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妈妈
秦磊今天晚上在医院里值班,家里又剩了我和儿子两个人。
儿子安安静静地在隔壁自己房里做作业——实际上我并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做作业,他总是习惯于把自己紧紧地反锁起来,锁在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里面。我的同事小林,老是喜欢趁儿子做功课时给他冲麦片、冲咖啡、下面条什么的,然后端进房里给他吃——她说她用这种方法来知道儿子确实在做功课,否则就不客气。小林在工作上成绩平平,可在儿子身上,她却极具天赋,她的很多管理家政的方法都令我瞠目结舌。
从儿子上次离家出走到今天,也已有一个礼拜了。他完成了后两天的考试以及语文、物理的补考,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平静得简直让我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我坐在床沿上,开着床头灯和电视机,把洗过晾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叠好——环顾四壁,心底里重新泛起一阵熟悉的亲切感: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这里的每件东西都经过我的精心安排和整理,我真不知在这世界上,除了这个家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我眷顾和恋慕。这样的想法,最近越来越频繁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家庭束缚住了志气,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所具有的那些精彩,那些无休无止五花八门的可能性,而开始迅速地乏味、衰老。
我细心地审视着一件件经过我手的衣物。洗干净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奥妙”洗衣粉的清香,给人以舒适的感受。现在我正在叠一块桌布——这还是我刚生秦庾之后买的,花样是细密精致的浅红色朝阳格。我们家用东西很小心,买了那么久的桌布,用到现在还不见什么明显的损坏,色泽鲜艳依然。我很喜欢这块桌布,曾经跟秦庾说,这是我买得最聪明的东西之一;他笑话我婆婆妈妈,但有时我拿了它去洗,吃饭时他又会注意地问:桌布呢?我知道,他也很喜欢这块桌布。
这件衬衫是秦磊的。记得去年我生日时,他执意要为我买一套衣服,我只好跟他一起上街去;逛了一天,走得腰酸背疼,居然没有看到一套中意的——后来经过一个店面,里边正在热火朝天地卖减价商品,我一进门就为他看中这件衬衫,往他身上稍微一比就付了钱。买到这件衬衫令我十分得意,秦磊却坚持说那是用“减价”来造成“便宜”的错觉,实际上并不便宜——我拉着嘟嘟囔囔的他回家去了,我说你不要烦,这件衣服你穿着样子就是好。这是一件水蓝色的衬衣,他穿着它,在医院里时又套上白大褂,真的是长身玉立。有一天小林说:庾雯,秦医生这件衬衫很漂亮的嘛!我说:哎,是我买的呀。她赞叹道:哪里买的?你真有本事,把老公打扮得这么漂亮。小林这个人,说出来的话总叫人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我给秦庾买这双袜子的时候,正热衷于买袜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买碗碟;还有一段时间,我见到棉毛衫就忍不住要去张看张看——而那时,我就是喜欢一双一双地买袜子。秦庾穿的都是棉纱质地的袜子,我洗的时候总是加点柔软剂进去,干了以后就像新买来的那么柔软,摸上去很舒服。我给儿子买的袜子都是明亮的纯白色,因为觉得小伙子穿纯白色的袜子好,以后慢慢地可以穿有气质的浅灰色或者藏青色——不过他汗脚,白袜子都泛黄。
家里人的衣服,每天都这样一件一件经过我的手。我最喜欢这段时间:吃完晚饭,没什么可以忙了,打开电视机,坐在床头叠衣服,让我的手指抚过每一个熟稔于心的褶皱——我有这个近于琐碎的习惯,依稀觉得,家里人穿着我接触过、整理过的衣服,我才能安心。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现象,尤其最近,我自己也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衷于叠衣服。我对丈夫和儿子的眷恋忽然高涨起来,我希望自己手指的温度能够保留在我叠过的衣服上,而我那丝毫不像我的儿子会注意到,他是穿着我叠的衣服。
我这种荒唐的想法令我自己汗颜,可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现在真想说服自己:这个家和以往的家还是一样——但是,不可能了。我看着家里的每样东西,都觉得异样。
自从上次逃学回来,儿子已经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气呼呼地带着受委屈的神色了,甚至常常有点无忧无虑,但他老是恍恍惚惚的。有时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很久,我去看他,只见他把牙刷塞在嘴里,满嘴白沫地出神;有时呢,回家后他在门口换鞋,把运动鞋脱下来,可是居然重新穿上那双运动鞋笔直走进来了;还有的时候,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他会突然停下筷子,抬头看着空气,眼光不安地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地方,像在找什么人一样。我曾试着把这些告诉秦磊,可他一听就说:我不知道。我现在被儿子弄得也有点恍恍惚惚的,觉得家里仿佛还有一个人。唉,这种想法多么可笑!我也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乱糟糟的……不过,我有时真的相信,有一个人正伴随着秦庾,跟进跟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