死罪。而柔葳能与我同榻而眠,自然非等闲之辈,她们便不敢再欺负她。看来任何一条律法都有其用武之地。
每逢创世纪念日,圣宴将持续四天四夜,所有宝库一律敞开大门,子民们可以任取所需。在大街小巷:圣城各个广场、天国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上帝的仆人们都摆满了食物和啤酒,不分凡人和圣人,共同欢庆。君主们、女神们和上帝的儿子们都会走到街头巷尾,参加圣宴;而我要随同上帝待在圣殿,显身于圣殿的露台之上,倾听历史故事,观赏舞蹈。在圣光广场上,神父们有的唱,有的跳,有的敲着鼓,有的讲故事,还有的评历史。神父们也都是凡人,不过所作所为却是神圣的。
其实,在圣宴之前还要有许多天的各式庆典。在纪念日当天,当太阳停驻在卡纳伽德瓦崇山峻岭的右山肩时,男帝则跳起轮回之舞,将年尾带回一年之初。
那个创世纪念日,男帝腰系金绶带,面戴太阳状金面具,于圣殿前的圣光广场翩翩起舞。广场铺满了云母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放光。我们这些孩子们则站在面南的长形露台上观看上帝天父起舞。
正值舞蹈快要结束时,一团乌云飘来遮住了仍停驻在山肩的太阳。夏日晴朗的天空本是湛蓝湛蓝的。圣城所有人都沮丧地“唉”了一声,长嘘了一口气。男帝没有抬头,脚步却有些踉跄。
他转完最后几圈,舞毕,照例走进了灵堂。所有的古依杰都挂在那儿的墙上,面前还挂着用来把食物烧成灰的碗,碗里尽是灰烬。
梦幻神父们一直在灵堂里候着男帝。女帝也早已点燃熏香草,准备好了吸取香气。因为一年之中,纪念日当天的启示是最重要的,于是人们各自守候在广场、街道、露台,等待神父们出来,通告男帝本人用慧眼看见了什么,再加以解释,为子民们在新的一年里指明方向。一切结束后,圣宴方能开始。
一般要到傍晚或黑夜,上帝受香气熏陶,方能看到东西,传告给神父们。神父们也才能通告并解释给我们。人们便安下心来等候,有的躲在屋里,有的躲在阴凉地,因为乌云过后天气变得炽热。塔祖、亚杰、白痴和我仍待在长形露台上,罕婆和一些君主及女神陪着我们,还有奥迷蒙,为庆祝创世纪念日专程从军队赶回。
那时,奥迷蒙已是个成年男子,高大魁梧。纪念日过后,他将统率军队东征讨伐特戈和查伺民族。他像士兵们一样,在跌爬滚打中磨炼出一身粗硬的皮肤,如蛇皮般坚硬厚实,黝黑发亮。他着实英俊,不过我还是庆幸要嫁的人是塔祖,而不是他,因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狡黠之气。
为了让我们见识他那厚实的皮肤,他用刀子划破自己的胳膊,口子很深,却仍没有流血。他还一直扬言要划破塔祖的胳膊,并且轻蔑地说准会顿时流出血来。他吹嘘自己如何英勇威猛地率领军队及灭掉异邦人,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样:“我踏着异邦人的尸体过河。我要将异邦人赶人丛林,一把火烧成灰烬。”他还贬低特戈人民,说他们愚蠢透顶,竟把一只会飞的蜥龙奉为上帝,还说他们竟让妇女上战场打仗,女人们干这种事是多么不可救药。一逮到她们,他就剥开她们的肚子,踏烂她们的子宫。
我保持着沉默。我知道柔葳的母亲就是和他的父亲一同战死沙场的。他们共同率领一小队人马,男帝轻易就击败了他们。上帝讨伐异邦人,为的不是灭掉他们,而是征服他们让他们成为上帝的子民,像对待其他天国子民一样施予恩泽。我想再没有另外的说得通的理由来发起战争了。奥迷蒙的那些道理自然说不通。
自从柔葳和我睡在一起后,她话也说得不错了,我也学会了一些她的民族说的词儿。其中一个就是“techeg(特彻戈)”,还有好多这样的词,像“companion(同事)”、“fights-beside-me(并肩战斗)”、“country-woman(乡下妇女)”或“country-man(乡下人)”、“desired(欲望)”、“lover(情人)”、“known-at-long-time(熟悉的)”。我们的语言中最像特彻戈话的词就是“在我心中”。她民族的名字——特彻戈——就是“techeg”这个词,意思是他们彼此心中互有你我。柔葳和我心中也互有彼此,我们两人就是特彻戈。
正因为如此,当奥迷蒙说“特彻戈民族尽是些肮脏的卑鄙小人,我要捣烂他们”时,柔葳和我都没有做声。
“呦嗬!呦嗬!呦嗬!”白痴模仿奥迷蒙炫耀的口气喊道。我扑哧笑出声来。就在我嘲笑哥哥的那一刻,灵堂的门瞬间大敞开来,所有的神父慌忙跑出,并非奏乐列队而出,却是相互推搡,乱作一团,嘴里还大叫着:“圣殿着火倒塌了!”“世界灭亡了!”“主瞎了!”一时间,城内一片死寂。转瞬间,街道里,露台上,人们开始嚎啕大哭。
上帝从灵堂里出来,女帝在前,领着男帝。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喝醉酒,像被太阳照得眩晕,也有点像现在人们吸过大烟的样子。他们来到跌跌撞撞、哭泣着的神父们中问,要他们肃静。
然后,女帝说:“子民们,听听我都用慧眼看见了什么!”
一片沉默之中,男帝开口了,声音微弱。我听不清他的话语,不过女帝总会在他说过之后清晰地重复一遍:“大火灼烧,圣殿坍塌,不过未成灰烬。圣殿伫立在河边。上帝如雪一样白,脸的中央有一只眼。平整的石子大路被毁。战争在东方和北方打起来,西方和南方受饥荒之灾,世界灭亡了!”
话音刚落,男帝把脸埋进双手,痛哭流涕。
女帝吩咐神父们:“告诉子民们上帝看见的未来。”
他们便重复上帝的话。
女帝又说:“去将这些话传到圣城的每一个角落,再派天使们去通知所有的子民们上帝预见的启示。”
神父们施礼,奉命办事去了。
白痴君主见上帝哭泣,十分悲伤,极度胆怯,吓得尿了出来,弄得露台都快变成游泳池了。
罕婆在极度悲痛中,见状斥责起他来,还失控扇了他一巴掌。白痴 君主大叫着,呜咽起来。
奥迷蒙大声训斥说罕婆是个歹毒的人,竟敢打上帝之子,必须治死罪。
罕婆吓得将脸探进白痴君主的那一大摊尿里,乞求饶恕。
我对她说:“我以上帝之女的名义饶恕你!”叫她起身,饶恕了她,并瞪了奥迷蒙一眼,示意让他闭嘴,他便没再多语。
直到现在,当我想起那天,世界开始毁灭的那天,就会想起那令人心痛的一幕: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大年岁的老妇人哆嗦着站在那里,满脸淌着尿。
后来,风女神和罕婆把白痴君主护送回去沐浴。几个君主带着塔祖和亚杰走出圣殿去主持圣城街道的圣宴。亚杰一直哭着,塔祖却忍着没有流下眼泪。奥迷蒙和我留在露台,置身于圣人之中,看着圣光广场发生的一切。上帝早已返回灵堂。天使们聚在一处,确认传达的启示,而后将启示一字不落地接力传送到天国的每一个城镇、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农场,日夜兼程,奔波在石子大路之路途中。
一切都照例进行着,惟有天使传发的启示不同以往,可怕至极。
有时,香气浓重,神父们也能像上帝那样从脑后看见东西,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启示,从未见上帝之所见,讲上帝之所讲。
而这回却不同,他们看见并讲出了和上帝一样的启示,只是无法解释启示是怎么一回事,也毫无线索可循,全然不知其中奥秘,惟有恐惧占据心头。
没想到,奥迷蒙却兴奋地说:“战争会在东方和北方挑起,我可以大显身手了!”鄙夷与不悦之色在他脸上全然消散。他直视我,与我四日交汇,像柔葳那样看着我,笑了笑,说:“也许白痴们、吃奶的孩子们都要死掉。”又凑近我,小声说,“也许你和我将成为上帝。”
这句话其他人都没有听见。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纪念日过了不久,奥迷蒙返回军营,到东部边境去统率军队。
整整一年里,子民们都在静候着我们的大殿——那圣城中心的圣殿——像启示说的那样,遭闪电击劈,但未成灰烬。那是神父们多次思考讨论后对启示做出的诠释。然而,随着季节变换,既没有闪电出现,也没有火焰出现。神父们又说启示是在预示照耀着金铜檐槽的太阳是永恒不灭的火焰;若只是一场地震,圣殿就可以重新屹立起来。
至于上帝是白色的且有一只眼?他们认为是在预示上帝就是太阳,受人敬奉,是光明与生命的万能赐予者。这是在过去常有的启示。
果然,东方战火燃起,那里一向战争不断。那儿的土地荒芜,人们企图偷盗我们的粮食。我们要征服并教给他们如何耕种。浸没君主大将军则捷报频传。
没有应验的是,西方并没有闹饥荒。那个地方受上帝恩泽,从未有过饥荒。我们看到的是庄稼应季播种,茁壮成长,获得丰收,大家共同分享收获。若是西方泽粮歉收,我们就派出车辆满载粮食,长途跋涉越过高山源源不断地从中部运去。要是北方粮食减产,粮食也会源源不断地送去。事实上,天国一片兴盛与繁忙的景象。车子满载熏鱼从西方送到东方,东方日出半岛的车子也满载水果和海菜运到西方。上帝的谷仓和宝库里应有尽有,一直向子民们开放。子民们若有所需之物,和库管员一说即可取得。天国上下无人受饿。饥荒不属于我们,而是那些被我们征服的民族的代名词,是特戈、查伺和北部群山民族的代名词。饥饿的子民,我们如是称呼他们。
又一个创世纪念日到来了,启示中最恐怖的字眼——“世界灭亡”——回荡在人们耳边。
殿外热闹非凡,神父们照旧通过各种形式来取悦慰问凡人们,告诉他们仁慈的主已使世界免受惩罚;而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气氛压抑。每个人都知道男帝病倒一年里,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许多庆典要么没有出现上帝的身影,要么只有女帝只身一人参加。女帝总是看起来平静而又安详。我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从她身上学到的。有她在身边,我总是觉得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都会好起来。
太阳静静地停驻在那座神圣的大山的山肩上,男帝又一次跳起轮回之舞,动作缓慢,脚步凌乱,然后照例走进灵堂。我们守候着,圣城内外、天围上下的子民们也都在守候着。太阳下山了。从南到北,无论是卡伊瓦山、耀眼的考罗西山、阿吉特山、艾茵山、阿杰扎山,还是卡纳伽德瓦山,所有大山的雪峰被映得一片金黄,而后火红,最后绯红一片。霞光映照着雪峰,又渐渐离去,任凭它们苍白如骨。星星升上天空。圣光广场变得冷清,鼓乐之声渐小,点燃的火炬照得广场烁烁放光。灵堂大门略微打开,神父们走出,井井有条,列队行进,而后停住。
一片沉寂之中,年纪最长的神父开口了,声音尖细而又清晰,说道:“上帝的慧眼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嗡嗡的窃窃私语声骤然而起,打破了沉寂,像飞虫横扫沙漠,然后又渐渐安静下来。
神父们转身列队走回灵堂,有条不紊,一片沉默。
一队队等着传送启示的天使静静地站着。领队们聚集到一处,又确认启示。不一会儿,所有天使一齐出动,分别沿着东、南、西、北、中五条不同方向的街道出发。那五条街道始于圣光广场,直通城外延伸成五条平整的石子大路。以前,天使们一上路便奔跑起来,迅速将上帝的启示传到子民耳中,而这次传的启示却无只言片语。
露台上,塔祖走过来站在我的旁边。那天他十二岁,我也十五岁了。
他说:“泽,我可以摸你吗?”
我用眼神示意同意,他便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那种感觉很舒服。
塔祖是一个一本正经、沉默寡言的人。他总是沉不住气,动辄就发脾气,经常弄得头破血流,有一次差点弄瞎了眼睛。他虔诚地参加所有的庆典和宗教仪式,努力跟老师学习各方面的知识——历史、地理、射箭、舞蹈、写作,还和母亲学习宗教知识,学会如何做上帝。我有些课程和他一起学习,两人互相帮助。他很体贴人,我们情投意合。
塔祖握着我的手,说:“泽,我想我们不久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上帝天父在跳舞使世界轮回时脚步凌乱。他的慧眼看不到未来。
不过那一刻,我所想的却是:为什么这样巧合?去年的此时此地,奥迷蒙说要娶我;而今年的此时此地,塔祖又说要和我结婚。
“也许吧。”我回答道,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会意他是在害怕做上帝。其实我也怕,可再怕也没有用。时候一到,我们就要成为上帝。
也许,那一刻来临时,太阳不再停驻卡纳伽德瓦山。也许,上帝根本没有将年带回开端。
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用慧眼看到东西,再不会有那一刻了。我们只能用凡眼看见事物。除了现实生活之外,其他一概看不到。
多么恐怖的想法啊!我有些窒息,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塔祖瘦削的手。直到定下神来,下定决心勇敢面对一切,我才松开手。
那一年里,白痴君主的睾丸终于发育成熟了,便想要强奸妇女。糟蹋了一个年轻的圣女后,他仍不思悔改,得寸进尺,上帝便阉割了他。从那以后,他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脸上却多了些抑郁和孤独之色。有一次,瞧见塔祖和我手牵手,他也学着我们俩的样子抓起亚杰的手站在他身边,嘴里还叫着:“我是上帝!上帝!”自豪地笑了。孰知亚杰已经九岁,懂事了,挣脱他的手,说道:“你不会成为上帝,也不可能成为上帝。你是个白痴,什么都不懂!”上了年纪的罕婆便气急败坏地狠狠斥责了亚杰一番。没想到,亚杰没有哭,白痴君主却哭了起来。罕婆的双眼也跟着湿润了。
太阳依旧白天向北移动,黑夜返回南方,躲在艾茵山山巅之后,均与往昔无异,似乎男帝跳轮回之舞时并没有错乱舞步。男帝要过世那天,塔祖和我被带去见他,接受赐福。屋里弥漫着甜甜的干熏香草的味道。男帝瘦骨嶙峋地躺在那里。我们跪在豪华的铺着皮革的大铜床旁,前额碰触拇指施礼。上帝天母托起他的手先放在我的头上,又放在塔祖的头上,诵起祝福之词。
上帝天父一直没有出声,后来才低声叫着:“泽!泽!”
不过那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天母。女帝的名字大都叫泽。他在临终前,嘴里一直喊着既是姐姐又是妻子的我们的天母的名字。
第三天深夜,我醒来,听见沉闷的鼓声响遍圣殿,接着圣庙和圣城远处的广场也响起鼓声,越传越远。偏远农村的子民们在星空下听到鼓声,然后也敲响自家的鼓。
鼓声冲上丘陵之顶,飘荡在山路之中,翻过高山传到西方海域,穿过田野飘向东方大地。鼓声从圣城传向四面八方,传到每一个角落。即使在荒野,鼓声仍然清晰。
我想,就在当晚,哥哥奥迷蒙在北部群山的军营里准听到了报丧的鼓声。
上帝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结婚后就成为了上帝。婚礼必须在上帝过世后举行,通常不超过数小时,以免整个世界长时间陷于悲痛之中。这些都是我上课时学到的。然而造化弄人,母亲拖延了我和塔祖的婚礼。若是我们马上结婚,奥迷蒙的企图就不能得逞,再忠心的手下也不敢听从他的调遣了。无奈,母亲悲痛欲绝,心神不宁,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奥迷蒙竟有如此野心,竟使他不惜使用武力做出亵渎圣灵的勾当来。
通过天使早得知天父病重的消息后,奥迷蒙就带领着一小队忠心耿耿的士兵快速向西行进。数天后,鼓声响起时,他不是在偏远的北部群山而是在一个名叫伽锐山的山林中。那山就在圣城的北面,越过山谷即可窥探到圣城和圣殿里的动静。
焚烧先主遗体的准备工作由司祭神父操办着,正在顺利进行。我们的婚礼也本该同时着手准备,母亲本该操办起这一切,无奈她迟迟不肯迈出房门半步。
她的妹妹风之神和家中其他的君主与女神谈论着我们的婚冠和礼服的式样,要哪些神父来奏乐,欢庆活动怎么在圣城和乡村搞。司仪神父焦急万分,前去找他们商量对策。可没有母亲允许,不论是女神和君主还是司仪神父都不敢擅自行事。风女神便去劝她,敲门却无人回应。大家都惶恐不安,终日守候着她。我觉得和他们待在一起会疯掉的,便到花庭里去散散步。
我不曾走出过圣殿,露台是我去过的最远地方,也不曾穿过圣光广场漫步于圣城的街道,不曾见过一片田野和一条河流,更不曾踏于泥土之上。
上帝的儿子们被轿子抬着去庙宇参加庆典;夏季,创世纪念日过后,又经常被带着翻过群山去往清沐洛。那是世界的发源地,有着源泉之河的眼眼山泉。每年,塔祖从那里回来,都给我讲有关清沐洛的故事:那里巍巍群山环抱着古老的圣殿,野生蛟龙穿梭于山峰之间;他们白天在那里打龙,夜晚头顶星空而眠,好不愉快!而我——上帝之女——却不能迈出圣殿半步。
对我来说,花庭是个称心如意的地方,在那里可以漫步于蓝天之下。五眼喷泉和谐地洒着水花,大花盆中的树木缀满花儿。铜银器皿中,神圣的泽向着太阳茁壮成长。除了参加庆典和上课以外,我所有的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小的时候,我假想那里的昆虫都是龙,去捉它们。长大了,又在那儿和柔葳玩抓骰子,或是静静地坐在喷水池边,时而望望池里的水荡起涟漪,时而盯着喷出的水花,周而复始,直到星星高过墙头缀满天空。
那日,如往常一样,我在花庭里,柔葳陪着我。因为我无论去哪里都必须有人陪同,我索性就求母亲让柔葳经常来陪我。
我坐在中央的那眼喷泉边。柔葳知道我想要安静,便一个人走到角落里的水果树下等候着我。她爱睡觉,无论何时何地都睡得着。我坐着,设想着以后塔祖代替柔葳日夜陪在我身边的情景,该是多么奇怪啊,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花庭有一个通往殿外的门。有时,园丁们从那儿进进出出,我还可以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门两边上闩,开的时候要两个人一齐开。
我在喷泉边坐着,瞧见有个人穿过花庭,任凭大门敞着,以为是些同丁。可跟着又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我的哥哥奥迷蒙。我想那门一定早已成为他进出圣殿的秘密通道。他早就谋划要杀掉塔祖和亚杰,让我只能嫁给他,让我们二人成为上帝。见到我在花庭里,似乎就在等他的到来,对他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命运注定要把我们两人拴在一起。
“泽!”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叫道。那口气就像是我的天父在叫天母一般。
“浸没君主。”我回礼,站起身,十分不解地问道,“你不应该在这儿出现啊?”我见他受了伤,右眼闭着,上面还有一道疤痕。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用一只眼盯着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出现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
“是的,妹妹!”他说着,转过身去给随从下命令。
他们共有五人,个个浑身皮肤粗硬。我现在想起来他们肯定都是士兵。他们脚穿天使那样的鞋,腰系绶带,上有挂环,拢住阴茎鞘,挎着刀鞘,还别着匕首鞘。奥迷蒙的装扮和他们差不多,只是鞘是金制的,头上还戴着一顶银制将军头盔。
我不知道他和那几个人说了些什么,足见他们围过来,奥迷蒙靠我最近。于是,我说:“别碰我。”警告他们后果严重。凡人若触碰我则由律法神父执法将其烧死。即使是奥迷蒙,若未经我允许碰我,也要去苦修一年。
孰知,奥迷蒙又笑起来,在我往后退时猛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我拼命地咬他的手。他便将手一收,啪地一声又一次扣在我的嘴和鼻子上,用力之猛使我的头向后仰去,喘不过气来。我挣扎着乱打一通,眼前漆黑一片,直冒金星,感觉到几双坚硬的大手抓住我,把我的胳膊别在后背举了起来,抬走了。捂在我脸上的那只手玩命地按着,令我根本无法呼吸。
柔葳一直躺在大花盆中间的小路上,在树下打盹。他们也就没有看见她。她却瞧见了他们,立刻意识到若被发现会被杀掉,便原地不动。看着他们刚抬着我走出大门,她便跑进大殿撞开了母亲屋子的大门。这是亵渎神灵的大罪,可是她不知道圣殿中是否有人与奥迷蒙勾结,自己可以信任谁,惟一能信任的只有我的母亲,便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
这是后来柔葳告诉我的。当时,她大喊着:“浸没君主抓走了泽!”母亲依然孤独凄凉地坐在那阴暗的屋里,好久没有作声。
她还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刚要再开口时,母亲就站起来,将悲痛抛之脑后,说:“那支军队已经背叛了我们!”于是,她思绪立刻活跃起来,搜寻解决的办法,因为她那时只不过是个曾经当过上帝的人,现在已经无权了。
“带塔祖来见我!”她对柔葳说。
柔葳在圣人中找到了塔祖,用眼神示意让他过去,然后叫他立刻去见母亲。她则从仍未上闩、无人把守的花庭门跑出圣殿,询问圣光广场的人们是否瞧见几个士兵抬着一个晕倒的女孩去向何方。见到的人告诉我们向东北方向的街道走去,她便一路追去,刚出北面城门,正瞧见奥迷蒙那伙人沿着山路去向伽锐山,把我带到山上的古堡垒中,便转身跑回去禀告我的母亲。
母亲在和塔祖、风女神及其他最信任的人商量后,召见了几员维和老将。他们都率军驻扎在乡下,维护稳定,而不是在前线战场冲锋陷阵。母亲请求他们听从调遣,他们答应了。这样做是因为母亲只是曾经的上帝,而那时她已不再是上帝,只是先主的女儿和即将继位的上帝的母亲,手中无权,无人听命。
她又和梦幻神父们商量该怎么把这消息让天使们传给子民们。毫无疑问,奥迷蒙抓走了我,就是要娶我成为上帝。若是母亲让天使们先把消息传出,告诉子民们他的所作所为,那不是司仪神父主持的婚礼,而是强奸,也许子民们就会不承认他和我是上帝。
于是,消息一下子传开了,传到圣城的每一个角落,传遍乡村的每一寸土地。
奥迷蒙的军队对他忠心耿耿,正在全速向西行进。沿途还有一些士兵入伍。不过,中心地区维和士兵大多数还是站在母亲一边的。母亲任命塔祖统率军队,二人组建起了一支英勇果断的军队。其实,他们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因为谁是上帝悬而未决,再加上我在奥迷蒙的手里,用不了多久他准会强奸了我,或者干脆杀了我。
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得知的。那时,我的所见所闻却是另一番景象:我被关在古堡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低矮,没有窗户,门外插着门闩。门口无人把守,没有士兵看着我,因为整个堡垒里除了奥迷蒙的士兵外别无他人。我待在那里,不知昼夜的更替,觉得时间停住了脚步,那正是我担心的啊。那屋子只是堡垒地下的一间储藏室,没有一束光照射进来,小虫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爬来爬去。在那里,我踏于尘土之上,坐于尘土之上,卧于尘土之上。
门闩拨开了。门口火把通明,刺得我目眩。几个人走进来,在墙壁的烛台上插了一支火把。
奥迷蒙穿过他们冲我走过来,正是来强奸我的。
我冲那独眼龙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你要是敢碰我,你的阴茎准会像火把一样烧焦。”
他冲我龇着牙,一副似笑非笑挑衅的样子,把我按倒。不料想,他浑身颤抖,准是畏惧我神圣的躯体。
我冲他说:“你完了!你看,你根本强奸不了我!”
此情此景,手下们尽收眼底。羞辱之下,奥迷蒙拔出剑要杀掉我。
手下们忙抓住他的手,阻止他杀掉我,嘴里还劝道:“君主!君主!千万别杀她!没了她,你就做不成上帝啦!”
奥迷蒙怒吼,把他们乱打一通,就像先前我打他那样。他们跟着跑了出去。最后那人拿走火把,把门咣的一声带上了。
一会儿,我以为他们忘了上门闩,摸索着来到门口,试着打开它,可是门闩还是插上了。漆黑中,我又爬回原先的角落,躺在地上。
夜里,我睡在地上。不过,这不失体面,因为没有人是上帝。上帝是先主指定的儿子与女儿,是在司仪神父的公正下结婚的两人。其余的人都休想,也别无他途。
奥迷蒙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司仪神父,就无法娶我;想要强奸我,生米煮成熟饭做定我的丈夫,这本来早该发生,可无奈他又强奸不了我。
看来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攻打圣城,夺取圣殿,俘虏神父,逼迫司仪神父主持婚礼做成上帝。不过,他随行的士兵不够,不能马上发兵,只有等着大队人马从东方赶来。
母亲、塔祖及其他将领召集圣城周边的士兵人圣城,不过并非要攻打伽锐山。那可是一个坚固的堡垒,易守难攻。若是真去同攻堡垒,恐怕奥迷蒙驻扎在外的大队人马赶来营救,堡垒里的人再冲出来,我们就两面受敌,必会大败。
因此,奥迷蒙的随行虽只有200人左右,却也守住了那座堡垒。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奥迷蒙找来女人以飨士兵。上帝有这样一条律法:乡村女子,凡是去军营或哨所与士兵性交者,可以获得额外的粮食、农具或是田地。而乐于与士兵性交得到奖赏的女子经常大有人在。若是怀孕了,她们自然会得到更多的奖赏与补给。为了安抚慰劳手下,奥迷蒙派人给伽锐山附近村子的少女送去礼物。许多女子欣然前往。凡人根本不知道那时的形势,不相信会有人背叛上帝。
柔葳便趁机混在乡村女子中一同前来。
妇女们、少女们在堡垒里四处嬉戏奔跑,与士兵调情,力尽本分取悦他们。
柔葳顺着昏暗的通道走到地下,一个储藏室接着一个地找,凭着运气与胆量终于找到了我。
我听到门闩移动的声音,还有她叫我的名字,便出了声。
她说:“过来!”
我便爬到门口。她抓住我的胳膊,扶着我站起来走路,又把门闩插上。
在漆黑的通道里,我们摸索着向下走。
一会儿,石阶上出现了闪烁不定的光亮。我们走出通道。鼍身于一个火把照亮的院子,到处都是调情的女孩与士兵。
柔葳立刻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带我跑起来,穿过人群,嬉笑着,胡乱搭讪着,见到两个士兵要抓住我们,忙躲身说:“不行,不行,德奇可是专给将军留的!”
我们一直跑到侧门。柔葳又对侍卫们说:“哦,军官,军官,请让我们出去,我得把她带回去,她一直发烧吐个不停!”
我摇摇晃晃,在监狱里弄得浑身脏兮兮的。他们嘲笑我如此模样,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开了个门缝放我们俩出去。
借着星光,我们一路跑下山去。
如此轻而易举就从监狱逃出,不费吹灰之力穿过重重大门,人们都说我准是真命天子。而那一刻和现在一样,没有人是上帝。无论是在我和塔祖成为上帝之前的那段相当长的时间里,还是做上帝之后,一切都很顺利。凭的是机遇、幸运也好,运气、天数也罢,这些不过只是个说法而已。事情如此顺利,当然还要靠胆量。柔葳英勇无畏,救我于水火之中,因为她把我记挂在心上。
刚一跑出侍卫的视线,我们便躲开重重哨卡,抄近路直奔圣城。它就在我们前方,雄伟地屹立在高处,石头砌的城墙借着星光闪耀着。我以前都是从圣城中心的圣殿穿过窗户或是站在露台上看它,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我从没走过远路,虽然上课时把身体锻炼得很结实,可是脚底仍如手心一样娇嫩。不一会儿,我就跑得气喘吁吁。石子硌得脚生疼,弄得我眼泪哗哗直流。越跑喘气越难,我终于跑不动了。可柔蒇还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拉着我继续向前跑。
我们来到北面城门,大门已关上了,有重兵把守。于是,柔葳大声叫着:“让上帝之女人圣城!”
我把头发拢到身后,挺直腰板,肺如刀绞般疼痛,对守门的军官说:“尊敬的军官,带我们到世界中心的那座圣殿去面见我的母亲——泽女神。”
那官是老将军拉尔的儿子,正好与我互相认识。一见到我,他马上施礼,大声下令打开城门。
我们进去,沿东北方向的街道走着,由士兵护送,身边还簇拥着欢呼的人们。顿时鼓声大作,慷慨激昂,节奏明快,就像过节一般。
当晚,母亲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搂着我。那可是我自长大以后从未有过的。
就在当晚,塔祖和我立在花环之下,站于司仪神父面前,喝过交杯圣酒,结为夫妻成为上帝。
也就在当晚,奥迷蒙发现我不见了,便不动声色找来军队里的一个司祭神父,与一个乡下女孩结婚了。那女孩正是来和士兵们寻欢的女孩之中的一个。圣殿之外,除了他的几个随从在近处见过我,其余人一律不知我的模样,自然随便找一个女孩就可以冒充我。士兵们则大都认定那女孩就是我。奥迷蒙宣称他已与仙逝的上帝之女结婚,他们两人就是上帝了。就在我们派天使传送我们结婚的消息的同时,他则派人散布谣言说圣城之内的婚礼是假的,他的妹妹泽已和他私奔,在伽锐山上嫁给他,他们二人才是当时惟一真正的上帝。他还在子民中展示自己,头戴金冠,面涂白粉,还有那只瞎眼。军队的神父们还附和着大叫:“瞧!启示终于实现了!上帝是白色的,一只眼!”
一些人相信奥迷蒙的神父和传信人,但更多的人还是相信我们。不过,所有的人都感到忧虑、恐慌和气愤。同一时间听到两条圣谕,出了两个上帝,谁是谁非,还要他们自己选择。
奥迷蒙的大军只剩四五天的路程就能和他汇合了。
天使们捎来信说,一个名叫麦锡瓦的年轻将军正率领一千名维和上兵自圣城南部富饶的沿海地区而来,但他只告诉天使说此次前来为“唯一真正的上帝”而战。我们担心那是在指奥迷蒙。因为我们没有在自己的称呼前面加任何修饰词。那些词不过是修饰而已,毫无意义。
我们英明点将,虚心纳谏,行动果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我们派出一支军队赶往源泉之河附近的山脚,准备在奥迷蒙的大军与其汇合之前进行阻击。若我们的这支军队未能成功,我方的胜算就不大了。我们还有一计,就是全国上下坚壁清野,把子民们集中到圣城。于是,同一时间,我们派车穿梭于南方与西方粮仓之间来填满圣城的粮仓。老将们都说,这场战争若不能速战速决,则粮草充足者胜。
母亲一直和我们一齐出谋划策,听到此言论后却说:“浸没君主可以从东、北方的粮仓来补充军需粮草!”
塔祖说:“毁掉大路!”
我听到母亲屏住气,想起了那条启示——大路将会被毁。
老将们都说:“那太费时间了!”
一位老将军说:“毁掉艾勒摩格依的石头桥!”
于是,我们传令军队从阻击战中撤回,摧毁了那已有一千年历史的大桥,迫使奥迷蒙的大军绕行近100英里,穿过重重森林,涉过多处浅滩。而我们的军队和车辆运来各个地方宝库的东西,填满圣城。许多子民尾随而来,以求上帝的庇护。于是,圣城爆满。泽谷物运来的同时,也多了许多张口吃饭。
与此同时,麦锡瓦率军守在各条大路路口,我们猜想他可能意在阻击东部来的大军。我们命他前来助一臂之力,惩治邪恶,恢复和平。他却让天使捎回了模棱两可的答复。可以肯定他是奥迷蒙的同伙。
“打败他们俩就像辗死只臭虫一样,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最年长的将军诙谐地说道,手里还比画着。
“上帝面前怎可说如此亵渎圣听的话语?”塔祖冲他说道,声色俱厉。
老将军赶忙施礼请罪,局促不安。不过,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塔祖原本期待乡村子民们盛怒之下可以发动起来抵制叛逆,把那“涂粉的上帝”打下台。无奈,他们不是士兵,又没有打过仗,一向受维和军人保护,生活在我们的庇护之下。现在的形势天翻地覆,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有静待一切烟消云散,可以侥幸生还。只有待在圣城中的人,身家性命掌握在我们的手掌之中,其知识技能又能为我们所用,还有忠心的圣城子民和维和卫队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乡村子民们对我和塔祖是上帝已深信不疑。信仰不在,上帝无存;信仰不坚,根基不稳,上帝亦无存。
边境之战、征服之战业已使我们国土辽阔。城镇及乡下的子民却与我素未谋面,我对他们也知之其少。创世之初,上帝拜伯·凯璐和拜姆·泽就曾走出圣城,踏于中部土地之上,置身于子民之中,只有初建石子大路、修筑古圣城的那些凡人经常见到上帝,知晓上帝的模样。
同众人商量后,塔祖和我也仿效着来到街头,时而坐轿,时而步行,身旁有拥护我们的神父及侍卫守护,走到子民之中。他们双膝跪下,前额触碰拇指施礼,与我们目光交汇之时泪水夺眶而出。大街小巷,大人们、小孩们都在叫喊着:“那就是主!”
母亲说:“你们看似步入街头,实则走入子民心中。”
奥迷蒙的军队已抵达源泉之河,先头部队行军一天就到了伽锐山。
那日傍晚时分,我们两人站在面北的露台上,望着伽锐山。那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西面雪山顶上,深红的晚霞映照在冬日的积雪之上,照着考罗西山升腾的雾气,鲜红鲜红的。
“瞧!”塔祖说,手指着西北方。一束光在空中闪耀,如同夏日的霹雳。“流星!”他喊道。
我却说:“爆炸。”
深夜,天使捎来信儿。
一个说:“一座大殿起火,倒塌了!”
而另一个却说:“大殿着火,却并没有倒塌,因为在河岸边。”
听后,我说:“创世纪念日的启示应验了!”
天使们跑下,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追忆往事,我后来所见到的和今日大不相同,所经历的也与现在相差甚远。我还是尽量讲讲那时的所见所闻吧。
那日清晨,我沿着石子大路走到圣城北门,看到一群长着两条腿的怪物,直立着,像人,更像蜥龙。它们高似巨型沙漠蜥龙,四肢粗壮,脚掌硕大,但没有尾巴。全身呈白色,毛发不生。脸上没有鼻子和嘴,只有很大的一只没有眼睑的眼睛,凝神而视,闪闪放光。
他们停在城门外。
山上没有人影,要么是树木遮住视线,要么就是躲到后山的林子中去了。
我们站在北城门楼上眺望远方。齐胸高的城墙环绕,保护着侍卫。
圣城的上空传来惊恐的哭声,子民们冲我们大声叫着:“主!主啊!救救我们吧!”
塔祖和我谈论了整整一夜,听取了母亲及其他智者的意见,而后遣走他们。我们两人一齐凝神用慧眼看看到底发生什么。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了世界的灭亡,看到了世界的诞生,也看到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启示说上帝是白色的,有一只眼。而我们眼前看到的那些怪物不正是如此吗?启示还说世界会灭亡。看来,灭亡之时将近,我们做上帝的短短时日即将结束,现在要做的就是:毁掉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灭亡是为了上帝能够存活,大殿倒塌是为了新殿拔地而起,曾为上帝的两人必须迎接新上帝的到来。
塔祖致欢迎之辞于上帝。与此同时,我跑下城门楼旋梯,拔出粗大的门闩——当然侍卫们必须帮我——推开大门。我对上帝说:“请进!”然后跪下,前额触碰拇指施礼。
它们进来,迟疑不决,移动缓慢而又吃力。每一个都转动着巨大的眼睛东瞧瞧西望望,眨都不眨一下。眼圈周围的银色光环在阳光下熠熠放光。我从一只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可是上帝的瞳孔啊。
它们雪白的皮肤粗糙而又有褶皱,嵌有清晰的花纹。上帝如此丑陋,我惊愕了。
侍卫们早已吓得缩回城墙边。塔祖走下来站我身边。上帝中的一个拿出一个盒子高高地举在我们的头顶之上。里面有响声传出,似乎有只动物关在里面。
塔祖再次向他们表示欢迎,告诉他们启示已经预先告知了它们的到来,我们已成为上帝的二人欢迎上帝的到来。
它们在那儿。盒子里的响声更大了。我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柔葳以前说的话。难道上帝的语言不再是我们的语言了吗?还是上帝本就是一种动物,像柔葳民族信奉的那样?我觉得它们不像我们,似乎更像圣殿动物园里关着的巨型沙漠蜥龙。
它们中的一个抬起粗壮的胳膊,指向圣殿。它就屹立于路的尽头,高耸于群殿之中。铜制的檐槽镶着金叶雕刻,在冬日明媚的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放光。
我说:“请跟我来,主,走进你们的圣殿吧!”
我们带着它们走进圣殿,来到又矮又长、没有窗户的觐见室。上帝中的一个摘下它的脑袋,里面却长着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头,长着两只眼睛,还有鼻子、嘴和耳朵。其他的也都摘下脑袋,露出和我们一样的头来。
见状,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头上戴的是面具。也就是说,它们全身的皮肤就像是鞋,是可以脱下的。只不过与我们不同,它们不止把鞋穿在脚上,还穿在全身。在鞋里面,它们其实同我们长得差不多,不同的只是面色苍白,皮肤细薄,光泽的头发顺直地趴着。
“去拿食物和酒!”我对蜷缩在门外的上帝的子民们说,他们跑来端来一盘盘的泽糕、干果和一杯杯冬酒。上帝围坐在摆满食物的桌前。一些佯装着吃起来。其中有一个,学着我的样子先把泽糕触碰前额,然后大口咀嚼吞咽起来,嘴里还和其他几个人噗啦噗啦地叽咭着。
它也第一个脱掉了全身的鞋。只见它身上一层又一层地裹着衣服,遮住并保护着大部分身体。一想便知,层层包裹是因为它们全身皮肤苍白而又细薄,如婴儿的皮肤般娇嫩容易受伤。
觐见室东面墙上,那个金制面具挂在上帝的双人宝座之上。仙逝的男帝就是戴着它将太阳带回南方的。吃泽糕的那个指了指那面具,然后眼神移向我——它的双眼椭圆,既大又漂亮——又向天空中太阳的方向指去。
我用力点头,肯定它搞对了面具的用处。
它又在面具上到处比画,然后又在屋顶上来回比画。
塔袒说:“应该再多造些金面具!现在上帝可不止两个啊!”
我本以为那手势可能是在指星星,可塔祖这么一说,豁然开朗。
“我们会造出足够的面具!”我禀告上帝,接着命令掌冠神父去拿来所有的包括庆典及节日中上帝戴的金冠。那可是应有尽有。有的镶满宝石,富贵华丽;有的朴素大方,不失典雅;年代都很久远了。神父一对对依次把金冠都拿来,在抛光的木头与铜做成的大桌上摆列开来。那张桌子是在欢庆种下第一株泽的仪式以及丰收庆典时用的。
塔祖和我各自摘下头上的金冠。塔祖给吃泽糕的那个戴上。我找了个矮点的,伸手也给它戴上金冠。接着,我们把那些在平日而非宗教仪式时用的金冠一一戴在了上帝的头上。它们只是站等着,欣然接受我们加冕。
而后,我们无冠而跪,前额触碰拇指施礼。
上帝站在那里。我敢肯定它们不懂得这些礼节。“上帝虽是成人,却是初来乍到,像婴儿一样一无所知。”我对塔祖说,断定它们听木懂我的话。
在此同时,戴着我的金冠的那个走到我身边,用手扶着我的胳膊要我起身。
我不习惯别人碰我,先是缩回胳膊,转念一想我已不再神圣,便由着上帝扶起我。
它看着我,嘴里说着些什么,手里还比画着,摘下金冠想要戴回我头上。
见状,我忙躲闪,说:“不,不!”我知道对上帝说“不”是大不敬的,可若戴上上帝的金冠则是更大的不敬。
于是,上帝自己叽咕了一会儿。趁机,塔祖、母亲和我也聊了几句。我们都认为:启示固然没有错,却也深奥难测。上帝既不是真的只长一只眼,也不是两眼有一只瞎了,还不会用眼来预见未来。它们虽全身雪白,却是鞋的颜色。它们思想空洞,懵懂无知,既不知晓怎样言谈,也不知道如何举止,连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提它们的子民了。
然而,我们谁有资格来教育它们呢?是塔祖和我,是母亲,还是我们年长的老师们?我们的世界已经灭亡,新的世界即将开始。一切都会以新的面貌出现,所有的事物都要改变。无知的不是上帝,正是我们,是我们不知如何预见未来,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怎样言谈。
我强烈地感到了自身的无知,再次跪拜,乞求上帝:“赐予我们智慧吧!”
它们看着我,又相互噗啦噗啦地叽叽咕咕着。
天使捎来了有关奥迷蒙军队的消息。我让母亲及其他人去和将军们商量对策。
塔祖睡眠不足,已疲惫不堪。我们两人一同坐在地上,悄悄地说着话。他对上帝没有足够大的宝座坐感剑着急。
“它们怎么才能立刻就都有宝座坐呢?”
我说:“它们会多加几把宝座的。要么它们会两个两个地轮流坐上去。它们都是上帝,不会计较先后,就像你我曾做上帝时那样。这并无伤大雅!”
塔祖说:“可是它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女的。”
我们仔细看了看上帝,知道塔祖说对了。
那个问题越发地在内心深深地困扰了我。世间本有两种性别,上帝怎能只是男性呢?在我们的世界里,婚姻造就上帝。那么,在即将来临的世界里由什么来造就上帝呢?我想起奥迷蒙。他虽面涂自粉,娶了一个冒充上帝之女的乡村女子,却做成了上帝,即便是冒充,却也有许多人相信他是真正的上帝。难道是人们信奉的力量造就了他这个伪上帝?可是,我们才是众望所归,可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送给了这初来乍到、幼稚无知的上帝。
若是奥迷蒙发现它们竟如此无用,不仅不会说话,甚至连吃东西都不会,他准会不把它们放在眼里。那时,他准会发兵攻城。可我们的士兵会为这上帝奋力而战吗?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士兵们不会奋战。我从身后,通过慧眼,看到了即将来临的一切。我看到重重灾难压在子民的身上,看到世界灭亡,却不见新世界的诞生。只有男性的上帝能造出何种模样的世界来?它们不能孕育生命,世界何以繁衍?
一切从开始就一错再错。一种冲动猛烈地在我的脑海里翻腾。那就是我们必须趁上帝现在还不为人所知,且懦弱无力,下令士兵们立刻杀掉它们。
那么接下来呢?杀掉上帝后,世界又没有了上帝。我们可以像奥迷蒙一样进行冒充,再次做回上帝。然而,神性却是伪装不来的,可不像金冠,说戴就戴,说摘就摘。
我们的世界已经灭亡,那是天数,早已预言。这些怪物注定成为上帝,只是它们不会从身后预见未来。那可是上帝的天赋之一啊。它们只有和我们一样听从命运的安排,静候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再一次站起来,拽着塔祖的手,拉他站在我身边,对上帝说:“这座圣城属于你们,子民也属于你们。世界由你们主宰,战争也由你们身受。主啊!我们将至高无上的荣誉奉献给你们!”
我们又一次跪下,深深地鞠躬施礼,然后离开了那里。
塔祖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他已经12岁,却不再是上帝了,眼里噙满泪水。
“去找母亲、柔葳,”我说,“还有亚杰、白痴君主、罕婆和所有愿意跟随我们的人们!”其实“我们的子民们”本已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我们不再是他们的天父天母了。
塔祖问:“到哪儿去?”
“去清沐洛。”
“上山?逃跑?躲避?我们应该留下来,和奥迷蒙战斗。”
“那还有意义吗?”我反问道。
这些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写此文,是要告诉现在的人在新世界到来之前的、上帝主宰的时代圣殿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重提往事,我竭力把思绪拉回从前。然而,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彻底明白我的父亲和所有神父们看到并讲出的那个启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启示预言的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而今,我们依然没有上帝,没有启示的指引。
那些异邦人并没有活多久。不过,奥迷蒙比他们更命短。
我们长途跋涉走进大山。途中,一个天使赶上,告诉我们说麦锡瓦已经投靠奥迷蒙,两人率大军已攻打到异帮人自己的圣殿。那大殿伫立在索兹河边的旷野中,犹如一座高塔,周边已烧得一片荒芜。异邦人们从头上喷出霹雳火射出圣殿,明令告诫奥迷蒙及其军队撤退。火都引着了远处的树木。而奥迷蒙全然不把它们放在心上,以为杀了那上帝就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上帝,便下令军队直冲大殿。结果只受了怪物一记霹雳,奥迷蒙、麦锡瓦及手下百余人便一命呜呼,烧成灰烬。于是,士兵们仓皇而逃。
听到这一消息,塔祖欢呼:“它们是上帝!它们就是真正的上帝!”因为他和我一样,本来都在为此而担心,一直闷闷不乐。而没过多久,我们就已完完全全地相信它们了,因为他们能够喷射霹雳火。于是,人们在他们有生之年都信奉他们为上帝。
就我对于我们世界的理解,我认为它们是无论如何不能称之为上帝的,却可以称为是另一个世界的超自然生物,具有强大的力量。不过,对于我们的世界,它们终究是虚弱无力、幼稚无知的。于是不久,它们都因病相继死去。
它们共有十四个人,其中几个还存活了十几年,学会了我们的语言。有一个还随同一些仍然信奉塔祖和我为上帝的朝圣者,翻山越岭特意来到清沐洛来见我们。
许多天里,塔祖、我和这人互相交谈,相互学习。他——我已将其视为同类——告诉我们,他们住的房屋本来在空中犹如一条巨蜥龙一样飞动,后来双翼损坏坠了下来。他还说他们那里几乎没有太阳照射,正是这里强烈的阳光使他们病倒了。虽然身体层层包裹,却也遮挡不住强烈的阳光,依旧能照射到他们细薄的皮肤上,不久他们就都会死掉。他告诉我们他们都对闯入我们的世界感到愧疚。
我说:“你们必须到来。上帝已经预见你们的到来。何需抱歉呢?”
对于我认为他们不是上帝的说法,他不置任何异议。他说上帝住在天上,那里同我们住的清沐洛一样,清幽僻远。
塔祖却认为他们到来时确实是上帝,应验了启示,改变了世界,而现在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是凡人。
柔葳喜欢上了这个异邦人,也许是因为她曾是我们当中的异邦人吧。于是,这个人在清沐洛的那些天里,他们就睡在一起。柔葳说,解开层层裹布,他的身体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样。这人却告诉柔葳他不会使她受精,因为他的精子在我们的世界不能存活。
果然,这对异邦人没有留下孩子。
这个异邦人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叫宾异津。后来,他又来过清沐洛几次,是那帮人中最后一个死去的。他给柔葳留下了眼睛上戴的两片深色晶质玻璃。用那玻璃看东西会使物体放大,变得清晰。不过,那东西只对柔蒇奏效。我要是用的话,看到的东西反而变模糊了。对我而言,他留下的却是他生命的篇章,虽然仅有寥寥数行,却留下了光辉的一笔。至今,我仍然将它随此文珍藏在盒子里。
后来,塔祖的睾丸成熟了。因为凡人中兄弟姐妹不可以通婚,所以我们必须决定该怎么做,便去问神父们。
他们告诉我们,我们的婚姻是神圣的,不能取消,虽然我们不再是上帝,却仍是夫妻。
我们如此情投意合,因此两人都很开心,经常睡在一起。有两次我都怀孕了,可是又都流产了。一次是在刚怀孕时,而另一次是在怀孕四个月后。之后,我再没有怀孕过。对于我们来讲,这既是不幸又是大幸。若是我们生下一男一女,人们准会让他们俩结婚成为上帝。
世界没有了上帝的恩泽,人们许久才学会自立,而有一些人仍迟迟不能适应。他们情愿有一个伪装的上帝。那也比没有要好得多。这些年来,人们一直持续不断地爬上清沐洛来恳求塔祖和我重返圣城再做上帝。直到现在,来的人才少了下来。那些异邦人既不遵循旧法,也无出台新法,根本不会像上帝那样管辖国家。
当这一切日渐明朗起来,男人们便开始效仿奥迷蒙,即娶我们家族的女孩为妻,自称是新的上帝。效仿者多起来,他们便相互拼杀,争夺上帝之位。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有奥迷蒙那般惊人的胆量,也没有一个人能把将军做得像他那样成功,拥有大队赤胆忠心的人马。愤慨失望、痛若不堪的人民最终将他们全部都推向悲惨的结局。
我的人民们生活凄苦,国土贫瘠不堪,无异于我所担心的和在世界灭亡的那天晚上所预见的。
平整的石子大路没能存留下来,目前业已千疮百孔。
艾勒摩格依桥也没有再重新架起。
所有的粮仓、宝库一贫如洗,坍塌下来。老弱病残只得伸手乞讨。妇女无人接生,产子而亡,留下无依无靠的孩儿。
西方和南方受饥荒之灾。如今,我们反倒成了饥饿的人们。天使们涣散无章,互不通信息。他们说其他异邦人又将带着野蛮之风卷土重来,进人圣城。庄稼地里野草无边无际,四处爬满野蛇。再没有人浪费精力去冒充上帝,也再没有人召集士兵去做将军,去浪费生命,浪费粮食,蹂躏神圣的土地了。
灾难的年代终将过去。一切都在新旧更替之中。没有哪一个时代一成不变。那个做上帝的我早在多年以前就已死去,而另一个做为平凡女人的我却也在多年以前重生了。
年复一年,我都看见太阳依旧从南方雄伟的卡纳伽德瓦山向北方移动。虽然上帝并没有在闪闪放光的广场上跳起轮回之舞,可是透过那早已失去神力的慧眼,我仍然能看到创世纪念目的景象,一切依旧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