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5)
王海燕(5)
现在又是在外面了。
我站在火葬场附设的小卖部门口。那里放着一个废物桶,但是根本不能丢东西——桶底是漏的,静静淌着污水。太阳很大,站在室外耀眼的阳光下往小卖部里看,只看到一团漆黑,漆黑里面有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戴着金耳环和金项链,烫了头发——但烫的年月长了,显得并不新鲜,可以想象她晚上把头钻到被窝里睡觉。女人的手旁边是一个非常旧式的半导体,“呜里哇啦”唱着不知哪派的戏。我看看那女人,女人也看看我,两个人都说不清是善意还是敌意。
太阳在我后方,暖暖烤着我的背。我看看那个文眉的女人,掉头又看看花坛里的花——我讶异地发现,草丛中开着朵朵粉色黄蕊的小花,和秦庾奶奶家那儿的那种一模一样。太阳把我的背烤得痒痒起来。
这就又是尘世了——快乐的、缤纷五彩的、喧嚷拥挤的尘世。真是值得留恋的:快乐、缤纷五彩、喧嚷拥挤,还有一拨一拨的人群,相互漠然地看着,时哭时笑,说着说不清楚的话——值得留恋的尘世,真的。
真的!
我无法描述,当我发现同桌躺在一堆花圈后面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她死去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看到她。我看看她,竟然有些麻木。我知道她是死了,她是一个死人,而我对这个死人毫无感情。
悼词是我代表全班同学致的。我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当时,我站在遗体的右边,一侧脸就能看见同桌的脚。他们给她穿上了鞋,可是我不敢看。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一侧过头去,就会看到她的光脚底——雪白、冰凉的脚底。生平第一次,我站得离一个死人这样近,可我既不悲痛,也不感伤,只是拼命抵制着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细小、冰冷,不断刺着我的太阳穴,绵绵密密,几乎打通了我的大脑、凿空了我的声音。我记得悼词第一句是“手执你所爱的勿忘我,我们来送你。”——我念出这句话,忽然被自己的声音吓傻了,不敢再读下去。于是我站在原地,抬头看看眼前的大厅:一排排有秩序地站着人。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朵朵勿忘我紫色的小花纷纷跳入了我的眼帘,异常清晰。我张张嘴,发不出声音来;紫色小花跳动着,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台下传来阵阵抽泣声。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流泪。
同桌最喜欢勿忘我。我们知道她的这一喜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有一天,她中午走进教室时手里捧着几株这种紫色小花,显得格外亮眼。我们就问她,把花送给谁。她抿着嘴笑,答道,不送给谁。那天她穿着一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摇摆起来似有神仙姿态,在胸前执着那小花,好像初夏六月的清风徐来,又像在教室里打开了一扇紫色小窗——我打量着她,头一回发现,她竟是这样美,就忍不住夸奖一句:“你真配这小花。”她又抿嘴一笑,轻轻地、幸福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挨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看见一个人在路边卖,就挑了这几枝。”到快上课的时候,她忽然又说:“我真高兴!”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插在小玻璃瓶里放到窗台上的勿忘我,也高兴起来。
可那紫色的勿忘我,是属于那个活着的她。现在她死了,躺在那里,是一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尸体,她也不会再去找瓶子插她最喜欢的花了,一切对她都没有意义。她是个死人。
当我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那朵勿忘我放在那里时,我一个劲儿地想着她冰凉的脚,只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鞋子里竟是冰凉的。过去我从不知道,脚发冷的滋味这样难受。
我身边始终有人在哭——我也在哭。但我心里并不十分伤心。对于躺在眼前的这个死人,我满心的漠然。我怕碰到她、怕看到她,我怕再待在这个大厅里面。这里一拨一拨全是悲伤的人——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她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父母,还有她那冰凉的、僵直的尸体,这里洋溢着一种死亡的气氛——我必须逃出去,逃到外面热闹拥挤的尘世中去!
我站在火葬场的小卖部门口,朝里望着那个戴金耳环金项链的女人,温暖的阳光照着我的背。噢,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想跑到市中心去乘最拥挤的一条公交车线路,或者到南京路去和那些疯狂购物的外地人一起游行——我只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完全地、轰轰烈烈地融入这个嘈杂的尘世。也许我可以去菜场,走走那种腥湿的路,让鼻子被各种各样的气味填满:葱、姜、鱼腥、鸡粪的臊臭、烂菜的气味、人的狐臭……我想真实地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地闻到这个世界、真实地听到这个世界,我想接触这个世界,我想融入这个世界,我想好好活。
太阳照着我的背。我想象着我的同桌——她也许已经化成灰烬了。抬眼看看火葬场那根粗大的、直伸入天空的虚无中去的烟囱——很淡很淡的烟从那里冒出来,是一种纯洁的青色。以后我们来看她,就要到骨灰寄存处去,也许还要搭着梯子,在成排成排陌生的死人中间,找到她的名字,她会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间正嵌着她的照片——也许那时,阳光同样地洒落在那个干燥、高大、没有活气的房间里……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让我兴奋的城市里,还藏匿着这样一个属于死亡的角落,而我所熟悉的人,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远远望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分发什么东西,有的发疯似的穿来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他们是凭借这忙碌,来驱散死亡的气息吧?我也想做些活人能做的事,来提醒自己生命依然存在。
再见了我的同桌,我要回到我那个鲜活可爱、值得恋慕的尘世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