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
秦庾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王海燕在学校里能成为这样厉害的红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每个结果总有一个开端,而王海燕,她天生就是一个能逼着你干这干那的料。
要是我没有在神经上出什么毛病,那么我就不该在这种万籁俱寂的黑夜、在这条不知去向的公路上跟着这个我再也不愿意跟着的人乱跑。刚才我还站在一辆破烂的车子前面,车灯所能照到的地方投射出一束温暖的光芒;我的耳边还有不少外地人在窃窃私语——我曾经想,他们会是在商量抢我的钱吗?后来想,这也不要紧,反正我压根儿就没多少倒霉的钱。
我甚至开始异想天开地假设,也许他们要把我卖了,卖到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让我去开山,那我正好不声不响地过一辈子,我也不用再见樊斌,也不用再见王海燕,我还可以假装生下来就没父母——或者他们把我给杀了,第二天人们发现我暴尸野外,他们出动了一大批人,很费心思地在方圆百里内寻找我的胳膊和腿,最后“案件聚焦”还让我上了镜头,我的五脏六腑像针筒的那样被罗列清楚——这太悲惨了,但是我糊涂一世,只有这时最最清楚整齐。我在那儿胡思乱想得几乎有点高兴了,却听见王海燕叫我的名字——她一叫我名字,还会叫个没完。她说想跟我谈一谈,可我连口都不愿开。她实在是一个天才,并且还是一个不要老命的神经病——她究竟要跟我谈什么?在这种荒郊野地里走,我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秦庾——”瞧,她又开始叫我的名字了。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一副很顺从的模样。我想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安分一点了。我干脆问她:
“已经跟你走了。你要谈什么?”
我说着话的时候,一边紧赶慢赶地跟着她。她越走越快,这会儿那种快法,简直就是不要命了,倒好像她真想这么着走到上海市区去似的。我赶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这女里女气的家伙确实没用,可我肚子饿坏啦。
“我说——你到底要谈什么?难道我们不能回去吗?你这么走想走到哪儿去?……”
她刹住步子的猛法,比她走路的快法更加像神经病,我一不留神,差点就撞在她身上。我气得直吼起来:
“干什么你?你到底干什么?”
“秦庾——”她声音不高,但是非常好听,好像是头顶安详美丽的夜空在发话,“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什——什么话?”
“你到底干什么?”
她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赋予她的嗓音奇特的魅力——这是我所熟悉的王海燕,这是我所喜欢过的王海燕:没有退缩、没有逃避、没有自我表现,有的只是从心底里热出来的令人感动的声音,现在,这声音中调入了冰凉的绝望,显得同黑夜惊人地吻合。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我到底干什么?我不干什么,除了想要彻底地离开她。
“我们两个人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了?秦庾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我们不是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吗?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受了处分,我知道你不开心,但这又不是我害的,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假如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来指责我——但是请你不要不理睬我。请你不要不理睬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她在哭了。她的声音温柔美丽如行云流水。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知道我谁也对不起,但我突然醒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爸爸是我爸爸,妈妈是我妈妈,李老师是我老师,樊斌是我同学……我再对不起他们,他们在我生活中也总有个位置——然而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丢弃了所有的尊严,她在我这里却失去了一切,连一个位置也得不到。这是我的错,一切全是我的错,她绝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要将她从我这里抹去,我一定要将她抹去。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秦庾。我和你之间,到底隔了什么?”
……隔了什么?隔了什么?老天爷,她怎么会察觉出我和她之间隔了什么?从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经她提醒,我猛地恍然大悟:我和她之间,确实隔着什么。是什么呢?多了,我和她之间隔着的,简直是整个世界——这整个世界正在紧缩起来,幻化成一个人……
“秦庾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不承认你认识我也好,你不在乎我是对是错也好——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你已经不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我知道。那也没有办法,算了。但是你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这对我是不公平的你明不明白?你告诉我,我不辩解,我保证不辩解。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但是你要告诉我。”
说得对。我不能不告诉她。我抬起头,看见我的前面是穿不透的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黑暗,黑暗——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望准了远而又远、深而又深的黑夜,吐了一口气——我想,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好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可以了。
“一个人。”
在我的眼前,突然神话般地闪烁起吉吉那旋转着金色螺纹线的、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来。听见她问“谁”?我毫无顾忌地说道:
“一个女生。我在阅览室里认识她的。”
她静默了许久。我只听得见晚风吹拂田野发出的“沙沙”声。我觉得身上的负担突然去掉了,轻松得简直想跳到田野里面去——随便干什么:捉蛤蟆,或者把足球踢到水沟里去——只要给我一个足球。我揣摩着,世界上一切美丽的、不让人厌倦的东西现在都会回来了,随着透明的吉吉的到来。
那一只我所想念的金色气球,在这暗影幢幢的夜空下,又一次缓缓地晃动、晃动……很近很近地在我的眼前。
“我认识她吗?”她问道。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什么?”她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我怕她以为我是在骗她——我的确根本不清楚吉吉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现在是生平第一次发现:世界上存在着这么纯粹的美丽,并且我想抓住这种亦真亦幻的感受;今天这一天,吉吉的幻象已经像个精灵似的在我眼前重复了好多次,我怕她再次像只白鸽般飞快地掠过我的头顶,所以我要伸出手、去抓住她——这只闪闪发光的金色气球,我再也不让她飞走了……我非常迅速地私下里下定了决心:等回去以后,我一定找到吉吉,我一定会了解得更多,她一定会促使我发现世界上每一样可爱的东西——而她,是第一样,也是最要紧的一样……她是来帮助我的那个神奇的精灵!也许因为这种抓住头顶转瞬即逝的光芒的确信和迫切,我急切地解释着: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也许她没告诉我她的姓。她只是,只是对我说,叫她,吉吉……”
我说话时正站在她右边靠后的地方,当我说到“吉吉”两个字时,我以为自己看见她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当她有什么不舒服,就停下话端,问:“怎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但是声音里有一种战栗——这战栗明显是由于竭力克制恐惧而引起的——她慢吞吞地问道:
“你说她,叫——吉吉?”
“啊,是啊。”
她顿了顿。她是如此激动,以至于克制不住而摇晃起来。我望着她,满腹疑惑——难道,她认识吉吉?真有这么巧?
“她是不是披肩长发……头发很薄,但是很光滑……人长得挺秀气,有一对清亮的大眼睛……手很小……皮肤特别的白……”
“对呀。你认识她?”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见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我几乎想去扶她一把,以免她瘫软下去。
“……不常笑,不常说话……走路的姿势很好看……”
没来得及听我的肯定,她已经往前迈了一步——很小的一步,却好像用尽了她的全部体力,仿佛她想用这个举动来摆脱掉什么似的。她仍然在颤抖,并且拼命地抽泣——那完全是因为害怕而引起的抽泣。我被她这种激烈的反应弄得也害怕起来。
四周是沉沉的黑夜。
“怎么了,你?”我跟着她往前迈了一步,问。
她抽抽噎噎地答道:“没有。没有什么。”
“这不可能——你干吗怕成这样?”
“没有什么。”
我打算放弃了。我想这可能只是她心里难受所致——然而,就在我打算放弃的当口,她的声音再次出现:
“吉吉,她——”她兀自住了嘴,仍然在颤抖,仍然在抽泣,我也不敢去惊动她。半晌,她又开口道:
“吉吉她死了。”
阳光啊、白鸽啊、金色的气球啊、透明的眼睛啊,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吸进去了一样,突然尽数消散在我眼前。一片巨大的暗影飞快地掠过了我的头顶……
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