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秦庾(2)
王海燕 秦庾(2)
我还在这边犹豫,秦庾在线路那头已经催促着了:“喂?想说什么?”
“——用心点哦,”迟疑良久,我终于说出了和心里想的完全不同的话,“处分记录肯定会帮你拿掉的,放心好了。你只要把现在该念的念好——加化学,是吧?”
“嗯。”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好了,还是不要提起吧——现在他和我是两个人,他的事,我要学着不随便过问。早在半年前,当我一个人站在天井里仰望着浩浩蓝天的时候,不是就已经下决心要学着不再过分地强求和追问了吗?对他,我真的应该放开自己的每一个手指了。
我捏着电话倚在床上,注视着窗外像金水般缓缓流淌的阳光——平常十分健谈的我,此时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在那边也同样静默着,最终开口道:
“那么——我先挂了哦?”
“好的……再见。”我说着,刚刚如释重负地把电话听筒从耳边挪开,蓦地听到他在那端说话,似乎是:“等等,王海燕!”
“什么?”
他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显得特别为难,弄得我也忐忑起来。
“什么?秦庾,有事就说好了。”
“今后,我可以常常打电话来吗?”
我微笑,不知不觉地。“我双休日在家。你打来好了——你就是我的弟弟。”
挂上电话,我呆坐在床沿上,若有所失地抬起手腕去嗅CKONE淡淡的香气。
……他是我的弟弟?他怎么又变成了我的弟弟?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过?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该做我的弟弟?难道是我弄错了?还是我们都弄错了?
怎么回事?
姐姐合上《HOW》,望着我问:“那个小男生?”
我躺倒在床上,舒展开双臂做深呼吸,不去理会她。可是,她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拂面而来,温暖妩媚地:
“小燕,有的问题还是不要去解出它的答案,有的想法还是摇摇头把它忘了吧——这个道理,现在你懂了吗?其实啊,上了半年大学,我看你从前那种高中生对什么都刻苦钻研的臭脾气,已经改了不少。真的。可喜可贺呀。”
我散乱在床上,用手心摩挲着冬天凉凉的床单,若有所思——这世上,认错了要找的人大约也是难免的事,谈恋爱失败大约也是难免的事,受了伤哭一场大约也是难免的事——一个人渐渐成长起来、精致起来,而成为一个能确信自己的、从容的人,大约也是这些错误、失败和伤痕的一点报偿?
只听姐姐又说:
“知道CKONE的口号吗?‘使你自由如风。’”
使你自由如风?!
……这个感觉久已不曾来到我身上了,然而此时此刻——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扑闪着发亮的翅膀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掀起一阵晶莹剔透的清风……金色的螺纹线,一圈,一圈……又是一圈,和着串串镶银边的细小音符荡漾了开去……晃晃悠悠地泛起波纹的空气中,我听见姐姐有点张皇失措的声音:
“怎么回事?!小燕你看到没有……”
我没有理她,一个人静静地笑了,一边惬意地喃喃着:“你好,吉吉!”
没有回答,只有一串闪闪发光的铃声,飞扬着掠过我的头顶,自由自在地溶入了很高很高的天空。
我扭过头,去看窗外暖洋洋、懒洋洋、笃笃定定的阳光——它走过去了,像秦庾说过的那只独善其身的猫,对时间毫不理会地打着哈欠。噢,这笃笃定定、暖人心地的阳光!我爱这阳光!
挂上那个打给王海燕的电话,我在自己房间里的窗前站了一会儿,看楼下的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很慢很慢地踱了过去。我抓抓头,叹口气,走到爸妈房间里,去坐在洒满阳光的浅米色地毯上。我是跟着阳光走,阳光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穷追不舍——天实在太冷了。热的时候是想不通冷的难受的,正如冷的时候也不明白热的可怕一样。冬天的休息日,我习惯于一个劲儿地调度坐的位置,老是死气白赖地找太阳;爸妈的房间朝南,太阳光从早晨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半,于是我干脆迁址过来,决心老死在这里了。
爸爸和妈妈忙得七荤八素。我坐在地毯上面,只看见他们俩穿的拖鞋频繁地在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他们都在棉拖鞋的里面外加了一双粗毛线袜子,是妈妈用毛线零头织的,穿在脚上五彩斑斓,显得脚活像是热带鱼。卫生间里阵阵传来洗衣机惊天动地的马达声——这台洗衣机是爸爸激动之下买回来的,纯属劣质产品,运转起来声音大得像坦克兵团;妈妈每次一用洗衣机就开始唠叨,爸爸听见了,马上把头探进卫生间,说:偶然的失误么,看在我的成绩占大部分的份儿上,应该给予原谅。妈妈说:去,少跟我来那一套,你自己不用洗衣机,就“失误”了。
这会儿,妈妈正抱着被子站在我前面,伸长了脖子大叫:“秦磊,快把秦庾房间里的被子拿过来!”等了一会儿,又提高嗓门叫:“秦磊,快点!”不知有没有过十五秒的工夫,她再次叫:“秦磊,听见没有!”
爸爸叫着“来了来了”,抱着我的被子抢进门。我只看见眼前两双四只五彩斑斓的脚,好笑极了。妈妈的声音质问道:“怎么那么慢?”爸爸的声音解释道:“看看电视报,现在不知有没有上面节目。”妈妈的声音:“你们这些男人——”爸爸的声音:“嗳——我们这些就是男人,那又怎么样?”妈妈的声音:“你们这些男人,明明讨了老婆,还整天抱着电视机——那干脆和电视机结婚行了,要老婆干什么?”爸爸的声音笑道:“那是两样的。听着,我来解释一下。老婆是老婆,电视机是电视机。老婆好比是饭,电视机好比是下饭的菜。没有菜是不要紧的,没有饭却是要死的。所以么,没有老婆万万不能。”妈妈的声音也跟着笑道:“那你光吃菜好了。没有饭,光吃菜也死不了。”爸爸的声音:“那就不大好了。明明有饭却不吃饭——中国人从小习惯了吃饭,不吃饭总是不舒服,活着也不惬意,所以饭一定要吃。至于菜么,没有的时候可以不吃,有了却一定要吃,那么饭才不会显得淡而无味。否则,光吃饭是不要紧,可饭吃多了,又没什么调剂,生活就没有乐趣,也就要出毛病了。庾雯,这就是老婆和电视机相辅相成的关系,懂不懂?”妈妈的声音顿了顿,啐道:“呸!爱看就看去,哪里来的一堆歪理。今天不吃饭,吃馄饨——快点快点,帮我把被子晒出去。”两个人的脚动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拿竹竿了。只听爸爸的声音又说:“你们这些女人——”妈妈的声音:“嗳,我们这些就是女人。怎么,有意见吗?”爸爸的声音:“意见是不敢说。可你们这些女人,晒点被子么,又像抢一样的。太阳呀,天天有——哎,当心我的鱼缸,别碰翻了!——太阳呀,天天有,又不会少掉你的。”妈妈的声音:“又是你的鱼缸,放在这里烦死了,不便不当的——太阳么有好不好的呀。今天太阳那么好,又是休息日,当然要晒被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等会儿盖毛巾被好了,又没人管你的,不要弄法弄法么又说,庾雯,被子老潮的哦,老冷的晚上睡得哦!”爸爸把柄被抓住了,到底气短,只好站在阳台上哈哈大笑。我抬头去看——只见他们两个人站在阳光里,面目亮得耀眼,爸爸捧着一堆被子,还伸出手指头指着妈妈,妈妈手握竹竿,得意非凡。金鱼缸放在他们身后的水泥台上,太阳最晒得到的地方,大概因为刚刚被妈妈碰了一下,里面的水还在晃荡,水里的几条红金鱼也一起悠悠地晃荡。
我望着阳台上笑盈盈的爸爸和妈妈——他俩看上去是如此心满意足,对自己的生活如此确信。我其实很羡慕他们,我也想像他们这样平静和成熟,但是当我往阳台上看去的时候,却不得不眯起眼睛——我怎么能看清这么明亮、明亮得刺眼的太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