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苦恼

作者:佚名 字数:5815 阅读:236 更新时间:2011/05/09

19 苦恼

选自《契诃夫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汝龙译。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戏剧家。“我拿我的烦恼向谁去诉说?……”出自《旧约全书》的《诗篇》。

──我拿我的烦恼向谁去诉说?……

契诃夫暮色晦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白色,像个幽灵。他坐在车座上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哪怕有一大堆雪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用不着抖掉似的……他的小母马也一身白,也一动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势、它那瘦骨嶙峋的身架、它那棍子一样笔直的四条腿,使得它活像拿一个小钱就可以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它大概在想心事吧。不管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断的喧哗、熙攘的行人的漩涡里,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姚纳和他的小马有好久没动了。还是在午饭以前,他俩就走出了院子,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黄昏的暗影笼罩全城了。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的杂乱也热闹多了。

“车夫,到维堡①〔维堡〕彼得堡的一个区的名字。区去!”姚纳听见有人喊车。“车夫!”

姚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的睫毛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军大衣,头戴一顶兜囊。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说一遍,“你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拉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抖了抖缰绳;这样一来,一片片的雪就从马背上和他的肩膀上纷纷掉下来……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嘬起嘴唇,对那匹马发出啧的一响〔对那匹马发出啧的一响〕这是叫马往前走的表示。,跟天鹅那样伸出脖子,在车座上微微挺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需要还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扬起鞭子。那小母马也伸出脖子,弯一弯像棍子一样笔直的腿,迟迟疑疑地走动了……

“你往哪儿闯啊,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黑暗里有人嚷起来,一团团黑影在他眼前游过来游过去,“你到底是往哪儿走啊?靠右!”

“你不会赶车!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四轮轿车的车夫朝他咒骂;一个行人穿过马路,肩膀刚好擦着马鼻子,就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袖子上的雪。姚纳坐在车座上局促不安,仿佛坐在针尖上似的,他向两旁撑开胳臂肘儿,眼珠乱转,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极力跑来撞你,或者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预先商量好的。”

姚纳回头瞧着他的乘客,张开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没吐出一个字来,只是哼了一声。

“什么?”军人问。

姚纳咧开苦笑的嘴,嗓子里用一下劲,这才干哑地说出来:

“老爷,我的……嗯……我的儿子在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说得清呢?多半是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上帝的意旨哟。”

“拐弯呀,鬼东西!”黑暗里有人喊,“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车吧,赶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啦。快点赶车吧!”

车夫又伸出脖子,微微挺起身子,笨重而优雅地挥动他的鞭子。他有好几回转过身去看军官,可是军官闭着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姚纳把车赶到维堡区,让乘客下车,再把车子赶到一个饭馆的左近停下来,坐在车座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马涂得挺白。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三个青年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两个又高又瘦,一个挺矮,驼背;他们互相谩骂,他们的雨鞋踩出一片响声。

“车夫,上巡警桥去!”驼背用破锣似的声音喊道,“我们三个人……二十个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把嘴唇嘬得啧啧的响。二十个戈比是不公道的,可是他顾不得讲价了。现在,一个卢布也好,五个戈比也好,在他全是一样,只要有人坐车就行……青年们互相推挤着,骂着下流话,拥上雪橇,三个人想一齐坐下来。这就有了需要解决的问题:该哪两个坐着?该哪一个站着呢?经过很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他们总算得出了结论:该驼背站着,因为他顶矮。

“好啦,赶车吧!”驼背站稳,用破锣样的声音说,他的呼吸吹着姚纳的后脑壳,“快走!你戴的这是什么帽子呀,老兄!走遍彼得堡,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姚纳笑,“这帽子本来不行啦!”

“得了,本来不行了,你啊,赶车吧!你就打算一路上都照这样子赶车吗?啊?要我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科玛索夫家里,华斯卡和我两个人一共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胡说!”另一个高个子生气地说,“你跟下流人似的胡说八道。”

“要是我胡说,让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在的情形嘛!……”

“要是这实在,跳蚤咳嗽就也实在。”

“嘻嘻!”姚纳笑了,“好有兴致的几位老爷!”

“呸!滚你的!……”驼背愤愤地喊叫,“你到底肯不肯快点走啊,你这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给它一鞭子!他妈的!快走!结结实实地抽它一鞭子!”

姚纳感到了背后那驼背的扭动的身子和颤抖的声音。他听着骂他的话,看着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背一股劲儿地骂他,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说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开始讲到一个名叫娜节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头看他们。等到他们的谈话有了一个短短的停顿,他又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

“这个星期我……嗯……我的儿子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背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算了,赶车吧!赶车吧!诸位先生啊,车子照这么爬,我简直受不得啦!什么时候他才会把我们拉到啊?”

“那么,你给他一点小小的鼓励也好……给他一个脖儿拐!”

“你听见没有,你这老不死的?我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啦!要是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听见没有,你这条老龙①〔老龙〕原文是“高里尼奇龙”,神话中的一条怪龙的名字,住在深山里。这里用做骂人的话。?莫非我们说的话你不在心上吗?”

于是姚纳,与其说是觉得,不如说是听见脖子后面拍的一响。

“嘻嘻!……”他笑,“好有兴致的几位老爷……求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结过婚没有?”一个高个子问。

“我?嘻嘻!……好有兴致的老爷!现在我那个老婆成了烂泥地……嘻嘻嘻!……那就是,在坟里头啦!这会儿,我儿子也死了,我却活着……真是怪事,死神认错了门啦……它没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姚纳回转身去,想说一说他儿子是怎么死的,可是这当儿驼背轻松地吁一口气,说是谢天谢地,他们总算到了。姚纳收下二十个戈比,对着那几个玩乐的客人的后影瞧了好半天,他们走进一个漆黑的门口,不见了。他又孤单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更为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那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人群匆匆地来去,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那苦恼是浩大的,无边无际。要是姚纳的胸裂开,苦恼滚滚地流出来的话,那苦恼仿佛会淹没全世界似的,可是话虽如此,那苦恼偏偏没人看见。那份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哪怕在大白天举着火把去找也找不到……

姚纳看见一个看门人提着一个袋子,就下决心跟他攀谈一下。

“现在什么时候啦,朋友?”他问。

“快到十点了……你停在这儿做什么?把车子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伛下腰,任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还没过上五分钟,他就挺起腰板,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院子里去!”他想,“回院子里去!”

他那小母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头似的,踩着小快步跑起来。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又大又脏的火炉旁边了。炉台上、地板上、凳子上,全睡得有人,正在打鼾。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看一看那些睡熟的人,搔一搔自己的身子,后悔回来得太早了……

“其实我连买燕麦的钱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

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爬起来,睡意朦胧地嗽了嗽喉咙,走到水桶那儿去。

“想喝水啦?”姚纳问他。

“是啊,想喝水!”

“那就喝吧。……喝点水,身体好……可是,老弟,我的儿子死啦……听见没有?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的……真是怪事!”

姚纳看一看他的话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什么影响也没看见。那年轻小伙子已经盖上被子蒙着头,睡着了。老头儿叹口气,搔搔自己的身子……如同那青年想喝水似的,他想说话。他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跟别人好好地谈过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地讲一讲……应当讲一讲他儿子怎样得的病,怎样受苦,临死以前说过些什么话,怎样去世的……他要描摹一下儿子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上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还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他也想谈一谈她……他现在可以讲的话还会少吗?听讲的人应该哀伤,叹息,惋惜……倒还是跟娘们儿谈一谈的好。她们虽是些蠢东西,不过听不上两句话就会呜呜地哭起来。

“出去看看马吧,”姚纳想,“有的是工夫睡觉……总归睡得够的,不用担心……”

他穿上大衣,走进马棚,他的马在那儿站着。他想到燕麦,想到干草,想到天气……他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不敢想儿子……对别人谈一谈儿子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出他的模样,那是会可怕得叫人受不了的……

“你在嚼草吗?”姚纳问他的马,看见它亮晶晶的眼睛,“好的,嚼吧,嚼吧……我们挣的钱既然不够吃燕麦,那就吃干草吧……对了……我呢,岁数大了,赶车不行啦……应当由我儿子来赶车才对,不该由我来赶了……他可是个地道的马车夫……要是他活着才好……”

姚纳沉默一会儿,接着说:

“是这么回事,小母马……库司玛?姚尼奇下世了……他跟我说了再会……他一下子就无缘无故死了……哪,打个比方,你生了个小崽子,你就是那小崽子的亲妈了……突然间,比方说,那小崽子跟你告别,死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小母马嚼着干草,听着,闻闻主人的手……

姚纳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

1886年

******

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种“爱”的内容非常博大,有父母之爱、朋友之爱,同时也包含对“陌生人”的关爱。而对待“陌生人”的关爱,则更加体现了“爱”的无私和伟大。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姚纳,老年丧子,陷入生存困境。他的一腔苦恼,迫切需要向人诉说,他需要有人倾听他的苦恼,为他分忧。阅读这篇小说,看作者怎样刻画主人公的苦恼,又反映了怎样一种社会现实?

积累下列词语:

喧哗熙攘漩涡笼罩哆嗦侵袭焦灼撕扯攀谈局促不安川流不息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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