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他沉默寡言,身材削瘦得亦如一把薄剑。他身体并无疾病,但脸上总若隐若现着某一种无可言说的痛苦。人们对他既为将子为庶出的特殊地位予以理解,但他似乎并不在乎这种理解。一放学,他总是先到妈处问安,然后再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干。他已经可以写得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了,用来书写借据、款单、凭证等等,绰绰有余。
大弟嘉平恰与他的个性相反。嘉平是无拘无束的,快乐的,直言不讳的。他对一切来自自然和书本的知识,都抱有强烈的实践的兴趣。然而,由于他的过于好动,他对生活的态度又带上了浮光掠影的应接不暇。一年四季他都有走出墙门外的理由,尤其是夏日。叶子喜欢跟着大哥二哥,在晨光高微之前,穿过断桥,来到西冷桥,这里有苏小小的墓。叶子想,她是中国古代的艺妓吧。这里又有林和靖处士的墓,叶子不明白什么是处士。嘉和说:“处士,就是一天官也不当的人。”
“一天官也不当,有什么好纪念的?你看岳飞,当了大元帅,有千军万马,才好当大英雄呢!”
岳王庙就在西冷桥对面。他们也是常去那里的。庙里的岳飞手里举着个牙牌,穿着宽衣朝袍,不像个将军,使嘉平隐隐有些失望。比起来,倒是秋谨墓让他更有联想力。他一遍一遍地对叶子说:“这个女人跟赵伯伯很认识的,她一次有五斤酒好喝,手里拿一把刀,骑在白马上,女扮男装,你看墓牌上的字-…·”
叶子借着晨光,费劲地读着:“秋雨秋风愁煞人……秋雨秋风,为什么愁煞人呢?”
“为什么?”嘉平就盯着嘉和,他认为嘉和应该知道这一切。
嘉和想了一想,说:“'因为悲哉,秋之为气也。'”
他们三人都还不能明白,何谓悲哉秋之为气?现在正是盛夏,是芳香的希望的季节,满湖的西湖荷花,天微明时开放了一会。叶子把一小包装了茶叶的白纱袋放进了花蕊,又用一根细绳把花瓣轻轻缚拢了。此时,天已大亮,他们三人从城里跑到这里,也都有些累了,便在放鹤亭下的藤椅中躺下。这儿有新冲的粉红色的藕粉和新沏的碧绿色的龙井茶,是从三家村和忘忧茶庄进的货。店家认得这几个孩子,免费请他们吃,吃饱了,他们便在藤椅中昏昏地睡着了。
总是嘉平最爱睡。嘉和与叶子醒来,便到湖边去解开荷花瓣,取出茶叶。微风吹来,荷花红红白白,颤动不已,像是仙人从水中升起。嘉和等着,等着,看看叶子,看看荷花,心里说不出来的痒。叶子安安静静说:“为什么要把茶叶放到荷花中去呢?大哥儿?“
杭人口语中多儿化音,叶子不太会用,就到处加“儿“字。嘉和听她这么叫他时,心更痒了,全身哆嗓起来,说:“茶性易染啊。荷香染到茶香上,我们就能喝花茶了。“这么说着时,荷花就一朵朵地开了。嘉和盯着荷花,被它天光中的美丽迷惑了,一伸手跨腿,便掉入了西湖。叶子低声尖叫起来,嘉和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说:“没事没事,比钱塘江的潮浅多了。”
他浑身上下湿源滚的,清清凉凉的感觉。叶子催着:“快起来快起来,婶婶知道了,要骂我的。”
叶子害怕那个整日挂着钥匙走来走去的女人,叶子不敢跟别人说。她觉得,中国的男人要比中国的女人好,甚至在她眼里,那抽大烟的天醉伯伯,都要比勤快操劳的绿爱婶婶亲切呢。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拉大哥,大哥却撑着堤岸,轻轻一跳就上来了。
这边,采莲的女郎们,摇着小舟,捧着刚折下的荷叶,里面托着新切的生藕片,过来做生意了。这些生藕片,切得一样厚薄,用手取来吃时,一片一片地连着,这才叫藕断丝连呢。况且吃完之后,又可将荷叶倒过来戴在头上,那便是一顶漂亮的凉帽了。
嘉和掏了零用钱,买了一片荷叶的藕,那卖藕的女郎笑微微地说:“小郎格真心疼你的小养媳妇啊,自家不吃省下来给屋里人吃……”
嘉和一下子面孔通红,耳朵根子都发了烧。叶子不明白什么叫小郎信什么叫屋里人,但是猜这神情,似乎与她有关,便也羞答答地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嘉平大呼小叫,也捧着一张荷叶过来了,上面放的却是蒸熟的藕。藕孔中填满了糯米,再行切片,又撒了亮晶晶的白糖,又松又软,又糯又香。嘉和问:“你也是买的?”
“才不是呢,店主送的。吃!”他把他的那份伸到叶子鼻下,说,“你闻闻,香不香?”
叶子笑了,左手一片,右手一片,那卖藕的女郎惊呼起来:“这个姑娘好福气啊!两个男诉儿欢喜你呢!“
绿爱渐渐地与嘉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杭家长子亲密,来源于那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当她报着帐目,并让这个早熟的孩子记帐时,她奇怪地听到了“啪喀啪喀“的声音。接着,她看到帐簿数目字被水浸酥了。她抬起头,吓了一跳,她看见嘉和那双长眼睛中,饱噙着眼泪。
“怎么啦?”她r
“叶子……要死了条。嘉和痛苦地说。一闭眼,眼泪就流成河。
绿爱坐在太师椅上,愣住了。
“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
“她不停地流血,不停地流血她要死了……”肚子痛得要命。她自己说的。
绿爱绷紧的变了色的脸,缓过来了,脸上就有了诡橘的笑意。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她害怕的。她怕给你添乱。“
“这是谁说的?”绿爱倒有些不快意了。
“她说的。”嘉和停了笔,朝绿爱看了一看,“我也这么想。”
绿爱认真地看了孩子一眼,明白了。孩子是说,我们都不是你生的,我们很知趣。然而这暗示却叫绿爱难受,仿佛一道谴责。她叹了口气,便从太师椅上站起,问:“叶子现在什么地方?”
“她躺着,不让我们动。嘉平正给她喂云南白药呢!”
绿爱大叫一声:“胡乱于什么?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小鬼头!女孩子的天癸,你们捣什么乱?“
便一路小跑往外走。嘉和跟着一溜小追,问:“妈,叶子会不会死?”
“死不了,等着长大做你们的媳妇呢。”绿爱又气又笑,一把橹过这瘦弱孩子的肩膀,孩子的脊背一热,脸就红起来了。
那日晚上,小哥俩躺在了一张床上,他们同时被女人这种奇怪的异性迷惑住了。他们又兴奋又固执,都有一种不解开女人这道谜誓不睡觉的激情。
“大哥,你没见到那么多血啊,还有一股腥气,真的。”
“你怎么知道?”
“你去算帐时,叶子让我看的。”
嘉和一下子从被窝里挺出了上半身,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看到什么啦?”
嘉和扑通又倒回被中。嘉平突然大悟,狠狠踢大哥一脚,说:“大哥十分下流!”
嘉和脸鲜红,嘴里咕俄,“我以为……我以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就钻进了被窝,他不知不觉地便深感自己的确十分下流了。
他的小他一日的大弟此刻却兴奋起来,又踢踢嘉和的脚说:“大哥,大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不许和别人说。”
两兄弟都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了勾。嘉平才说:“那日我路过叶子房间,富没关紧,我见叶子洗澡来着。”
嘉和一下子又全绷紧了,呼吸紧迫起来。
“只看到半个背,光溜溜的,像把团扇。”
“别的你都没看?”
“有啥好看的。”嘉平大大咧咧地伸个懒腰,“孔子曰,非礼勿视。”
“你也知道孔子?”
“怎么不知?还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看叶子这个女人多难养,流那么些血,妈还说该流,不该吃云南白药。“
“你懂什么!那是天癸。”
“什么天癸地癸,不吃药,光流血,流死了怎么办?”
“不会死。”嘉和便宽他弟兄的心,“妈说叶子长大了还要做我们的媳妇呢。”
嘉平一听叶子果然很安全,便也不急了,打个哈欠要睡,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跳起来说:“叶子得给我做媳妇!”
“为什么?”嘉和愕然。
“我得跟她去东洋看看。我早想去那儿看看的,坐着大船去。“
“那我呢?”嘉和很生气,“我也想坐大船的。”
嘉平一听,叹口气,又把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说:“那就 '石头、剪刀、布吧'。”
这是他们兄弟俩解决问题的一贯方式。每当这种多少带有赌徒心理的抉择摆在他们面前时,嘉平总会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次也不例外。嘉平三局二胜,未来的东洋媳妇归他了。他心满意足,倒头便睡,不一会,便有了轻微的鼾声。
那另一位早熟的少年却彻夜难眠。他无法排斥自己去想象那个如一把团扇般的女孩的脊背,这种偷偷摸摸的想象有一种犯罪的愉悦。天快亮时,他睡着了,他梦见一位穿和服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朝他一扫,便消失了。
从第二天开始,他便不能够和叶子正常说话了。叶子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动。她低头时毛茸茸的发根;她面对阳光时极薄的半透明的耳廓;她盛饭时跷起的小手指;她说话时嘴角下方极小的酒窝;甚至她身上定时散发的稀薄暧昧的血腥气。
叶子似乎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她依旧和从前一样地与这兄弟俩交往。只是她的身体却开始圆润起来了,面部有了少女的光泽。嘉和鬼鬼祟祟地细心观察着叶子的动静的时候,叶子渐渐地发现,从前那个沉静平和的大哥,现在对她越来越古怪冷漠了。她一走过去,他就心烦意乱,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有了少男少女们惯有的矫揉造作。他们仿佛同时开始踏进了成人世界,却把嘉平一个人,扔在儿童时代里了。
与此同时,大西洋彼岸的一件重大历史事件却改变了东方一个小小茶叶家族的人们的命运。1914年,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重要航运水道——巴拿马运河,已经全线凿通。美国政府,为了庆祝巴拿马运河的建成,决定于下一年5月在旧金山市举办“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中国也在被邀请之列。国民政府,为此成立了“巴拿马赛会事务局“,出生在浙江青田的陈统担任了局长,他点名请了他的浙江老乡沈绿村,作为代表团二十个成员中的一个。
此次赛会规定,展出物品的评奖标准,一是质量,一是数量。而每一类物品则只能发一个大奖。
中国的参赛品种虽然很多,但斟酌来去,最可胜者,为丝、茶两项。而此两项间,丝质虽极佳,然制作却不及法国与意大利精美,唯有茶叶一项,尚有在世界称雄之可能。
丝绸业出身又混迹于政坛的沈绿村,便这样出现在杭州忘忧茶庄的大门口。
沈绿村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中国男人:要他动怒,就像要他狂喜一样艰难;而他的颓丧,就像他的激进一样罕见。连推翻清政府这样大的事情,也仿佛是他和他的父亲在命运这架算盘上精打细算出来的。既然大清朝必倒无疑,既然中华民国必然万岁,干嘛不跟着“万岁“跑呢?出大钱资助革命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情。谁做生意不舍得下大本钱,谁就成不了大气候,而沈绿村是决定要成大气候的。因为无论他的父亲还是他父亲的父亲早就成为江南丝绸业的基石之一,作为一个长子,他别无选择。
虽然他从小也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明使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赵寄客式的侠客式人物,或者有杭天醉式的道家风骨。简单地说,他就是个生意人。虽然他留学法国,跟随中山先生多年,虽然他架金丝眼镜,拄文明棍,穿西装,系领带,虽然他通英语、法语和日语,但文化知识,对他并无感化作用。他仿佛天生的不知廉耻;也无法体验背叛的羞辱和灵魂被抛弃的恐惧。这一切足以使人格分裂的人性基因,沈绿村都没有。他性格统一,意志坚定,温文尔雅,寡廉鲜耻;他是一个没有性情的人,无论真性情假性情,通通没有。
因此,他便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乏味的人物。他不抽鸦片,不喝酒,不看闲书,不嫖女人,冷静地沉着地朝金钱和权力的既定目标前进。当人们为他的投靠袁世凯丽大吃一惊时,他却在为人们的大吃一惊而暗自冷笑。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生意人和非生意人。这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生意人看得见每个人身后的利益的影子,而非生意人看不见。他们的生活,就像盲人瞎马一样地受制于不可知的命运。
鉴于这样一种把非生意人在智商甚至种类上看贱的视角,他对他们又不免滋生一种优越的泛泛的怜悯。因此,他从来不在骨子里生杭天醉和赵寄客的气。在他看来,杭天醉只是一个没有头脑只有心肝的胆小鬼,而赵寄客则是一个头脑和心肝里都埋着炸药的莽撞汉——总有一天,炸药会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他倒是生过绿爱的气,那是因为亲情,他们毕竟还同着一个父亲,但是绿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忽冷忽热的神经质的女人罢了。
他们这些人,全部加起来,统统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从北京回到杭州时心情平和,从容不迫。先回到珠宝巷,梳洗干净,吃午饭,再午睡,让仆人准备好礼品。然后,下午起来,套上了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头戴黑呢礼帽,架金丝夹鼻眼镜,从容不迫地看了怀表,不多不少,正好二时半,这才笃笃定定地坐上人力车,向羊坝头而来。
小妹绿爱的家境却不免叫他暗自吃惊。她和他分别也不过三年,但是看上去,她却明显地有了几分沧桑感。沈家大族子女甚多,把这个小妾的女儿体面嫁出去,在他们看来已经够可以了,要再来接济,却是不大可能的。况且忘忧茶庄,在沈家看来,也是够得上殷富人家的,弄得她大哥倒有点不大明白,一个深门大院里的女人,还能辛苦到哪里去?再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绿爱没好气地说:“要倒灶了。”
“气话,气话!”沈绿村打着哈哈。
“怎么是气话?忘忧茶庄这点底子,一半嘛捐给革命,一半嘛捐给了鸦片,我现在是寅年吃着卯年的粮,硬撑着罢了。”
沈绿村这才知道杭天醉和他的如夫人,双双抽上了鸦片。这件事情因为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所以叫他也不免浮浅地生出一点气来。他说:“赶快去把他从圆洞门叫回来,看我教训他!”
沈绿爱打了个哈欠说:“你叫他有什么用?你跟袁世凯作官,他还不愿理睬你呢。”
沈绿村这才简单地把来意说了一遍,最后说:“离赛会还有半年,天醉若能带上好的茶叶品类,再把鸦片戒了,我保证带他去美国参加赛事。”
沈绿爱听了,心里便有点动弹,但想起他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瘤君子像又没了信心,说:“大哥,我对他是没啥盼头了,你想试,你自己去试吧。”
绿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们两个,天生不是一对,没天谈。”说完站起来要走。不料斜刺里钻出个嘉和,朝他深鞠一躬,说:“大舅,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立刻就去吴山,一定把爹拖回来见你。”
嘉和这一年长得高,十三岁的男孩子,有模有样了。绿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读书了吗?”
“再一年要去报考师范了。”他说。
“不当老师,读师范干啥?”
“我跟嘉平说好了,去师范,读书不要钱。”
“你这个孩子,你家没钱,你大舅有。供个孩子读书,还供不起吗?”沈绿村感叹了一声。
嘉和低着头,面孔就白了,此时他痛恨自己对人说了“钱“字。因此口气变得生硬:“我和嘉平商量好的。我们自家的事情自家来管。“嘉和边说边往外面跑,边跑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把爹拖回来。”
嘉平正站在门外石径上,拿着一根三节棍,砰砰喷喷地玩。叶子坐在院子里那架老紫藤绕起的座架上,边看边鼓着掌。
绿村问:“嘉平,你怎么不和你大哥一起到吴山叫你爹回来?你们一起去,你爹就更动心了。”
谁想这孩子,收了棍,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把他唤回来,又有什么?这么大的中国,有多少人在抽鸦片,要改变他们,就得从根本上做起。”
绿村真没想到,小小一个男孩,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议论时局的话来。
“怎么,你想学林则徐虎门销烟?”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想学黄兴、李烈钧,把袁世凯打下台,孙中山当总统,国家强盛了,列强就不敢给我们鸦片了。没了鸦片,像我爹这样的人,就自然而然戒了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绿爱朝儿子白了一眼,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和慰藉,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别看愣头愣脑,却是真有见地的。
沈绿村却皱起了眉头,说:“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们学堂敢教这个?“
“是我自己想的。”嘉平拉着叶子,说完了这句话就跑了。
沈绿村对妹妹说:“你得管管他,否则日后给你闯祸的,不会是别人。”
绿爱无精打采地织着手里的毛衣,说:“我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我一天到晚想着的是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
沈绿村站了起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来路上盘算好的那一腔兴致。在忘忧茶庄,他是弄不到什么可以拿到美国去的东西了,他拍了拍手里的白手套,说:“小妹,实在不行,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吧。”他又想了想:“把茶庄变卖了,总比给他们抽光了要强。另外,把嘉和也给带上,我看这个孩子,倒是比嘉平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等他回来了?”
“你都不相信他了,我和他又隔了一层,还能相信他?”
沈绿村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遗憾,爹的这笔投资没弄好,在嫁女儿上亏本了。
嘉和在吴山圆洞门见着的是一幅奇异的场景。嘉草正靠在右边山墙上呜呜地哭,两只脚并拢,两只手平伸开,手背上放着两个小酒盅。嘉草的头顶上,也放着一只大瓷碗,嘉乔正站在旁边的凳子上面,手里捧着个酒瓶,咕喀咕略地往里面倒水,倒得满满的。水又往嘉草脸上流,嘉草一边哭,一边又不敢动弹,嘉乔还在旁边斥着她:“不准哭!不准哭!“
嘉草一见大哥进来了,哭得更响,两只手往下压,一只酒盅掉到了地上,嘉乔立刻在她耳朵上狠拧了一下,且骂道:“小娘生的丫头片子!嚎什么丧!“
嘉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复杂的下流话,嘉乔是从哪里学来的?而且骂得还那么地道!再一看,妹妹哭成这个样子,又不敢动弹,眼睛盯着大哥,嘴巴一抿一抿的,只盼他来解救。
嘉和气得上去一脚把嘉乔那凳子端了,然后拎了仰面掉在地上的嘉乔,狠狠揍了两屁股,嘴里骂道:“我叫你欺侮妹妹!我叫你欺侮妹妹!“大
嘉乔被打得也哇哇直哭起来,嘴里只求说:“大哥别打我哥别打我,以后不敢了!”
“说,是谁教你的坏勾当?”
“干爹带我去茶行,那里的人教我这样玩来着。”
嘉草丢了碗,一头扑到大哥怀里,抬着小脸告状:“大哥哥,小哥给我吃笃栗子!头上一块块,痛!“
嘉和摸上去,果然头发里疙疙瘩瘩的,气得又要打嘉乔。嘉乔却早已躲到了一边:“大哥我不敢了,大哥我不敢了。”
“大哥哥,小哥把我头发也剪掉了。”
嘉草转过头,果然,后脑勺上短了一截头发,齐齐的一小撮发根,贴着头皮。嘉和把手又高高举起来,嘉乔就往后院子跑,边跑边叫:“妈,妈,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嘉和抱着嘉草走,厢房门虚掩着,嘉乔推门进去,见爹和妈一人一头,靠在床榻上,正过烟病呢。
嘉乔就去拖妈的脚,说:“大哥来了,打我呢。”
小茶披头散发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怔,才对男人说:“唉,你是爹,你管。”
杭天醉说:“该打!该打!我不管。”
正说着,嘉和抱着嘉草进来,冲着小茶就吼:“你还是个当娘的?你看他把我妹妹欺侮的!”
小茶过了烟痛,胆气也就上来了,说:“你这是跟谁说话?你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有像你那样当娘的吗?”嘉和怒吼起来。
小茶吓了一跳,借了,然后便哭了起来,说:“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生个儿子都不叫妈啊……”
杭天醉烟痛足了,坐起来,说:“我看看-…·”
不看犹可,一看来气,伸出一脚,把嘉乔踢出老远。这一脚真踢痛了,嘉乔哭着往他妈怀里扎,小茶和他立刻就哭着抱成一团。
杭天醉这才问大儿子干什么来了。听说沈绿村让他过去商议明年去美国送茶叶的事情,听也不要听:“美国有鸦片吗?不去!”
儿子固执地站着,不肯走。天醉生气地说:“还不快回去告诉你大舅,就说我不想见他。”
儿子还是不动。
父亲说:“一会儿天黑,小心人贩子拐了你去。”
儿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说:“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惊,拉起了儿子。心绪茫然,眼泪却流了下来,说:“儿子,别学你爹的样,爹是完了。”
嘉和看着这个尘污满室的烟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脚,抱着嘉草就走出了圆洞门。
小茶一见嘉草被嘉和抱走了,这才着了急,大叫着:“天醉,天醉,你还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乔见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来,抱着小茶的一双脚,缠着不让他妈走。杭天醉看着这大人哭小人叫乱成一团的样子,这才懒懒地套上了鞋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不喜欢见的沈绿村,却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样是一个初冬的浓暮时分,羽田这一次却穿得完全欧化了。西服、领带,还留起了漂亮的仁丹胡子,头发抹得光光的,亮可鉴人,与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轻得多的杭天醉竟然还老出了一截。羽田见了老朋友突然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恶习。
倒还是杭天醉见了老朋友,十分高兴,而且吸足了痛,他现在也能够抵挡一阵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羽田的手说:“哎呀,我的东洋老兄,你把女儿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光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东京什么里干家家元习茶道,莫非一个茶道,还需要花费那么些工夫。还是珠光说得好: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一笑,说:“杭先生,烧水点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难却又在这里。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里有愧,神经就容易过敏。羽田这几句话,原来也未必有心,但听者却以为是实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带羞色起来。心里又想着不能冷场,便寻着话头说:“先生这次回中国,是否重整照相馆啊?”
这下轮到羽田面有沮丧了,说:“杭先生此言,照中国人的说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此话怎讲?”
“拱定桥日租界的情况,莫非你就一点不清楚?”
“听说是极为繁荣的。”
“岂止是极为繁荣,恐怕是过于繁荣了一些。烟馆、妓馆,都开到我照相馆头上来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够,竟到我这里来勾搭,真岂有此理!”
杭天醉看着羽田先生的尴尬样子,笑了起来,说:“不过叶子也的确是需要一位新母亲的了。”
羽田摇摇头,说:“后娘养的孩子,苦哇,这个,东洋、中国都一样的。我是决计不再结婚了,这次来华,就是想把女儿接回东京,继承我的事业,从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叶子想了想,说。
“送给谁?父亲、嘉平还是我?“嘉和依旧有些生气,不悦地问。
“我们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赌运气了。
嘉和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还有无法言传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实际上应该被称之为离愁别绪的忧伤。
客厅里的男人们被别离的生疏控制着了,也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吧,杭天醉问:“明年巴拿马的万国博览会,你听说了吗?”
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怎能局限在美国一国间评定?我中华民国有四万万人民无不饮茶,且华茶远销欧美,产量之大,饮用之多,毋庸置疑,夺魁一事,当之无愧。”
“贵国向外售茶虽多,却以红茶为主,本国却以绿茶为本。即便贵国实有夺标之心,绿茶皇冠在日本人头上,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羽田的口气,开始叫杭天醉焦躁起来。
“岂有此理!”杭天醉声音也响了起来,“中国诸多省份皆土产绿茶,凭什么大奖却要颁给弹丸之地的日本,世上哪有这等的强盗逻辑?”
这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之语激怒了刚才还文质彬彬的羽田,致使他几乎勃然而起——自己软弱无能,却道他人强盗;自己贪生怕死,却道沧浪之水;自己自暴自弃,却忌他人图强;这就是你们华人!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女儿叶子,手里捧着那只茶盏,正在点茶。他的眉眼一松,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着揖:“老弟,言之过重了,言之过重了。用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这样的字眼,也许不符合中国茶人中庸、平和、精行俭德的风范吧。“
杭天醉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不经意中,突然把话题单刀直入插到了极致。现在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好收场了。但是摆着一屋子大大小小,却又不愿就此落台,便哈哈哈地笑道:“羽田先生,言之过重,固然冒昧,却也事出有因。况且中庸平和精行俭德也不能囊括中国茶人之风范。如我想来,茶圣陆羽虽没有像千利体那样去辅助朝廷,干利体也未必像茶圣陆羽那样,葛巾布衣,叩杖击树,临溪而泣,浩哭于旷郊野外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父亲的意思是说,中国人比东洋人更知道不妥协。”嘉平解释。
“可是在我看来,日本人的确要比支那人更懂得和平。我们到贵国来开工厂、开药店、经营商业,我们把和平繁荣带给你们。中国人散漫,不团结,形不成核心,在每一个领域都是这样,包括在茶的领域。是我们,才能把中国的茶礼茶宴这样世俗的规范,上升发扬成日本的茶道精神。你们没有理由忌恨我们的超前胜利,我们大和民族,是最讲和平的民族。“
“我们不要你们的和平,你快带着你的和平回日本吧。”浓眉大眼的嘉平风格与其兄截然不同。他们这番由温和亲切、感恩戴德开始的对话,发展到现在这样愈来愈尖锐,愈来愈势不两立和明火执仗的地步,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他们以茶会友,仿佛是没有国家的人们,而此刻,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最最热烈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爱国主义者。而且,他们现在要争辩的东西也越来越大而无当,和巴拿马国际赛会几乎已经挨不上边了。
“等我们强大起来,我们自然会欢迎你们来和平的。我们没请你们,你们自己打上门来,怎么是和平呢?”嘉平说。
“你说什么,等你们强大起来?”羽田显然是被嘉平激怒了,一把拉起女儿,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拧向天醉,“看一看吧,这就是一个中国父亲的强大。在中国,乡村、城市,到处都是这样的父亲,他们强大吗?”
话音刚落,杭天醉手起盏落,兔毫盏啪地砸在地上,裂成两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不可收拾的分裂,让人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叶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她蹲了下来,捡起了破裂的茶盏,给嘉和的那一半,底部有个“供“字,给嘉平的那一半,底部是个“御“字。
水又煮沸了,欢乐地嘶响着,冒着热气,给每一张愤怒而又茫然的面孔蒙上了面纱。炭火正旺着,正是“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冬夜的意境。但是这点异国茶人之间曾经有过的温情和慰藉,却在一场突然爆发的爱国口舌中被砸得个稀巴烂了。
杭天醉自己也不明白,是因为羽田侮辱了中国,侮辱了中国的绿茶,还是侮辱了他这个做茶叶生意的人,他才把这中国的免毫盏砸成了两半。羽田默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在说:你砸的可是你自己的东西啊!
令人惊讶的是这日本的父女俩还能在吵得这样不可开交之后,向杭天醉作深深的鞠躬。这是因为感谢几年来养育叶子的恩情吧!这是一个多么注重形式的国度!多么严酷地控制着自己情感的人!对杭天醉来说,可争辩可不争辩的事情,在羽田这里,却是非争辩不可的!这种仇恨、蔑视和感激的心情分门别类地包装收藏在他们这些灵魂的各个抽屉里,竟能互不相扰,这是杭天醉这样一切情感混淆一气像打鸡蛋一样打得混饨一片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是说,当羽田侮辱过他和他的国家后,再来向他举行感激的仪式,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羽田却飞快地安静下来。他牵着女儿的手,走过嘉平身边时,丢下了一句话:“孩子,你还年轻。我们会有机会再来讨论和平的。“
叶子在万分惊愕中离开了忘忧茶庄,老实说,她真的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来不及整理东西。她迈出大门的时候曾经回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她看见有人向她举起了手,她看不清楚是嘉和还是嘉平。但是,凭感觉她能知道,这一定是嘉和。在这个家族中,叶子知道,只有嘉和一个人会对她这样做的。
叶子哭了,说:“我还没有向婶婶拜别呢。”
羽田叹了口气说:“走吧,走吧,你不会忘记,实际上你始终是个日本人吧。”
在浓暮苍茫的忘忧楼府门外,小小的叶子站住了,她望着那扇欲关未关的大门。大门里面,是两个中国男孩的一晃而逝的身影。一会儿,一张脸贴在门隙中间了。叶子知道,那是嘉和。
沈绿爱完全没有搅和到杭天醉与羽田这场有关茶叶的爱国大争论上去。她正在拆一个从云和寄来的邮包,那上面的字,像是赵寄客写的。绿爱连剪刀都来不及拿,便去用那一口的白齿来咬断邮包上的缝线。她用力一挣,邮包散了,一堆茶叶撒在桌上,茶叶中露出一张三角纸条。绿爱拆开纸条,读毕,把脸一下子埋在了那堆茶叶堆中。此茶外形紧缩,茶叶饱满,色泽有些绿中带黑黄,茶毫披满了全芽,还有一股子山中的花粉香。绿爱贪婪地唤着香气,再抬起来时,脸颊、嘴角和鼻翼,都沾着茶叶片子了。
这正是赵寄客从云和景宁惠明寺寄来的便信。
信写得很简单:
天醉吾弟,别来无恙,兄自参加攻宁支队开往南京,计有三载,南京战役后复又投戎李烈钧麾下,去年战事伤一臂,辗转于浙南欧江上游景宁舍区。此地山明水秀,草木葱宠,尤有赤木山茶品味绝佳,惜藏于深山人未识。近读申报,知旧金山万国赛会将近,奉寄样茶,望弟有暇前来,共识瑞草。长话短说,企盼重逢。
兄江海湖人 寄客
这位重任在肩腰中一串钥匙叮当响的妇人,心火热烈地燃烧起来,她的脸上,便也就有了一种毅然决然赴汤蹈火非她莫属的神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