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大才子卖肉新闻出笼(2)
一 北大才子卖肉新闻出笼(2)
一 北大才子卖肉新闻出笼(2)
我言不由衷,脸上赔着笑颜,嘴里抹着蜂蜜似的赔着小心,心底却在暗骂:“撞见鬼了,净遇倒霉事,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将这帮“吃人贼”打发滚蛋。
来人笑而不答,俄而反问:“生意如何?”
“马马虎虎,混口饭吃。”平时吹牛皮不用上税,你尽可吹嘘有几千万资产,但遇见税务征管稽查人员,不敢海阔天空五马长枪地神侃一气,不能说好,否则收你个人所得调节税,也不能说得太惨,“赔钱你还不关门?”问得你哑口无言,最终还得乖乖缴税。
来人又问:“你是不是大学生?”
心想下岗职工可能免税。听说国家有这么一项政策,税务局一直没有现场办公,自己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去税务局询问。对于老百姓而言,大凡能得到实惠的好事,手续都很繁琐,目的是让你知难而退,不能白白占了国家的便宜,这基本上已形成规律。与上次受别人蛊惑,办理最低生活保障一样,自己失业十几年,从未领取过一分钱的下岗费,没人说我思想觉悟高,国家也没有因此而繁荣富强。最低生活保障金是政府救济穷人的银子,本想“不领白不领,领了也白领”,于是打躬作揖,求神告庙,奔波一年多,只领取三个月,又被叫停。
如此做梦娶媳妇——想得甜蜜,我如实回答。
来人这时才表明身份,他叫燕军仓,是西安电视台专题制片人,来长安办事,曾经听人提起过我,顺道前来看看。
再次端详此人,脑海中没有记忆,确实未曾见过。至于刚才说“面善”,可能是自己整日踌躇街头,南来北往的宾客,接触的较多,看谁都似曾相识,若直接说“不认识”,显得生硬,似乎对人不礼貌。幸亏自己是一个杀猪卖肉的,还未成为达官显贵,倘若果真遇见故人,一句“贵人多忘事”讽刺挖苦于我,岂不尴尬万分!
小王一个毛猴子列兵,哪能搬来团座的大驾?他狐假虎威地叫来了一位团参谋和司务长。人常言“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至于司务长,用关中农村的话讲,不过一个执事头,主管吃喝拉撒睡,芝麻粒似的官,既没有“杠”,也没有“星”,所以对于交警队之行,我基本不抱过多的希望。
例行公事似的,与小王他们一同前往,也许部队与公安的关系特殊也未可知,“权当撞大运吧”!
交警还未上班,大院里已聚集了五六十人,绝大部分如我一样,带着被扣车辆的相关证照,拉着亲朋好友,托着关系,走着门路,希冀交警不看僧面看佛面,能够慈悲为怀,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刀下留人。
离上班还差十分钟,“违章处理”的窗口已经排起了长龙,煞是壮观。
“倘若何时买肉之人能够排起这‘一’字长蛇阵,发家致富奔小康指日可待。”做着黄粱美梦,脑子胡思乱想。商品社会,人人爱钱,权与钱是一对孪生姐妹,形影不离。有权就有钱,人们排着队,争先恐后地送来,还麻麻腻腻,受理不理的。职能部门劙人较之我劙肉,刀子镵火何止千百倍。难怪人人都想为官,无人甘愿牵马缒镫,有权便有了一切,连古代都崇尚“学而优则仕”,把读书做官放在第一位。
好容易等到上班,交警们却先开会。这才想起今天是周三,一般单位政治学习居多,办不办公则另当别论。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久久不肯散去。
果然,大约下午四点半,一名交警传出话来:“车在停车场,今天不处理。”
凡是机动车司机都知道,交警队在北塬专门设立了违章车辆停放场,专人看护,不用担心丢失或损坏,可交警队也不学雷锋,车不是白白停放的,停放一天收费二十元。拖到过了夜,便以两天计,若是十天半月不处理,单停车费一项就得花费几百元,罚款还在其外。
小王、团参谋、司务长一伙忙去找熟人。但人微言轻,要么被推托“人不在”,要么被告知“按规定办理”,碰的不是软钉子,便是硬钉子。一向在当兵的面前吆五喝六的军官,碰了一鼻子灰,灰不溜秋的,煞是难堪。我忍不住想乐,可一想到自己起早贪黑,千辛万苦积攒的银子是老鼠给猫存着,很快将要落入别人的腰包,忍俊不禁的笑声却变成了无可奈何的苦笑:“算了吧,他们要钱不要命,改天再说吧。”
一帮人知难而退,无功而返。
尽管遇到了烦心事,第二天,门还得照开,生意还得照做,权当给交警们挣钱吧!事既已如此,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碰不得石头,你能奈他何!只有把银钱看淡,折财免灾,打掉的牙齿往肚子里咽——这也是中国如我这般老百姓的处世哲学。
约十时许,一辆红色面包车停在我肉店前不远处,奇怪的是车上的人没有立即下车,像在等待着什么。
“大热的天,坐在破昌河车上,既无空调设备,通风条件又不好,这帮人不是脑子有病,便是在捂蛆。”我暗自寻思着,本打算前去探个究竟,转眼一想,“如今这年头,人心不古,好人难当,有时好心反被当作驴肝肺。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惹一身麻烦,自找嘴揋地。”如此想着,便与妻子忙着生意,并未过分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三人方才下来,在隔壁食堂吃完饭,一人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径直来到我的肉摊前。其中白白净净,长相相当帅气的小伙子,随手递给我一支“祝尔慷”牌香烟,说:
“陆老师,你好!我们是西安电视台专题部《关注》栏目组的,想对你作一个专题采访。”
接着,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如何受制片人委派,拟拍摄一部关于在新形势下,大学毕业生就业题材的专题片的想法一一道来,希望我能配合支持。
一声“老师”叫得我万分尴尬。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称呼于我,很不顺耳,更不习惯,连忙摇头摆手:
“不敢当,担当不起,实在惭愧!叫声‘卖肉的’蛮好,如今杀猪卖肉是行家里手,尊声‘师傅’就算高高地抬举我了。”
“祝尔慷”香烟两块钱一包,批发价一块七毛五,在我的周围,烟瘾大而又挣钱无门的贫下中农、下岗职工同志们都抽此等劣质香烟,该香烟因为价格便宜实惠而得名为“农民烟”、“下岗烟”,想不到堂堂电视台大导演,拿薪金、吃官饭的,居然也与我这个杀猪卖肉的同属一个档次,亏他能拿得出手,传将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此人不是烟瘾奇大,便是老婆掌管财政大权,“妻管严”严重,这是我当时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一支劣质香烟,还是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依照常理,听到这些,我一定会受宠若惊,沉默了许多年,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仿佛即将沉入海底的人,一眼看见了救命的稻草。
岂不知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的我一把年纪,黄土都埋到了腰身,早已是心如止水,不再奢求。
记得新千年的春天,人民日报社的一位同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的境遇,曾打来电话,要我将有关情况写成书面材料,他将通过该报驻陕西记者站,直接在省上解决我的问题。
我也曾为之动心,只要端上国家的饭碗,轻易不会打碎。思忖再三,一是怕同学鞭长莫及,远水难解近渴,怀疑同学的能量,现在看来,这一点是多虑了;二是担心欠债,倘落下人情债,一辈子也难以还清,行将就木之人,最不堪心理重负;其三,有坐轿的,便有抬轿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我早把这一切看淡了。况且生意不错,收入凑合,生活还算安静,权衡利弊,半斤八两。“唉”的一声,也就罢了。
想不到几年之后,咸阳街头“擦皮鞋的工程师”找我,虽然初次谋面,素昧平生,然而相同的经历,相似的境遇,令我大发同病相怜之感慨,于是,相聚一家小餐馆,四瓶啤酒下肚,顿时豪气干云,甘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托的关系托了,不找的门路找了,反倒欠下一屁股人情债。我这辈子是无能力偿还了,只有寄希望于子孙后代。至于“擦皮鞋的工程师”依然在街头擦皮鞋,其中另有隐情,牵扯个人隐私,不便一五一十逐一道来。
见我始终无动于衷,电视台的同志索性坐了下来,拉开架势,准备打持久战,展开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
从后来的深入了解中得知,那个所抽香烟与身份极不相符的小伙子叫伍伟,摄像记者,MBA,广电部磁带厂下岗职工,在电视台应聘,打工一族,写到这里,就不难解释抽“农民烟”的缘由了;女孩叫崔小羽,长得很甜,为编导;还有一位是司机,叫张建潮。
三个人红脸白脸,行当齐全,他们一唱一和,轮番上阵,不厌其烦地开导、引诱我,像烫手的山芋,吞不下,丢不得。时间久了,见我不为所动,转而进攻我的妻子。我担心妻子旗帜不鲜明,立场不坚定,摆手摇头使眼色又视而不见,时间久了必然露出马脚,心中一急,吼了一嗓子:“别理我,烦着呢!”
他们忙问何故。我信奉“指亲戚,靠邻里,不如自己学勤谨”。自己自作自受,不忍心将不相干之人拉下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但终禁不住他们的软磨硬缠,遂将部队给养员如何借我的摩托车,如何被交警扣了,几个人又如何去交警队要车无果的情形诉说了一遍。
“车是新的,磨合期还未过。”我最后补充道,“停放一天就是二十元,是我卖一头猪肉的利润。”
“走,我帮你要!”伍伟说话斩钉截铁。
“有熟人吗?”我担心地问。
“还用熟人?”伍伟非常自信,“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我将信将疑,稀里糊涂地上了他们的车,一起来到交警队。
我走在前面,伍伟扛着摄像机紧随其后,崔小羽拿着话筒,准备录音,一帮人装神弄鬼,煞有介事。
不愧是交警,手不忙,脚不乱,马路上练就的功夫,活学活用,立即运用到人际关系上来,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非同凡响,放到常人身上,不摔个大跟头才怪哩。
警察毕竟是警察,颇有军人作风,一个电话,平时很难见面的队长立即便到了,忙不迭地递烟,买矿泉水,还准备请客吃饭。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伍伟脑子转速也高:
“又不是拍英雄事迹,吃什么饭?!”
还是队长有绅士风度,喜怒不露声色,始终面带微笑地陪我们抽烟、聊天,同时马上指派专人为我办理各种手续,又到一公里外的停车场取车,手续简洁而明快,自然没有收取任何费用,包括停车费。
在被扣的数百辆机动车中,我是第一个没有依靠熟人关系,正大光明地将车要了出来,而且手续从简,一切有人民警察代劳,未发生任何费用,可以说在“要车史”上是一个奇迹,史无前例,应当永载史册。
自从学校毕业,一脚踏入社会,好久未尝“第一名”的滋味了。那种感觉,何其美妙,以至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这一点,从对待顾客的态度上明显表现出来。顾客们都说,我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态度和蔼多了,话也多了,脸上有了笑模样……
从贴身感受中,体验到了文明社会“无冕之王”的厉害,明晓了大众传媒的力量,从而改变了对媒体固有的成见。
出于对西安电视台的感激,也出于对伍伟他们工作的支持,我愉快地接受了采访。在此后的两三天里,我上午依然开门营业,他们拍摄场景资料,下午关了门,则陪同他们回老家,走母校,见同学,逐渐拾起早已散落的记忆。
我一直纳闷西安电视台的编导们如何得知我的情况?又如何转弯抹角,七扭八拐地辗转找到我的肉店?像我这样一个形象欠佳,边幅不修,除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老式眼镜之外,外形与其他屠户并无太大的差异,都是手上油腻腻,身上脏兮兮的,连沿街叫卖《华商报》的报贩子都知道我目不识丁,在我的门前叫卖无异于对牛弹琴,因而省却了唾液。而我,自从做了屠夫,一直羞于提及北大,唯恐没出息的弟子辱没了母校的声誉。大家都知道,我是卖肉的,连幼儿园的阿姨都把我的孩子叫做“卖肉娃”。
事后才得知,燕导他们一帮人,为了弘扬主旋律,讴歌改革开放,在长安某机械厂拍摄专题片。该厂厂长李某某是我中学同窗,他们厂开发、生产的绞、切肉设备,我购买过一台,用着不错,曾在同行之中推荐介绍,卖出过不少,于是李某某知道了我在卖肉。拍片之中,涉及新产品开发推广,自然而然地提及了我。这样,李某某在无意识中,自觉不自觉地将我出卖给了媒体,才有燕导他们来我店里明察暗访的一幕。
经过剪辑、整理,西安电视台于2003年7月24日晚上十时半,播出了题为“昔日北大生,今日卖肉郎”的专题报道。
因视觉媒体的局限性,加之播出时间较晚,大部分观众已经进入梦乡,所以节目播出后,并未引起多大的社会反响,恰为其他媒体提供了新闻线索,反让《华商报》拔了头筹。后来,当人们提及“北大才子卖肉”的新闻,都知道始作俑者是《华商报》,而鲜有人知是西安电视台首先“关注”。对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义举,伍伟一帮人始终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