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都第八

作者:陶渊明传 字数:14614 阅读:223 更新时间:2011/08/29

使都第八


  荆州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上一章说过,刘毅听了刘裕的话,故意拖延了几日才从寻阳发兵。还真让刘裕言中,战船真的遇上了顶头西风,鹅行鸭步,过了十多天还没到江陵。而桓玄的堂兄桓谦和侄子桓振收集残兵败将,抢先进占了江陵这座空城。护卫晋安帝的王康产和王腾之,已经遵照刘裕的命令,将桓升斩首,桓振得知后气急败坏,杀了王康产和王腾之还不解恨,居然拔刀要杀晋安帝,幸好被桓谦拦住。过了几天,桓谦把国玺归还晋安帝,请他正式复位。“楚国”已经名存实亡,桓谦妄想“还政于晋”还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苟延残喘。刘裕怎么会吃他这一套?他命令刘毅和何无忌统帅大军继续进攻,一定要彻底铲
除桓家势力。

  两军一交手,刘毅在巴陵、何无忌在马头、龙泉,都打了胜仗,乘胜追击,直逼江陵,与桓振在灵溪对峙。何无忌一路上光打胜仗,以为桓振也不堪一击,轻敌冒进,结果被桓振击败,丢下一千多具尸体仓皇退却,直退到寻阳还摆脱不了追兵。幸亏刘敬宣早就在寻阳聚集粮草,修缮战船,严阵以待,桓振不敢进犯,这样才把何无忌的残兵败将救下来。

  刘毅、何无忌、刘道规凭借刘敬宣供给的粮草和战船,在寻阳休整了几个月,恢复了元气。这一年冬天再从寻阳西上,到达夏口,与桓军相遇。夏口一战刘裕军大胜,将桓军一万余人击溃。

  刘裕军乘胜追击,刘毅于十二月又占巴陵,何无忌也在第二年正月再占马头。桓振见大势已去,挟持着晋安帝跑出江陵,囤兵江津,提出割让荆州和江州,奉还天子,与刘裕军求和。刘裕岂能饶他?命令刘毅等人不全歼桓军决不收兵。

  第二年正月,刘毅在豫章口击败桓军,进占江陵。桓振见江陵失守,只好逃到郧川,他的部众溃散,琅琊王司马德文保护着晋安帝,乘乱逃回江陵,落到了刘毅手中。几天之后从刘毅的军营中传出诏书,傻子皇帝将国家大事全都委托冠军将军刘毅处分。刘毅将年号改为“义熙”,大赦天下,桓氏家族除了桓冲过去忠于朝廷,对他的孙子桓胤加以宽宥外,其他一律不在大赦之列。刘毅还任命了一批将军和刺史,有了一点和刘裕分庭抗礼的味道。

  但刘毅知道自己羽翼尚未丰满,现在还不是刘裕的对手,就派何无忌护送晋安帝回建康去。公元405年(义熙元年)三月,晋安帝回到建康,东晋算是正式复国了。

  与此同时桓振又纠集了人马自郧城袭击江陵,荆州刺史司马休之战败,弃城而逃。刘裕军在沙桥同桓军展开大战,临阵斩杀了桓振,重新夺回江陵。刘毅、何无忌、刘道规还有刘敬宣,同桓振在寻阳和江陵之间打来打去有大半年,这一下算是将桓家在荆江一带的军事力量彻底铲除干净。

  这大半年时间刘裕在京口和建康又做了哪些事情呢?咱们回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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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裕回到京口,首先整顿他的镇军将军府,将北府兵中以前投靠到桓玄手下的将领,悉数清洗贬谪,就连以前跟刘牢之跟得太紧的人,也被排挤出京畿,调往边远州郡,留下来的北府兵将领都是刘裕心腹中的心腹。

  他让最早跟自己举事的千余人马接管了石头城的防务,将建康的军权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

  他以侍奉过桓玄为借口,将宫廷里原来的侍卫、宦官、宫女大批遣散,再从司马元显留下的“乐属”中招募新人进去,将这些人严密监视控制起来,成为他的耳目。朝廷的官员在宫廷里咳嗽一声,都会被他知道。

  他极力拉拢王、谢两大豪门世族,封官许愿,换取两大家族对他的支持,还做了一些杀富济贫的事,收买人心。

  刘裕年轻的时候家境贫寒,又喜欢赌博,有几次和曾任广州刺史的刁逵赌钱,输后不能偿还赌债。刁逵将刘裕捆绑在拴马的石柱上,叫他当众出丑。恰巧当时的侍中王谧见到,就代刘裕偿还了赌债,并给刘裕指了条门路,让他去投奔掌管北府兵的刘牢之,还修书一封帮他作介绍,刘裕正是到了刘牢之手下才一步步发迹。因此,刘裕对刁逵恨之入骨,对王谧感激不尽。

  王谧在桓玄篡位前后曾任司徒、中书监、太保等职,为桓玄举行了受禅仪式,从晋安帝手里接过玉玺,交给了桓玄。因此朝中大臣都要求将王谧治罪,以正法典。刘裕不仅不治他的罪,反而任命他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这不只是为了报恩,更因为王谧是王导的孙子,保住他就笼络住了王家世族。虽然有刘裕保护,王谧还是做贼心虚,担心有朝一日脑袋搬家,不辞而别逃离了建康,刘裕又派人接他回来,担任原职。他还把王、谢两家的许多子弟都安排到自己的手下任职,这样就赢得了王、谢两大世族的支持。


  对于仇人刁逵呢?刁逵本人因为镇压过诸葛长民在历阳的起义,已经被处死,但他庞大的家业还在,刘裕看着很不顺眼。原来刁逵的兄弟和子侄们都热中于投机倒把,盘剥田产,单在京口就有土地一万余顷,横行不法,被称为“京口之蠹”。刘裕就让手下诬陷刁逵的儿子刁骋谋反,下令将刁家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杀死,打开刁家的仓库和庄园,让百姓自由进出,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几天都没有拿完。刁家的土地也分给农民耕种,这时正值饥荒,附近许多灾民因而活下命来。这样杀富济贫的举措,赢得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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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半年里陶渊明怎么样呢?吃饭睡觉,闲人一个。

  陶渊明随刘裕来到京口,发现江南一带的风土民生,比他上次替桓玄送《讨海贼表》时见到的景象,更加凋敝破败。孙恩之乱已经闹得十室九空,桓玄又来刮了两年多的地皮,十多年来战事一直不断,百姓哪里还有一点活路?京口是刘裕的镇军将军府之所在,应该兵精粮足,可陶渊明依然看到道路两旁的树木都被扒了皮,到了春天再也吐不出绿芽。手下的士卒告诉他,树皮还都是让当兵的刮的,去年饥荒最厉害的时候,老百姓连树皮都吃不上。

  陶渊明向刘裕提了许多建议:严明吏治,惩处贪污,清查户籍,改革税制,禁止豪强霸占山林,免除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赋税和劳役。刘裕听了之后都点头称是,可就是不采纳实行。这些措施无疑要得罪不少豪强世族,眼下时局未稳,刘裕不敢贸然行事。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把权力牢牢抓在手里,别的都不管不顾。陶渊明说得多了,自己都觉得讨嫌,也就不说了。

  刘裕回来之后,镇军将军府的人员进进出出,走马灯似的调动得十分频繁,可陶渊明始终在一边晒太阳,刘裕什么事情都不交给他办理。时间长了陶渊明感觉出,刘裕也同桓玄一样,只是看中他的名声,想把他养起来当个摆设。这半年里随着权力一步步集中到刘裕的手中,他的架子也越来越大,先前称呼陶渊明为“先生”,后来就改口称“参军”;先前与共同举事的将领们称兄道弟,后来也只称呼别人的职务,别的将领要是呼他为“兄”,他的脸色还不大好看。以前他的中军帐谁都可以往里闯,现在即使通报了他也不一定见你。越到后来陶渊明越难见到刘裕,更没有什么人来找他,整天无所事事,闲得要死,闷得发慌。

  半年来刘裕的所作所为,陶渊明也有很多看法。他渐渐明白,刘裕是个私心很重、疑心也很重的人。他心坎里想的并不是国家社稷,更不是天下苍生,而是一己之私利。他已经将建康宫廷变成了自己严密控制的一座监狱,只等皇帝回来当囚犯。他让自己的心腹人马接管石头城的防务,也把整座京城变成了自己严密控制的一座大监狱,让朝廷里所有的官员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原本就是从北府兵发迹的,当了刘牢之那么多年的参军,现在却对以前刘牢之亲近过的将领另眼相看,很有戒心。他连北府兵的许多将领都不信任,哪里会信任陶渊明这个在桓玄幕府里供过职的书生?日久天长,陶渊明终于明白,刘裕不可能成为王导、谢安那样匡扶晋室的名臣,也没有自己曾祖父陶侃那样的赤胆忠心。讲人品他与桓玄差不多,只不过比桓玄要聪明得多。他的一身武艺、他的军事指挥才能、他的权术和谋略,桓玄都望尘莫及。他出身贫寒,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而桓玄生下来就是个贵公子哥,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他的阅历比桓玄要丰富得多,城府也比桓玄深得多,他比桓玄更会撒谎骗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很少吐露自己的真心。

  看清楚、想明白了之后,陶渊明就对刘裕失望了,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刘裕的信重,在他的镇军将军府继续呆下去,毫无意义。到了腊月又传来刘毅何无忌率军在夏口大败桓振的消息,看来消灭桓玄的残渣余孽指日可待,荆江一带的战事很快就要平息。与妻儿分别已经快半年,不如趁早回家吧……还在来京口的船上陶渊明就萌生了回家的念头,那时还有在刘裕手下建功立业的幻想,现在幻想完全破灭,回家的想法就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急迫。等到年终岁末将军府照例要放假过年,他打算回家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这一日忽然听说叔父陶夔升任礼部尚书,陶渊明就请假去京城探望,也算是跟叔父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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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渊明一见叔父,吃惊不小。三年不见,陶夔仿佛老了十岁,须发全白,腮陷齿落,行走坐卧已显龙钟之态,嗓门却大了一倍──他的耳朵也背得厉害。

  陶渊明祝贺叔父升了官,陶夔连连摆手问道:“你知道刘大人为什么看上了我?”


  陶渊明摇摇头。

  “因为我老……”他的确是老了,说完上半句嘴唇要嗫嚅好半天,才能吐出下半句,“已经是个老废物,摆在那里动都动不了,不会给他惹麻烦。”说完呵呵大笑起来。


  两人又聊起朝中之事,陶渊明提到王谧,陶夔道:“桓玄篡位的时候,他抬轿抬得比谁都欢,现在不仅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升他的官,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可又有什么办法?……不管谁上台,都要找几个抬轿子的。”

  陶渊明压低了声音问道:“莫非还有人想让他抬轿?”

  “我老了,糊涂了,朝廷里的事情,越来越搞不清……”陶夔岔开了话题,“自打来到京城,这二十年里,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过来的,全家老小也跟着担惊受怕,早晨上朝去了,不晓得晚上回不回得来……熬到今天,早已熬成了惊弓之鸟,连屁也不敢随便放……”

  “您老人家不是老催着我出来做官?”

  “不做官,你一家老小,五个孩子,怎么养活呢?”陶夔长叹一声,又说,“不过我倒是后悔来做京官了。自打来到京城,就没过上一天太平日子,特别是孙恩作乱的那几年,身为朝廷的三品命官居然领不到俸禄,全家都跟着忍饥挨饿,要是在江州只怕还好一点……”

  “我现在也想回家去,这个镇军将军府的参军,不想干了。”陶渊明说。

  “回去也好,不过……还是要谋个一官半职,好养家糊口呀,”陶夔想了想,“你去投靠江州刺史刘万寿吧,他已经升了建威将军,到他那里也做个参军吧。”

  “还是回家种地心里塌实。”陶渊明道。

  “不行的,那两亩薄田,能养活得了全家七口?现在荆州那边还在平叛,刘万寿到处征集粮饷,收成再好种田人也不一定能吃得上,你总不能让老婆孩子挨饿吧?”陶夔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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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别叔父回到京口,就到了年终岁末,镇军将军府准备放假了。陶渊明向刘裕上书,说自己回家过完年就不打算来了,理由是五个儿子都还没有成人,抛妻别子实在是不放心,又言桓振已经是苟延残喘困兽犹斗,战事马上就要平息,镇军将军府里不必要这么多人手了,自己才疏学浅,不想尸位素餐。

  过了两天刘裕派人找到陶渊明,要召见他。

  陶渊明走进刘裕的议事厅,见刘裕正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陶渊明喊了一声“主公”,刘裕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下写,边写边问道:“陶先生思乡了?”又改口称他为“先生”,陶渊明一听就明白,刘裕不准备留他了。

  “启禀主公,渊明离家已经有半载,年关将近,如何能不思乡呢?我家中有五个孩子,长子尚未行冠礼,幼子年方十岁,都愚钝顽皮至极,贱内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是照应不过来,所以……”

  “‘征夫怀远路,游子思故乡’,实在是人之常情,”刘裕道,“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时常思念自己的家乡。真想有朝一日,能解甲归田,尝菰菜,饮莼羹,食鲈鱼脍,求田问舍,终老林泉。只恨桓贼的战乱尚未平息,中原尚在胡人之手,长安洛阳两座故都,也没有光复,景、文皇帝的陵墓,也不能去祭扫,实在是身不由己……”

  刘裕高谈阔论了半天,陶渊明只是一声不响地听着,并不答话。任凭你刘裕怎么唱高调,陶渊明现在也不会激动了。半年来刘裕的所作所为,陶渊明都看在眼里,他又不是傻子……

  可能刘裕自己也觉得没趣,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陶先生,我知道你在我这里,这半年来,受了委屈……”

  “主公何出此言?渊明实在不敢当。”

  “令叔陶尚书昨天给我来了封信,嘱咐我举荐你去江州刘万寿大人那里供职。你意下如何?”

  “渊明才疏学浅,不通人情世故,恐难当大任。”

  “先生就不要固执了,桓贼的战乱尚未平定,国家正是用人之计。先生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就到刘大人那里去施展经国济世之才吧,也好造福桑梓。”

  刘裕搁下笔,把刚刚写好的给刘敬宣的亲笔信,交到陶渊明手里,让他回家过完年后,拿着这封信去找刘敬宣。

  临别时刘裕还把陶渊明送到大门口,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走了。在刘裕眼里,陶渊明实在只是个填了一肚子书的腐儒,走了也不必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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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渊明昼夜兼程赶回寻阳,一进家门,几个儿子都欢天喜地,翟夫人眼里涌出了泪花。阖家欢聚的情景,何须赘笔?

  过完年后陶渊明拿着刘裕的亲笔信到了刘敬宣的建威将军府,刘敬宣自然不敢怠慢,随即让陶渊明做了他的参军。这时刘毅已经进占江陵,皇帝也落到刘毅手中,大家都议论着皇帝回京复位的事。

  到了这年三月,刘毅派何无忌将晋安帝护送回建康,晋安帝路过寻阳时,刘敬宣去迎驾送驾,陶渊明跟在他后面,也见了傻皇帝和琅琊王司马德文一面。送走了皇帝之后没过几天,刘敬宣突然在深夜将陶渊明召到他的内室密谈。

  陶渊明走近昏暗的内室,只见刘敬宣儒冠博带,正在烛火下观赏一把心爱的宝剑,后面墙壁上映着他巨大的身影。发觉陶渊明进来了,“唰”的一声将宝剑插回到鞘里。

  “陶先生来了?”刘敬宣回过身来,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大人深夜召唤渊明到此,不知有何交待?”

  “哈哈,没什么事,我弄到了一坛上好的酃酒,特请先生来共饮。”刘敬宣招呼陶渊明和他一起坐到酒案边,亲自给他斟了一大杯。

  闻到酒香,陶渊明的鼻子顿时痒痒起来,这两年他的酒瘾越发大了,来建威将军府才两三个月,馋酒的名声已经传开了。

  刘敬宣任江州刺史这半年多,还是颇有政绩的。他把江州地面初步治理出了个样子,同时征集粮草,修整战船,为平定桓氏的战乱立下大功。若没有他筹集的军粮修造的战船,刘毅何无忌的人马在灵溪被桓振打得大败后,根本不可能在几个月内恢复元气。刘敬宣还协助诸葛长民,灭了攻打历阳的桓歆,又击破了进攻豫章、庐陵的桓亮,也立下了不少战功。陶渊明觉得他为人还算正直,为官也比较清廉,有些佩服他。这三个月来,他对陶渊明一直恭敬有礼,也采纳了陶渊明不少意见,两人的关系日渐亲密,终于可以说一些知心话了。

  喝过了几杯酒,东扯西拉了好半天,刘敬宣忽然问道:“先生在刘将军的镇军将军府,供职有半年之久,先生对刘将军,怎么看呢?”

  “刘将军是从北府兵起家的,与大人在北府兵同任参军有十多年之久,大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刘将军,怎么反倒问起我来?”陶渊明把皮球踢了回去。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生还不肯明言吗?”

  “当今天下,能够挽救大晋危局的,只有刘将军一人,刘将军足可当‘英雄’二字。”陶渊明道。

  “先生言之有理,”刘敬宣抿了一口酒,又问,“先生觉得刘将军待我如何?”

  “听说大人平定桓歆后,刘将军想让大人出任扬州刺史,大人上表极力推辞,才没有去赴任。扬州乃京畿之所在,刘将军都想委托给大人,难道说,对大人还不够信任吗?”

  “先生有所不知,”刘敬宣叹道,“他若真想给我,我是不会推辞的。他并不是真心想让我当扬州刺史,只是在试探我有没有野心。他本来是家父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家父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平定孙恩时我还救过他一命,天下人都以为他必定感恩图报,会重用我,其实大错特错了……”

  刘敬宣讲出了肺腑之言,陶渊明凝神细听,若有所思。刘敬宣走到门口关紧了房门,然后回来把嘴巴凑到陶渊明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刘将军的为人,我比谁都了解,想当初家父被桓玄削夺兵权后,刘将军立刻弃家父而去,有何情义可言?他总觉得我以前是北府兵的‘少帅’,疑心我会召集旧部与他作对,对我防备得紧呢。听说刘毅最近又向他说了我的不少坏话……”

  “哦?”

  “想当初刘毅在我手下当参军,有人以为他是英雄,我说:此人外表宽厚,内心却容不得人,又喜欢争强好胜,且不知天高地厚,一旦得志肯定会犯上作乱,闯下滔天大祸。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从此对我怀恨在心。这半年来他经常到刘将军那里说我的坏话,说我当初并没有和刘将军一起举事,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的,这样的人给一个郡守当当,已经是过于优厚,现在又提拔为刺史,一起举事的兄弟们都愤愤不平。前些天皇帝又落到他手中,他到处发号施令,骄横不可一世,根本容不得我!我要是在江州久留,和他隔三岔五总要见面,就会越闹越僵,他会一个劲地到刘将军那里说我的坏话,刘将军本来就猜忌我,总有一天会听信他的谗言,到那时候我就……”刘敬宣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渊明来到大人手下当差,不过三个月,大人怎么就把这些肺腑之言,告诉渊明呢?”陶渊明问道。

  “先生与我相处的时日虽短,先生的品行节操,我却早有耳闻。先生无意仕进,胸怀坦荡,令敬宣感佩。今日将这些话告诉先生,是想让先生帮我脱离险境。现在桓家已经平定,皇帝已经反正,建威将军府该解散了,这个江州刺史我也不想当了。我已经写好了《求解职表》,烦劳先生亲自去一趟京师,向朝廷和刘将军申明我的心愿,务必求得朝廷和刘将军概允,让我解甲归田,求田问舍,了此残生。请先生受我一拜。”

  刘敬宣说着真要给陶渊明鞠躬,陶渊明急忙拦住:“以上拜下,岂有此礼?大人既然信得过,渊明敢不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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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敬宣急欲辞去建威将军和江州刺史,还有一个没有向陶渊明道出的隐情:他父亲刘牢之先反王恭,再反司马元显,后来又反桓玄,已经失信于天下,名声扫地,作为他的儿子,刘敬宣见了人就有些抬不起头,哪还有心思去争强好胜?他选中陶渊明去递这个《求解职表》,是看上了陶渊明在刘裕手下干过半年的参军,跟刘裕搭得上话,也看上了陶渊明一身清白没有是非,派他去自然可以避开好多嫌疑。

  从刘敬宣的内室中出来,陶渊明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叹。隆安四年(公元400年)平定孙恩之乱,刘裕在海盐之战中先胜后败,仓皇逃跑,孙恩紧追不舍,幸亏刘敬宣率兵前来救援,才躲过一劫。刘裕又是刘牢之多年的老部下,刘裕掌权后又一直在提拔刘敬宣,天下人都以为二人亲密无间,誓同生死,想不到刘敬宣却是这样提心吊胆,噤若寒蝉。陶渊明暗暗寻思:官场实在是太险恶了,自己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还不抽身退步,更待何时?

  他带着刘敬宣的《求解职表》,又一次登上了东去的孤舟。船行到钱溪(今安徽贵池县东)时刚好是整个行程的一半,要补充些给养,就停泊了一个晚上。陶渊明在这里写下了《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这首诗。

  “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想不到这么快我又一次经过这里,岁月如同江底的沉沙,在一层层堆积。从早到晚都在船头眺望两岸的山水,林林总总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多年的往事江水一般流淌在我的心底……

  “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斜风细雨洗刷着莽莽苍苍的树林,高飞的鸷鸟在烈风中伸展开羽翼。篡位作乱的桓家终于被彻底消灭,真如浩荡的春风驱逐了冬日的严寒,宇宙万物都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令人流连忘返。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谁能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辛苦劳碌当了官府的差役?我就像一只鸟儿被锁在了笼子里,可我的天性却从来没有改变──喜欢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飞翔。

  “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壑舟,谅哉宜霜柏。”日夜梦想着故乡的田园,怎能忍受和家人长久的分离?时光就像激流中的飞舟奔驰不已,我要学那在严寒中挺立的松柏,永远坚守自己的气节……

  归隐田园、耕读为生的信念,在陶渊明的心中越来越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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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熙元年三月,晋安帝回到建康宫廷,琅琊王司马德文被任命为大司马,有名无实,刘裕被任命为侍中,兼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领青徐二州刺史。刘毅为左将军、扬州刺史,何无忌为右将军、豫州刺史,刘道规为辅国将军、都督淮北诸军事。刘裕大权在握,却要演一出谦恭礼让的好戏,说什么也不接受朝廷的任命。朝廷以为他还不满意,又下诏书加给他一个录尚书事。刘裕又上表死活不肯答应,请求朝廷让他去镇守边境。朝廷只好安排晋安帝亲自到刘裕家里去敦劝,又让百官去游说,刘裕还是坚决不干,一定要离开京城,到外地去任职。朝廷只好改授他都督荆、扬等十六州诸军事,兖州刺史,驻守京口。“都督中外诸军事”说起来好听,实际是虚的,这“都督十六州诸军事”就是实实在在的兵权了。刘裕将东晋的大半兵权都牢牢抓在手里,才高高兴兴地到京口去了。

  再说陶渊明,他到达京城后先到叔父陶夔家投宿,却看到陶夔已经重病缠身,卧床不起。

  原来三月份晋安帝回到建康的时候,作为礼部尚书的陶夔,义不容辞地要到江边的龙舟上去迎接圣驾。没想到那天遇上大风暴,龙舟漏水沉没,死了十多个人。陶夔虽然被救护出来,却惊吓出了毛病,夜里老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晚上要折腾好多次,终于感染上了风寒,加之年事已高身体本来就很虚弱,这一病就再也起不来了。虽然请了太医来医治,病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终于弄到形销骨立。

  陶渊明走到他的病床前,轻轻喊了声“叔父”,陶夔睁开眼睛看到他,目光流露出一丝惊喜,要坐起身,被陶渊明拦住。他的脸色蜡黄,一说话喉咙里就像在拉破风箱,“哧啦哧啦”的:“渊明……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我是公务在身,刘刺史让我来送表。”
  “什么表呀?”

  “《求解职表》,桓玄之乱已经完全平定,天子已经回宫,刘刺史想解甲归田。”

  “哦……”陶夔想了想,说,“他可能是在那边呆不下去了……我估计这个表一交上去,朝廷肯定会调他离开江州,但不会让他解甲归田。”

  “何以见得呢?”
  陶夔看了看室内的侍从,笑而不答,又说:“你要送这个表,不要直接送给朝廷,应该到京口把它送到刘德舆大将军手里,事情才会办得顺利一些。”

  陶渊明点了点头,陶夔又问:“等到刘刺史离开了江州,你怎么办呢?”
  “我么?回家种田去。”

  “唉,”陶夔长叹一声,“你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托付我一定要照应好他留下来的孤儿寡母……这几十年来,他的临终遗嘱我一直没忘,可是有心无力,没有照应好你和你母亲,让你们过得好苦……现在不好到下面去见他了……”

  “叔父何出此言?”陶渊明急忙打断他的话,“您老人家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休养一些时日就会好起来的……”

  “不要骗我了,”陶夔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还是要替自己和妻儿想想,一家老小都张着嘴呢,你要是没有一官半职,拿不到国家的俸禄,光指望那两亩薄田,万一碰上个饥荒,全家都要挨饿呀!”

  几句话说得陶渊明低眉颔首,无言以对。

  “我让人到吏部去问问,有没有郡守的空缺,最好能给你弄一个太守的职位,实在没有就到哪个郡县去做个县令,能拿到一份俸禄,全家的生活就有保障了,我下去见你父亲,也好有个交待。”

  “叔父身体欠佳卧病在床,就不要为我的事情再操心了……”陶渊明劝道。
  “不把你安排好,我如何闭得了眼睛?你可要答应我,找好了地方,你可一定要去赴任。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你就再听我最后一次吧……”

  陶夔用那双青筋毕露、皮干肉枯的手,紧紧抓住了陶渊明的胳膊,用一双昏花的老眼凝视着陶渊明,期待着他答应自己的遗嘱。陶渊明的眼角沁出泪来,想说话又怕带出哭腔,只好使劲点了点头。

  “本来想今年回寻阳的,看来是回不了了……可我这把骨头,一定要埋在祖坟里,到时候,你可要尽点心,把我埋好……”陶夔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想象自己的遗体被运回寻阳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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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渊明按照陶夔的指示,跑到京口将《求解职表》呈给了刘裕。刘裕看过表,并没有惊讶的表情,淡淡地说他要呈报给朝廷,然后问了问江州那边的情况,同陶渊明寒暄了几句,就让他告退了。

  陶渊明又回到京城陶夔家,陶夔告诉他,前几日中书令谢混来探望他的病情,他就提了陶渊明的事,谢混答应帮忙。陶渊明在陶夔家小住了几日,因为要赶回江州复命,只好告辞起身。他心里明白,这是跟叔父见的最后一面。

  回到建威将军府没有几天,朝廷的诏书就来了,让刘敬宣解职回京待命。刘敬宣前脚走,陶渊明后脚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刘敬宣到了京城,朝廷赐予他豪华的府邸,每月的俸禄是三十万两白银。刘裕屡次邀他到京口,一道欢宴冶游,赠送的钱帛车马和器服玩好,无人能比。没过多久朝廷又任命他为冠军将军、宣城内史、襄城太守,表面上还升了他的官。既解除了兵权,又能当个太守养老,这个结果对刘敬宣来说是再好不过,他高高兴兴地去赴任了。

  陶渊明刚回到家里,就传来了叔父陶夔去世的噩耗,遗体按当时的风俗要送回寻阳老家安葬。陶渊明帮着陶夔的子女办完了丧事,又为叔父守满了半年的孝期,就接到了朝廷任命他为彭泽县令的诏书。

  中书令谢混直接掌管吏治,答应了好友陶夔临终前的嘱咐,自然不难办到。刘敬宣在同刘裕欢宴冶游的时候,刘裕也问到过陶渊明,刘敬宣自然替陶渊明美言了几句。刘裕本来就对陶渊明没什么坏印象,一个小小的县令的职位,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孝期一过,朝廷的诏书就送到了陶渊明的家里。

  到底去不去呢?在建威将军府的时候,陶渊明是不愿意再去做县令的,只是觉得叔父的遗嘱实在不好违抗。等回到家里对着几张天天等着吃饭的嘴巴,又觉得去当几天县令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拿点俸禄总可以解一解眼前的困厄。可又想到叔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当了一辈子官,最后还不是想回家吗?跑到京城去做了二十多年的官,最后拖回来的,还不是一把骨头?犹犹豫豫一直拿不定主意,问翟夫人,翟夫人既不说该去,也不说不该去,只说一切都听他的,这样他就更没了主意。

  过了几天刘遗民来访,得知这一情况后,极力劝陶渊明赴任。刘遗民正是当了一年县令,才拿到了入山隐居的本钱,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以一心一意追随慧远法师修行。刘遗民劝陶渊明也学他的样子,当几年县令解决好全家人的生计问题,到时候再辞官归隐也不迟。眼下如果不去,违背了叔父的遗愿是不孝,不接受朝廷的诏命是不忠,不忠不孝之事,如何能做呢?

  送走刘遗民,陶渊明就命家人收拾行李,准备去彭泽县赴任。长子陶俨刚刚行了冠礼,次子陶俟和三子陶份、四子陶佚,都能够干农活了,陶渊明就把他们留在家里,让陶仲德照管,领着他们侍弄自家的田地。他和翟夫人带着年方十岁的小儿子陶佟,坐着牛车上路了。好在彭泽县跟寻阳县紧挨着,坐牛车有半天的功夫就到了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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