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2)
王海燕(2)
“小燕……”
“姐姐,你说吧。”
“说什么?”
“随便。说就行。其实我一直很喜欢听你说的。”
“哦?为什么?”
我把眼光从白迹子上面移开,去看窗外渐渐变得沉甸甸如一匹丝绒的暮色,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地抽搐着。
“听你说话,我可以确信自己活得不错。”
赵咏华的音带自动翻了面,从头唱起:“我知道,你心情很糟。也知道,事情结束了。很抱歉,我却还做不到,给一个释怀的微笑……”
“姐姐,你是不是很害怕谈到死?”
她似乎在床沿上动了动,答道:“我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欠缺。我没有经历过死——但是我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你已经说这是欠缺了。欠缺根本不是什么好事。”我打断了她。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破坏些什么——我太疲劳、太困顿了,我即将支撑不了,即将。“姐姐,你的生活缺少严肃。这是不好的。”
赵咏华唱着:“……你知道,我心如火烧。也知道,我承受多少。好多次,我几乎放弃了,却又想起……”歌声中,姐姐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出来,像你这样有什么好。”
录音机里的旋律开始变得激扬了,在静静的房间里回旋又回旋:“……去散散心好吗?去晒一晒阳光。就选一个暖暖的远远的安静的地方。看是不是可以,忘了一切回到过往,不说谎、不装傻,有什么都讲。去散散心好吗?就两个人分享。在旅行中快乐地浪漫地慢慢不感伤。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
值得被原谅,值得被原谅……我的身心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痛楚:是啊,像我这样有什么好?我得到了什么?我留住了什么?我连原谅都不会。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臆想中吗?难道我不是一直相信着我愿意相信的、否认着我愿意否认的吗?难道我不是一直忘记了他人的存在吗?……我曾经以为我是幸运的我是出色的,我曾经以为我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把握得分毫不差——我错了,一错到底。到今天,我怀疑自己的一切,我怀疑究竟秦庾有没有出现过,我怀疑究竟吉吉在不在骨灰寄放处,我怀疑世界是真是假,我怀疑未来存不存在,我怀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臆想——我怀疑,怀疑,怀疑。我对自己的身心感到强烈的憎恶:我已经不能掌握它们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我的未来了,我不知这沉沉暮色会不会一直留存下去——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笨蛋,我在自己身上押了太大的注,现在,我输得一败涂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还以为,原谅了秦庾,一切就可以结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原谅了秦庾,我却无法原谅自己。我无法原谅自己。
“小燕——你还好吧?”
姐姐温婉柔和的声音让我感动得流泪。我恍然大悟:其实,她是我最该亲近和依靠的人——可惜,我没有。
“我不要紧。”我又在哭了。我实在太软弱,软弱到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
“小燕,你应该学会宽容你自己。你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也不一定要告诉我。只是,不要再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虐待你自己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吧。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忘怀的,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放开的。你到底还只有十几岁,未来还很长,不管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都是说不过去的。失败又怎么样?死掉的人就让他去。你要是老把自己关起来,又怎么能发现活着的好处呢?”
赵咏华的声音唱着:“……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你值得被原谅。我是真的爱你,才能够拥有,这份力量,想证明——”歌声戛然而止。我伸手打开卡座去取磁带,取了一半就拉不动了——带子已在里边卷成一团。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磁带弄出来。
夜真的降临了,那些曚昽的日光已被吸得一干二净。姐姐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柔和而不事张扬:
“真的呀,小燕。不要多想了,都会好起来的。你就要上大学了,到时候你会忙得焦头烂额——那都是你最乐意去忙的事,你会发现过日子特别精彩,现在的不快活一会儿就会被你抛到脑后的。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我不会的!不会的不会好的!我是不会好起来的!”我猛地把卡在卡座里的磁带拉了出来,房间里响起磁带断裂的撕拉声。我在黑暗中激烈地颤抖着,低低埋下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断重复、重复、重复,我愿意以一种更激烈的方法来表达我的痛苦和绝望,可是一下子想不出来。姐姐不知何时跳下床来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勾着我的肩膀,弯腰凑近我的耳朵,想对我说什么;我仰起头,面孔对牢她,凶狠地瞪着她嚷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大概是被我扭曲的表情吓坏了,不禁直起身子。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热破坏欲望操纵着,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她扑过去——在很近的距离内,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白晃晃的一片,在我面前跳跃着、冲撞着——我已经近于狰狞了。
不会的姐姐,不会的!
我记不清姐姐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安定下来——也可能是我自己嚷嚷得精疲力竭了。终于,我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轻轻靠到她的肩上。由于长期以来第一次歇斯底里的放声痛哭,我止不住依然抽搐着。她双手轻抚着我的肩膀,什么也没再说,良久良久,房间里一片沉寂。
“姐姐——”我喃喃地求告道。
“小燕,你要吓死我了。要吓死我了……”
姐姐任我搂着她、靠着她,有点无意识地重复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何止是姐姐呢?我自己也吓死了。奇迹般地,多日以来的恐慌、迷惘,被刚才的一场痛苦荡涤得干干净净。真的,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像一个纯粹的孩童一般毫无顾忌地哭出声音来,我自己也要被自己吓死了。
“姐姐……”
“嗯?”
“累。”
“会好的。相信我,会好的。”
“累死了。”
“那就睡一觉吧。会好的——让姐姐来证明给你看。”
姐姐的温度,姐姐身上那股生气勃勃的甜香,从她按住我肩膀的手掌中缓缓渗入了我大哭之后新鲜的创口。
真的会好吗?
夜蓝得极其惬意。
我红肿着双眼,心地澄明。一阵久违的倦意在我胸腔中奔突跌宕,新鲜却浓烈。很累,累得只想认真睡一觉——噢,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愿望了?只要睡一觉,好像什么都可以解决。
等一等,都给我靠后站一站。让我先好好睡一觉。
我靠在姐姐身上,睡意浓浓。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幻影从我的头顶掠过……闪闪发光,真的闪闪发光!我恍惚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那巨大的幻影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我不禁晃了晃,一个趔趄,坠入了沉睡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