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卷
第23卷
就这样,他们悲声哀悼,哭满全城。与此同时,阿开亚人回到船边和赫勒斯庞特沿岸,解散队伍,返回各自的海船。惟有阿基琉斯不愿解散慕耳弥冬人的队伍,对着嗜喜搏战的伙伴们喊道:“驾驭快马的慕耳弥冬人,我所信赖的伙伴们!不要把蹄腿飞快的驭马卸出战车,我们要赶着车马,前往帕特罗克洛斯息身的去处,悲哭哀悼,此乃死者应该享受的礼遇。我们要用挽歌和泪水抚慰心中的悲愁,然后,方可宽出驭马,一起在此吃喝。”
言罢,全军痛哭嚎啕,由阿基琉斯挑头带领。他们赶起长鬃飘洒的骏马,一连跑了三圈,围着遗体;兵勇们悲哭哀悼,人群中,塞提丝催恿起恸哭的激情,泪水透湿沙地,浸儒着战勇们的铠甲——如此深切的怀念,对帕特罗克洛斯,驱赶逃敌的英壮。裴琉斯之子领头唱起曲调凄楚的哀歌,把杀人的双手紧贴着挚友的胸脯:“别了,帕特罗克洛斯;我要招呼你,即便你已去了死神的府居!瞧,我已在实践对你许下的诺言——我说过,我要把赫克托耳拉到这里,让饿狗生吞撕咬;砍掉十二个青壮的脑袋,特洛伊人风火正茂的儿子,在焚你的柴堆前,消泄我对他们杀你的愤恼!”
他如此一番哭喊,心中盘划着羞辱光荣的赫克托耳。他一把撂下死者,任其头脸贴着泥尘,陪旁着墨诺伊提俄斯之子的尸床。与此同时,全军上下,所有的兵勇,全部脱去闪亮的铜甲,宽出昂头嘶叫的骏马,数千之众,在船边坐下,傍临捷足的阿基琉斯的海船,后者已备下丰盛的丧宴,供人们食餐。许多肥亮的壮牛挨宰被杀,倒在铁锋下,还有众多的绵羊和咩咩哀叫的山羊,一大群肥猪,露出白亮的尖牙,挂着大片的肥膘。兵勇们叉起肥猪,架上赫法伊斯托斯的柴火,烧去鬃毛,举杯接住泼倒而出的牲血,围洒在尸躯旁。
其时,阿开亚人的王者们将裴琉斯之子,捷足的首领,引往尊贵的阿伽门农的住处,好说歹说,方才成行——伴友的阵亡使他盛怒难消。当一行人来到阿伽门农的营棚,马上命令嗓音清亮的使者,把一口大锅架上柴火,进而劝说裴琉斯之子洗去身上斑结的污血,但后者顽蛮地拒绝他们的规劝,发誓道:“不,不!我要对宙斯起誓,对这位至高至尊的天神,此举不当;不要让浴水碰洒我的头脸,在我做完这一切事情之前:我要把帕特罗克洛斯放上燃烧的柴堆,垒土成莹,割下头发,尊祭我的伴友——要知道,在我有生之日,我的心灵再也不会经受如此的伤忧。眼下,大家可以饱食我所厌恶的佳肴。明晨拂晓,王者阿伽门农,你要唤起手下的兵众,伐集薪材,备下死者所需的一切——他借此上路,走向阴森、昏黑的地府。这样,熊熊燃烧的烈火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出我们的视野,而兵勇们亦能重上战场,他们必须前往的去处。”
他如此一番说道,众人肃静聆听,谨遵不违,赶忙动手做饭,人人吃饱喝足,谁也不曾少得应有的份额,委屈饥渴的肠肚。当满足了吃喝的欲望,他们分手寝睡,走入自己的营棚。然而,裴琉斯之子却躺倒在惊涛震响的海滩,粗声哀叫,在慕耳弥冬营地的近旁,一片久经海浪冲击的空净之处。睡眠模糊了他的头脑,甜美深熟的鼾息赶走了心中的悲痛——快步追赶赫克托耳,朝着多风的伊利昂,疲乏了他那闪亮的腿脚。其时,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幽灵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如生前的音容和形貌,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裹着生前穿用的衫袍,飘站在他的头顶,开口说道:“你在睡觉,阿基琉斯?你已把我忘却——是否因我死了,你就这样待我?我活着的时候,你可从来不曾有过疏忽。埋葬我,越快越好;让我通过哀地斯的门户。他们把我远远地挡在外面,那些个幽魂,死人的虚影,不让我渡过阴河,同他们聚首,我只能游荡在宽大的门外,死神的府居前。我悲声求你,伸过你的手来;我再也不会从冥界回返,一旦你为我举行过火焚的礼仪。你我——活着的我——将再也不能坐在一起,离着我们亲爱的伙伴,计谋商议;苦难的命运,从我出生之日起,便和我朝夕相随,已张嘴把我吞咬。你也一样,神一般的阿基琉斯,也会受到命运的催请,例死在富足的特洛伊人的城墙下。我还有一事要说,就此相告于你,恳求你的答从:不要把我的遗骨和你的分葬,阿基琉斯,我俩要合葬在一起,就像我们一起长大,在你的家里。墨诺伊提俄斯把我带出俄普斯——其时,我还是个孩子——领进你的家门,为了躲避一桩可悲的命案。那一天,我杀了安菲达马斯的儿子——我真傻,全是出于无意,起始于一场争吵,玩掷着投弄骰子的游戏。那时候,车战者裴琉斯把我接进房居,小心翼翼的把我抚养成人,让我作为你的伴从。所以,让同一只瓮罐,你高贵的母亲给你的那只双把的金瓮,盛装咱俩的遗骨。”
听罢这番话,捷足的阿基琉斯答道:“亲爱的兄弟,我的朋友,为何回来找我,讲述这些要我操办的事情?没问题,我会妥办一切,照你说的去做。哦,请你再离近点,让我们互相拥抱,哪怕只有短暂的瞬间——用悲伤的眼泪刷洗我们的心房!”
言罢,他伸出双臂,但却不能把他抓抱;灵魂钻入泥地,像一缕清烟,伴随着一声尖细的喊叫。阿基琉斯跳将起来,大惊失色,击打着双手,悲声叹道:“哦,我的天!即使在死神的府居,也还有某种形式的存在,人的灵魂和幻象,虽然他们没有活人的命脉。整整一个晚上,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鬼魂悬站在我的头顶,悲哭啼诉,告诉我要做的一件件事情,形貌和真人一模一样!”
一番话在所有人心里激起了恸哭的悲情。黎明用玫瑰色的手指送来曙光,照射在他们身上,汇聚在可悲的遗体周围,痛哭不已。其时,强有力的阿伽门农命令兵勇们牵着骡子,走出各自的营棚,上山伐木,由一位出色的人选带队,墨里俄奈斯,骠勇的伊多墨纽斯的伴随。兵勇们鱼贯出动,手握砍树的斧头和紧打密编的绳索,跟行在骡子后头。他们翻山越岭,走过倾斜的岗峦,崎岖的小道,来到多泉的伊达,起伏的岭坡,开始用锋快的铜斧砍伐,压上全身的重量,放倒耸顶着叶冠的橡树,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接着,阿开亚人劈开树干,绑上骡背,后者迈出辗裂地层的腿步,艰难地穿过林区,走向平原。伐木者人人肩扛树段,遵照温雅的伊多墨纽斯的伴从墨里俄奈斯的命令。他们撂下肩上的重压,整齐地排放在滩沿,阿基琉斯选定的位置,准备为帕特罗克洛斯和他自己,堆垒一座高大的坟茔。
他们从四面甩下堆积如山的树段,垛毕,屈腿下坐,云聚滩沿。阿基琉斯当即命令嗜喜搏战的慕耳弥冬人扣上铜甲,并要所有的驭手把马匹套入战车。众人起身穿披铠甲,登上战车,驭者和他身边的枪手。车马先行,大群步战的兵勇随后跟进,数千之众。人流里,伙伴们扛着帕特罗克洛斯的躯体,上面满盖着他们的头发——众人割下的发绺,抛铺在他的身上。在他们身后,卓越的阿基琉斯抱起他的头颅,嘶声痛哭——他在护送一位忠实的伴友,前往哀地斯的家府。
他们来到阿基琉斯指定的地点,放下遗体,搬动树料,迅速垒起一个巨大的柴堆。其时,卓越的、捷足的阿基琉斯突然想起另一件要做的事情。他走离木堆,站定,割下一绺金黄色的头发——长期蓄留的发丝,准备献给河神斯裴耳开俄斯的礼物——心情痛苦沮丧,凝望着酒蓝色的大海,诵道:“斯裴耳开俄斯,家父裴琉斯白白辛苦了一场,对你许下此番誓愿:当我回到我所热爱的故乡,我将割发尊祭,举行一次盛大、神圣的祭礼,宰杀五十头不曾去势的公羊,献给你的水流,伴着你的园林和烟火缭绕的祭坛。这便是老人的誓愿,可你却没有实现他的企望。现在,既然我已不打算回返亲爱的故乡,我将把头发献给帕特罗克洛斯,让它陪伴归去的英雄。”
言罢,他把发绺放入好友的手心,在所有的人心里激起了恸哭的悲情。其时,太阳的光芒将会照射悲哭的人群,要不是阿基琉斯当即站到阿伽门农身边,说道:“阿特桑斯之子,你的命令在全军中享有最高的权威。凡事都有限度,哭悼亦然。现在,你可解散柴堆边的队伍,让他们整备食餐。我等是死者最亲近的朋伴,我们会操办这里的一切。可让各位首领逗留,和我们一起。”
听罢这番话,全军的统帅阿伽门农当即下令解散队伍,让他们返回线条匀称的海船。但是,主要悼祭者们仍然逗留火场,添放着木块,垒起一个长宽各达一百步的柴堆,带着沉痛的心情,把遗体置放顶面。柴堆前,他们剥杀和整治了成群的肥羊和腿步瞒珊的弯角壮牛。心胸豪壮的阿基琉斯扒下油脂,从所有祭畜的肚腔,包裹尸躯,从头到脚,把去皮的畜体排放在死者周围。接着,他把一些双把的分装着油和蜜的坛罐放在伴友身边,紧靠着棺床,哭叫着把四匹颈脖粗长的骏马迅速扔上柴堆。高贵的帕特罗克洛斯豢养着九条好狗,他杀了其中的两条,抹了它们的脖子,放上柴堆;他还杀了十二名高贵的青壮,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的儿子,用他的铜剑,心怀邪恶的意念,把他们付诸柴火铁一般的狂烈。然后,他放声哭叫,呼喊着心爱的伴友,叫着他的名字:“别了,帕特罗克洛斯;我要招呼你,即便你已去了死神的府居!瞧,我已在实践对你许下的诺言。这里躺着十二个高贵的青壮,心胸豪壮的特洛伊人的儿子,焚化你的烈火将把他们烧成灰泥。至于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之子,我不打算把他投放柴火——我要让犬狗把他断裂!”
他如此一番威胁,但犬狗却不曾撕食赫克托耳,阿芙罗底忒,宙斯的女儿,为他挡开狗的侵袭,夜以继日,用玫瑰仙油涂抹他的身躯,使阿基琉斯,在把他来回拖跑的时候,不致豁裂他的肌体。福伊波斯·阿波罗从天上采下一朵黑云,降在平原上,遮住死者息躺的整块地皮,使太阳的暴晒不致枯萎他的身躯、四肢和筋肌。
然而,帕特罗克洛斯横躺的柴堆此时却不曾窜起火苗,卓越的战勇、捷足的阿基琉斯由此想到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情。他站离柴堆,求告两飙旋风,波瑞阿斯和泽夫罗斯,许下丰厚的祭礼,注满金质的盏杯,慷慨地泼洒美酒,恳求他们快来,点发柴堆,以最快的速度火焚堆顶的躯体。听闻他的祷告,伊里丝带着信息,急速赶往强风歇脚的去处。其时,风哥们正聚息在荡送狂飙的泽夫罗斯的家里,享用主人摆下的食宴;伊里丝收住疾行的身姿,站在石凿的门槛上。他们一见到伊里丝的身影,马上跳将起来,争先恐后地邀请,请她坐在自己身边,但她拒绝了他们的盛情,开口说道:“不行啊,我必须赶回俄开阿诺斯的水流,埃西俄比亚人的疆土;他们正举行隆重的祀祭,给不死的神祗;我必须享用我的份额,参加神圣的宴礼。但是,我带来了阿基琉斯的祈愿,祷请波瑞阿斯和狂风怒号的泽夫罗斯前往助信,许下丰厚的答祭,要你们吹燃焚尸的柴堆,托着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阿开亚人全都围聚尸边,痛哭流涕。”
言罢,伊里丝动身离去。疾风一扫而起,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驱散风前的云朵,以突起的狂飙扫过洋面,呼啸的旋风卷起排空的激浪。他们登临肥沃的特洛伊地面,击打着柴堆,卷起凶暴的烈焰,呼呼作响;整整一个晚上,他俩吹送出嘶叫的疾风,腾托起柴堆上的烈火;整整一个晚上,捷足的阿基琉斯手拿双把的酒杯,从金兑缸里舀出一杯杯醇酒,泼洒在地,透湿泥尘,呼唤着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亡魂,像一位哭悼的父亲,焚烧着儿子的尸骨,新婚的儿郎,他的死亡愁煞了不幸的双亲——就像这样,阿基琉斯焚烧着伴友的尸骨,痛哭不已,悲声哀悼,拖着沉重的脚步,挪行在火堆的近旁。
这时,启明星升上天空,向大地预报新的一天的来临,黎明随之对着大海,抖开金黄色的篷袍;地面上,柴火已经偃灭,烈焰亦已收熄。疾风掉转头脸,直奔家门,扫过斯拉凯洋面——大海为之沸腾,掀起巨浪,悲吼哀鸣。裴琉斯之子转身走离火堆,曲腿躺下,筋疲力尽,心中升起香甜的睡意。其时,阿特柔斯之子身边的人们汇成一堆,迈步走来,喧嚷和芜杂之声吵醒了阿基琉斯。他坐起身子,挺着腰板,开口说道:“阿特柔斯之子,各位阿开亚人的首领——首先,用晶亮的醇酒扑灭柴堆上的余火,那些仍在腾腾燃烧的木块;然后,我们将收捡墨诺伊提俄斯之子帕特罗克洛斯的遗骨,要小心在意,虽然辨识并不困难:他躺在柴堆中间,其他人则远离他的身边,和马匹拥杂在一起,焚烧在火堆的边沿。让我们把尸骨放入金瓮,用双层的油脂封包得严严实实,直到我自己藏身哀地斯的那一天。至于坟冢,我的意思,你们不必筑得太大,只要看来合适就行。日后,阿开亚人可把它添高加宽,那些有幸活下来的人们,在我死后,在这些安着凳板的海船边。”
听罢这番话,人们动手办事,按照捷足的阿基琉斯的意愿。首先,他们用晶亮的醇酒扑灭柴堆上的余火,不放过每一束火苗;灰烬沾酒塌陷。接着,他们含泪捡起灰堆中的白骨,温善的伙伴的遗骸,用双层的油脂封包得严严实实,放入金瓮,送进他的营棚,盖上一层轻薄的麻布;随后,他们开始垒筑死者的坟茔。围着焚尸的火堆,他们先垒起一堵石墙,然后填人松散的泥土,堆起高高的坟冠。筑毕,他们转身离去。但是,阿基琉斯留住他们,要他们就地坐下,黑压压的一片。他搬出竞赛的奖品,从他的海船,有大锅、铜鼎。骏马、骡子和颈脖粗壮的肥牛,还有束腰秀美的女子和暗蒙蒙的灰铁。首先,他为迅捷的车手设下闪光的奖品。荣获第一名者,可带走一位女子,手工娴熟精细,外加一只带耳把的铜鼎,容量大至二十二个衡度;给第二名,他设下一匹未曾上过轭架的母马,六岁口,肚里还揣着一匹骡驹。为第三名,他设下一口精美的大锅,从未受过柴火的炙烤,容量四个衡度,闪闪发光,一件簇新的精品;给第四名,他设下两个塔兰同的黄金;第五名的奖品是一只从未经受火烤的双把坛罐。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阿特柔斯之子,所有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我已把奖品搬上赛场,正等候着驭手们领取。当然,、倘若在祭办另一位英雄的丧事中举行车赛,我自己定可把头奖争回营棚。你们知道,我的马远比其他驭马快捷,那两匹神驹,波塞冬送给家父裴琉斯的礼物,而裴琉斯又把它们传给了我。但今天,我不参赛,我的蹄腿风快的驭马也一样。它们失去了一位声名遐迩的驭手,一个好心的人,生前曾无数次地替它们擦洗,在清亮的水流里,然后用松软的橄榄油涂抹鬃毛。难怪它俩垂首位站,深情哀悼,长鬃铺地,木然直立,带着沉痛的心情。但是,你们其他人,不管是阿开亚人中的哪一个,只要信得过自己的驭马和制合坚固的战车,现在即可各就各位!”
裴琉斯之子言罢,迅捷的驭手纷聚云集。最先起身的是欧墨洛斯,民众的王者,阿得墨托斯的爱子,出类拔萃的驭手。继他而起的是图丢斯之子,强健的狄俄墨得斯,套着两匹特洛伊骏马,从埃内阿斯手下强行夺来的战礼——而埃内阿斯本人则被阿波罗所教。接着,人群里站起阿特柔斯之子,棕发的墨奈劳斯,天之骄子,车轭下套着一对风快的好马,埃赛,阿伽门农的牝马,和他自己的波达耳戈斯。厄开波洛斯,安基塞斯之子,把它给了阿伽门农,作为一份礼物,使他免于跟着联军的统帅,进兵多风的伊利昂,得以留居本地,享受丰裕的生活——宙斯给了他丰足的财富,家住地域宽广的西库昂。就是这匹母马,其时套用在墨奈劳斯车下,急不可待地试图扬蹄飞跑。第四位赛者此时起身套用长鬃飘洒的骏马,安提洛科斯,奈琉斯心志高昂的儿男、王者奈斯托耳光荣的儿子。这对驭马,蹄腿飞快,道地的普洛斯血种,拉着他的战车。其时,奈琉斯站在他的身边,对着心智敏捷的儿子,道出一番有益的嘱告:“安提洛科斯,虽说你很年轻,却得到宙斯和阿波罗的宠爱;他们已教会你驾车的全套本领。所以,你并不十分需要我的指点;你早已掌握如何驾车拐过标杆的技术。但是,你的马慢,我以为这将是你获胜的一个阻碍。你的对手,虽然驾着快马,但论驭马赶车的本领,他们中谁都不比你高明。要做到心中有数,我的孩子,善用你的每一分技巧,不要让奖品从你手中滑掉!一个出色的樵夫,靠的是技巧,而不是鲁莽。同样,凭靠技巧,舵手牢牢把握快船的航向,尽管受到风浪的冲袭,疾驰在酒蓝色的洋面上。驭者撵赶对手,靠的也是技巧。平庸的驭者,把一切寄托于驭马和战车,大大咧咧地驱车拐弯,使马车大幅度地左右歪摇,由于无力制驭奔马,只好看着他们跑离车道。但是,高明的驭手,虽然赶着腿脚相对迟慢的驭马,却总把双眼盯住前面的杆标,紧贴着它拐弯,从一开始便收紧牛皮的缰绳,松放适时,把握驭马的跑向,注意领先的对手。至于转弯的标杆,本身已相当醒目,你不会把它错过。那是一截干硬的树桩,离地约有六尺之高,可能是橡树,也可能是松树,还不曾被雨水侵蚀;树干上撑靠着两块雪白的石头,一边一块。此乃去程结束,回程开始之处,周围是一片舒坦的平野。这东西或许是一座古坟的遗迹,也可能是前人设下的一个车赛中拐弯的标记——现在,捷足的壮勇、卓越的阿基琉斯把它定为转弯的杆标。你必须赶着车马,紧贴着它奔跑;与此同时,在编绑坚实的战车里,你要把重心略微左倾,举鞭击打右边的驭马,催它向前,松手放出缰绳,让它用力快跑;但对左边的驭马,你要让它尽可能贴近转弯的树桩,使车的轮毂看来就像擦着它的边沿一般——但要小心,不要真的碰上,否则,你会伤了驭马,毁了车辆,如此结果,只会让对手高兴,使自己脸上无光。所以,我的孩子,要多思多想,小心谨慎。如果你能紧紧咬住对手,在拐弯之处把他们甩下,那么,谁也甭想挣扎补救,谁也不能把你赶上,哪怕你后面的对手赶着了不起的阿里昂,阿得瑞斯托斯的骏足,神的后裔,或劳墨冬的良驹,特洛伊最好的奔马。”
言罢,奈斯托耳,奈琉斯之子,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已把赛车须知的要点,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第五位动手套车的赛者是墨里俄奈斯。他们登上马车,把阄石扔进头盔。阿基琉斯摆手摇动,安提洛科斯、奈琉斯之子的石阄首先出盔落地;接着,强有力的欧墨洛斯拈中他的车道,再接着是阿特柔斯之子、著名的枪手墨奈劳斯。墨里俄奈斯拈中了他的位置,其后,狄俄墨得斯,他们中远为杰出的佼佼者,拈得第五个起跑的车位。他们在起点上横队而立,阿基琉斯指明了转标的位置,老远地竖立在平原上,并已派出一位裁判,神一样的福伊尼克斯,他父亲的帮手,观记车赛的情况,带回真实的报告。
其时,赛手们全都高悬起马鞭,猛击马的股脊,高声喊叫,催马向前。奔马直冲出去,撒蹄平野,顷刻之间,便把海船远远地抛甩。胸肚下,泥尘升卷飞扬,像天上的云朵或旋滚的风暴;颈背上,长鬃飞舞,顺着扑面的疾风。马车疾驶向前,时而贴着养育我们的土地迅跑,时而离着地面飞滚腾跃;驭手们站在车里,揣着怦怦闪跳的心房,急切地企盼夺取胜利,人人吆喝着自己的驭马,后者蹽开蹄腿,穿过泥尘纷飞的平原。但是,当迅捷的快马踏上最后一段赛程,朝着灰蓝色的大海回跑时,驭手们全都竭己所能,各显身手;赛场上,驭马挤出了每一分腿力。转眼之间,菲瑞斯的孙子欧墨洛斯、驾着那对捷蹄的快马,抢先跑到前头,后面跟着狄俄墨得斯的两匹儿马,特洛伊良驹,紧紧尾随,相距不远,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上前面的战车,喷出腾腾的热气,烘烤着欧墨洛斯的脊背和宽阔的肩膀,马头几乎垂悬在他的身上,飞也似地紧追不舍。其时,狄俄墨得斯很可能迎头赶超,或跑出个胜负难分的局面,要不是福伊波斯·阿波罗,出于对图丢斯之子狄俄墨得斯的怨恨,打落他手中的马鞭。看着欧墨洛斯的牝马远远地冲到前头,而自己的驭马则因为没有皮鞭的催赶而腿步松弛,驭手心头愤恨,泪水夺眶而出。然而,雅典娜眼见了阿波罗对图丢斯之子的调弄,飞降到兵士的牧者身边,交还他的马鞭,把勇力注入驭马的身腿。然后,女神挟着愤怒,追赶阿得墨托斯的儿子,砸烂车前的轭架——驭马偏向分离,奔跑在车道的两边,车杆跌磕碰撞,把欧墨洛斯甩出车身,扑倒在轮圈旁,擦烂了手肘、嘴唇和鼻孔,额头上,眉毛一带,摔得皮开肉绽。两眼泪水汪汪,粗大的嗓门此时窒息哽塞。其时,图丢斯之子驾着蹄腿飞快的驭马,绕过对手的马车,猛冲向前,把其他人远远地抛在后头——雅典娜已给驭马注入勇力,使驭手争得光荣。阿特柔斯之子、棕发的墨奈劳斯跑在他的后面。安提洛科斯,此时名居第三,对着他父亲的驭马喊道:“加油哇,你们两个!快跑,越快越好!我并不想要你们和领头的那对驭马竞比,车术高明的狄俄墨得斯的骏马,因为雅典娜已给它们迅跑的勇力,让驭者争得光荣。但是,我要你们加快速度,追赶阿特柔斯之子的驭马,不要让它们把你们抛在后头;否则,埃赛——别忘了,它是一匹骒马——会把你们羞得无地自容!你们落后了,勇敢的驭马,为什么?奈斯托耳,兵士的牧者,不会再给你们我要警告你们,此事不带半点虚假:抚爱;相反,他会立时宰了你俩,用锋快的铜刀,倘若因为你们的怠懈,我们得了次等的酬奖!还不给我紧紧咬住它们,跑出最快的速度,我自己亦会想方设法,我有这个能耐,从旁挤到他的前头,在路面变窄的地段——他躲不过我的追赶!”
安提洛科斯言罢,驭马畏于主人的呵斥,加快腿步,猛跑了一阵。突然,骠勇犟悍的安提洛科斯看到前面出现一段狭窄的车道,一个崩裂的泥坑积聚的冬雨蓄涌冲刷,在那一带破开了一片塌陷的路面。其时,墨奈劳斯驱马驶近毁裂的地段,试图单车先过所剩的残道,但安提洛科斯却把腿脚风快的驭马整个儿绕出路面,复而转插回去,紧贴着对手追赶;阿特柔斯之子心里害怕,对着他高声呼喊:“安提洛科斯,你这也叫赶车?简直像个疯子!赶快收住你的驭马!此地路面狭窄,但马上即会宽广舒坦。小心,不要碰撞,毁了你的车马!”
他如此一番警告,但安提洛科斯却赶得更加起劲,举鞭催马,以求跑得更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像一块飞旋的投饼跑过的距程,出自臂膀的运转,掷者是一位年轻的小伙,试图估量自己的膂力——在此段距离内,他俩一直平行竞驰;其后,阿特柔斯之子的牝马渐渐落到后头,因他主动松缓催马向前的劲头,担心风快的驭马会在道中相撞,翻倒编绑坚固的战车,而车上的驭手则会一头扑进泥尘,连同他们的挣扎和求胜的希望。对着超前的驭手,棕发的墨奈劳斯破口大骂:“安提洛科斯,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毒的无赖!跑去吧,该死的东西!阿开亚人全都瞎了眼,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但即便如此,你也休想拿走奖品,除非你发誓诅咒!”
言罢,他又转而对着自己的驭马,嚷道:“不要减速,切莫停步,虽然你们心里充满悲痛!它们的膝腿不如你们的强健,用不了多久便会疲乏酥软——闪烁着青春的年华已不再属于它们!”
听到主人愤怒的声音,驭马心里害怕,加快腿步,很快便接近了跑在前面的对手。
其时,阿耳吉维人汇聚赛场,坐地观望;平原上,骏马撒蹄飞跑,穿行在飞扬的泥尘里。伊多墨纽斯,克里特人的首领,首先眺见回程的驭马,离着众人,坐在一个高耸和利于看视的了望点上,听到远处传来的喊叫,并已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还看到一匹儿马,领先跑在前头,引人瞩目,通身栗红,除了前额上的一块白斑,形状溜圆,像盈满的月亮。伊多墨纽斯站起身子,对阿耳吉维人喊道:“朋友们,阿耳吉维人的首领和统治者们!全军中是否只有我,还是你们大家也行,才能眺见奔马的踪影?现在看来,跑在头里的似乎已是另一对驭马,由另一位赛者驾驭。欧墨洛斯的牝马一定在平原的什么地方遇到了伤心的事情——去程之中,它们可是我曾看着它们转过桩杆,跑在前头,但现在却找不到它们的踪影,虽然我睁大眼睛,搜视过特洛伊平原的每一个角落。一定是驭手抓不住缰绳,在树桩一带失去控制,使驭马转弯不成,就在那里,我想,他被摔出败毁的马车,驭马惊恐万状,腾起前蹄,跑离车道。站起来,用你们的眼睛看一看,我辨不太清楚整个赛况,但跑在最前面的似乎是那位出生在埃托利亚,现在统治着阿耳吉维人的王者,调驯烈马的图丢斯之子,强有力的狄俄墨得斯!”
其时,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粗鲁地呵斥道:“伊多墨级斯,为何总爱大话连篇?蹄腿轻快的骏马还远离此地,在那宽广的平野上迅跑。你肯定不是全军中年纪最轻的战勇,而你脑门上的那双眼睛也绝对不比别人的犀利。但是,你总爱唠唠叨叨地口出狂言——你最好不要大话说个没完,当着那些比你能说会道的人的脸面!跑在头里的驭马还是原来的两匹,欧墨洛斯的牝马,其人正手执缰绳,站在它们的后面!”
听罢这番话,克里特人的王者怒火中烧,答道:“埃阿斯,骂场上的英雄,愚不可及的蠢货!除此而外,你固执顽蛮,是阿耳吉维人中最低劣的笨蛋!来吧,让我们许物打赌,一只铜鼎或一口大锅,请阿伽门农,阿特柔斯之子,见证仲裁,看看哪对驭马领先——在你拿出东西的时候,你就会知晓这一点!”
他言罢,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站起身子,怒火中烧,以狠毒的辱骂回报。其时,这场纠纷还会升温加热,若不是阿基琉斯亲自起身调停,对他们说道:“够了,埃阿斯和伊多墨纽斯,不要再喊出恶毒的言词,互相攻击谩骂!现在可不是喧嚣的时候。倘若有人如此厮闹,你等自己亦会怒火满腔。还是坐下吧,和众人一起,目视奔跑的驭马,它们正奋力拼搏,争夺胜利,瞬息之间便可跑回此地。那时,你俩即可亲眼目睹,阿耳吉维人的驭马中,哪一对跑抢第一,哪一对名列第二。”
与此同时,图丢斯之子正以冲刺的速度,对着终点跑来,不停地挥动皮鞭,抬肩抽打驭马,后者高扬起蹄腿,对着终点,跑得更加欢快。马蹄卷起纷飞的尘土,夹头夹脑地扑向赶车的驭手,包着黄金和白锡的战车疾行在腾跃的马蹄后,平浅的泥尘上,滚动的车轮没有留下明晰的辙痕——驭马像追风似地扫过终点。狄俄墨得斯勒住骏马,在聚场的中心,如雨的汗水纷纷滴洒,掉落泥尘,从它们的脖颈和胸腿。驭手随即跳下闪光的马车,把马鞭倚放在轭架前。强健的塞奈洛斯毫不怠慢,在狄俄墨得斯卸马之时,快步跑去,拿过奖品,把那名女子和安着耳把的铜鼎交给心志高昂的伙伴,带回营盘。
接着,奈琉斯的后代安提洛科斯驱马跑完全程,赶过了墨奈劳斯,不是靠速度,而是凭狡诈。然而,墨奈劳斯仍然赶着快马,紧紧追逼,所隔距离只有像从车轮到驭马之间那么一点:驭马奋蹄疾跑,拉着主人和战车,穿越在平旷的原野,马尾的梢端擦扫着滚动的轮缘——车轮紧追不放,飞滚在舒坦的平原,二者之间仅隔着狭窄的空间。就像这样,墨奈劳斯跑在家勇的安提洛科斯后面,差距也只有这么一点。起先,落后的距离相当于摔饼的一次投程,但他奋起直追,缩短了距离,长鬃飞舞的埃赛,阿伽门农的牝马,抖开追风的蹄腿。其时,倘若跑程更长一些,墨奈劳斯便可把他甩在后头——这样,他们就无须为此多言。墨里俄奈斯,伊多墨纽斯刚勇的伴从,继光荣的墨奈劳斯之后跑至终点,拉下的距离,等于枪矛的一次投程。他的驭马,虽说鬃发秀美,却是腿步最慢的一对,而他自己亦是赛者中最次劣的驭手。最后抵达的是阿得墨托斯的儿子,拖着漂亮的马车,催赶着走在前头的驭马。见此情景,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心生伶悯,起身站在阿耳吉维人中间,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一位最好的驭手,赶着飞跑的快马,以末名告终。这样吧,让我们给他一份奖品,该得的份子——二等奖;一等头奖要给图丢斯的儿子。”
阿基琉斯如此说道,他的主张得到众人的赞同。如此,他就准备让阿得墨托斯之子牵走母马,若非安提洛科斯,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之子,起身争辩,面对裴琉斯的男儿,说道:“阿基琼斯,倘若你真的这么做了,我将非常生气!你打算转手我的奖品,考虑到他的战车和快马受到伤损,还有他自己,一位车技出众的驭手。他应该祈求长生不老的神仙——这样,他就不会落在所有驭者的后面!但是,如果你可怜他,喜欢他,那也可以,你的营棚里有的是黄金、青铜、肥羊、女仆和蹄腿风快的骏马。以后,你可从里头拿出一份更丰厚的奖品,赏送此人,亦可马上兑现,赢获阿开亚人的称颂。至于这匹母马,我决然不会放弃;谁想把它带走,那就让他上来,和我对打,用他的双手!”
他如此一番争议,但阿基琉斯,卓越的捷足者,出于对他的喜爱,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他钟爱的伙伴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安提洛科斯,你要我从住处搬出另一件东西,作为和解纠纷的礼物,送给欧墨洛斯,我愿按你说的做来。我要给他一件胸甲,剥自阿斯忒罗派俄斯的战礼,青铜铸就,甲边镶着闪亮的白锡。此份礼物,自会得到他的珍重。”
言罢,他让亲密的伴友奥托墨冬速回营棚,拿取胸衣,后者携甲回归,放在得主手里;欧墨洛斯高兴地收下了赏礼。
其时,墨奈劳斯,压着心头的楚痛,站起身子,怀着对安提洛科斯难以消泄的怨愤。使者把权杖放在他的手里,召呼阿耳吉维人肃静聆听。他挺胸直立,神一样的凡人,高声嚷道:“安提洛科斯,过去,你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可现在,瞧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你损毁了我的车技,滞阻了驭马的腿步——你,赶着奔马,强行冲挤,虽然和我的骏马相比,它们的速度实在不值得一提。来吧,阿耳吉维人的统治者,军队的首领,现在,请你们给我俩评个理,不要徇私偏袒,使身披铜甲的阿开亚人日后不致以误谈传世:(墨奈劳斯击败了安提洛科斯,通过欺骗,带走那匹母马——他的驭马腿脚远不如对手的迅捷,但他凭靠权势和地位,掠取了那份奖品。)这样吧,还是让我自己处置这件事情。我想,达奈人中谁也不会对我指控责备;我将公平办事。宙斯钟爱的安提洛科斯,你过来,循行我们的规矩。站在你的车马前,紧握你刚才赶马的那根细长的皮鞭,把手放在驭马上,对着环绕和震撼大地的神明起誓:你不曾用歪邪的手段,挫阻我的马车!”
听罢这番话,聪颖的安提洛科斯答道:“别说了,我的王爷。我比你年轻许多,墨奈劳斯,而你比我年长,是个更了不起的人。你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总爱逾规越矩;他心思敏捷,无奈判识肤浅。所以,愿蒙你的海量,容我让出那匹已经争获的母马,心甘情愿地交到你的手里。倘若你还想要取比这更好的东西,从我的库存,我将马上取来,高兴地奉送给你,宙斯养育的王者,我不愿日后失去你的宠爱,盟发虚伪的誓证,当着神的脸面。”
言罢,心胸豪壮的奈斯托耳的儿子把母马牵到墨奈劳斯身边,交在他的手里。后者的愤怒此时烟消云散,像晨露滋润谷穗一般,在那茎秆拥立、谷浪翻滚的时节——就像这样,墨奈劳斯,你的心田已被平慰松软。他开口发话,用长了翅膀的言语:“安提洛科斯,现在,我愿消泄怨愤,同你握手言欢,谅你过去一向稳重谦顺。只是今天,这一回,年轻人的粗莽压服了你的敏慧。不过,下次可要小心,不要欺诈地位比你更高的首领。其他阿开亚人,谁都甭想仅凭三言两语,平慰我的心灵。但你却不同——为了我,你长期苦战,历经磨难,偕同你那高贵的父亲,还有你的兄弟。我愿接受你的恳求,甚至还愿给你这匹母马,虽然它是我的所有,以便让众人知道,我的为人既不固执,也不傲慢。”言罢,他把母马交给诺厄蒙、安提洛科斯的伙伴牵走,自己则拿了那口闪亮的大锅。墨里俄奈斯名列第四,拿走了两个塔蓝同的黄金;尚剩第五份奖品,那只带着两个手把的坛罐,没有得主。拿着它,阿基琉斯走过集聚的阿耳吉维群队,捧给奈斯托耳,站在他的身边,说道:“收下这个,老人家,把它当做珍宝收藏,作为一个纪念,对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从今后,在阿耳吉维人的群伍里,你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我给你这件奖品,作为一份赠送的礼物,因为你再也不会参加竞斗,无论是拳击还是摔跤,无论是旷场上的投枪,还是撒开腿步的奔跑——年龄的重压已在弯挤你的腰背。’”
他如此一番说道,把礼物放在奈斯托耳手里,后者高兴地收取接纳,开口说道,用长了翅膀的话语:“是的,孩子,你的话句句都对。我的膝腿已不太坚实,亲爱的朋友,我的脚杆也一样;我的手臂已不如从前强壮,已不能轻松地随着肩头挥甩。我真想重返青壮,像以前那样,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那时,厄利斯人正忙着埋葬王者阿马仑丘斯,在布普拉西昂;他的儿子们亦以举办竞赛奠祭先王。那地方,厄利斯人中,谁也不是我的对手,就连在我们普洛斯人或心胸豪壮的埃托利亚人中,情况也一样。拳击中,我打翻了克鲁托墨得斯,厄诺普斯之子;摔跤中,我撂倒了和我对阵的普琉荣人,安凯俄斯;赛跑中,我击败了伊菲克洛斯,哪怕他快腿如飞。我的枪矛超出了波鲁多罗斯和夫琉斯的投程。只是在车赛中,我输给了阿克托耳之子——仗着人多,硬抢在我的前头,拼命似地想要夺取胜利,因为最丰厚的奖品留给了此项比赛的胜者。他俩孪生同胞,一个紧握缰绳,是的,紧紧握住缰绳,另一个举鞭抽赶驭马。这便是我,从前的我。现在,此类竞斗要让当今的青壮承担;至于我,我得顺从痛苦的晚年,接受它的规劝。但过去,我确是闪耀在豪杰中的一颗明星。去吧,继续进行葬礼中的竞赛,奠祭死去的伴友。我接受你的礼物,感谢你的盛情。我真高兴,你没有忘记我的友谊,不失时机地表示对我的尊敬,阿开亚人中,我应该享受的荣誉。为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愿神祗给你带来幸福,使你欢悦!”
奈斯托耳言罢,裴琉斯之子,带着赞词的余音——他静静地听完奈斯托耳的每一句赞颂——穿过大队的阿开亚兵勇,搬出奖品,准备开始下一项比赛:包孕痛苦的拳击。他牵出一头壮实的骡子,系绑在竞比场上,六岁的牙口,从未上过轭架,那类最难套驭的犟种。他还拿出一只双把的酒杯,赏给负者的奖品。其时,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阿特桑斯之子,所有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现在,我们邀请两位战勇,你们中最好的斗士,竞夺这些奖品,举起拳头拼搏!谁要能受阿波罗的助信,击倒对手,并得到全体阿开亚人的见证,我们就让他拉走这匹吃苦耐劳的骡子,带往自己的营棚。那只双把的酒杯将给败下拳场的赛手。”
他言罢,人群中站起了一位高大、强健的壮勇,帕诺裴乌斯之子、精于拳击的厄裴俄斯。他手搭吃苦耐劳的骡子,开口嚷道:“谁想领走这个双把的酒杯,就让他上来吧!告诉你们,阿开亚人中谁也甭想把我放倒,用他的拳击,带走这头骡子——我是无敌的拳手!战场上,我不是一流的兵勇,然而,这又怎么样呢?谁也不能样样上手精通。老实告诉你们,而此事确会发生,我将撕裂对手的皮肉,捣碎他的骨头!让他的亲友缩挤在拳场的一边,以便在我的拳头将他砸倒之后,把他抬走!”
他言罢,众人全被镇得目瞪口呆,只有欧鲁阿洛斯起身应战,神一样的凡人,塔劳斯之子、王者墨基斯丢斯的儿子,其父曾前往塞贝,在过去的年月,俄底浦斯刚死不久的时候,置身奠祭死者的竞赛,击败了所有的卡德墨亚人。图丢斯之子,著名的枪手,充当欧鲁阿洛斯的帮办,鼓励他奋勇搏击,衷心希望他赢得这场拳斗。首先,他替拳手系上腰带,然后,包住手指的关节,用切割齐整的皮条,取自漫步草场的壮牛。两位拳手系扎就绪,大步跨人赛圈,面对面地摆开架势。一时间,粗壮的臂膀来回伸缩,绷硬的拳头交相挥舞,牙齿咬出可怕的声响,汗水淋湿了每一块肌腱。神勇的厄裴俄斯抓住时机,趁他眼神偏闪的瞬息,一拳暴中他的脸面,打得他摇摇晃晃,闪亮的膝腿瘫软酥蜷。像一条海鱼,跃出经受北风拂荡的水面,复又扑入水草丛生的浅滩,被一峰乌黑的水浪涌埋吞噬——欧鲁阿洛吃不不住拳头的重击,瘫倒在地,心胸豪壮的厄裴俄斯伸出双臂,把他扶站起来。亲密的伴友们举步向前,把他架出拳场,后者拖着双腿,口吐浓浊的鲜血,脑袋耷拉在一边。伙伴们把他架到群队的集聚点,见他仍然昏迷不醒,走上前去,替他领回那只双把的杯盏。
其时,裴琉斯之子随即又拿出两份奖品,为第三项比赛,充满痛苦的摔跤,陈放在达亲人面前。优胜者可得一只巨大的铜鼎,架在火上的炊具,按阿开亚人自己估掂,值得十二头肥牛的换价。给比赛中的输者,他带出一名女子,精熟多种手工活计,置放在人群里,价值四头肥牛。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起来吧,要两个人,争夺此项比赛的奖品!”话音刚落,人群里站起了高大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俄底修斯随即起身,足智多谋的精英。两人系扎就绪,大步跨人赛圈,紧紧抓住对方粗壮有力的臂膀,像紧扣在一起的椽子,一位著名工匠的手艺,在一座高耸的房居,它的屋顶,抵挡疾风的吹扫。壮士的脊背发出嘎嘎的声响,承受着大手粗狂的攥压和推搡,汗水淋淋,倾盆而下,胁面里,肩头上,暴出一条条血痕,青紫、通红——他们拼出全身的力气,争夺竞赛的胜利和那口精工制铸的鼎锅。俄底修斯扳不倒埃阿斯,把他扔倒在地,而埃阿斯也同样做不到这一点——俄底修斯的巨力推抵着他的进逼。看着他俩相持竞争,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产生了腻烦情绪;终于,埃阿斯,忒拉蒙高大魁伟的儿子,高声嚷道;“莱耳忒斯之子,宙斯的后代,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动手吧,把我提抱起来;要不,我就会把你提抓;成败由宙斯定夺!”
言罢,埃阿斯举起俄底修斯,但后者有的是制人的招数,从后面一脚端中膝窝,松软了他的筋腱,仰面翻倒在泥地里;俄底修斯顺势扑压在他的胸脯上。人们凝目观望,惊诧不已。接着,历经磨难的斗士、卓越的俄底修斯试图抱举埃阿斯,但只能稍稍推动他那硕大的身躯,却不能把他抱离地面。于是,他用膝盖顶弯他的腿窝,一起倒下,身背相贴,翻滚在泥尘里。其时,他们会跳将起来,开始第三轮角斗,要不是阿基琉斯亲自起身调停,制止了这场混战:“停止搏斗!不要如此折磨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你俩并立第一,即可均分奖品,退回原地,以便让其他阿开亚人竞斗拼比。”
阿基琉斯一番劝说,二位听得真切,谨遵不违,抹去身上的灰泥,穿上自己的衫衣。
裴琉斯之子随即拿出另一批奖品,赏给竞跑的参赛者。一只银制的兑缸,一件工艺精湛的珍品,只能容纳六个衡度,但瑰丽典雅,精美绝伦,由技艺高超的西多尼亚工匠手制,经菲尼基商人运过水势深森的大洋,停泊在索阿斯的港口,作为礼物,晋献给国王。欧奈俄斯,伊阿宋之子,把它给了英雄帕特罗克洛斯,赎回沦为奴隶的鲁卡昂,普里阿摩斯之子;现在,阿基琉斯把它作为奖品,纪念自己的伴友,赏给步跑中腿脚最快的赛手。给荣获第二的赛者,他还设下一头硕大的肥牛,挤着鼓鼓囊囊的油膘,另有半塔兰同黄金,归赏名列最后的赛者。他站挺起身子,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起来,你们中想要争获这份奖品的赛者!”随着喊声,人群里跳起了迅捷的埃阿斯,俄伊琉斯之子,还有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接着,奈斯托耳之子安提洛科斯亦起身参赛,年轻人中首屈一指的快腿。他们站在起跑点上,阿基琉斯指明了转弯的标杆。赛场从起点向前延伸,俄伊琉斯之子很快便抢到了前头,但卓越的俄底修斯紧追不放,所隔之距近得就像线杆离着织女的前胸——束腰秀美的女子轻轻地带过线杆,把线轴穿过经线,将线杆拉得更近,对着自己的胸怀。就像这样,俄底修斯跑在他的后面,紧紧追赶,踏着前者的脚印,在扬起的泥尘落地之前。卓著的俄底修斯大口喘着粗气,喷吐在埃阿斯的后脑勺上,蹽开腿步,迅猛追跑,阿开亚人全都放声叫喊,纵情欢呼,为他加油鼓劲,催他紧追快赶,夺取胜利。然而,当他们跑人最后一段赛程,俄底修斯便在心里默默祈祷,对眼睛灰蓝的雅典娜说道:“听我说,女神,帮我一把,加快我的腿步!”
他如此一番愿祷,帕拉丝·雅典娜听到了他的声音,随即舒松他的四肢,他的腿脚和双臂。当他们进入冲刺阶段,为了争夺那份奖品,雅典娜绊倒了快跑中的埃阿斯,后者偏腿滑倒在粪堆里,粗声吼叫的祭牛的泻物——捷足的阿基琉斯宰了它们,祭祀好友帕特罗克洛斯。埃阿斯的嘴和鼻孔里塞满了牛粪,眼睁睁地看着对手赶过他的身边,第一个冲向终点——神勇、坚忍的俄底修斯拿走兑缸,把肥牛留给了光荣的埃阿斯。他站在那里,双手抓住漫步草场的肥牛,它的一支犄角,吐出嘴里的牛粪,对着阿耳吉维人嚷道:“臭死我了,呸!那位女神败毁了我的冲刺;她总是站在俄底修斯身边,就像是他的亲娘,助佑着自己的宝贝。”
他如此一番解说,逗得全场的阿开亚人捧腹大笑。其时,安提洛科斯走上前去,拿走属于他的末奖,咧嘴嘻笑,对着身边的阿耳吉维伙伴,打趣地说道:“让我告诉你们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的朋友们:神们一如既往,今天也仍然偏爱着年长之人。你们瞧,埃阿斯比我年长,但只大那么几岁,而这位俄底修斯,他是上一个世代的人,一位旧时的前辈——然而,按人们的说道,是位老当益壮的人物。阿开亚人中,谁也跑不过他的快腿,除了推一的例外,我们的阿基琉斯。”
他如此一番说道,赞美捷足的裴琉斯之子,后者针对他的话语,开口答道:“你的赞誉,安提洛科斯,不会没有回报,我将再给你半塔兰同黄金,作为附加的酬赏。”
言罢,他把黄金放入安提洛科斯手中,后者高兴地收下了赏礼。接着,裴琉斯之子提来一枝投影森长的枪矛,置放在比赛的场圈,随之放下一面盾牌和一顶头盔,在枪矛的边沿,萨耳裴冬的装备,帕特罗克洛斯剥取的战礼。阿基琉斯挺身站立,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我们邀请两位战勇,你们中最好的斗士,上来竞夺这些奖品。披上你们的铠甲,抓起裂毁皮肉的铜枪,面对面地交手,近战扑击。哪位斗士首先刺中对手白亮的皮肉,捅穿衣甲,扎出黑血,触及内脏,我将赏他这把漂亮的斯拉凯利剑,把上缀铆着银钉,我的战礼,夺自阿斯忒罗派俄斯的躯体。但是,二位可共享这些甲械;此外,我们将盛宴营棚,款待离场的壮汉。”
听罢此番催励,人群里站起了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以及图丢斯之子、强健的狄俄墨得斯。他们分别在人群的两头披挂完毕,走入赛场的中间,带着格杀的狂烈,射出凶狠的目光,阿开亚人无不惊赞诧异。两人迎面而行,咄咄逼近,对打扑杀,凶猛进击,一连三次。埃阿斯出枪击中狄俄墨得斯边圈溜圆的盾牌,但未能捅开皮肉——护身的胸甲挡住了枪尖。其时,图丢斯之子从硕大的盾面上频频出手,闪亮的枪尖时时出现在对手喉管的边沿;阿开亚观众见此情景,担心埃阿斯的安全,高声呼喊,要他俩停止打斗,均分奖品。但英雄阿基琉斯拿起那柄硕大的战剑,给了狄俄墨得斯,连同剑鞘和切工齐整的背带。
接着,裴琉斯之子拿出一大块生铁,曾是强健的厄提昂投扔的物件;以后,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杀人劫物,连同其他财宝,一起船运归来。他挺身直立,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起来,你们中想要争获这份奖品的人!谁能获胜得奖,这块生铁,够他使用五个连转的整年——虽说他那丰足的田庄远离着我们置身的海岸——他的收手和农人再也不必因为缺铁面进城人镇,这一块东西一时半下可耗用不完。”
听罢这番话,骠勇犟悍的波鲁波伊忒斯挺身站立,另有身强力壮的勒昂丢斯,神一样的凡人,以及埃阿斯,忒拉蒙之子,和卓越的厄裴俄斯。他们依次站成一行,卓越的厄裴俄斯拿起铁块,转动身子,甩手投扔,引出阿开亚人爆发的哄笑。接着,勒昂丢斯,阿瑞斯的后代,挥手投掷;再接着是魁伟的埃阿斯,忒拉蒙之子,甩开粗壮的臂膀,落点超过了地上所有的痕标。其时,骠勇犟悍的波鲁波伊忒斯伸手抓起铁块,扔出了整个投场,距程之远,就像牧牛人摔出的枝杖,旋转着穿过空间,飞过食草的牛群——全场的阿开亚人为之欢呼喝彩。强健的波鲁波伊忒斯的伴友跳将起来,抬着王者的奖品,走向深旷的海船。
其时,阿基琉斯又拿出一些灰黑的铁器,作为弓赛的乡他设下二十把铁斧,分作双刃和单刃两种,各十把,树起一杆船桅,在远处的沙滩,取自乌头的海船。然后,用一根细绳套住鸽子的小腿,一只胆小的野鸽,绑在尾端,挑战人群里的弓手,射落这个活靶:“击落野鸽的射手,可以拿走所有的双面铁斧!然而,倘若有人没有击中鸽子,但却射断了绳线——很自然,他是个输者——仍可拿走这些单刃的斧片。”
他言罢,人群里站起了强有力的王者丢克罗斯以及伊多墨纽斯骁勇的伴从墨里俄奈斯。他们投入阄石,摇动青铜的盔盖,丢克罗斯拈得先射之利,运开臂膀,射出一枚羽箭,但却没有对弓箭之王许愿,答应敬办隆重的牲祭,用头胎的羔羊。所以,他未能箭穿飞鸽,只因阿波罗不想让他如愿,但还是击中鸽脚边的绳线,嗖嗖嘶叫的羽箭切断长绳,野鸽展翅疾飞,直冲云天,留下拴脚的绳头,朝着泥地荡垂。阿开亚人发出赞赏的呼声。趁着丢克罗斯瞄准的当口,墨里俄奈斯早已拿好一枚羽箭;眼下,他心急火燎,一把抓过前者手里的弯弓,不失时机地许下心愿,对远射手阿波罗,答应举办隆重的祀祭,用头胎的羔羊。他瞄见那只胆小的野鸽,振翅在云层下,飞转盘旋,引弦开弓,正中鸟翅下的要害;羽箭穿过乌体,坠落空间,掉在墨里俄奈斯脚边。但鸽鸟却摔落在木杆的顶端,取自乌头海船的桅杆,低垂着脑袋,扑闪的翅膀此时松垮疲软;魂息飘离它的腿脚,就在霎那之间。它从桅顶坠入,平躺在地面。人们注目凝望,惊诧不已。其时,墨里俄奈斯拿起所有十把双刃的铁斧,而丢克罗斯则拿起单刃的斧头,返回深旷的海船。
接着,裴琉斯之子拿出一杆投影森长的枪矛和一口未曾受过柴火烧烤的大锅,锅面上花开朵朵,等同于一头牛的换价,放在赛圈里面。投枪手们起身直立:阿特柔斯之子,统治着辽阔疆域的阿伽门农,以及墨里俄奈斯,伊多墨纽斯强有力的伙伴。然而,捷足的战勇、卓越的阿基琉斯此时开口说道:“阿特柔斯之子,我们全都知道,你远比我们强健:你是最好的枪手,臂力之大,全军无人可及!拿着这份头奖,回返深旷的海船。此外,如果你赞成同意,我们将把这枝枪矛赏给壮士墨里俄奈斯——这些便是我的议言。”
听罢这番话,民众的王者阿伽门农不予辩违。于是,阿基琉斯把铜枪给了墨里俄奈斯,而英雄阿伽门农则把大锅交给使者塔尔苏比俄斯,一件闪光的奖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