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二卷第二章(八)

作者:普鲁斯特 字数:17959 阅读:121 更新时间:2011/07/18

第三部第二卷第二章(八)

当一个聪明、诙谐、博学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腼腆、名不经传、默默无闻的粗汉时,不知哪天,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别出心裁地发明一种精神享受,不单单对妻子进行诽谤,还要把丈夫“暴露”出来。不妨拿康布尔梅夫妇作例子。假如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时有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她就会宣布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个愚蠢的妇人,而康布尔梅侯爵却是一个饶有趣味的人,但默默无闻,被一个成天喋喋不休的长舌妇逼得沉默寡言,可他的价值却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布时,会产生一种清新适意的感觉,这和一个批评家不顾舆论界七十年来一致赞赏《欧那尼》①,偏要公开表明自己更喜欢《恋爱的狮子》②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再比如,从她年轻时代起,人们就对一个堪为楷模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圣人嫁给一个无赖表示同情,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出于同样的追求新奇的病态需要,不知哪天会声言,这个无赖虽然轻薄,却有一副好心肠,是他妻子的冷酷无情导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艺批评能使长久以来一直是光彩夺目的作品重新堕入黑暗,而让那些似乎注定永无出头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这种现象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不仅表现在作品与作品之间,而且还表现在同一部作品内部。我不仅看到贝利尼③、温特哈尔特④、犹太建筑家或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个细木匠取代了被说成是精疲力尽的天才——所谓精疲力尽,也就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批评家对他们感到厌倦了,就象神经衰弱患者永远感到厌倦,永远变化不定一样。我还看到,人们喜爱圣伯夫的理由前后也有变化,起先因为他是评论家,后来因为他是诗人。缪塞的诗(除了几首微不足道的小诗)没有得到承认,但他的小说却大受赞扬。有些短评作家单凭《撒谎者》⑤中某段长篇独白能象旧地图那样给人提供当时巴黎的情况,就说这段独白超过了《熙德》或《波里厄特》⑥中的举世闻名的场面。肯定地说,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他们这种偏爱——即使不能说是出于美的考虑,至少可以解释为对文献感兴趣——在疯狂的评论界看来是非常理智的。评论界可以抛弃莫里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⑦中的一句诗奉若神明,甚至认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枯燥乏味,却为该剧中猎队经过时的一个“优美的铜号音符”所倾倒。这种反常行为有助于我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反常行为:她会把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被公认为正直但有点傻的好人说成是自私自利的怪物,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把另一个以慷慨闻名的善人说成是吝啬的化身;一位善良的母亲在她口中成了不爱子女的恶妇,而一位大家认为是腐化堕落的浪妇却是有最高尚的感情。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无意义的社交生活的损害,而变得摇摆不定,以致于她对一个人的迷恋不可能不很快转变成厌恶(哪怕她始而寻找、继而抛弃的精神对她又产生吸引力),她在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发现的魅力——如果这个人找她的次数过于频繁,过于想得到她的引导而她又不能给予的话——不可能不转变为一种引起她厌烦的东西,她认为这种厌烦情绪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寻找快乐又不可能找到快乐的人才会使她产生厌烦。公爵夫人对任何人的评价都会改变,唯独对丈夫的看法一陈不变。他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她从来都认为她丈夫有铁一般的性格,对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性情暴烈,固执己见,和所有神经质的人一样,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宁。此外,德·盖尔芒特先生只迷恋和追寻一种类型的女性美,但却频频更换情妇,一旦抛弃她们,就象是为了嘲笑她们似的,总有一个永久不变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恼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贵族社会中最美貌、最贞洁、最聪明、最有学问的女人,认为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是他的造化,她掩护了他的放荡生活,她接待的方式与众不同,她使他们的沙龙保住了圣日耳曼区第一沙龙的地位。他自己很赞同这些看法。他经常对妻子不高兴,但又为她感到自豪。她向他要钱施舍穷人,接济仆人,他会一分钱都不给,但是,他却要求她穿最华丽的服装,坐最漂亮的马车。此外,他很重视让他的妻子显露才智。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优点说成缺点,把缺点说成优点,创造出一个别出心裁、妙趣横生的怪论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够领略其奥妙的人面前一试其效果,想使他们品味这些怪论在心理上的独创性,显耀言简意赅中包藏的恶意。固然,这些新看法不见得比老的更真实,甚至往往更不真实;但恰恰是它们的武断和意外使它们具有一种沁人肺腑、动人心弦、使人津津乐道的精神东西。不过,公爵夫人进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发现说给他们听的人却全然不知道她这位知己已开始失宠。于是,她只好等待一个搭档自告奋勇地向她进行挑衅,她装出迫不得已的样子进行辩驳,表面上是为了反驳他,使他无话可说,实际上是为了支持他。这正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擅长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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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那尼》是法国作家雨果的话剧剧本,被认为是法国积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作之一。

  ②《恋爱的狮子》是法国剧作家邦萨(1814—1867)的剧作。邦萨被认为是戏剧上反浪漫主义的首领。

  ③贝利尼是意大利绘画世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奠基人。

  ④温特哈尔特(1805—1873),德国画家,深受拿破仑三世宠爱和欧洲贵族的欢迎。

  ⑤《撒谎者》是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喜剧,以巴黎为叙事背景。

  ⑥《熙德》、《波里厄特》均系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剧作。

  ⑦《冒失鬼》是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作品。

  对于社交活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武断而夸张地发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这是她的又一个乐趣。这些怪论每次都使帕尔马公主惊讶不已,回味无穷。但是,公爵夫人的这个快乐,主要不是通过文学评论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议会新闻专栏方式获得的。我试着讲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不断发表前后矛盾的法令性意见,颠倒周围人的价值观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满足了,她还想通过自身的社交行为,通过让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决定的方式,尝一尝那种人为的激动滋味,服从于那种感奋听众、左右政客的虚假责任。大家知道会有这样的事:一个部长向议会报告工作时说,他认为他所遵循的行动准则是正确的。的确,这条行动准则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看来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这位通情达理的人在报上读了有关报道,看到部长的报告引起听众强烈骚动,文章中不断插入一位议员诸如“太过分了”的谴责(议员的名字和称号是那样冗长,有关观众反应的描写是那样绵延起伏,相比之下,“太过分了”这几个字占据的位置还不及半句亚历山大体诗的长度),这时,他会顿然感到激动不安,开始怀疑自己赞成部长的观点是不是错了。举个例子。从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那时还是洛姆亲王)在议会中当议员时,有时,在巴黎的各家报纸上,能读到他象这样的插话(尽管这主要是针对贡布雷选区,为向选民表明,他们没有赞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选人):

  德·盖尔芒特—布永先生,洛姆亲王:“这太过分了!”(会场中央和右边的几个座位上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最左边的座位上欢声雷动。)

  这位通情达理的读者对那位明智的部长仍有几分忠诚,但当他读到另一个发言人回答部长时说的开头几句话,他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我毫无夸张地说,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长的人说的话(半圆形会场的右边举座哗然)使我不胜惊讶,目瞪口呆……(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个议员急忙向部长席走去!邮电部副部长从座位上点首赞同。)”

  这“雷鸣般的掌声”把这位通情达理读者的最后一些阻力一扫而光。一种本来是无足轻重的做法,他却认为是对议会的凌辱,是极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时,某个正常的事实,比如让富人比穷人多纳些税,揭露一桩罪行,热爱和平甚于战争,等等,他也会一反常态,认为是可耻的做法,是对某些原则的亵渎。这些原则,他过去确实没考虑过,也没把它们记在心上,就因为它们激起了欢呼,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共鸣,他也就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此外,应当承认,这个被我用来解释盖尔芒特社交圈,后来用来解释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种敏锐性堕落而来的,这种敏锐性常常用“领会字里行间含义”来表达。如果说议会开会时会因为这种敏锐性的堕落而出现不符合逻辑的事,那么听众会因为缺少这种敏锐性而反应迟钝。他们会从字面上理解一切;听到根据本人要求,一位达官显贵被免去职务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撤职,而会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职”;听到俄国人在日本人面前战略撤退,撤退到事先准备好的更坚固的阵地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次失败;听到德皇为满足德国某一个省的独立要求,给予该省宗教自主权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种拒绝。况且(现在回到议会会议上),大会开始时,议员们所处的情况和那位将要阅读会议报道的通情达理的读者所处的情况是一样的。他们听说罢工工人向某部长派出过代表,当这位部长在鸦雀无声的寂静(这已经能使人尝到人为激动的滋味了)中登上讲台时,他们会天真地想:“哦!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愿一切都解决了。”部长第一句话就说:“我无需对议会说,我高度意识到政府的责任,不可能接见这个代表团。根据我的职责,我没有必要认识他们。”这个开场白无疑是戏剧性的变化,因为这是议员们的常识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设。但是,正因为这是戏剧性的变化,人们才报之以那样热烈的掌声,几分钟后,掌声才停止,部长才能继续往下讲。他回到座位后,受到同事们的热烈祝贺。听众激动的情绪不亚于那天他忘记邀请和他作对的市议会主席参加官方盛大招待会所引起的激动。人们公开说,他这两次的表现,象个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个时期,德·盖尔芒特先生也经常向部长表示祝贺,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气愤。后来,我听人说,有一段时间,他在议会中担任重要职务,可望升任部长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当朋友有事求他帮忙时,他也从不以盖尔芒特公爵自居,显得很随和,在政治上从来不摆大人物架子。因为尽管他口中蔑视贵族,把他的同事视为侪辈,但他心里根本不这样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装看重政治地位,其实却视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犹如一件标志着重要职务的衣袍,别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对他说来,却是多余之物。因此,他的骄傲不仅能使他自然地装出不拘礼节,而且还能使他表规出真正的谦虚。

  言归正传。前面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象政客那样,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动的决定。同样德·盖尔芒特夫人颁发的决定也使盖尔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个圣日耳曼区困惑不解,张皇失措,更不用说帕尔马公主了。大家感到,这些决定就是原则,越是事先没有想到,就越感到震惊。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腊部长举行化装舞会,每个人都要挑选服装,大家心里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会穿什么。有一个人想,她也许会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个认为,她可能装成迪雅巴尔公主,第三个认为,说不定她会装扮成普绪喀①。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问道:“奥丽阿娜,你化装成什么?”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也不!”这句话不胫而走。大家认为,这句话泄露了奥丽阿娜对这位希腊新部长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对他应抱的态度。也就是说,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没有必要”去参加这位新部长的化装舞会。“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腊部长家。我一不认识他,二不是希腊人,为什么要去呢?我在那里没什么事好做,”公爵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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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绪喀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和爱神厄洛斯相恋。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来会很有意思的,”德·加拉东夫人大声说。

  “在自家的火炉旁呆着不也很有意思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

  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但盖尔芒特家的人虽说不想模仿,却很赞同:“当然,不是人人都能象奥丽阿娜那样和一切惯例决裂的。但是,从某个角度看,应该说她是对的,她是想表明我们在那些来路不明的外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做法有点过分。”

  显然,德·盖尔芒特夫人深知,无论哪种做法都会引起评论,因此,她不仅会在别人不敢指望她参加的晚会上露面,而且,也会在“人人参加”某个晚会的那天闭门不出,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戏,或者,当大家都以为她会戴一顶能使最美丽的钻石黯然失色的古冠冕光临晚会时,她却会不戴任何首饰,不穿任何礼服。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不过她相信德雷福斯是无辜的,正如她身在上流社会,却只相信思想一样),但她在利尼亲王夫人家的一次晚会上的所做所为却引起了轰动:当梅西埃将军①出现时,女宾们都起立欢迎,唯独她坐着不动,可是,当一个民族主义者开始演讲时,她却站起来,公然召唤她的仆人准备离开,以此表明她认为社交界不是议论政治的地方。她崇尚伏尔泰精神,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在耶稣受难节的一次音乐会上,她却因耶稣被搬上舞台,认为有失体统,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途退场。谁都知道,每年节日开始的时刻,是十分重要的时刻,对那些最热衷于社交生活的人也一样:以致阿蒙古侯爵夫人(她因为有需要讲话的心理怪癖,再者,也由于缺乏敏感性,常常会讲出一些蠢话)在她父亲德·蒙莫朗西先生逝世之际,对前来哀悼的人竟会作出这样的回答:“当你的梳妆台上放着几百封请柬,却发生了这样的悲伤事,这也许就更悲伤了。”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与众不同。有人请她吃晚饭,怕别人抢先,赶紧发出请柬,可她却以社交界人士难以想象的理由拒绝了:她要动身去游览她感兴趣的挪威海湾。社交界人士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尽管他们不想仿效公爵夫人,但从她的行动中感受到从康德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的轻松:康德在最有力地论证了决定论后,向人们揭示,必然世界之上存在着自由世界。任何发明创造,只要是别人没有想到的,能够使人精神振奋,即使有些人不善于利用,也会感到大开眼界。乘汽艇游览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应该闭门不出的假期乘汽艇游览,这就能使人耳目一新。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为游览挪威海湾而甘愿放弃一百个晚宴或午宴,二百个茶会,三百个晚会,放弃星期一在歌剧院,星期三在法兰西人剧院观看最精彩的演出,这不会比《海底两万里》②更好理解,但却同样使他们感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独立性和魅力。没有一天不会听到:“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句话吗?”要不就是:“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的新创造吗?”不管听到奥丽阿娜最近说的“话”也好,“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也好,人们总会重复地说:“这确确实实是奥丽阿娜的”,“这完完全全是奥丽阿娜的”,“这地地道道是奥丽阿娜的”。关于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不妨举一个例子。奥丽阿娜代表一个爱国团体给德·马斯贡红衣主教复信(德·盖尔芒特先生谈起这位主教时,习惯称呼他“德·马斯贡先生”,因为他认为这符合法国旧传统),大家绞尽脑汁,设想该怎样写这封信,认为开头应写“阁下”或“大人”,但往下却不知该写什么了,而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奥丽阿娜借用了法兰西学院的旧习惯,用“主教先生”或用“我的表兄”称呼,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和君主请求红衣主教让上帝把他们纳入“他的神圣而高贵的卫队”时常用的称呼。只要在一次全巴黎都光临的,上演精彩剧目的演出会上,当大家在帕尔马公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或其他许多请她看戏的人的包厢中寻找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她是在帷幕升起前来到的——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小帽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就可以使大家谈论“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了。“对于值得一看的戏,应该从头看起,”她解释道。她的解释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议论纷纷,但让盖尔芒特家的人和帕尔马公主惊叹万分,他们骤然发现,看第一幕的“方式”要比参加完盛大宴会和晚会后赶来看最后一幕更标新立异,更聪明(可是,奥丽阿娜却不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这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藉以让人大吃一惊的种种方式。帕尔马公主知道,如果她向公爵夫人讨教文学或社交方面的问题,就要作好吃惊的思想准备,因此,公主殿下到公爵夫人家吃饭时,不管提什么问题,都象在冒险,仿佛有两股“海浪”中游泳,忧心忡忡,但乐而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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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西埃将军(1833—1921),把德雷福斯送交军事法庭的法国将军。

  ②《海底两万里》是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尔·凡尔纳的作品。

  在圣日耳曼区起主宰作用的除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外,还有两、三家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沙龙,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和它们仍有许多区别,正如莱布尼兹①所承认的,每个单子在反映整个宇宙的同时,还给宇宙增添一种特殊的成分。有些区别很不引起人好感。例如,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中,总有一、两个美女,她们所以能呆在这里,全凭她们的姿色,全凭德·盖尔芒特先生拿她们的姿色所派的用场。看到她们在场,人们立即会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是女性魅力的鉴赏家,正如在其他沙龙中,看到几幅意外的画,就知道主人是一个艺术鉴赏家一样。她们彼此有点相象,因为公爵喜欢身材高大、洒脱而威严的女人,既有点象《米洛斯岛的维纳斯》②,又有点象《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③。她们常常是金发女郎,很少是褐色的,偶尔也有红棕色的。最近一个就长着一头红棕色头发,她叫阿巴雄子爵夫人,也来参加这次晚宴了。德·盖尔芒特先生曾爱她爱得发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她每天给他拍电报,有时候一天竟多达十封(这有点使公爵夫人恼火)。当他到盖尔芒特城堡度假时,他用信鸽同她联系。他是那样离不开她,有一年冬天,当他不得不去帕尔马过冬时,每星期都要回一趟巴黎,奔波两天,就为了能看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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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单子论》等。

  ②《米洛斯岛的维纳斯》是1820年在希腊古代米洛斯遗址发现的半身雕像,现陈列在法国卢浮宫。

  ③《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是长着双翼的胜利女神雕像,1863年在希腊萨莫色雷斯岛的万神殿和众神圣殿的遗址被发掘,现陈列在法国卢浮宫。

  一般说来,这些美丽的配角都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情妇,但现在不再是了(德·阿巴雄夫人就是这种情况),或者关系就要破裂。她们决定屈从于公爵的情欲,与其说是因为公爵相貌英俊,为人慷慨,不如说是因为公爵夫人在她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她们希望——尽管自己也属于贵族阶层,但仅仅是二流角色——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公爵夫人也不是绝对反对她们来她家里。她知道,她在不止一人身上找到了同盟军。多亏她们,她得到了许多她渴望得到的东西,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有在爱上另一个女人时,才会慷慨地满足妻子的需要。这些女人一般要等到和公爵的关系非常密切时,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因为公爵堕入情网时,总认为这是短暂的艳史,他认为,他的情人能受到他妻子的接待,也算是不错的交换了。然而,有时候,为了得到第一个吻,他就要付出这个代价,因为他遇到了不曾预料到的阻力,或者相反,因为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在爱情上,感恩和取悦往往比希望和利益更能使人作出奉献。但是,奉献的实现会受到其他许多情况的阻挡。首先,凡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爱作出反应的女人,都相继受到他的非法监禁,有的甚至还没作出反应,就受到了监禁。他不再允许她们同别人来往,几乎整天守在她们身边,负责她们子女的教育,有时,如果以后从惊人相象的外貌作判断的话,还会给她们子女增添一个妹妹或弟弟。其次,即使在私通开始阶段,如果被介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情妇思想上起过重要作用的话(公爵却丝毫无意作这个介绍),私通本身却改变了这个女人的观点;对她说来,公爵不再只是巴黎最高雅女人的丈夫了,而且还是一个被新情妇热恋着的男人,是一个给了她过奢侈生活的钱财和兴趣,使她对时髦和利益的看法彻底发生变化的男人。最后,公爵的情妇有时会对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各种嫉妒情绪。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况且,当引见的日子终于到来时(通常,这时候,盖尔芒特公爵对这事已无所谓了;和大家一样,他的行动往往受前一个行动,而不是受已不复存在的原始行动的支配),也常常是公爵夫人主动想接见丈夫的情妇,她渴望,也非常需要和这个女人结成宝贵的同盟军,以对付她那位可怕的丈夫。这并非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缺少所谓的“礼貌”,公爵对妻子一向彬彬有礼,只有在家里,当他嫌公爵夫人讲话太多时,才会难得拿言语或缄默使她惊慌失措。有时候,在秋天,公爵夫妇在多维尔①海滨浴场和温泉休养过后,准备到盖尔芒特城堡去狩猎,中间回到巴黎呆几个星期,公爵知道妻子喜欢音乐和杂耍表演,会抽空陪她到有这类表演的咖啡馆呆一个晚上。于是,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敞露着的包厢中,观众马上能看到这个身穿“Smoking”②的赫丘利(凡是多少和英国有点关系的东西,在法国的叫法和它们在英国的叫法总不一样)。他戴着单片眼镜,一只粗大但很漂亮的无名指上蓝宝石闪着光芒的手中捏着一根粗雪茄,不时地吸一口,眼睛盯着舞台,但当他把目光转向池座时,尽管他谁也不认识,双眸却会变得温柔而审慎,亲切而恭敬。当他听到一段他认为比较滑稽但又不很粗俗的歌词时,就笑眯眯地把脸转向妻子,亲切而默契地向她使使眼色,和她共享这曲新歌带给他的无辜的快乐。于是,观众会以为公爵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而公爵夫人是最令人羡慕的女人——他们哪里知道,在公爵眼里,这个女人和他的生活乐趣毫无关系,他根本不爱她,不断地欺骗她;当公爵夫人感到累时,他们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站起来,亲自帮她穿大衣,理一理她的项链,免得它们卡在衬里中间,然后,殷勤而恭敬地在前面开路,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向出口处。可是,公爵夫人对此却无动于衷。作为上流社会贵妇,她深知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有时,她甚至象一个看破一切、不再有任何幻想的妻子,对丈夫的殷勤报之以揶揄而苦涩的神态。除了这些表面文章——这是礼节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在过去某个时代,礼节早已使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失去了深邃的含义,变成了表面文章,这个时代虽已过去,但遗风继续存在——公爵夫人的日子其实是很难过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是为了新情妇才会对妻子又变得慷慨和仁慈;而那位新情妇,就象经常发生的那样,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同盟军;公爵夫人也就又可以接济仆人,施舍穷人,她自己甚至也可能有一辆漂亮的新汽车。但是,俯首帖耳的人往往很快就会使公爵夫人恼火,公爵的情妇也难幸免。不久,公爵夫人就对她们厌烦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同德·阿巴雄夫人的私情濒临破裂,新的情妇即将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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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多维尔是法国享有盛名的豪华海滨浴场。

  ②英语,意为“晚礼服”。

  毫无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对他情妇一个接一个的爱情不知哪天又会显示出威力。首先,行将破裂的爱情将那些情妇作为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赠给公爵夫人(在公爵眼里,她们都是美丽的雕像,公爵也因此而变成了半个艺术家,因为他从前爱过她们,现在仍对她们的线条很敏感,假如没有爱情,他是不可能感觉得到的),她们并列坐在公爵夫人的沙龙里,长久以来,彼此敌视,互相嫉妒,争吵不休,最后终于在友爱和睦的气氛中言归于好。其次,友谊本身也是爱情的一种结果:爱情使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情妇身上发现了人所共有的,但只有情欲才能感觉的美德,因此,那些变成了愿为我们效犬马之劳的“好伙伴”的前情妇成了一张底片,正如医生或父亲不单是一位医生或一位父亲,而是一位朋友一样。可是,将要被德·盖尔芒特先生遗弃的女人会满腹牢骚,大吵大闹,得寸进尺,言行失检,扰得人心烦意乱。公爵开始嫌恶她了。这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就有理由把那位令她心烦的女人真真假假的缺点揭露出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享有心地善良的美名,那位被遗弃的女人会给她打电报,向她诉说衷肠,朝她哭哭啼啼,公爵夫人毫无怨言。她和丈夫把这当作笑料,接着又和几个好友在一起拿这开玩笑。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既然她曾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表示过同情,就有权甚至当面戏弄她,不管她说什么,只要能纳入她和丈夫最近给她杜撰的可笑性格范围之内,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同丈夫交换一下默契和嘲笑的目光。

  可是,帕尔马公主入席时,忽然想起她想邀请德·厄迪古夫人看戏之事,很想知道这会不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愉快,就想试探一下。

  就在这时,德·格鲁希先生进来了。他因火车出轨耽搁了一小时。要是他的妻子是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那她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德·格鲁希夫人是个称职的盖尔芒特。

  她见丈夫为迟到申辩,就插了一句:

  “我看,迟到是你们的家风,为一点小事都会迟到。”

  “请坐,格鲁希,别这样不安,”公爵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滑铁卢战役不是一无是处,它使波旁王朝得以复辟,但更大的好处是,使他们失去了民心。不过,我看您倒是一位真正的纳穆尔公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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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纳穆尔公爵(1814—1896),法国七月王朝的缔造者路易·菲利浦的次子,因他是法国世卿,1848年2月革命后,被迫流亡在外。

  “我还真的带回几只漂亮的猎物呢。明天我给公爵夫人送一打野鸡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个念头。她执意不要麻烦德·格鲁希先生把野鸡送来。她朝那位订了婚的听差(我离开埃尔斯蒂尔画厅时同他说过话)做了个手势:“布兰,”她说,“您去伯爵先生家取野鸡,马上拿回来,因为,格鲁希,是不是,您会允许我拿它们来招待客人的吧?

  我和巴赞两个人可吃不完十二只野鸡。”

  “可是,后天吃也不晚呀,”德·格鲁希先生说。

  “不,我要明天就吃,”公爵夫人坚持道。

  布兰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这下他和未婚妻可会不成面了。这就足以使公爵夫人得到消遣了。她希望做什么事都合乎人情。

  “我知道明天您休息,”她对布兰说,“和乔治调换一下不就行了嘛,让他明天休息,后天留下好了。”

  可是,后天,布兰的未婚妻没有空,他休不休息就无所谓了。布兰刚离开大厅,大家异口同声赞扬公爵夫人对下人体贴。

  “我也只是用我要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他们罢了。”

  “正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说,在您府上做事是一件好差使。”

  “没这么好。不过,我相信他们很爱我。刚才那位叫人看了有点不愉快,因为他恋爱了,以为应该装出郁郁不乐的样子来。”

  正说着,布兰又进来了。

  “的确,”德·格鲁希先生说,“他脸上没一丝笑容。对他们好是应该的,但不要好得过分。”

  “我承认,我并不苛刻。他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只要到您府上去把野鸡拿来就完事了,照样拿他的工钱。”

  “肯定有不少人想对他取而代之,”德·格鲁希先生说,“因为羡慕会使人丧失理智。”

  “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说,“那天,您的表姐妹德·厄迪古夫人来看我了。当然,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是一个盖尔芒特,这无需多说。不过,有人说她爱造谣中伤……”

  公爵故意做出惊愕的神态,朝妻子投去很长的一瞥。德·盖尔芒特夫人粲然一笑。帕尔马公主最后终于注意到公爵的神态。

  “您……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惴惴地问道。

  “夫人不要留意巴赞的脸色。行了,巴赞,您别装出那个样子了,让人看了以为您在说我们亲戚的坏话哩。”

  “他觉得她非常坏吗?”公主忙问。

  “啊!一点也不,”公爵辩驳道,“我不知道是谁对殿下说她爱造谣中伤的。恰恰相反,她很善良,从不说别人坏话,也不伤害任何人。”

  “噢!”德·帕尔马夫人舒了口气,“我也没发现。但是,因为我知道,一个聪明机灵的人,有时难免会嘲弄人……”

  “嘿!这个她就更没有了。”

  “您说她不聪明?……”公主很吃惊,问道。

  “喂,奥丽阿娜,”公爵埋怨地插话道,一面用愉悦的目光扫视左右,“您没听见公主对您说,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吗?”

  “她不是?”

  “至少,她绝顶的胖。”

  “别听她的,夫人,他不诚实。她笨得象……嗯……象头呆鹅,”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声音高大而沙哑。她越是不作努力,就越会比公爵更带有旧法国的特征。但她常想在这方面胜过丈夫,但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她丈夫的方式就象衣服的襟饰,陈旧而过时,而她用的是和农民相近的发音,散发出苦涩而美妙的泥土味儿。这种方式实际上更精明。“不过,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说,好到这种程度,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愚笨。我相信,我从没遇见过象这样的女人。这对医生倒是个病例,具有一定的病理价值。她和那些情节剧或和《阿尔姑娘》①中的忠厚老实、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女主人公一个样。她来我这里时,我总问自己,她是不是还没有到开窍的时候,这总让人感到有点担心。”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这番话惊叹不已,但为她的评价感到愕然。“她,还有德·埃比内夫人,给我引用了您的‘杰出的塔干’。这很耐人寻味,”她回答说。

  --------

  ①《阿尔姑娘》是法国作家都德的三幕剧,根据他的《磨坊信札》中的一篇改编。叙述一位青年农民爱上了阿尔的一个姑娘,当他知道她行为不端时,便自杀身亡。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这个词给我作了讲解。我很想对他说,他那位弟弟矢口否认同我认识,可是晚上十一点却等我上他家里去。但我事先没问罗贝能不能把这次约会讲出去。因为约会可以说是德·夏吕斯先生确定的,这事和他对公爵夫人说的话相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杰出的塔干’是够绝的,”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厄迪古夫人邀请奥丽阿娜吃午饭那天,奥丽阿娜对她说的话比这更绝,她大概没对您说吧?”

  “哦!没有!那您快说吧!”

  “得了,巴赞,别说了。首先,那句话很蠢,公主听了会认为我比我的笨表姐还要笨。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她表姐。她是巴赞的表姐妹。不过,多少同我有点亲戚关系。”

  “啊!”帕尔马公主听到公爵夫人说她会觉得她愚蠢,不禁惊叫一声,她竭力声明,她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也不能降低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再说,我们已经把她的才智否定了,那句话又是否定她的某些品质,我觉得现在讲出来不合适。”

  “否定!不合适!瞧她多会说话!”公爵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他想让大家赞美公爵夫人。

  “得了,巴赞,别嘲笑您的妻子。”

  “有一点应该对殿下说明,”公爵又说,“对奥丽阿娜的那位表姐,怎么评价都可以,聪明,善良,是个胖子,但就不能说,怎么讲呢……不能说她慷慨。”

  “这我知道,她非常抠,”公主插话说。

  “我不敢用这个词,但您却找到了最合适的词。这从她的生活方式,尤其从她家的膳食可以看出。她家的膳食很出色,但是斤斤计较。”

  “这甚至还闹了许多笑话,”德·布里奥代先生插话说。

  “有一次,我亲爱的巴赞,我去厄迪古府上拜访。那天,他们正好等待您和奥丽阿娜光临,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是,下午一点,听差送来一份电报,说你们不来了。”

  “这我不奇怪!”公爵夫人说,她不仅难请,而且喜欢让人知道她难请。

  “你们的表姐看完电报,感到很懊丧,但没有慌乱,她想,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领主增加无益的开销,便立即召来仆人,大声吩咐说:‘去告诉膳食总管把鸡撤掉。’晚上,我听见她问膳食总管:‘昨天剩的牛肉呢?您怎么不端上来。’”

  “尽管如此,应该承认,她家的菜肴是无懈可击的,”公爵说,他认为使用这个表达方式,能显示他对旧制度的语言十分精通。”我没见过有谁家比她家吃得更好。”

  “吃得更少,”公爵夫人插话道。

  “对于象我这样粗俗的乡巴佬,这也就够了,对健康也有益,”公爵又说,“老是处于饥饿状态。”

  “啊!如若是为了治病,那就另当别论了。显然是丰盛不足,卫生有余。况且也没有这样好,”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不喜欢别把巴黎最佳膳食的桂冠授予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这位表姐就象难产的作家,每隔十五年产下一部独幕剧或一首十四行诗。这就是所谓的小杰作。象首饰一样毫无价值。总而言之,这是我最反感的。塞纳伊德家的膳食是不坏,但是,如果她不象这样抠,她家的膳食就更一般了。她家的厨师有的菜做得很好,有的菜却做得很差劲。我在她家吃过很糟糕的晚餐,到处都一样,只是她家的膳食不象别处的那样使我的胃不舒服罢了。因为胃对数量毕竟比对质量更敏感。”

  “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我要对你们说,”公爵总结说,“塞纳伊德坚持要请奥丽阿娜去吃午饭,我妻子不大喜欢出门,便一再推辞。她想了解塞纳伊德会不会以请吃便饭为由,别有用心地拉她去参加一次盛大宴会。她想方设法打听请了哪些人,但一无所获。‘来吧,来吧,’塞纳伊德坚持道,还夸口说会有好东西吃。‘有栗子羹,其他的就不必说了。还有七小块鸡肉一口酥。’‘七小块!’奥丽阿娜有点惊讶。‘这么说至少有八个人罗!’”

  过了片刻,公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犹如雷声轰鸣。

  “啊!至少是八个人!说得太妙了!编写得太棒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德·埃比内夫人用过的这个表达方式。这次用得比较恰当。

  “奥丽阿娜,公主用的词很美,她说这‘编写得很好’。”

  “可是,朋友,您对我说这个是多余的,我知道公主很幽默,”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当一句话出自一位殿下之口,而且又是对她本人的赞美,她是不会不欣赏的。“夫人对我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给予高度评价,我感到很自豪。况且,我不记得说过这话了。即使说了,也是为了讨好我的表姐,因为如果她有七块鸡肉一口酥,我敢说嘴就可能超过十二张。”这时,阿巴雄夫人(开饭前,她曾对我说,她姑妈将会非常高兴看到我参观她的诺曼底城堡)越过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脑袋,对我说,她愿意在科多尔接待我,因为她家在那里,在公爵桥。

  “您会对城堡的档案室感兴趣的。里面藏有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纪所有最知名人士的极其珍贵的来往信件。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几小时,就象生活在过去一般,叫人乐而忘返,”伯爵夫人向我保证说。德·盖尔芒特先生曾对我说过,她很有文学修养。

  “她手里有德·博尼埃①先生的全部手稿。”公主继续谈德·厄迪古夫人,她想尽量说明她完全有理由同她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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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博尼埃(1825——1901),法国文学家和诗人。1893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她大概做过这个梦吧。我相信她连认都不认识他,”公爵夫人说。

  “最有趣的是,这些信是各个国家的人写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继续对我说。她同欧洲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很乐意在讲话中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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