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庾(4)
秦庾(4)
我无法相信,吉吉说完她的“随你的便”之后,就径直走到门口——在老地方、同一个时刻、同一个情景,她忽然站住,头微微一低,随后猛地转过身来,优雅而轻巧的动作使得她的衣角自由自在地飞扬了起来。她带动着周围的空气,在正午暖洋洋的阳光中,形成了光彩熠熠的金色螺纹线。她调皮地把手背在身后,露出手里一本书的粉色边缘,接着出人意料地莞尔一笑,飞快地回头走掉了——她走路的样子飘飘欲仙,叫人忘记她用脚走路。
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正午的阳光缓缓流动着,螺纹线已然消失,可空气仍旧闪闪发光。
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那些话是她说的。她透明的眼睛、她透明的声音、她坐在那里安分的动作——可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好像我是一个孬种。可怕的是,我认为她有道理!世界那么大,难道没有比我更混账的人吗?也许我早该承认自己是个孬种了,我自己常常这么称呼自己。从小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把猫咪叫做“针筒”,因为它老抓我——现在我当然明白,它抓我是因为我惹它惹得太过分,可那时我就一味地把它当成不讲道理的混账东西;我把“针筒”放到书包里,想要带它上街,为了好时时观察它,我把书包翻过来背在前边,猫咪和我的肚皮隔着一层牛津布,热乎乎的,不停地动,动得我肚子痒兮兮痒兮兮——其实那个时候,街上的大大小小肯定把我当神经病处理,可我还不知道。“针筒”走丢了也好,要不然,说不定我一直到现在还跟傻子似的把书包往前背着,活像个倒霉的孕妇。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吉吉说得真对。只是我决不能承认她对。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不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只有白痴才会有意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走出阅览室,一个劲儿地冲自己说“我不是有意的”,我说得如此陶醉,眼睛都快闭上了。为了不让眼睛真闭上,我从一扇挺脏的气窗那儿往楼下望,看到一个家伙正骑车打楼前的空地经过;那人极胖,却骑了辆特小号自行车,嗨,模样可真精彩,我赌一块钱:你就光看得见他那硕大无朋的肚子绝对看不见他的车轮子。我很带劲地瞅着他,忽然想到“针筒”走失的另一个理由。我想着,要是它被抓去,真格的给抽了筋扒了皮做成没人要的猫皮大衣,那也算安全了,否则它在马路上溜达的时候,被这个胖家伙用特小号车轮子碾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真该承认自己是个大孬种,我讲的笑话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有针眼大的地方好笑。樊斌那人虽然又低级又下流,可说出来的话至少有他一个人在那儿扯着嗓子笑,别人越是不笑,他笑得越起劲——他这种人完全和人家反一反,我发誓,他的心脏一定长在右边。
我可烦走路啦,老实说。我百无聊赖地往教室那儿走,经过办公室门口,碰到李老师正巧走出来,我被她截住啦!我真被她截住了。她一见我就说:
“秦庾,我正找你。你进来一下。”
唉,我懂。要是我在哪儿碰见她,她一准说“我正找你”,好像她一生下来就在找我,一直找到现在似的。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热情的老师,我也知道她这年纪的人比较喜欢我这种看上去文明礼貌的男生——瞧,我又说“她这年纪的人”了,上回我发现她和我妈一样大的时候,整整为我妈骄傲了三天三夜,跟李老师比起来,我妈活像个长生不老仙,难怪我爸这么喜欢他俩那血淋淋的爱情——可她不能老找我呀,尤其在我作弊之后,一看到她我就低头,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人到了她这种年纪,也许都那么会装蒜。
我于是跟在她身后,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只坐着另外一个化学老师——他是个男老师,长了个尖尖的秃头,戴副黑眶眼镜,看人时自下而上,十分威严。他教的是五班、六班,据那几个班的人说,这老师是真叫严格,可惜他的姓把他的威风抵消了一半:他姓花,学生叫他“花老师”的时候,总是有意地拉长声调。他孤零零地占据着正对门口的那个位置,我走进去时,他抬起头,自下而上把我瞅了一遍,心里有什么老大的气似的伸出手取过茶杯,威风凛凛地啜了一口茶,与此同时还是不放过我,死死盯住我,盯得我头皮发毛。我尽量不去与他的目光打交道,跟着李老师走到她的桌子前面。
李老师坐下了,挺和气地吩咐我也坐。我听她的,乖乖坐到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把椅子放在紧贴李老师书桌的桌前,不知该是哪位老师坐的——看上去大概是个年纪轻的女老师,布置得很干净。李老师对我进行谆谆教诲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分出点神来打量一下这张书桌。
李老师并没什么要紧的话说,无非是要我好好复习,争取期末考试考好,会考也考好,不要再弄出什么是非来——我可真不希望她仍然这样关心我。我偷眼打量着面前这张不知是谁的书桌——桌子左角放一摞作业本,还有生物教科书,右角搁着个玻璃制的花瓶,还插上一朵红玫瑰,日子长了,玫瑰不新鲜,花瓣边缘显出焦黑来;中间按惯例摆本台历,忘了翻,还是昨天的日期,空白处写着:大鸟生日(我兀自好笑,不知这位了不起的“大鸟”算何方神圣);玻璃台板下边压着几张照片,有集体照,有两三个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的照片,照片上那位眉清目秀的是五班、六班的生物老师,也该是这张桌子的主人了;除去照片,还有一张周海媚的海报占了显赫的位置,触目惊心的;书桌的抽屉关着,可是有张纸的边角露在外面,是关抽屉时不小心弄出来的,看得出写着“大体上”三个字——大体上什么呢?我就是砸烂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你们这批学生,高三就马上分班了——你三加一加什么,想好了吗?”
我正为“大体上”这个悬念苦思冥想,却被李老师的问话打断了。“加——”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化学。”
李老师不知怎么,现出十分欣慰的样子,说:“咦,你不好意思什么?”
李老师桌子上惟一的装饰品就是个相架,夹着她死去的儿子的照片,她在玻璃台板下边压的也全是她那位可怜的儿子从小到死的照片。我就怕她这一手,我就怕她看着我的时候,眼光里老像在说:唉,要是我儿子不死,也正好是你这么大呀。一个人如果倒霉,就是这样——全世界有上亿个我这么大的男生,可李老师偏偏认为我像她儿子!我干吗要像她儿子?像她那个满身泥巴的儿子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有父母,我活得好好的,可我非得像她的儿子,这多不公平。
我决心不考虑这件事。趁着李老师发表议论时,我可又一心一意琢磨起“大体上”三个字来啦。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猛地一句话跳进了我的耳鼓:“时间不早了,去准备上课吧。”
这以前我始终昏昏沉沉的,对李老师的话嗯嗯啊啊,一心琢磨着“大体上”,也没注意别的老师出出进进,一听这句话,我“腾”地蹿起来——我怕我蹿得太猛,那个威风凛凛的花老师又抬头自下而上打量了我一番,接着用红笔在面前的一本作业本上写下什么,像给我这个动作打分似的。我自己觉得刚才太心不在焉,有点对不住李老师的一片好心,就看看她冲我仰起的脸——她仍然坐在椅子上,虽然已经说了这么些,却似乎还有话要说。我看着她,想不出该不该说话,不知不觉叫了声:
“李老师……”
她笑笑,伸手拉拉我的衣角,真像个老奶奶。嘴里说:
“用功点。”
我使劲点点头。我那么使劲点头,其实不为别的,只因为我那劳什子的心坎里,忽然涌起一股该死的感激。李老师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不想伤了她的心。我记得作弊被抓住之后,我和樊斌两个人留在教室里面等待查办,李老师跑进门,一径来到我跟前,劈头一句话就是:
“你昏头了,你!”
对,我可不是昏头了。我不想伤李老师的心,可还是伤了她的心;我不想骗爸妈,可我还是不能不骗他们;我不想这样粗暴地对待王海燕,可我还是忍不住厌烦她——我可不是昏头了。不过我自个儿琢磨着,我昏头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我压根儿从一生下来就昏头昏脑。但我保证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