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丛书零种
我的丛书零种
把几种书合起来印行,起个书名,叫做丛书。这种做法,据说宋代已经有了,明季渐渐多起来,至清朝而大盛。我们在顾修编的汇刻书目,傅云龙和罗振玉的续汇刻书目上见到的,大部分是丛书。其中书的部数多至数千种。
清代的学者,如钱竹汀、李莼客、张之洞辈,都提倡丛书,鼓吹丛书。张之洞甚至劝有钱有力的人刻丛书,以为既对古人有好处,又惠及今人,自己也可名留千古。这就是要求别人赞助。
清人刻书之风,嘉庆道光时已盛。同光之际,达到了高潮。这是有原因的:一、太平天国平定以后,政治暂时表现安定。朝廷为显示“中兴”,学者为粉饰太平,遂大做其学问。
二、文禁已经松弛,很多“秘籍”,开始流传。三、西洋文化如潮水涌进来,一些保守之士,期以因有文化抵御之。四、人们希望政治维新,在文化上作些促进。
有以上几种原因,丛书乃形成大观。但持续的时间不长,民国以后,因印刷技术进步,石印、铅印书大行。文化内容,以介绍新文化、新知识为主向,刻印古书之事,遂不多见。偶然有,也是一些遗老、遗少所为,已引不起读书界的普遍注意。
商务印书馆,一向以介绍新文化,与流通古书两手经营为己任。民国二十四年,在张元济的提议下,王云五又编纂丛书集成。“综计所选丛书百部,原约六千种,今去其重出者千数百种,实存约四千一百种。”(见王云五所作缘起)是为初编,以后也未有继续。所选丛书,起自宋,至清末为止。
大商家做大生意。有了这部书,零零碎碎的丛书,遂不足道。
进城以后,我买了很多丛书集成的零本,已经谈过。其实,那时买一整套,带着书柜,也花不了几个钱。我有两个同行朋友,经常到一家餐馆吃饭,那里有几个书柜,里面放的是丛书集成。主人知道他们是作家,就问他们买书不买书。
他们说:不想买书,看这几个书柜不错,倒有意想买。主人说,这是商务印书馆,特为这套丛书制造的书柜,是一套。后来经过几次商量,结果是主人把书从柜子里掏出来,卖给收破烂的,把书柜卖给了作家们。这真是典型的买椟还珠。说明我们那时刚刚打完游击,对大部头的书,是没有兴趣的。
那一时期,我也只是买一些零散的丛书,但我注意的是丛书原刻本,我想借一斑窥全豹,约略知道一下这部丛书的版式字体、纸张和印刷。
在我现存的一些木刻本书中,有不少是丛书的零本。例如我有一本《冷床夜话》是明季毛氏津逮秘书的原刻。一本《瓮牖闲评》,是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原本。一本《封氏闻见记》,是雅雨堂丛书的原本,版式、字体,古朴大方,是在冷摊上买的。《梁溪漫志》,是知不足斋丛书原刻,其纸张、格式,和翻刻本大不相同。知不足斋丛书,是乾隆年间鲍延博校刊,出到三十集。鲍氏编辑态度非常严肃,每书前后有序跋,校对精审,印刷精良,原版已甚难得。各地翻刻者甚伙,后又有石印本,我也买了不少。他选择书,很有眼光,都是有用之书,版本大小也适中,被称为清代丛书之翘楚。
功顺堂丛书原刻,我有《广阳杂记》,字型很大。海山仙馆丛书原刻,我有《酌中志》和《读书敏求记》,纸张很好,字体稍差。畿辅丛书,我有《典故纪闻》。民国以后的木刻丛书,如峭帆楼,我有《鸡窗丛话》。嘉业堂,我有《顾亭林年谱》等。刘承斡的书,刻印的真不错,无怪鲁迅先生闻讯后,千方百计地去买。
丛书最重校勘,最精者,莫如黄荛圃的《士礼居丛书》。
我有天圣明道本《国语》和姚氏本《战国策》。惜非原本,且系油光纸印。然宋本风神,跃然纸上,黄氏风格,略无消减。
只去真迹一等。
其实有很多丛书,编的很杂乱,且多有重复,有删节。出书也没有计划,编者、校者,都不是高手。这样的丛书,买全了,也没有多大用处。买零本书,可以选择有用的书,买回来看着也方便。所费无几,是一种乐趣,但也得遇到书籍散落街头的时候,现在,是没处去买这些书了。
文革以后,有一位和我熟识的书商,曾到我家中说:“现在,丛书集成的零本,有多少,我们买多少。”他知道我有这种书,大概也听到,我家里的人,在佟楼卖过这种书。他以为我手头上一定很紧,所以找上门来。我没有说什么,就把他打发走了。我虽潦倒,但还没有到衣食不继的地步。另外,我已经发现这个人,不是一个老实买卖人。年老无力与宵小争,不管哪行哪业,不老实的人,我都会敬而远之。
我保存了一本丛书集成初编目录,除有全部细目外,还有所用百部丛书的提要,很有价值。
1990年7月5日写讫。北京有客来。
附记:余向无大志,心中无规模,做事无气魄。表现在购书上,也只是零敲碎打,抱残守阙。此次为文,检阅顾修汇刻书目,原书套已虫蛀残破,余买回时,用妻子包袱中的同色破布,给书套打上无数小补丁,呈鹑衣百结之状。今日面对,不只忆及亡人,且忆及一生颠沛,忧患无已,及进城初期,我家之生活状态。呜呼,逝者如斯夫!及至衰暮之季,稍有余裕,余又飘飘然以为自己能作诗;懵懵然以为自己会写字;残存些破书烂纸,有时又自诩为藏书家。此实余晚年不自量力,无自知之明,三件极可笑之事,宜深戒也!
6日补记,闷热,挥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