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拜堂相见
25 拜堂相见
阚迪琼德罗还很年轻,但是在他妻子死后他并没有急于续弦再娶,而是一门心思去打猎。他的身体细高、匀称、灵巧而有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的枪法很准,穿着打扮均为西部省份的款式;跟随他的有武士希拉·辛赫·乔肯拉尔,还有汉先生、密纳先生等许多歌手乐师;在他身边聚集了一批无所事事的仆人和保镖。
在阿格拉哈扬月①中旬,阚迪琼德罗带领三四个爱好狩猎的朋友,前往乃第基沼泽地区去打猎。他们住在停泊在河中的两艘大船上,而他们的那一伙随从仆人则住在三四只小船上,这几只小船就停靠在村子附近的河边。这样一来,村里的女人们几乎就无法再来河里提水和洗澡了。整个白天,枪声不断,到了晚上,歌声和乐器声吵得全村人都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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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格拉哈扬月:印历的9月,相当于公历的11—12月间,该月为30天。
一天早晨,阚迪琼德罗坐在船上聚精会神地擦拭枪管,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附近有鸭子的叫声。他抬起头来一望,看见一个少女用双手抱着两只小鸭雏向河边走来。这条河不大,河里的水几乎不流动,里面长满了各种水草。姑娘把两只小鸭放到水里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警觉地注视着小鸭,她的那种神态像是在保护它们似的。往日里,她把自己的鸭子放在水里之后就走开了,但是今天她大概对猎人不放心,所以才静悄悄地留在这里,没有留去。
这位姑娘很年轻,而且非常美丽,简直就像造世主刚刚制造出来的一样。不过,确定她的年龄十分困难。她的身体已发育成熟,但是她的脸上仍然透露着这样一种幼稚的孩子气,仿佛家庭生活与她毫不相干似的。虽然她已经步入青春期的大门,可是她至今对此却一无所知。
阚迪琼德罗一时间竟然忘了擦枪,感到十分惊奇。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种地方会看到这样俊俏的姑娘。这位姑娘的容貌在富丽堂皇的王宫里可能会显得逊色,但是在这种地方却显得非常和谐好看。须知,鲜花长在树枝上要比插在金瓶里更受看。那一天,河边上那一片缀满秋露的丰茂的蒲草,在晨光的映照下熠熠闪烁着银光。处在这种环境之中,姑娘那张纯朴娇嫩的小脸在阚迪琼德罗那双被陶醉的眼睛里简直变成了一幅图画——雪山神女①在阿斯温月②满怀喜悦地返回娘家。迦梨陀娑忘了描写青春妙龄的雪山神女时常这样抱着鸭雏来蒙达基尼河边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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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雪山神女:又名杜尔伽、乌玛,印度神话传说中的幸福女神,湿婆的妻子。
②阿斯温月:印历7月,在9—10月间,该月为30天。
就在这个时候,姑娘突然被吓得战抖起来,她满脸是泪,急忙抱起两只小鸭,叽哩哇啦叫了几声,就匆匆地走开了。为了弄清原因,阚迪琼德罗立即走下船来。他看见,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仆人正在用没有上子弹的猎枪瞄准她的鸭子,想故意吓唬她一下。阚迪琼德罗夺下仆人的枪,并且狠狠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仆人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开玩笑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阚迪重新回到船舱里,又开始擦起枪来。
那一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这一伙猎人穿过村里的林荫道,向田野走去。他们之中有人开了一枪,停落在不远处竹林上的一只鸟被打伤了,眼看着它摇摇晃晃地落在了竹林里。
好奇心极盛的阚迪琼德罗,拨开荆棘,走进竹林去寻找那只鸟。没走多远,他就看见一户殷实人家的房子,院子里有一排粮仓、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大牛棚,牛棚旁边有一棵大树,树下坐着早晨在河边见过的那个姑娘。她抱着一只受伤的鸽子,一边长嘘短叹,一边哭泣,并且把纱丽的一角放在水桶里沾湿,往鸽子嘴里挤水。一只猫蹲在她的身边,并把两只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抬着头亲昵地望着那只鸽子;姑娘不时地拍着它的鼻梁,想以此来压制这个贪婪的小畜生的过份热情。
在全村沉睡的中午,在一个农户院落十分静谧的环境中,这幅动人的画面立即印在了阚迪琼德罗的心上。嫩叶稀疏的树影和阳光一齐洒落在姑娘的身上,一头吃饱了的肥牛,懒洋洋地静卧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并且不时地摇着头、摇动尾巴,在驱赶着苍蝇;清爽的北风拂弄着草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竹林中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天早晨在河边竹林中所看到的那位宛如林中仙女似的姑娘,今天中午在静谧院落的树荫下,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温柔的拉克什米一样。
阚迪琼德罗手持猎枪,突然出现在这位伤心落泪的姑娘面前,自己感到十分尴尬。他心里默默地想:“我这就像偷了人家东西的小偷,被当场捉住了一样。”“这只鸟不是我打伤的。”——他企图做一点这样的解释。正当他考虑如何开口的时候,从房子里传来了一声呼叫:“苏塔!”①姑娘仿佛吃了一惊。接着又是一声呼唤。姑娘慌忙抱起鸽子,向屋里走去。阚迪琼德罗心想:苏塔!这名字对她太合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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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苏塔:孟加拉语的意思是“玉液”、“仙酒”。
当时阚迪把猎枪交给一个仆人,自己沿着大路向这所房子正门走去。当他来到这家的门前时,他看见一位脸面刮得净光、表情安祥的中年婆罗门,正坐在门旁的台阶上阅读《霍里忠爱欢娱经》。阚迪琼德罗觉得,此人这张深沉安详、焕发着忠爱之光的脸和姑娘那张温柔善良的相貌有些相似。阚迪向这位婆罗门施礼问安之后,说道:“先生,我渴了。
能给一点儿水喝吗?”
这位婆罗门急忙还礼并请客人坐下,然后从屋里端出一个盛有几块甜饼的铜盘和一个青铜水罐,亲手放在客人的面前。
阚迪喝过水后,婆罗门询问了他的姓名。阚迪作了自我介绍,随后说道:“先生,您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我一定效力。”
诺宾·邦多帕泰说:“孩子,我倒不需要什么帮助。现在只有一件操心的事:我有一个女儿,名叫苏塔,她已经长大了。要是能给她找一个好女婿,我这一辈子就算还清了尘世的债务。但是在附近没有找到合适的好小伙儿,我又没有力量到很远的地方去为她选女婿,家里供奉着黑天神的圣像,我不能抛下圣像到外地去。”
阚迪说:“如果您能到我的船上来,我们就可以详细谈谈您女儿的婚事。”
阚迪打发一些仆人去了解邦多帕泰女儿的情况。他们回来后在谈到苏塔时,都异口同声地说,像苏塔这样具有拉克什米品貌的姑娘,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当诺宾来到船上的时候,阚迪跪在地上,向这位婆罗门行了大礼,然后表示说,他愿意娶婆罗门的女儿为妻。这位婆罗门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喜讯惊呆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道:“你要娶我女儿?”
阚迪回答说:“如果您同意,我准备这样做。”
“是娶苏塔吗?”诺宾又一次问道。
“是的。”对方回答说。
诺宾平静下来,说道:“那么,你们见见面吧——”
阚迪装作从没见过他女儿的样子,他说:“在拜堂相见的时候再见面吧。”
诺宾含着眼泪,哽咽地说:“我的女儿苏塔是个好姑娘,她在做饭做菜、操持家务方面是个能手。既然你不同见面就想娶她,那么,我现在就为你们祝福吧!祝愿我的女儿苏塔成为忠于丈夫的拉克什米,愿她永远使你幸福!愿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给你带来烦恼。”
阚迪不想拖延婚期,于是就决定在玛克月①举行婚礼。
他租用了本村莫久姆达尔家的一所旧瓦房,作为举行婚礼的地点。迎亲队伍擎着火把,吹吹打打,簇拥着骑着大象的新郎,在指定的时刻到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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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克月:印历的11月,在公历的1—2月间,该月为30天。
拜堂相见的时候,新郎看了一下新娘的脸。可是苏塔低着头,脸上蒙着盖头,而且涂着檀香膏,因此,他似乎没有看得很清楚。由于心情激动和过于兴奋,他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
进入新房之后,本村村长的祖母逼着新郎揭去了新娘头上的盖头,阚迪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新娘不是他要娶的那个姑娘啊!突然从他的胸膛里仿佛迸发出一道昏黑的闪电,他的大脑被击中了,刹那间新房里的所有灯火仿佛都变得昏黑了,在这种昏暗中,新娘的脸面也仿佛涂上了一层黑色。
阚迪琼德罗曾经默默地发誓不再续弦;难道是命运为了跟他开一个不同寻常的玩笑,才使他如此迅速地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有多少理想的提亲建议都被他拒绝了,又有多少亲朋好友善意恳求也不被他理睬;高贵门第,巨额财富,美丽容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使他动心,可是到头来,却在沼泽地附近的一个无名小村的一户贫穷之家,竟然受到如此大的愚弄!这叫他怎么去见人呢!
他起先很生岳父的气:“这个骗子让我看了一个姑娘,可是却又把另一个姑娘嫁给了我。”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诺宾并没有在举行婚礼之前不让他去见新娘,而是他自己不愿意去见她。因此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向任何人透露由于自己的过失而受到欺骗这一件丢脸的事。
这就好像是阚迪服用了药丸,但是苦味仍然留在口里。新房里的戏闹取笑无法使他开心。他既生自己的气,又生大家的气,因此他觉得全身都火辣辣的。
正在这个时候,坐在他身边的新娘突然惊叫了一声。一只小兔崽忽然从她的腿上跑过去。瞬息间,为追赶小兔闯进了一位少女——她就是那天阚迪在河边见过的那位姑娘。她一把抓住小兔,把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爱抚地亲着它。
“啊,疯丫头来了。”在场的人都这样议论着,并且打着手势让她走开。可是这位姑娘根本不予理睬。她在新郎新娘的对面坐下来,宛如一个好奇的孩子似的,瞧着新婚夫妇的脸。家里的一个女仆拉住她的手,企图把她拖走,这时新郎急忙阻止说:“不要这样,让她坐着吧。”
阚迪问这位姑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摇着头。新房里的女人们都笑起来。
阚迪又问道:“你那两只鸭子长多大啦?”
腼腆的姑娘只是默默地望着他的脸。
困惑不解的阚迪鼓起勇气,再一次问道:“你那只受伤的鸽子好了没有?”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女人们如此开怀地大笑起来,仿佛是在讥笑新郎受了一次大骗似的。
最后,在场的人告诉他,这位姑娘是一个聋哑人,她是村子周围各种禽兽的好朋友。那一天,她听见呼唤“苏塔”就站起来,走进屋去,纯属阚迪的猜测,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阚迪心里暗暗吃惊。他本以为,自己失去那位姑娘,在尘世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幸福了。但是命运却使他摆脱了那位姑娘,从而使他获得了幸福。他在设想:“假如我去向那位姑娘的父亲求婚,那么,那位父亲就会根据我的请求,设法把她的女儿嫁给我,以此来求得解脱。
当这个年轻人的心灵为那个无拘无束的姑娘所占据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这位新娘一团漆黑。他甚至根本不想在自己的身边去寻找可以聊以自慰的缘由。可是当他听说那个姑娘是位聋哑人之后,那一幅笼罩在整个世界上面的黑色惟幕突然被撕下来,幽远的希冀破灭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清析可见了。阚迪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抓住机会仔细瞧看了这位羞答答的新娘。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拜堂相见呐!横在肉眼和心灵之窗上面的一切障碍都消失了。发自心灵和灯盏的一切光辉映照在新娘那张温柔娇嫩的脸上,阚迪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种赏心悦目的美,那是一张安详俏丽的脸。他已经意识到,诺宾的祝福一定会应验的。
(孟历1307年阿斯温月 1900年)
董友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