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鸡鸣风雨 第七章
第三部 鸡鸣风雨 第七章
一
鲁王的军队全线渡江的消息,使海宁的士民再度陷于惊恐与混乱。不过,战火最终并没有蔓延到那边去。真实的情况是:从十月初八到十五的八天内,战斗始终只局限在杭州南、东两翼的江边一带进行。而且东线的明军由于兵力不足,大多采取突袭游击的方式,虽然将士们作战英勇,也颇有斩获,但始终未能扩大战果。倒是南线战斗的规模比较大。特别是总兵官镇东侯方国安所部的主力明军,从富阳县沿江挺进,清兵抵挡不住,节节败退。明军一直推进到杭州城外十里的地方。清朝浙江总督张存仁闻报,亲自出城迎战,结果再次大败。方国安乘势挥兵掩杀,一直追到杭州城东南角的草桥门。如果不是碰上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风雨,说不定就会攻进城里去。纵然如此,这样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捷,已经足以使浙东官民众口哄传,极大地兴奋起来。于是,当“连战十日”的计划结束之后,鲁王便传下谕旨:定于十一月一日,在与杭州隔江相望的萧山县境内大阅兵马,以激励士气,显示军威。到时候,照例要论功行赏,对一大批将士加官晋爵;而作为这次阅兵的高潮,则是举行隆重的筑坛拜将仪式,任命众望所归的方国安为大将军,把各路军马统一交由他来统率。
今天,是十月三十日,已经收兵返回原驻地的各路军队,又纷纷按照命令重新开拔,向阅兵的地点——官山下集结。当然,也并非所有军队都来,而只是派出一部分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即便如此,在通往官山的各条大路上,也已经一天到晚人喊马嘶,尘土飞扬。由号衣、刀枪和各式旗帜连缀而成的队伍,络绎不绝地蠕动着。显然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队伍看上去全都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一边走,一边还扯开喉咙,用粗犷的嗓门唱起了歌:弗见了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了眼睛望空亲个嘴,接连叫句俏心肝!
别人笑我无老婆,你弗得知我破饭箩淘米外头多!好像深山里野鸡随路宿,老鸦鸟无窠别有窠!瓜仁儿本不是希奇货,汗巾儿包裹了送与我亲哥!一个个都在我舌尖上过,礼轻人意重,好物不须多。多拜上我亲哥也,休要忘了我!
正二更,做一个梦团圆得有兴!千般思,万般爱,搂抱着亲亲!猛然间惊醒了,教我神魂不定,梦中的人儿不见了,我还向梦中去寻!嘱咐我梦中的人儿也,千万在梦中等一等!
我做的梦儿倒也做得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调,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
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着,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他们自得其乐地吼叫着,吼完一支又一支,全不顾调门对不对,板儿准不准。
前面吼声刚歇,后面又接上来,吼到肉麻撩人之处,还爆发出阵阵哄笑。
当然,也不是所有队伍都是如此。譬如说,来自驻扎在官山以北一线的绍兴、余姚、慈溪、宁波等府县的明军,情绪就远没有那么高涨。他们虽然也匆匆行进着,却明显地沉默得多,人数也少得多。说来也确实令人沮丧,自从朝廷决定实行“分地分饷”之后,作为临时招募而来的民军,他们便被挤对到只能靠“自行筹措”来维持的境地,结果粮饷的供应严重恶化,军心也迅速陷于混乱和瓦解。
就在渡江作战的前夕,整营整营的士兵抛下武器,请求离开,留也留不祝到如今,本来多者上万、少者也有四五千人马的这六家明军,除了一两家情形稍好之外,其余的全都只剩下不足二千人,甚至更少。如果说,在“连战十日”期间,东面一线未能取得更大战果的话,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他们的处境和遭遇既然如此,自然也就很难对眼前的阅兵感到兴奋,也很难活跃得起来。
不过,对于也属于其中一员的黄宗羲来说,眼前这一切,他却是看不到的。
因为他压根儿就不在队伍里,而是留在龙王堂的营地,没有前来参加阅兵。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自从半个月前返回黄竹浦催饷,耳闻目睹了村中的种种情形之后,心情一直十分恶劣。加上随之而来营中的士卒严重流失,以致在渡江作战时,余姚明军中他们所统领的一支,几乎无所作为,与八月间那一场仗相比,可谓判若两军。这使他沮丧无奈之余,愈加感到愤恨难平。如果不是想到大敌当前,除了拼力抗争,杀出一条生路,可以说别无选择,他很可能也会甩手不干了。尽管如此,到了得知还要举行什么阅兵,并且要拜方国安为大将军时,他就觉得一口恶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哼,姓方的是个什么东西!凭着手握重兵,把满朝文武全不放在眼内,专门排斥欺压我们民军,硬逼着朝廷‘分地分饷’的就是他!到头来还要我黄某反过来急颠颠地赶去给他捧场凑兴,休想!”
因此,到了商议前往参加阅兵的人选时,黄宗羲就向孙嘉绩说明心情,执意留了下来。
现在,孙嘉绩已经率领大队人马出发多时,黄宗羲把留守的士卒重新作了调整部署,又处理了一些杂务之后,本想坐下来,最后再校阅一次那部由他新编的《鲁监国元年大统历》,以便呈交朝廷颁布实行;但是因为心情烦躁,终于还是抛下笔,带上黄安等几名亲兵,离开住所,沿着营地慢慢地走去。
已经是傍晚时分。薄云浮荡的天空中,冬日的斜阳无力地照临着。从北岸吹来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地揪扯着人们的衣衫,也摇撼着远近灌木丛光秃的枯枝。
因为这一带正在打仗,绝大多数居民都已经逃离,如今偌大一片河滩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只有几只白色的沙鸥从钱塘江那边飞来,侧着身子匆匆掠过,一转身,又扑扇着修长的翅膀,消失在烟波浩渺的远处,使萧瑟寂寥的天地,好歹增添了一点活跃的声息……不过,黄宗羲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皱着眉毛,闷闷不乐地走着,同时想象着孙嘉绩率领队伍,经过大半天的跋涉,不久将要抵达指定的集结地,投入检阅前的准备。只不过,身为堂堂督师的孙嘉绩,手中只剩下那么一点点疲兵弱卒,一旦站在方国安、王之仁率领的正规军旁边,肯定会愈加显得寒伧、可怜、微不足道……“哼,孙硕肤他们也真够窝囊。这次浙东举义,明明是他们带头闹起来的,鲁监国也是他们一手定策迎立,可是全不知因势施为,改弦更张,仍旧一味因循旧习,惟监国一人的意旨是从,惴惴然以奴仆自处。怎么开导,他也不昕。结果,让方国安、王之仁那帮将帅轻易把持了大权不算,连兵饷也全给对方霸占了去,自己分不到半点儿,到头来竞成了个光杆子督师!如此谋国,还有什么指望?”这么想着,黄宗羲的忿懑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踩踏在沙地上的脚步也更加粗重了……不过,他终于转过脸去。因为他听见,从右前方的河滩上,那一排接一排的窝棚当中,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嚷。那些供士兵们住宿的窝棚,是用竹子和芦苇临时搭成的,过去因为兵多,偌大的河滩上曾经密密层层地搭了个满。到如今,不少已经被推倒、拆掉,变成了御寒的柴火;剩下的也成片成片地空置着。这些窝棚,大都搭得相当简陋而且低矮。士卒们必须弯着身子才能钻进去。到了人一离开,那里很快就成了野狗的乐园。它们呼朋引类地钻进里面寻找食物,调情斗殴,拉屎拉尿,甚至生儿育女。害得士兵们经常要像狩猎一样,前攻后堵,下死劲往外轰赶。现在,黄宗羲发现,那里正聚集着一群士兵。他们手中拿着枪棒,散落地摆出围攻的阵势,在那里大呼小叫。看样子,必定又发现闯进了什么不速之客……“哼,这才叫现眼报呢,一旦倒了霉,连野狗也来欺侮我们!”望着手忙脚乱的士兵,黄宗羲默默地想。忽然,他激动起来,伸手夺过亲兵拿着的一根长枪,转身向窝棚大步奔去。
“散开!都散开!到那边去,到后面去!”他一边高声叫着,一边朝那些士兵做着手势。“是的,我非要把那些可恶的东西逮住,狠狠揍一顿不可!”他恼恨地想。
“在哪儿?是这里吗?啊?”当冲到士兵们站立的地方,他瞪着眼睛追问。
“禀老爷,小人们也说不准。”一个长得矮墩墩的兵回答。
“那么你们……”
“小人们刚才走过这里,听见哗啦一响,又乒乓一声,便过来瞧瞧,却又不见影儿,八成是那畜生怕赶,藏起来了。”
黄宗羲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窝棚,发现它搭成长条样,左右各有一个门进出,便用长枪朝那几个士兵一指:“你,你,还有你,到那边去!你和你,到后边,都把牢了!”说完,也不等回答,他就弯着腰,从右边的门钻了进去。
这是一间已经弃置了的窝棚。棚顶是用竹子支起来的,地下也铺着竹子,平日士兵们就并排地睡在上面。大约因为天冷,所有的窗洞都被封住,里面变得黑幽幽的,只有从门口的方向透进来一点光。黄宗羲依稀看见,棚子里乱堆着一些禾草,还有各种被丢弃的破坛烂布。地上东一摊西一团地布满了各种可疑的事物,一股浓烈的屎尿臭味从脚下散发出来,直冲鼻孔。也就是到了此刻,黄宗羲才明白,那几个士兵为什么迟迟不进来搜查。不过,就此退出他也不甘心,于是侧起耳朵昕了听,没觉出什么动静,便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之处,走过去,举起长枪,朝那些禾草猛然一戳,没有什么反应,又接连再戳了两下,仍旧没有动静。“嗯,刚才外面大叫大嚷的,那畜生自必已经走掉了!”他想,随即把枪杆向横里一搅,打算就此退出。谁知,就是这最后一下,禾草堆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直滚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来!
黄宗羲反而吓了一跳,忙不迭向后跃开。不过那东西显然更加害怕,它匍伏在地上,不停地蠕动着,像在叩着头,同时发出“军爷饶命!军爷饶命!”的叫声——原来是一个人!
黄宗羲这才定下神来。“你是谁?”他用长枪逼住对方,厉声喝问。
“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良民百姓?良民百姓怎么会钻到这里来?”
“走岔了路,小人是走岔了路!”那人继续叩头如捣蒜。
黄宗羲半信半疑,为了审个明白,便把长枪一摆,命令说:“走,到外头去!
快点!”待那人畏畏缩缩地挪动身子,他又隔着棚壁高声说:“外边的听着!这里逮着个人,你们可都把住了!”
外面的士兵自然听到棚里的对答,因此齐声答应。果然,等那人一露头,他们就一拥上前,把他按住,送到尾随而出的黄宗羲面前。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看清楚俘虏的模样。原来是个脸色蜡黄的中年人,脑门秃而亮,穿着一身黑色衣裤,还打了缚腿。显然是在窝棚里折腾了半天的缘故,他的瘦脸上满是污迹,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还沾着好些禾草。此刻,他那双小眼睛正从眉毛底下胆怯地窥伺着,仿佛想弄清自己的处境。
“嗯,你是何人?”把对方打量了一番之后,黄宗羲冷冷地再度发问。
那人连忙双膝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小人陈、陈九,西兴人氏,世代良民,今日本、本想去长山走亲戚,因走岔了路,遂致、遂致误闯大营,还望大老爷宽恕!”
“胡说!你不是良民,是鞑子的细作!”
“老爷息、息怒,小人不、不是细作,实在是良民百姓!”
“既是良民,为何不堂堂正正问路,却要躲进窝棚中?”
“小人见了、见了许多兵爷,心中害、害怕,故此……”从被逮住起直到这一刻,那陈九始终缩作一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黄宗羲心想:“瞧他老实巴交的,不大像是歹人,也许确实是误入营中?”于是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看见对方都答得上来,他便终于缓和了口气,说:“此处是军营,眼下在打仗,乱闯进来,捉到是要砍头的!知道吗?念你是初犯,今次姑且饶了,若然下次再捉到,必定严惩不贷——可听明白了?嗯,去吧!”
陈九起初还有点发呆,当终于明白过来,就“氨的一声,伏在地上,连连叩着头:“多谢大老爷开恩饶命!多谢大老爷……”说着,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走。
“哼,本该搜一搜他身上才对!”黄安在一旁嘀咕说。
这话倒提醒了黄宗羲,他连忙说:“哦,不错!你们快叫住他,上去搜一搜!”
几个士兵答应一声,立即奔过去,重新把陈九喝住,围住他上下搜摸起来。
出乎意料,这一搜摸,也如同刚才在窝棚里一样,居然就有收获——很快地,一封书信便交到了黄宗羲面前。
“怎么,当真还带着信?嗯,也不奇怪,既然出门一趟,自然……”这么疑惑着,黄宗羲就接过信函,瞧了瞧封套。起初,他还不怎么在意,然而,当他的目光变得稍为专注时,却像被毒虫螫了一口似的,差点没跳起来。因为封套上赫然写着这样一行字:孙督师硕肤大人亲启而下面的落款则是:罪员马士英拜呈“什么?马瑶草!居然是马瑶草!”他不胜惊愕地瞪大眼睛。早在清兵挥兵南渡长江、逼近南京时,身为内阁首辅的马士英就不战而逃,致使明朝在江南的防线顷刻瓦解。后来听说他逃到了杭州。但是到了住在杭州的潞王献城投降之后,就再也没有马士英的消息。有人传说他死了,也有人传说他投降了清朝。连月来因为戎马倥偬,黄宗羲也没有工夫再打听,惟有把一口恶气藏在心里。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头子又重新冒了出来!
“好啊,原来你是给马瑶草送信的!”他逼视着被重新押回来的陈九,厉声质问。想到自己刚才几乎受骗上当,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在身份败露的一刻,那陈九虽然显得慌了手脚,但随后就镇定下来。他不再下跪,说话也不再结巴,而是抬起脸,直望着黄宗羲,面无表情地回答:“不错,学生陈九如,是马阁老的旧识。今日受他之托,要将一封书信亲手交与孙大人。
不料来迟一步,孙大人已经赴官山阅兵……”“放屁!”黄宗羲勃然大怒,“什么马阁老?是马老贼!我问你,你既是要送书与孙大人,为何如此鬼鬼祟祟?马老贼在书中到底说些什么?啊!”
“这个——”陈九如淡淡一笑,“学生可就未得其详了。学生只知道,马阁老——还有阮圆海阮大人,现今都在镇东侯的营中。镇东侯对马、阮二老十分优礼,不日便要奏请鲁监国,下旨起用了!”
镇东侯,就是如今深受鲁王倚重,准备拜为大将军的总兵官方国安。听说马士英竟然躲进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还有阮大铖,黄宗羲的脑袋“嗡”的一下涨大了,浑身的血也沸腾起来。一种噩梦重临的感觉攫紧了他。他瞧着手中的信函,恨不得立即撕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说些什么。但信是给孙嘉绩的,到底不能私自拆看,咬了几次牙之后,他只好猛一挥手,喝令士兵:“你们给我把这狗贼拘管起来,无我之命,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释放!违者军法从事!”
说完,就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匆匆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和黄安分别骑上快马,加鞭奔驰在前往官山的路上了。
二
陈九如并没有扯谎,马士英和阮大铖的确跑到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眼下还跟随他们的庇护者一道到了阅兵的地点——官山。只不过由于这二人的恶名实在过于昭著,随时随地都可能引发公愤,就连方国安也觉得在奏准鲁监国之前,不便贸然让他们公开露面,因此这两个人才不得不暂时躲在营帐中,等候消息。
其实,马士英和阮大铖并不是最近才跑来依附方国安的。早在杭州逗留的时候,他们就遇到了自池口率兵南逃的方国安,三人气味相投,一拍即合,本想转而捧出潞王来“监国”,以图再度把持政局。谁知不久潞王就决定献城投降,他们只好一齐逃过了钱塘江。在鲁王政权建立之后这四个多月里,马、阮二人一直躲在方国安的军营中,帮着出谋画策,前些日子那个“分地分饷”的蛮横要求,其实就是他们的主意,为的是打击和削弱地方义军的势力,好让像方国安这样的正规的军人把持军事大权。结果,这个目的达到了。如今方国安的地位急剧上升,成了鲁王政权中首屈一指的军事强人;而孙嘉绩、熊汝霖、郑遵谦、于颖等一批首倡举义的元老重臣,则由于军饷不继、部属的解体而日益失去影响力。局面摆布到这一步,马、阮二人也就认为他们重新出山是水到渠成的事,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然而,方国安却至今仍旧只让他们呆在营帐中,就未免令这对难兄难弟有点扫兴了。
现在,前来参加阅兵的各路兵马已经纷纷云集。即使隔着营帐,也可以听到外面远远传来潮水一般的声浪。那声浪乍一听只是纷纷攘攘的一片,而侧耳细听,就可以分辨出战马的驰骋,号角的长鸣,人群的呼喊,以及车轮的滚动。按照预定的计划,正式的阅兵要到明天辰时才开始,因此眼下这些声浪,只是军队进入各自营区时掀起的。但凭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直到入夜仍旧接连不断的人喊马嘶,却不难想象到:未来的阅兵规模必定相当盛大,而为方国安举行的筑坛拜将仪式,也将会十分隆重庄严。正是受到这种越来越浓烈的气氛刺激,阮大铖再也坐不住,一挺身,从临时充作凳子的一段木头上站了起来。
“哼,这老方也真是的!”他腆着依旧圆鼓鼓的大肚子,气呼呼地说,“我们挖空心思地给他出主意,帮他把兵权抓到手,到头来他却把我们关在这里,只顾自己去出风头,也不知到底捣的什么鬼!”
靠在矮桌边上的马士英,却已经没有昔日贵为首辅时的威严风度,相反显得有点颓唐。他擎着手中的半盏残酒,抬了抬眼皮:“别急嘛,老方是讲交情的人,既然答应了我们,自然不会食言。你我还是耐心等待为是!”
“等,等,都等了快半年了!每回人朝,都说必定代我们启奏,可就是没有一次有下文!”
“嗯,他也自有他的难处。一个武人,本来就无权干预朝政。何况如今朝中那帮子掌权的,全都把我们看成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一个个像乌鸡眼似的盯着,稍一不慎,就会被他们一窝子扑上来活活啄死——唉,这事难哪!”
“可是,如今他们手下的兵不是已经让我们给搅散了么!没有兵,谁还怕他个鸟!哼,这些年我也算经历得多了,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才真正着紧。当初在留都,要不是我下死劲儿催逼,你马瑶草只怕也未必那等上心,时至今日,我阮胡子只好依旧守在家中当寓公呢!”
马士英本来没精打采地坐着,听了这话,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那张酡红的瘦脸随即涨成深紫,山羊胡子也翘了起来。蓦地,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怒声说:“我不上心你?老实告诉你吧,我如今后悔就悔在当初太上心你,结果弄到千夫所指,恶名加身,落得如今这种境地!”
看见马士英发火,阮大铖也来了劲。他双手把大胡子一扯,恶狠狠地说:“好啊,你总算说出来了!怪不得自打杭州见面你就没有好脸色,原来是怪我败坏了你的锦绣前程!可是,这怪得了我么?如果不是东林、复社那伙伪君子四处煽惑,左良玉会兴兵东犯么?如果不是史道邻那等脓包,一仗就把扬州丢了,鞑子会这么快就渡江么?我一直劝你尽早除掉那伙伪君子,除掉史道邻,可你就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动手,结果全都弄出来了。这又怨得了谁?嘿嘿,还想怪我?只好怨你自己罢了!”
马士英本来已经摆出争吵的架势,但被阮大铖这么一反驳,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鼻翼两旁的皱纹则变得更深。半晌,他咬着牙,悻悻地说:“哼,我马某人公忠谋国,问心无愧!要怨,就是怨你们——东林、复社不是好东西,可你也不是好东西!”
听他这么说,阮大铖反而呵呵笑起来:“好嘛,你说我老阮不是好东西,就算我不是好东西!可你公忠谋国的马大人,为何至今还跟我这个坏坯泡在一起?
为何我鼓动老方他们分地分饷,你对我的坏主意也大点其头?啊?”
“哼,我是见兵多饷少,与其让那些乌合之众白白糟蹋了去,还不如集拢起来,正正经经养好几支精锐之兵!”
这种振振之辞想必已经听过不止一次,因此阮大铖并无惊奇之色。他只是斜眼看着对方,冷冷地说:“噢,这么说,你老还以为真能打得过鞑子?这中兴之业,还真能有成?”
“为何不能?”马士英显得很傲慢,“若是新君能起用我马某,这一次我自有主张,绝不会再蹈留都的覆辙!”
阮大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立即反驳。他直起身躯,捋了半天大胡子,末了,弯下腰来,压低声音说:“可是,老兄想过没有?北朝已狼踞大半个中国,以区区两浙之地,实在不足以与之相抗。本来,唐藩在福建,闻得局面也闹得不校若是浙、闽联手,或者尚有可为。可是看这数月来的势头,两地竟是各怀私忿,彼此不服,不翻脸成仇已属幸事;望他联手,只怕极难——哎,这局残棋明摆着只等洪亨九来收拾了!老兄还意欲有所为,不亦愚乎?”
阮大铖这样说,倒也不完全是危言耸听。因为实情确实如此。就在与浙东起义同一时候,在毗邻的福建,以前礼部尚书黄道周、福建巡抚张肯堂为首的一批官绅,联合总兵官郑芝龙、郑鸿逵,也树起了抗清的大旗。与浙东这边不同,他们抬出的是正在福建避难的唐王朱聿键,而且还不是让他“监国”,而是干脆登基称帝,改元“隆武”。这么一来,就比鲁王显得更加名正言顺。对此,浙东这边的君臣自然颇为不服气。所以到了隆武政权向江南、两粤等地颁布诏书,要求各路明军统一到他们麾下的时候,浙东这边一直不予理睬。合作的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哼,如今我倒想着,”静场中,阮大铖又拈着大黑胡子,“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若然这一次还不许我入朝陛见,我就干脆跑到福州,投隆武去!”
马士英微微一怔:“什么?投隆武?”
“为什么不行?人家隆武可是正了大位的天子!论名分,论声威,哪样不比区区监国强!何况又远在福建,鞑子要打,也不能那么快打到那边去。哈哈,不错,我们本该一早就投隆武的!”阮大铖开始重新兴奋起来。
“可是,”马士英被他说得有点动心,“现今黄道周、张肯堂正在那边把持朝政,只怕未必容得了我们。”
“哼,容不下容得下,还得试了才知道!况且,我这里还攥着一份大礼呢,只怕黄道周见了,即时垂涎三尺,跪地求我都来不及!”
“你是说——大礼?什么大礼?”
“对——哎,待会儿再对你说吧!”变得大为亢奋的阮大铖一摆手,“事不宜迟,如今我们就访他去!”
“访他?访谁?”马士英愈加摸不着头脑。
“访谁?自然是隆武的使臣呀——哦,原来你还不知道!前两日,福建那边派了兵科给事中刘中藻来绍兴,说要向鲁监国宣读隆武的诏书。监国推说要赴官山大阅,不得空,把他挡了回去。那刘中藻不死心,巴巴地又跟到这儿来,就住在后面山脚下的一座营帐里,也没人理他。如今我们正好趁着夜里去访他一访,搭上这根线儿,也好探一探福建那边的口气!”
马士英这才恍然。他犹豫地说:“不过,老方再三叮嘱我们守在营中,不可露面……”“呸!”阮大铖蛮横地把手一摆,“你听他的!只要我老阮愿意,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还能受他管着!”
说完,就转过身,雄赳赳地往外走去。看见他这样子,马士英尽管心神未定,也惟有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
三
前一阵子他们在营帐里只顾着交谈,时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戌亥之交。何况又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在这种夜晚,月亮照例不会露出脸来。不过,当马、阮二人由仆从服侍着,披上斗篷,走出营帐外的时候,却发现无论是天幕上,还是山野间,都并不是漆黑的一片。由于北风吹散了浮荡的薄翳,巨大的银河,缀满夜空的繁星重新闪烁出泠泠的光芒。而从官山下远远地伸展开去的平缓坡地上,则由于大批军队的聚集,密密麻麻地亮起了无数的篝火。来自四面八方的这些军队,大约因为只停留一两个夜晚的缘故,都是轻装而来,没有携带营帐,即使有,也只是供高级将官们用的少数几个。结果,眼下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围着篝火露天而宿。不过,这次阅兵,来的人马看来还真不少。他们一营连着一营,迤逦地布满了方圆十里的山坡,以致马、阮二人由一名仆童提着灯笼照路,前往刘中藻下榻的营帐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从人丛中穿越而过。
现在,马、阮二人就行走在满是士卒的山坡上。他们看见,经过了长途的行军,加上时辰不早,疲劳不堪的士兵们都已经互相挨挤着,进入了梦乡。只有由值夜的士卒守护着的熊熊篝火,依旧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隐约照出了他们横七竖八的睡相,有仰面朝天地躺着的,有蜷缩着身子的,有抱着别人的胳膊或大腿的,甚至还有互相搂抱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鼾声,像拉响了无数大小不一的风箱,忽高忽低,此伏彼起。而在他们旁边,则是一架一架的刀枪,一堆一堆的盾牌,以及一尊一尊的铁炮。要是经过的是骑兵的营地,那么还会看见成群的战马,闻到阵阵扑鼻而来的马汗和马粪的气味……当马、阮二人接连摸错了两座营帐,终于凭借方国安大营的号牌,找到架设在官山脚下的一处小小的营地时,刘中藻很快就出现了。来自福建的这位“钦差”,原来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有着南方人的清秀面孔和文雅举止。他自然听说过马、阮二人的“大名”,对于他们的突然来访,则尤其感到意外。他恭敬地,然而又是不无戒心地把两位不速之客迎进帐中。待最初的寒暄过后,仆役奉上茶来,他就端起茶盅,赔着笑脸,小心地问:“不知两位前辈光降,有何见教?”
“哦——”自从进入营中,就一直东张西望的阮大铖,把目光从进出侍候的仆役身上收回来,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学生同马兄今日应镇东侯之邀,来此观礼。适才自镇东侯处,得知老先生也在此间。因久慕大名,是以不揣冒昧,特来拜望!”
“啊,啊!”刘中藻连忙拱着手,“二位前辈言重了!学生后进晚辈,德才两疏,‘大名’二字,如何生受得起!”
阮大铖微笑说:“老先生这就过谦了!老先生少年英俊,今番又是以钦差之身,间关人越,这浙东各府,早已众口喧传。便是老朽如学生,也日日如雷贯耳!
哎,这‘大名’二字,十足当之无愧!”
说着,又转向马士英:“瑶草兄,你说是么?”
马士英正听得发呆,冷不防被他一问,急切问不知如何措辞,只得含糊地说:“嗯,是,是的!”
这样一番多少有点浮夸的开场白,在马、阮二人,无非是例行的客套。倒是刘中藻,大约自从抵达浙东之后,一直备受冷落,可以说处境凄凉;忽然听到如此热烈的奉承,意外之余,顿时生出一股感激之情,漂亮然而晦气的脸孔也有了光彩。
阮大铖对此自然看在眼里,不过却故意不动声色。他愈加卖弄起那片如簧之舌,先同对方海阔天空地闲扯一通,话题却始终不离关怀对方和自我夸耀,像刘中藻的起居饮食如何,是否有人照应啦,来到浙东后都见过一些什么人啦,带的盘缠够不够用啦,以及自己同方国安很有交情,对方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他都可以帮忙等等。直到谈话变得越来越融洽、随便之后,他才把话锋一转,问:“老先生此来,闻得是奉圣上之命,传谕我浙东。嗯,不知尚还顺利否?”
“啊,老前辈是说‘圣上’……”
“自然是目今在福州登极,出继大统的圣上!”
“这个——多感前辈关注。学生正在等候监国召见。”
“嗯,老先生来此已有数日了吧?”
“学生是上月二十到的绍兴。”
“大凡圣旨到日,向例都是即时开读。老先生抵步已经十日,尚在等待,也太耽搁了些!”
“这个——闻得监国玉体欠安,眼下又在张罗大阅,故此……”也许是涉及此行的使命,在这几句对答中,刘中藻的态度变得谨慎起来。然而,当接触到阮大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他就忽然红了脸,顿住不说了。
“呵,呵,”阮大铖连忙拱着手,“我老阮生就一副竹筒子肚肠,说话直来直去,多有得罪,休怪,休怪!”停了停,又望着马士英,故意叹了一口气,说:“国难当头,闽浙两地正该合为一体,联手抗敌,大明方有中兴之望!在此之时,实不应斤斤于名位之高下,而伤了自家人之和气!”
“学生之意,亦是如此。”显然被这几句话所打动,刘中藻忘了刚才的不悦,点着头说,“其奈——唉!”
“不过,学生倒有个计较在此,或可令此间上下,回心转意,俯首奉圣上为闽浙之主。”
刘中藻的眼睛变圆了,半信半疑地说:“噢?愿闻明教!”
“以学生之见——”阮大铖竖起两根指头,随即又“哎”了一声,摇着手说:“此事非比寻常,还是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怎么?”
阮大铖没有立即回答。他做出为难的样子,挨延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说:“老先生有所不知,学生与瑶草兄俱是待罪之身,也如同老先生一般,至今仍未能获准面见监国。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凡事还是少管为佳!”
刘中藻这才恍然。他拈着疏朗的胡子,沉吟说:“原来如此。只不知二位前辈打算如何?如若有意到福建去,以学生之微力,或者可以代二位向圣上奏闻。”
阮大铖捣了半天的鬼,就是要对方说出这句许诺。他立即站起来,双手一拱,喜滋滋地说:“若得老先生援手,我二人感激不尽!”
停了停,他像想起了什么:“至于这浙东之事嘛——”但又不是立即说下去,却走近刘中藻,附在对方耳边,嘁嘁嚓嚓地说了起来。倒把坐在一旁的马士英弄得奠名其妙,望着他们直发呆。
“啊,这、这可使得?”刘中藻刚昕了几句,就分明吃了一惊,差点没有当场站起来。但是,当阮大铖继续说下去,他就不再做声了,只是用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末了,他离开座椅,神情庄重地向阮大铖连连拱手,说:“承教!
承教!”
“嗯,你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当终于辞别了刘中藻,从营帐中走到外面来之后,马士英皱着眉毛,疑惑地问。
阮大铖嘿嘿一笑,得意地说:“老兄忘了么?我说过手中攥着一份大礼。这大礼并非别的,乃是方国安和他手下的五万精兵!我告诉小刘,若然日后隆武爷看着浙东这边不顺眼,只要捎句话,我就替他来个釜底抽薪,说动老方,投奔福建!他得了这份大礼,又焉有不大喜过望之理!”
“可是,老方当真肯这等干么?”马士英怀疑地问。
“老兄,”阮大铖叹了一口气,“你几时变得这等书呆子气了?我辈不是一心要搭上福建这根线儿么?如今搭上了没有?搭上了。这不就成啦!至于到头来老方肯干不肯干,你我又何必太当真!”
四
马、阮二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他们的话音变得模糊起来,身影也越去越远,终于,没入了迷茫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现在,整片营地更深地坠入了沉沉的酣梦之中。随着远远近近的篝火一垛接一垛地黯淡下去,山野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影像幢幢,而变得仿佛被一张无边的大氅遮蔽了似的,幽暗一片。只有天上银河依旧静静地横亘着,以它永恒的辉光呵护着疮痍满目、争战未已的人世,让它得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不过,就连银河其实也在悄悄地向西移动着。倒是从钱塘江那边吹来的湿冷的风,渐渐加强了势头,它不停地吹拂着,带走了露宿者们的疲劳、汗臭和梦魇,也带走了篝火的最后一点余温。于是,士卒们把身子蜷缩得更紧,脑袋向胸前埋得更深,彼此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也挤靠得更近。不过,他们的酣梦并没有因此受到惊扰,相反还以更加高昂、悲怆的鼾声来显示对于艰苦环境习以为常……直到阅兵前夕之夜即将逝去,晶莹的露水开始在铁甲、炮身,以及战马的皮毛上闪出光来的时候,黄宗羲主仆才疲惫不堪地赶到官山下的这一片宿营地。
他们昨天傍晚从龙王堂出发,本来,也用不着耽搁到这会儿才抵达。可是由于路径不熟,加上天色已晚,探问不易,结果有两次都走到了歧路上。这么一来二去,时间可就花得多了。现在,心急火燎的黄宗羲一进入营区,就立即向巡值的士兵打听余姚义兵的驻地,然后直奔中军大帐。也亏他总算来得及时,因为孙嘉绩已经起床,而且穿戴停当,再迟片刻,就要动身离营,参加阅兵之前的朝会去了。
听说马士英竟然有什么书信给他,而且是用那样一种鬼鬼祟祟的方式送到龙王堂去的,孙嘉绩倒也大感意外。他立即接过,并且当着黄宗羲的面拆开。事情总算弄清楚了,果然,这是一封见不得人的信,而且最畏忌落到像黄宗羲这样的人手里。因为马士英在信中,不仅表示他已经到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报国之心未死,一腔热血尚在,目前已经上疏朝廷,要求重新起用。至于来信的目的,则是请孙嘉绩运用自身的影响力,设法帮他一把,起码,也不要同他作对。信合起来共有厚厚的一叠,除了正文之外,还有好几封副启。正文照例是些温凉起居的客套话,鬼话都在副启里。不过也无非是挖空心思为自己的罪恶辩解,说他本来一心想同东林和衷共济,共图中兴,无奈东林方面不体谅他的难处和苦衷,处处同他为难。虽然如此,他仍旧从顾全大局着想,对东林尽量忍让和维护,制止了好几次可能酿成的大狱。谁知东林、复社方面仍不罢休,竟然策动左良玉举兵东下,结果被清军乘虚而人,闹到南京不守,局面大坏。当然,为了博取孙嘉绩的同情和支持,马士英也承认了一点“失误”,就是错用了阮大铖。说阮大铖复出之后,一心只想着向东林、复社报复,心思全不在国事上,出了不少坏主意。但是马士英仍旧认为,当初东林方面对阮大铖逼得太狠,做得太绝,以致结怨过深,无法消解,实在并不明智。因此,也要负上一定责任。如此等等。而信的最后,是这样说的:士英自知驽钝下材,难副大任。惟是伏枥老骥,尚堪为社稷驱驰。况值此乾坤倾覆,神州陆沉之际,亟应广开门户,以纳天下怀忠敢死之士,戮力同心,浙东方可图存,中兴方能有望。故知我公雄才远瞩,天下为心,江海为怀,当不致拒仆于千里之外也!
“嗯,兄以为如何?”看见黄宗羲看完信后,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响,孙嘉绩征询地问。
黄宗羲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动眼睛,只是反问:“大人以为如何?”
孙嘉绩摇摇头:“南都倾覆,马瑶草身为宰辅,实负有首责!一切文饰推诿,都不足减其罪于万一。如今此罪尚未追究,又岂有遽尔起复之理?此事拿到朝中,必定引动公愤,交章弹劾,监国亦不会准允。”
“……”
“好了,”大约看见黄宗羲仍旧不吭声,孙嘉绩一边把信收起,一边结束说,“此信他也是白写。我又岂能应允他?就此丢开吧!兄奔波了一夜,也够劳累的了,赶快歇一歇。眼看天就要亮了,弟这还得上朝议事呢!”说着就站起身来。
“可是,此事丢开就够了么?”黄宗羲忽然阴沉着脸扔出一句。孙嘉绩不由得一怔:“兄是说……”“以往不知马、阮二贼逃到何处,因此无法奈何他。现今他们既然伸出头来,就该上疏监国,将他们即时论罪处死!”停了停,看见孙嘉绩没有做声,黄宗羲猛然回过头去,吵架似的大声说:“该不该?你说该不该?啊!”
孙嘉绩很清楚黄宗羲的家世和遭遇,因此并没有着恼,但却轻轻地摇着头,说:“马、阮二奸自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恤。惟是如今他们躲在方国安营中。兄不见他信中说,方国安意欲为之上疏举荐,可知对他二人庇护有加。而今姓方的乘战胜之功,军权在握,正深得监国倚重。我辈纵然欲将马、阮治罪,其奈有心无力何!”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黄宗羲尽管一时无言以对,但仍旧咬牙顿足,一副悲愤难平的样子,他就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兄或许不知,眼下还有更棘手的事呢!唐王在福建称帝后,一直意欲以天子之尊诏令天下。近日他又派来使节,宣谕此意。惟是此间群臣,意向不一,有主张拒之者,亦有主张纳之者。闻得监国大是不悦,昨日已来官山,本拟亲临大阅;谁知到了夜里,忽然传旨,说要返回台州,连大阅及拜将之事,也不理会了。消息传出,弄得群臣相顾失色,不知所措,昨晚紧急聚议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结果,要趁今早人奏。若然监国不肯回心,这局面还不知如何收拾呢!”
孙嘉绩所说的台州,就是鲁王当初南来避难的地方。浙东起义后,是张国维等一群缙绅赶到那里去,把他请出来监国的。现在他说要回台州,就等于表示从此甩手不干。这确实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因此,连黄宗羲听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那、那群臣商议的结果如何?”
孙嘉绩神色变得有点无奈,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为浙东局面计,自然惟有回绝福建而已!”
“可如此一来,福建会不会同我们反目?若是因此闹到势成水火,恐怕……”孙嘉绩烦躁地一摆手:“即便如此,也只好见一步,行一步了!”这么说着,他就朝帐外侧起耳朵,并且一下子着忙起来:“哎,角声响了,弟得赶快上朝,再迟就会耽误了!”
说完,他匆匆拱一拱手,转身向帐门外走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已经微微见白的宿雾之中了。
“大爷,不去歇会儿么?闻得要到辰时才正式操演,好歹还能睡上个把时辰呢!?黄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约看见主人还尽自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就提醒说。黄宗羲没有吭声,只是摆一摆手,然后越过仆人,径自走出帐外去。
余姚义军的这片宿营地,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站在帐前,可以俯瞰整个阅兵场所。虽然正式操演要到辰时才开始,但是本来还在各自的阵地上嗣嗣熟睡的将士们,已经被刚才那一阵号角声所惊醒,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于是,方圆十里的山坡上,又重新变得万头攒动,人喊马嘶。且别说位于远处的营地,由于昨宿的雾气尚未散尽,士卒们活动的情形还是依稀隐约,瞧不大清楚;就从黄宗羲站立的余姚义军的营地来看,也已经足够紧张忙碌。士兵们有急急整束衣装的,有站在山坡上沙沙撒尿的,有相帮着把睡歪了的发髻重新扎好的,有围着伙夫讨水要吃的,还有收拾刀枪的,摆弄盔甲的,给战马鞴鞍的,如此等等。随着他们的活动,各种各样的说话声、脚步声、器物的碰击声,闹哄哄地响成一片。由于还记挂着刚才同孙嘉绩的谈话,加上一夜未睡,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使黄宗羲变得兴奋起来;相反,还使他觉得颇为心烦意躁。但回到营帐中去歇息,他又不愿意,于是,便离开营地,沿着山坡,顺脚走去。“是的,连马、阮这样千夫所指的奸贼都不敢惩办,这朝廷还有什么正气可言?还有什么威仪可言?”他一边走,一边懊恨地想,“哼,还想同唐藩分庭抗礼,一争高下呢,就凭这份窝囊劲儿,就够令仁人志士裹足寒心,又怎能号召天下?说马、阮二人现在方国安营中,便难以办他,这也全是纵容太过的结果!以为如此,那伙恶棍就会死心塌地为我们打仗卖命。瞧着吧,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说不定,这点子家当到头来就败在他们手里!”
这么悻悻地想着,黄宗羲的情绪就不由得再度低沉下来,双脚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劲头,最后干脆停下来,不再向前走了。
“呜——呜——呜——”悠长的号声又一次鸣响起来。黄宗羲抬头望去,发现官山已经近在眼前。大约阅兵和拜将要用,如今紧挨着山脚,高高筑起了一个巨型的土台。由于宿雾已经散去,可以清楚看见,台上还支起了布幔,摆上了座椅。左右两边,则插满许多大大小小的旗帜。一道宽阔的台阶从前沿斜着延伸到地面。在将坛的左前方,还矗立着一根巨型旗杆。一面帅字大旗正迎着晨风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冤枉啊!冤枉啊!我们不是鞑子,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蓦地,一声哀叫传来。
黄宗羲微微一怔,回过头去,原来是几个披枷戴锁的囚犯,正被押解着,蹒跚地走来。
“是呀,我们都是良民百姓!是梅家坞的百姓!”_其余的也齐声哭叫,听口音,果然像是本地人。
黄宗羲疑惑地注视着,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押送的士兵听见喊叫,恶狠狠地呵斥说:“闭嘴!什么良民?你们既然剃了头,就是鞑子!杀了是活该!”
一边骂,一边倒转枪杆,劈头盖脑地乱打。然而,那些囚犯尽管被打得嗷嗷直叫,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相反还呼喊得更凶:“冤枉啊,实在是冤枉啊!”
“不是我们要剃发,是鞑子逼我们剃的呀!”
“我们是错了,知错!饶了我们吧!”
“别拿我们祭旗,我们不要祭旗!我们不想死呀!”
黄宗羲大睁着眼睛,终于有点明白了:这几个剃光了前半边脑壳,脑后却拖着一条难看的长辫子的囚犯,原来是为阅兵时祭旗而准备的。可是他们却说自己不是鞑子,而是良民百姓。那么大约是由于他们前些日子害怕清兵杀头,因此剃去了头发;谁知这一次却碰上渡江作战的义军,被捉了回来……“冤枉碍…”囚犯们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然而,毕竟没有人理会。
随着他们被押解着远去,那叫声也终于低下来,听不见了。
“嗯,这些乡野小民毕竟是我汉家百姓,他们剃发留辫,无非是胆小畏死,未必就当真实心从逆。如今却认定他们背祖欺宗,捉来便杀却,也忒过分了些!”
望着囚犯们远去的背影,黄宗羲心中颇为不忍,觉得应当设法向监国进谏,制止这种做法。然而,当他转过身,目光投向正在漫山遍野地奔走集结的军队时,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反驳说:“嗯,不对,正因乡野小民大多畏死,故此才须惧之以严刑!若是任其剃发改服,不加惩戒,其他愚民便会视我为柔仁可欺,纷纷效尤。不出一月,必定人心大变,不待东虏渡江,浙东已非我所有矣!”
这话是如此强横有力,黄宗羲心中一懔,不由得呆住了。不错,为了一家一姓的存亡,而离散天下之子女,崩溃万民之血肉,是他所一贯深恶痛绝的;但眼下的情形却恰恰是,不管他是否情愿,都不得不竭尽全力地维持朱家王朝,而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对一切背叛的行为严加惩处,哪怕对方本是无辜百姓,仅仅因为迫于清军的淫威,把头发剃去了也罢!
“啊,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睁大眼睛,茫然自问,“莫非、莫非我当初参与进来,是决断错了么?但要是不参与进来,任凭鞑子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华夏教化?而为着保有华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势下,就惟有竭力维护朱姓朝廷;而这么一来,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损于它的行为。但是,这个朝廷其实又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即使侥幸得以‘中兴’,充其量也不过是旧曲重弹,让百姓万民再遭一轮磨难……”这么想着,再加上这些日子里的种种所见所历,黄宗羲就觉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个愚蠢、盲目、残忍,并无任何道义和崇高可言的旋涡之中,不管最后是成是败,也许结果都极其悲惨和荒谬,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摇摇头,打算摆脱这种感觉,却反而被这种感觉更紧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惧起来,试着逃开,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迈脚,慌乱之际,竟然双腿一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轰!轰!轰!三声巨响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这是号炮。它向军容鼎盛地集结在山下的各支兵马宣告:阅兵仪式就要开始了……五黄宗羲在这一刻里的怀疑和恐惧,并没有妨碍大阅兵的顺利举行。正相反,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由上万精锐之师在官山下耀武扬威、往来驰骋所展现的壮观场面和勇猛声势,不仅使鲁王君臣看得如醉如痴,大为兴奋;就连钱塘江对岸的清军官兵,也因为从五云山顶远远看到了这一幕,而止不住摇头惊叹,啧啧称羡。当然,他们免不了照例把这种军情修成塘报,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畴报告。
现在,这件塘报已经静静地躺在总督行辕签事房的公案上。一方乌木镇纸压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畴本人,则倒背着手,站在东面的一扇敞开的窗户前。冬日的阳光从屋檐上斜照下来,透过梧桐树光秃的枝桠,洒落在窗沿上,并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额,以及沉思的脸孔上勾画出几道灰色的暗影。
在平定了徽州的反抗之后,按照洪承畴的计划,本来接着就要集中全力打垮割据浙东的鲁王政权。但是,当他从徽州赶回南京之后不久,就接到朝廷的紧急命令,调派随同他一道南来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和都统叶臣,立即率领所部的八旗兵开拔,全力驰援湖广,以对付那里的农民军和明军残部的联合反攻。说起来,尽管清军人关之后,一路攻城占地,势如破竹,实际上所凭借的,只是区区十万的八旗军队。一年多来虽然陆续收编了一些归降明军残部,但要对付偌大一个中国战场,仍旧捉襟见肘,远远不够。因此,即使是江南这样重要的地区,当初投放的军队其实相当有限。如今再这么一分兵,力量更加不足。何况勒、叶二人离开后,江南的整副担子,顿时全压到了洪承畴的肩上,也使他感到有点顾此失彼,力不从心。正是这种软弱的地位,使洪承畴不得不谨慎起来,转而集中力量巩固已有的地盘,不再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无疑,他也已经估计到,变攻为守的结果,不可避免地会引发抗清势力的乘机蠢动。但他也同样认准了:只要做到南京这个大本营,还有杭州这个扼控着浙、闽、赣地区的重镇确保不失,江南的局面就不至于发生大的动遥不过,近一个月来,鲁王政权在钱塘江一线的反扑势头却不可轻视,不只前所未有地使清军遭到重挫,还一直攻到杭州城外的草桥门!那么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发动更猛烈的攻势,甚至企图把清军一举逐出杭州呢?从近日对方又是阅兵、又是拜将的动向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嗯,为着避免闪失,自然最好是尽快派兵增援杭州。
但是眼下,就连南京本身也只有区区四千守兵,为着维持局面,这些天已是煞费苦心,尚且处处捉襟见肘,又哪里再抽得出兵来?”心中这么为难着,洪承畴就不由得烦躁起来,于是转身离开窗户,跨过门槛,走出庭院去。
这是一个位于二进的庭院,由于屋宇宽大,这庭院也相当阔大,一色的青石板铺地,西边墙角还砌着一口水井。一株高出屋脊的白皮松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枝桠。时节已是仲冬,那针状的叶丛虽然仍旧保持着苍翠,但也枯瘦零落了许多。
大约被脚步声惊动,一只栖息在上面的喜鹊正扑扇着黑中间白的翅膀,飞了起来。
“是的,”洪承畴一边绕着庭院踱步,一边不无忧虑地想,“从近日的塘报来看,浙、闽这边且不说,江西、湖广那边的乱子分明是愈闹愈大了。何腾蛟、堵胤锡自收编了流贼郝摇旗、刘体纯、李锦、高一功所领的残兵之后,竟然号称拥众四十余万,而且还不算江西夏万亭、艾南英和万元吉、杨廷麟那两股乱兵。
难怪朝廷十万火急地一再抽调各地之兵前往进剿。可是,如今张献忠还占据着四川,云、贵和两广尚未归顺,而且听说山东、陕西也在一个劲儿捣乱。这么四面八方一齐闹起来,光凭我朝从关外带来的区区十万八旗精兵,以及那些陆续收编的前明降卒,应付得了吗?当然,眼下还不至于即时便有逆转之虞,但若是耗日费时地长久拖下去,将来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就有点难说了……”由于想到,清兵初下江南时,各府县眼见前明气数已尽,纷纷望风归降,如果能全力抓住时机,速战速决,事情就会好办得多;谁知忽然节外生枝,颁下了那样一道剃发令,结果闹成如今这个八面受敌的局面,洪承畴不由得从内心发出苦笑。为了摆脱困扰,他摇一摇头,干脆停止思索,转身走回签事房,在公案前坐下,把下面的一份公文拿了起来。
这是书吏房的幕僚草拟的一份给朝廷的揭帖,内容是关于上次平定徽州一役的详细情形,以及对所擒获的金声、江天一、吴应箕等“匪首”如何处置的请示。
这件事是洪承畴本人吩咐办的。本来,自从把金声等人带回南京之后,他希望这三个人的态度会软化下来,同意投降,免遭杀身之祸。谁知他们在总督行辕旁边的馆驿里住了一个多月,受到种种照顾优待,却一直顽固异常,毫无回心转意的迹象。至于黄澍揭发他们暗藏兵械火器于山洞,图谋再起那桩事,也审问不出什么结果。眼看到了必须上报朝廷的期限,洪承畴于是只好决定不再等待。现在,他把草稿反复看了两遍,觉得文字也还清通,便提起笔,略加增删之后,打算在上面批上“呈”字,然而,心念微微一动,不觉又停笔沉吟起来。
“唔,也许还是最后再审一次?虽然这几个人死硬得很,未必就会顺从。可是要抚定江南,最终还是以收服人心为根本。更何况这战局,今后到底如何演变,也还难以逆料。那就更要多留活口,少开杀戒。这也是为日后预留地步之一法……”这么想着,洪承畴就把揭帖放下,拿过一张笺纸,写了几个字,然后吩咐在一旁侍候的中军官:“你即刻着人去隔壁馆驿,提取这三个人来见我!”
等中军官接过笺纸和一支令箭,应诺退出之后,他往椅背一靠,闭上眼睛,考虑到时这一场开审该如何着手。直到有了一个主意之后,他才重新伏回案上,亲自动手起草另一份机密奏章,向朝廷报告浙东义军近日的动向,并力陈南京和杭州兵力过于单薄,而且装备十分破旧,一旦有事,就会岌岌可危,请求朝廷尽快派兵增援。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那个中军官匆匆走进来,行着礼说:“启禀中堂大人:三个人犯已经提到。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传我的话——就说:请吴次尾先生大堂说话,其余二位且在花厅奉茶!”
这么吩咐之后,洪承畴照旧坐着不动。直到中军官再一次报告吴应箕已经被带到了大堂,他才放下毛笔,收好草稿,站起来,端正一下衣冠,慢慢向外走去。
在决定再审的这三个人中,洪承畴之所以首先选择吴应箕,并不是彼此有什么旧交情。相反,由于出仕得早,加上长期在北方做官,他过去并不认识吴应箕。
不过,自从对方成了俘虏之后,彼此倒是接触过好几次。在洪承畴的印象中,此人不止傲慢偏激,言辞锋利,而且行为和想法都有点古怪,往往超越通常的路子和规矩。以洪承畴这些年东征西讨,与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的经验,知道这一类人往往性格耿直,有真情血性,只要一旦觉得意气相投,就会不惜为朋友豁出命去干。至于想法超越常规,反而往往比那种死心眼的蠢材更易于拨弄,只要找到一条能够进入对方心思中去的路子。因此,在过去的审讯中,虽然重重地碰过钉子,甚至弄得下不了台,但是洪承畴仍旧决定首先选择这个人人手。
现在,洪承畴已经来到大堂,并且一眼就认出那个身穿直裰,束发簪髻,由一名狱吏监视着,正在屋子当中昂然而立的高身量男子就是吴应箕。虽然已经多时没有打交道,但这位前复社的头儿看上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依旧是又黑又瘦的一张脸,依旧是刺猬似的一腮拉碴胡子。而且,与在徽州山村中逮到他时相比,像是还胖了些。显然,一个多月的囚禁生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并没有妨碍他的吃喝睡眠。甚至此时此刻,置身于威严肃杀的总督行辕大堂之上,他也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不安;相反,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神态安闲地站着。如果不是那双交叠在肚子下面的衣袖,露出来一段粗黑的铁链,简直没有人能看出他其实是一个囚犯。倒是站在旁边的那个身材矮胖的狱吏,显然被他那种放肆的态度吓慌了,眼见洪承畴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吴应箕却反而傲慢地仰起脸孔,急得叫也不是,动手拉扯也不是,末了,只好自己迅速把袖子捋下,屈膝弯腰,向上司行起了“打千”之礼。
“罢了!”洪承畴摆一摆手,随即转向吴应箕,打算同对方行礼相见。然而,对方身上那段锁链所发出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唔,我不是明明吩咐把吴先生‘请’来此问说话的么!”他皱起眉毛,向那个狱吏说,“你们这是怎么请的?快点,马上给我把吴先生手上的东西拿掉!”
那个狱吏呆了一呆,连忙答应,随即从身上掏出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把锁链除了下来。
洪承畴这才重新堆起笑脸,对吴应箕拱一拱手。看见对方一动不动地站着,并没有还礼之意,他也不着恼,只点点头,径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了下来。
“哦,先生请坐!”看见吴应箕仍旧站着不动,洪承畴蔼然地做着手势,又回头吩咐狱吏和那些跟进来侍候的随从:“嗯,你们可以退下了!我要同吴先生静静地说话。”
“不必了!”一直傲然站立着的吴应箕,忽然冷冷地开口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吴某一介死囚,连性命都在洪大人的掌握之中,又哪里值得如此礼遇?想来大人这些日子费尽心思,所欲求者,无非是吴某的名节。若是这等,奉劝还是早早断却痴念!皆因吴某平生,视名节更重于性命,是断断不会让大人得去的!”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决绝,不等谈话开始,就一下子把大门关死了。不过,洪承畴与对方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于这种令人难堪的言辞已经见怪不怪。因此,他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依旧把随从们打发了出去,然后才回过头来,平静地说:“先生休要误会。学生今日请先生来,并非欲向先生索要什么名节,而是久慕先生学养渊深,见识超群,适值今日偶闲,意欲与先生品茗共话,切磋学问而已!”
洪承畴这样说,自然是预先考虑好的。鉴于目前对方仍旧十分顽固,他估计,如果继续直截了当地劝降,恐怕很难有什么效果,弄不好,还会一下子弄成僵局。
因此决定绕一个弯子,借助读书人所感兴趣的“切磋学问”的方式,来消解对方的敌意。至于“切磋”的题目,他也想好了,并且觉得手中握有充分的根据,完全有信心折服对方。也许因为这缘故,在等待吴应箕作出反应的当儿,洪承畴甚至少有地生出了一种急迫之感。
谁知,吴应箕却一声不响,对于他的解释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嗯,学生今日请先生来,是意欲切磋学问!”洪承畴重复了一句,并且稍稍提高了嗓音。
吴应箕仍旧神色漠然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洪承畴眨眨眼睛,感到有一点难堪。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先不理会对方的傲慢态度,于是伸出手去,从方几上端起茶盅,揭开盖子,一边在杯沿上掠着沫渍,一边微笑着说:“嗯,洪某今日欲与先生切磋者,乃一至大至重之题目。岂止关乎学问,且尤关乎苍生关乎天下。闻得先生是复社领袖,平生以天下为己任,褒贬时政,量裁人物,直声播于朝野,必有真知灼见,可以教我!”
说了这几句开场白之后,他也不看对方,垂下眼睛,接着又说:“学生所欲请教之事,说来惭愧,却是人人眼前都摆着的。这使是大明三百年基业,恩泽被于中国,仁德布于宇内,何以会亡?大清起于关外,人不过百万,地不过一隅,何以会兴?此中必有极精深不易之理。学生平日也曾反复思之,始终若明若暗,不能穷其究竟……”提出这样一个题目,洪承畴自然同样有他的考虑。因为明之亡和清之兴,是把举国上下都卷进去的一场巨变,不管是谁,都无法回避。而对方作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人,对此中因果必然有所思考,而且还会思考得很多、很深入。但无论如何思考,都不能改变明朝衰亡、清朝勃兴这样一个事实。只要拿出强有力的证据,从道理上说明这种结果是必然的、无法改变和不可抗拒的,那么不言而喻,为明朝尽忠守节,就是一种不明事理的、没有前途的愚蠢行为。洪承畴觉得,这样来切入问题,较之浮浅地从生死荣辱来威胁利诱,更能动摇和摧毁对方的信念。至于他自称对这个问题仍若明若暗,无非是故作盘旋,诱使对方开口而已。
然而,仿佛看穿了这种花招似的,吴应箕仍旧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黝黑的脸上多了一丝揶揄的冷笑。
洪承畴不由得皱起了眉毛,觉得此人确实傲慢得可恶。但是,就此中断“切磋”,把对方轰出去,他又有点不甘心。迟疑了一下之后,他终于只好决定硬着头皮,自己先说。只是,由于弄不清对力的虚实,加上那种莫测高深的冷笑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因此说话的口气就不免变得有点踌躇,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据学生所知,”他试探地瞅住对方,选择着字眼,“此一题目虽则思之者不少,惟是往往就事论事,未穷底里。甚至有谓明室之亡,乃因流寇与我大清一里一外,两面夹击之故;又谓我大清朝此番入关,乃背信弃义,乘人之危云云,尤属谬妄!其实明亡清兴,譬犹日夜四季之消长,自有必然之理在焉……”这么先端出论题之后,接下来,他就以自己分仕两朝,洞悉内情的见闻经历,列举出种种事实,说明明朝政权是怎样的极端黑暗和腐败,灭亡乃是必然之理。
即使清朝不介入,这天下也不会再是明朝的天下,而势必会落人“流寇”之手。
如此一来,广大缙绅之家就必定会受到无法无天的抢掠和报复,就像在无数地区发生过、最后又在北京城中发生过的那种情景一样。总而言之,是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与其如此,倒不如让清朝来人主中国。因为清朝毕竟打垮了万恶的“流寇”,为明朝的臣民报了不共戴天之仇。而且清主雄才大略,君臣上下一心,八旗兵骁勇善战,所向无敌。入主中国,可以说是天命所归。其实,清朝也没有别的过分要求,只要肯剃发归顺,就不仅可以保住昔日的地位和财产,还能乘时而起,风云际会,一展抱负。就像包括洪承畴本人在内的许多明朝旧官所正在做的那样……洪承畴以一个饱经世故的长者姿态述说着,如果说,在开始时,还有点犹疑踌躇,字斟句酌的话,那么,后来就渐渐变得流畅起来。由于感到自己所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不管是谁,只要肯用心去想一下,都会发觉其中所包含的见解又是多么的精辟有理,博大纯正,与人为善,他的语句甚至越来越雄辩,态度也越来越诚恳,而且具有一种布道者般的崇高意味……“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响起,使沉浸在述说的兴奋中的洪承畴吓了一跳,反射似的定眼看去,这才发现,一直冰冷地沉默着的吴应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一张椅子上,而且发出了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
“那么,”只见吴应箕蓦地收敛起笑容,“照洪大人之意,大约已经认定,所谓明亡而清兴,乃是天经地义,不容抗拒之理了?惟是以吴某看来,却是未必!”
洪承畴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立即说话。今天带到行辕来谈话的这几个人,都是死硬分子,绝不会轻易就范,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自己费了半天唇舌,只换回对方这么一声冷笑和一句反驳,却使他多少感到有点泄气。当然,对方从一言不发,到终于开口,又说明自己的一番话毕竟发生了效用……这么掂量了之后,他就把态度放得更加谦和,微微一笑,客气地问:“噢?愿闻其详。”
这当儿,吴应箕的目光已经移到屋梁上。只见他的脸上现出深思的神色,自言自语说:“大明已矣,虽有复兴者,或者也难;惟是清国之兴,却似筑沙成塔,垒冰为屋,终是枉然!”
“噢——此话怎讲?”
“怎讲么?”吴应箕把视线移回洪承畴的脸上,嘲讽地说:“须知中国之与夷狄相敌,有如人与虎狼相搏。虎狼或可食人于一时,却无法胜人于长久。此乃万古不易之理!否则,今日吴某也不会同洪大人在这高堂华屋之中,品茗焚香,‘切磋学问’,而只能伏于荆榛草莽之中,作狐兔之嗥鸣了!”
把崛起于关外的清人,说成是凶恶的虎狼,算不得人类,这是坚持反清立场的中国土人们一种普遍的看法,也是他们目前借以号召民众的一种颇为有效的手段。无疑,那些来自蛮荒之地的征服者,未经中原教化,不善耕织,生计简朴,一味崇尚武力,不谙文治之道,固然是事实;但是,以洪承畴本人投降清朝之后这几年来的经历见闻来看,中低层的官员民众且不论,若是说到上层的王公贵胄,包括顺治皇帝和摄政王多尔衮在内,对于中国的文明教化其实是十分向慕,而且一直在努力学习的。洪承畴私下里觉得,只要他们愿意这样做,就不仅可以像历代的许多统治者那样,坐稳天下,而且中国传统的文明教化也得以保存不灭。而想做到这一点,就恰恰需要有大批汉官参与进去,共同设法去推动和促成……当然,这样一种设想,在实行时要极其谨慎小心,而且绝对不能明白说出来。因此,怎样把这种意思传达给吴应箕,倒使洪承畴感到颇费踌躇。
“先生此言差矣!”半晌,他缓缓地说,“我朝入主中国之后,典章制度,一如前明,归顺汉官,俱得起用,而且开科取士,仍由四书五经,又岂得以虎狼视之!”
“岂得以虎狼视之?”吴应箕的眼睛顿时睁圆了。他霍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建虏占我土地,掠我财货,焚我居屋,杀我人民,淫我妇女,逼我剃发,只江南一地,便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之戮,百万生灵,尽遭灭绝,虽虎狼食人,亦不致如此之惨!你还要我以人类视之,真亏你说得出口!还有,你洪亨九生为汉裔,幼承名教,世受国恩,不思一死以报,却苟且偷生,认虏作父,引狼入室,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今日居然还在此惺惺作态,要与我吴某切磋什么学问。试问你配么?啊?”
这一顿臭骂,可谓狗血淋头,然而,却又都是事实,令洪承畴无从反驳。而且当初他在生死关头,出于对性命的眷恋,投降了清朝,虽然至今并不感到后悔,但心中到底有点自觉理亏气短,腰杆直不起来。不过,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指责,完全不回答也不成,于是,他只好勉强地说:“鼎革之际,战乱频仍,生灵涂炭,无代无之,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何况前明朝政浊乱,民心厌恨已久,大清以新朝气象,清扫浊秽,可谓应天顺人。之所以兵祸未已者,实因江南若干缙绅黎庶斤斤于剃发改服之事,作无谓之争。其实教化之存亡,在于典章制度、经籍文字、纲常礼乐,其余俱属旁枝末节。而彼数大宗者,我朝俱从善如流,一仍其旧,并无更改,此亦可见新主之见识胸襟也!
凡有良知者,又安能不改容动心乎?”
吴应箕眼神凝注地站着,使洪承畴觉得对方正在琢磨自己的话。然而,只一瞬间,他的期待就再一次被猛然爆发的笑声所打破。
“哈哈哈哈!那就等他们都学会做人之后,洪大人才来对吴某说吧!不过,就怕虎狼终归是虎狼,到死也变不成人;反之,那引狼入室、为虎作伥之人,自己倒先变成了禽兽!哈哈哈哈!”这么笑骂着,吴应箕就转过身,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洪承畴没有动弹。有片刻工夫,他失望地望着对方高瘦的背影,心中滚动着那些石头似的话。“看来我是白操心,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偏激太甚,只会逞才使气,图一时之快,即使投降过来,恐怕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么,就成全他的名节好了!”他苦笑地想,随即向在堂外站立侍候的狱吏做了一个手势。
等后者急步走进来之后,他就板着脸吩咐说:“嗯,把他锁起来,打人死牢去!”
那个狱吏应了一声“喳”,然后又请示说:“那么其余两个……”洪承畴略一迟疑,随即使劲咽了一口唾液:“算了,统统押进牢去。本督这就上报朝廷!”说完,他就站起来,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向后堂走去。
六
一嘲切磋学问”闹成了这样的结果,吴应箕和金声、江天一等三人的命运,也就成了定局。不仅如此,洪承畴最后还以没有功名、不属于要犯为理由,把吴应箕的名字从揭帖里勾掉,不再上报朝廷,而是改为发回原籍,斩首示众。因此,吴应箕甚至要比其他二人更快地结束他那倔强的生命。
对于这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总督行辕的幕僚班子里,人们照例会议论上一阵,然后就抛到一边,继续为各自的事情忙碌去了。不过,有一个人却例外,那就是黄澍。作为与这件事有密切关联的人,近一个多月来,黄澍对于金声等三个人的命运,一直异常关切。这不仅是由于那几个人都是被他出卖的老朋友,而且还因为在徽州时,为着逃避直接出面审讯,他胡诌了那样一个谎言。本来,他以为洪承畴一怒之下,会立即把金声等人处决掉。谁知洪承畴没那样做,反而把金声等人带回了南京。结果弄得黄澍大为紧张,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那个谎话一旦被拆穿,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现在,这种情形没有出现,相反,金声等三人的死罪已定,只等着处决。这确实使黄澍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私下里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南京进行的这几次审讯里,洪承畴却没有再召他商量,也没有让他参加。对此,黄澍猜测是上司的有意关照,但同时又多少有点疑心:他的那个谎言其实已经被拆穿,只不过洪承畴老谋深算,暂时不声张罢了。
由于想到如果真是后一种情形,那么自己今后的前程,也许就会变得有点不妙,黄澍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洪承畴始终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官职,他在行辕中仍然只是一名普通幕僚。
现在,黄澍就是怀着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乘着一顶小轿,缓缓地走在南京城中的街道上。这是连接大中桥西南的一条通衢,名叫文思院街。仅仅半年前,这一带还是店铺林立,行人如鲫的热闹处所,可是到如今,由于大中桥以东的旧皇城区已经成为清兵驻扎的军营,就迅速变了样。虽然不少店铺仍旧在开门营业,顾客却大多数换成了身穿号衣的清兵。前一阵子,在勒克德浑和叶臣还坐镇南京的时候,前来光顾的兵尤其多,其中有不少还是满人。他们一边操着刚刚学到的几句汉话,一边做着手势,指这个,买那个,却是十有八九都不会讨价还价,加上前些日子他们一路南来,或多或少都发了横财,因此出手还颇为大方。结果那些大商小贩,只要敢大着胆子留下不走——自然还得加上嘴甜舌滑,都能连哄带骗地赚上一笔。不过,自从满族兵开拔了以后,这种热闹景况也随之消失了。到如今,那些店铺虽然仍旧大开着门户,但生意已经清淡了许多,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明显稀落了下来。
不过,黄澍却并没有注意这些。因为他这次出来,并不是为着买东西,而是要到桃叶渡旁的长吟阁去,访他的老朋友柳敬亭。说起来,黄澍虽然早就知道“柳麻子”的大名,并且听过对方说书,但是两人密切来往,却是在左良玉镇守武昌那阵子。当时黄澍任左营的监军,而柳敬亭则被左良玉聘为幕僚。由于两人同东林、复社都有点关系,因此,在针对马士英、阮大铖的那一场恶斗中,彼此尤其意气相投,明里暗里没少使过劲。后来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侧”,半路病死之后,他们便各奔东西。黄澍投降了清朝,而柳敬亭则回到了南京,依旧以说书为生。直到不久前,黄澍也来到南京,得知老朋友的消息,找到长吟阁,两人才又重新有了来往。只不过,近一个多月当中,却是黄澍有事没事都往这边跑,而柳敬亭至今还一次也没有回访。
现在,又已经来到长吟阁。黄澍凭着是熟客,一下轿子,也不待长随通报,就径自往里走。这个以说书场子闻名的长吟阁,在南京城里,可以说几乎无人不晓。要在以往,碰上柳敬亭开讲,不必说总是黑压压地挤满了听众,就连闭场休歇的时候,这里也成为人们消闲聚脚之所。不过,自从经历了半年前那场巨变之后,这所阁子也如同许多别的有名去处一样,明显地衰落了。不仅那种人头攒动、如醉如痴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就连门边那块公布开讲书目的招牌,也漆彩剥落,一副灰暗失神的样子。不过,黄澍已经来过好几次,对此不再感到诧异。他踏入门槛,发现书场子里空荡荡的,那摆成一圈一圈的长凳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回过头,对跟进来的长随说:“你去寻个人问问,看柳老爸可在家?就说我来了!”
长随答应了一声,先把手中拎着的一壶酒和一包下酒物放在长凳上,正要转身去找人,就听见二进门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跨了进来。
“哦,原来是黄老爷!”那小厮连忙站定,行着礼说,“黄老爷可是要寻我家老爸?不巧,我家老爸出门了。”
黄澍一听,顿时皱起了眉毛:“怎么,出门了?到哪儿去了?”
“好教黄老爷得知,也去不远。我家老爸说,半个时辰就回。到如今,去了已有一阵子了。”
“那好,我等他!”这么说了之后,黄澍就走向长凳,坐了下来。
“黄老爷不去阁子上坐么?”那小厮眨眨眼睛,讨好地问,“方才来了两个客人,也是要见我家老爸的,现正在阁子奉茶哩!”
“噢?”听说有人比自己先到,黄澍有点意外,“是什么样的客人?”
“一位余淡心相公,与我家老爸也是相熟的。还有一个和尚,却不曾见过。”
“余淡心!怎么,他也来了?”黄澍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这个余怀,同他不只是旧相识,而且上一次他到长吟阁来访时,彼此还会过面。现在柳敬亭不在,碰上个熟人,正好免却等候的无聊。“好,我这就上去会他!”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小厮答话,黄澍就径直向场子尽头的那道楼梯走去。
所谓阁子,是指书场顶上的一层屋子。黄澍已经不止一次上去过,知道它同样面向街道,但是比书场要小上一半。里面摆设着些桌椅古玩,还有一张卧榻,是柳敬亭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现在,他登上阁子,发现有两个人在里面坐着,其中一个果然是余怀,于是大声地招呼说:“啊哈,淡心兄!巧遇,巧遇!”
余怀想必也认出黄澍,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哎呀,黄大人……”“淡心兄几时来的?怎地如此之巧?”黄澍走过去,一边还着礼,一边继续表示着惊喜;接着又转向那个身材瘦小的和尚,“这位师父是……”“黄大人怎么不认得了?”余怀微笑说,“他是沈昆铜呀!”
沈昆铜,就是沈士柱。黄澍自然也是认识的。不过,他记忆中的沈士柱是儒生打扮,即使到如今剃了发,也不外就像自己和余怀这样。然而沈士柱竟然剃得一根头发也不剩,压根儿就成了一个和尚。这确实出乎黄澍的意外。
“噢,原来是昆铜兄!”他惊讶地说,随即也就认出来了: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再配上一张清瘦的小脸,眼前这人确实就是沈士柱。至于对方把头发全部剃光的缘故,黄澍也猜到了。自从剃发令下来之后,一些人因为不愿意把束发改为留辫,但又无法继续保留前明的式样,于是干脆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对于这种行为,清廷倒还是容许的,因此黄澍也就不加避忌,照旧兴冲冲地同对方寒暄:“不想别来才只年余,昆铜兄已成方外之人!只是未知祝发何方,法号怎生称呼?”
“不敢!”沈士柱合掌当胸,“贫僧贱号法明,是今年六月在杭州灵隐寺皈依我佛的。”
“恭喜恭喜!只不知我兄皈依佛门之后,那《六韬》、《三略》,可还句句不离口么?”由于想起沈士柱平日说话,最喜欢囫囵吞枣地搬用兵书上的语句,黄澍继续打趣说。
“阿弥陀佛!”沈士柱连忙低眉垂目,“罪过罪过,法明以往种种,俱如昨日死,哪里还敢有一丝妄念萦于胸中。如今只觉四大皆空,才是无上之境!”
“哎,黄大人请坐!”余怀从旁插进来,做出相让的手势,“听柳老爸说,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来此间走动?”
黄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忙是不假。不过那些事,就算再卖力地给他干,又有什么用?横竖我黄某充其量不过一个幕僚,既无权也无责,该出来散心,还是得出来散心!”
听他这样说,余怀同沈士柱对望了一眼,都没有做声。
黄澍看出两位朋友心存疑惑,不过,要把肚子里的牢骚一古脑儿端出来,毕竟又不合适,他只好把手一摆,故作放纵地说:“哎,二位怎么还站着?来来来,弟今日特地带了酒和小菜来,本想与麻子把盏共话的,偏偏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么我们就先饮它三杯再说!”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对方答应,就回头吩咐站在楼梯边上的长随:“快,把东西都摆上来!”
那长随答应一声,走近前来,把提着的一壶酒、一个荷叶包放到桌上,并按照他的指点,先去橱里拿来三只杯子、三双竹筷,又替他们挨个儿斟上酒,然后把荷叶包打开,却是半只熟鹅,外带一堆五香豆子。
“来来来!”黄澍首先端起杯子,“弟与淡心兄虽然已经见过,但尚未曾共谋一醉,与昆铜兄却是劫后初逢,尤其难得!且满饮此杯,以表庆贺!”
说完,看见余怀也端起了杯子,他就转向沈士柱,却发现后者坐着没动,于是催促说:“哎,昆铜兄!”
“阿弥陀佛!”沈士柱再一次合掌当胸,“贫僧是戒了荤的!”
“那——就光喝酒好了。这酒却是素的!”
沈士柱仍旧摇摇头:“贫僧自入空门,已经连酒也一并戒了!”
黄澍不禁皱了皱眉毛,觉得有点扫兴。看见这样子,余怀连忙提议说:“难得黄大人盛情,昆铜就以茶代酒好了!”
对此,沈士柱却没有拒绝,顺从地举起茶杯。于是黄澍也就点点头,不再勉强。席面上的气氛,这才变得融洽起来……七“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么新鲜时闻?”当三杯酒下肚之后,黄澍把一片鹅肉夹进嘴里嚼着,笑嘻嘻地问。
余怀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乖巧地说:“黄大人每日出入总督行辕,什么事不知道?还来问小弟!”
“弟不是说那种劳什子公事,而是说城中的里巷传闻。”
“这个么……”余怀朝嘴里丢了一颗豆子,随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还是说的我辈的一位熟人。只是中苒之言,说出来恐怕难免可羞可叹呢!”
所谓“中苒之言”,就是指的闺房丑事。黄澍一听,顿时来了劲,连忙追问:“此间又没有外人,说说又何妨!”
余怀仍旧踌躇着,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也罢,这件事近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的却不是别人,而是钱牧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东君!”
黄澍眨眨眼睛:“河东君?”
“就是牧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东君是牧斋给她起的号。”
“原来如此!可是她怎么了——这柳如是?”
余怀摇摇头,说:“出了大丑事了!本来呢,这柳如是原是盛泽归家院的一位姐儿,早年弟也见过,论姿色不算绝顶,才情风调却是万中无一!她嫁给牧斋时才只二十四岁,而牧斋年近六十。老夫少妾,当时许多人都料定牧斋降不住她。
后来也就果然听说牧斋对她畏惮得很。不过除此之外,倒还不曾传出别的事来。
谁知这一次,牧斋被豫王带去了北京,她独自留在此间,立即就生出纰漏来了!”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余怀就停了口,举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于是他伸手去拿酒壶。黄澍急于听下文,连忙把酒壶抓过,一边亲自替他斟满,一边问:“生出纰漏来了?莫非竟是红杏出墙?”
余怀呷了一口酒,叹息说:“正是如此!闻得她搭上了个旧日的相好,日日朝来暮去,打得火热。起初还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后来竟是越来越大胆,连日间都不回避了。结果弄得街知巷闻,丑声四播,连带牧斋也遭人耻笑。幸好他远在北京,否则一张老脸真不知往哪儿搁呢!”
“这,她如此大胆,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么?”黄澍不解地问。
“闻得她与正室不合,早已别居一院,与家中的人甚少往来。况且,她有牧斋宠着,家中的人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她。”
余怀这么说完之后,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寂然无声。黄澍只顾捋着胡须,回味着刚才听到的秘闻;沈士柱则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看见这样子,余怀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黄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谁叫钱牧斋一世风流,临老还不收心?这也是自作自受!我辈听听就是了,为他费神设想,却是一百个犯不着!咦,黄大人,你日日在总督行辕走动,想必新闻更多,何不也说说给我们昕!对了,闻得两浙和湖广近日闹得挺凶,何以大清朝不早早发兵,把它一鼓荡平?”
黄澍眨眨眼睛,还在想着:柳如是出了那样的丑事,如果钱谦益知道了,不知会怎样想,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不过,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弄明白了余怀的话,于是随口回答说:“哼,一鼓荡平,谈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吗?
别瞧他装模作样,从容澹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慌着呢!”
“噢,怎么?”
“他能不慌吗!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还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枪都残缺不全。万一有人真的作起反来……”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泄漏不得,便顿住了。
余怀和沈士柱却像是并不怎么在意,看见黄澍闭上嘴巴,也没有继续追问。
于是三个人继续一边喝酒,一边说些别的话,无非是前朝旧事、故人生死。在这当中,黄澍始终小心地回避开有关吴应箕的话题。他发现余、沈二人对于吴应箕在徽州被捕,并且同金声、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无所知,因此就更加讳莫如深。这样谈了一阵,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响动,接着,就听见柳敬亭熟悉的大嗓门在问:“谁来了?余淡心相公么?还有谁?一个和尚?还有黄老爷?哪个黄老爷?
是黄仲霖老爷么?”
阁子里的三个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现出惊喜的神色,余怀首先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黄、沈二人也连忙离开椅子,跟在后面。
“哎呀,原来是你们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该打!该罚!”
当他们从楼梯上鱼贯走下去的时候,柳敬亭急急迎上来,大声说。
“是该罚你!”余怀板着脸说,“老等你都不回来,真是可气可恨!幸而黄大人带来了好酒和好菜,本来是要等你回来共享的,现在我们把它全吃光了,让你没份,这才好歹消了一口恶气!”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着麻子,倒也罢了!不想连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黄澍笑着摇摇手:“别听淡心的。酒菜都还有,却说不上好,就等着你老爸回来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铜二位,把酒共话,免却等候之苦是真!”
“嗯,这才像是实话!”柳敬亭点着头说,“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减却几分!”说完,他又转过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说呢,怎么还来了个和尚?原来是昆铜兄!久违了,久违了啊!”
还在最初看见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变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他连忙合掌当胸,向对方深深地行下礼去。
“那么,老爸,我们不如仍旧到阁上去,也好坐着说话。”看见寒喧已经差不多,黄澍于是建议说。
柳敬亭点点头:“麻子来迟,正该洗盏更酌,稍补失礼之过!那么,请!”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当大家移动脚步,他却忽然回过身来,说:“啊,几乎忘了,小老还带回一个朋友来!”说着,急急向门边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大家才发现,那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身材硕大,分明是个胖子。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称他做朋友,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子里,他却尽自全身蜷缩,没精打采地坐着,始终不过来同大家行礼相见。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走到他身边,开始同他说话,大约是邀他过来,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见那个光着脑袋、辫发蓬松,而且衣衫破旧的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不肯。这样说了一会,又见柳敬亭招呼小厮过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厮答应着,走进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柳敬亭,柳敬亭又转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瞧着这种情形,楼梯旁边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纳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来,便一齐投去询问的眼神。
“列位认得那是谁人吗?”柳敬亭苦笑地问。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才叹息地说:“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堂堂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么,他就是徐青君?”余怀首先失声叫起来。因为说起这位徐二爷,在南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晓。他家的先祖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凭着这份福荫,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七十多年的荣华富贵。直到不久前,他的哥哥徐弘基还担任着明朝的南京守备,而这徐青君则无所事事,终日斗鸡走马,看戏游园,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用当日侯方域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的银子多得简直令人“恼火”。余怀还记得大约三年前,侯方域和顾杲等人因为黄宗羲的一部什么宋版书,曾经在大街上同徐青君发生过一场冲突,狠狠敲过他一笔银子……柳敬亭点点头:“想当年,他富可敌国,园林房产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到如今,一应产业俱遭官府抄没,旧日的姬妾仆从都作鸟兽散。他同妻儿只能住到养济院里。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么为生么?”
“……”
“说来可怜,他自出娘胎就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什么营生都不会。结果到如今,只能凭着身躯肥胖,经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门口守着,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来顶替,好歹换得几个钱去买米,这才不致饿死。不过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旧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请到他府中去说堂会,所以彼此认得。适才行经上元县衙,见他站在门外,等候接活计,还遭到那一干闲汉泼皮的欺凌戏弄。小老一时看不过眼,才把他带了回来。方才本想请他过来与列位相见,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于见人。没奈何,惟有给他点银子,让他去了。”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不过,想到仅仅大半年前,徐青君还是何等富贵,何等尊荣!转眼之间,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这种命运的剧变,较之一下子被杀身死,甚至还更惊心动魄。只是话又说回来,徐青君宁可用自己的皮肉躯体去挣钱,而不肯辱没祖宗,去做沿街讨饭的乞丐,似乎毕竟还算有点骨气…_.正是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乱,以致重新登上楼梯时,全都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