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子部书
我的子部书
子部书,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那些古代思想家的书,例如周秦诸子,或汉魏时期,能成一家之言的著作。翻看《书目答问》,才知不然。子部的引首说:
周秦诸子,皆自成一家学术。后世群书,其不能归入经史者,强附子部,名似而实非也。
所以,这种旧的图书分类法,在子部表现得最为混乱。它包括:周秦诸子、儒、法、兵、农、小说、释道、医、杂各家。还包括天文算法、术数、艺术、类书。现把我所有的子部书,过去没有谈到的,择要叙述如下:
我的《荀子》,是王先谦集解本,思贤讲舍木刻本,字体工整,白纸。书的原主,还裱糊了一个极别致的书套,可以保护书的各个方面。《孔丛子》是万有文库本。《孙子》是近年中华印本。
我没有买到好版本的《管子》。《韩非子》现存的,是顾广坼校过的木刻本,远不如王先慎集解本阅读方便。这部书我青年时读过,“文革”后期,又抄录过重要篇章。《墨子》是孙诒让的《墨子间诂》,商务国学基本丛书本。书前有俞樾序,作于光绪二十一年。首称:
孟子以杨墨并言,辞而辟之。然杨非墨匹也。杨子之书不传,略见于列子之书,自适其适而已。墨子则达于天人之理,熟于事务之情。又深察春秋战国百余年间时势之变,欲补弊扶偏,以复之于古。郑重其意,反复其言,以冀世主之一听。虽若有稍诡于正者,而实千古之有心人也。尸佼谓孔子贵公,墨子贵兼,其实则一。韩非以儒墨并为世之显学。至汉世犹以孔墨并称,尼山而外,其莫尚于此老乎?
这说明墨学的重要,是晚清学者的一种见解。俞樾著述颇多,其《诸子平议》很有名,寒斋有之。我的这两本《墨子间诂》,虽是极普通的版本,但原主在书根上写的书名,秀整非常,可知也是很爱惜书的人,书保存得很干净。书后附有丰富的参考材料。
我的四部丛刊零本中,有《老子道德经》,是影印的宋本。
此外有国学基本丛书本魏源撰《老子正义》,作为日常读本。
《老子》一书,我虽知喜爱,但总是读不好,至今依然。《庄子》是影印明世德堂本的《南华真经》,共五册。此外有日常读本《庄子集解》。《庄子》一书,因中学老师,曾有讲授,稍能通解。
民国初年,夏曾佑著《中国古代史》,第二章第十二节,是《三家总论》,简单扼要地介绍了老、孔、墨三家学说的优缺。录其要点如下:
九流百家,无不源于老子。
道家之真不传。今之道家,皆神仙家。
老子于鬼神数术,一切不取,其宗旨过高,非多数人所解,故其教不能大。
凡学说与政论之变,其先出之书,所以矫前代之失者,往往矫枉过正。老子之书,有破坏而无建立,可以备一家之哲学,不可以为千古之国教。
孔子留数术而去鬼神,较老子近人,然仍与下流社会不合,故其教只行于上等人。
墨子留鬼神而去数术,然有天志而无天堂之福;有明鬼而无地狱之罪。是人之从墨者,苦身焦思而无报;违墨子者,放辟邪侈而无罚也。故上下之人,均不乐之,其教遂亡。
我读古书少,不求甚解,面对玄虚深奥之作,常常不得要领。夏氏讲解通俗,遂笔记焉。然他说:
佛教西来,兼老、墨之长,而去其短,遂大行于中国。
这就有些过头了。民初学者的见解,已和晚清,大有不同。学术总是随时代而变化其研究动向。学者对古代文化的评价,也是适应当时的政治要求和社会意识的。
以上为周秦诸子。汉魏子书:我有《法言》(汉扬雄)、《新语》(汉陆贾)、《新书》(汉贾谊)、《盐铁论》(汉桓宽)、《论衡》(汉王充)、《申鉴》(汉荀悦)、《潜夫论》(汉王符)、《人物志》(魏刘劭)等书,版本不一,有几种是《两京遗编》本。此丛书除字大悦目外,并无多少优长之处。好在我还有一些商务出版的,便于阅读的本子。读子书的要点:一是文字;二是道理。
此外,考订的书,我买得不少,是作为笔记小品读的。至于小说家的书,买的就更多了,书目所列,几乎全有。其中有一些好版本,因在别的文章中提到过,这里就不重复了。
释道书,也在子部。《宏明集》、《广宏明集》,都是辩论性的。我买的佛书有:《般若心经》,短小,读过,觉得好懂。
《大乘起信论疏》、《大乘入楞加经》、《维摩诘所说经》,无兴趣,未细读,都是佛经流通处刻本。《妙法莲花经》是常州一名寺的木刻大字本,似僧尼用过。念经时一些音义,不直接注在经上,而是用小白方纸块写好,贴在经文旁边,非常奇特。经虽不很污旧,但我不愿翻阅,一直放在那里。还有一部谢灵运参加翻译的《大般涅槃经》,读过一部分。《法苑珠林》,共三十二册,四部丛刊本,都是佛经故事,号称妇女的佛经。读过一些。对于佛经,我总是领略不到它的妙处,读不进去,证明我尘心太重。我以为佛教之盛行,并不在它的经义,而在于它的宗教形式的庄严。所谓形式,包括庙宇,雕塑,音乐和绘画等。
1990年6月27日写讫
耕堂曰:周秦诸子,号称百家,不过形容当时学术之盛。
书目著录,已不过三十家,且多有逸伪,盖多数已消亡矣。清末浙江官书局,印有所谓百子全书,余曾购置零种,其书版大而纸劣,墨色不匀,字大而扁,颇不悦目。甚不喜之,已送人矣。因未见全书,不能断言,想系连同后代子书,拼凑而成。闻近有重印者,亦未过问。
百家争鸣之说,亦后人渲染耳。儒家为诸子之首,其学术主要为政治与教育两项,孔孟首发之,为历代帝王所尊用。
其他诸子,有争鸣者,亦有自鸣者;有得意者,有不得意者。
然其著述,则皆哲理多于实用,理想强于现实,虽皆有为而作,皆难施于生活。文化日渐发达,生活需要增多,学者遂不得不改弦更张,趋向实用。汉魏以后,多议论经济之书,如《盐铁论》、《齐民要术》等。此等书不多见,宋代又以朱子理学为子书之要。稍实际者,则为见闻杂志,读书笔记,或就事论事,或吸取经验。其杰出者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等书。生活用书,门类增多。这是子部著述的必然趋向。
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用极大篇幅,著录农、医、天文算术,艺术各家之书,就是适应当时政治、教育的需要。他作为儒门弟子,感到只是儒家那一套,已经不中用了。
我的藏书中,以上各家的书,也略有购置,曾已述及。唯天文算术一类,因一窍不通,一本也没有。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总叙曰:“自六经以外立说,皆子书也。”六经经儒家注释解说,实已成为樊篱。如上所言,子书实樊篱以外之说,笼外之鸣。总叙又说:“虽有丝麻,无弃管蒯”,“狂夫之言,圣人择焉。”表面上还是继承百家争鸣的传统的。这实是对修订四库全书这一政治行动的极大讽刺!
这也说明:“凡能自鸣一家者,必有一节之足以自立。”有价值的学术、言论、著作,是可以不胫而走,流传万世,不会轻易被消灭的。
7月1日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