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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生荣 字数:16739 阅读:586 更新时间:201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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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阵连旱,这一阵又连雨,因县城没有下水管道,弄得到处是水到处是泥。据说县城改造早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可年年议,年年没钱。滕柯文又不由得恨起了前任不作为。如果也像他一样不顾个人得失放下面子冒了风险跑项目,不但县城改造早已完成,连西府水库灌溉工程也早弄好了,西府县怎么也不是现在这样一个穷县。这样一想,滕柯文心里更加不平:他这样一位兢兢业业努力想办法工作的好县长,市里却有人听信高一定的话要将他调走。真是不干事的骂干事的,干坏事的排挤干好事的。西府县穷,根本原因就在这里。滕柯文恨恨地将手里的铅笔折断。生一阵气,又想,如果能继续在县里工作,就再想办法跑资金,哪怕是贷款,也要把县城彻底改造好,让人们看看,是谁在为老百姓办事,是谁让西府县彻底改变了面貌。如果把水窖、灌溉和城建三件大事都办成,那时,成绩摆在那里有目共睹,不管别人怎么看,就是自己想想,都会有种巨大的成就感。

  县城的规划图他没见过,他想把城建局长叫来,和他谈谈规划情况,估算一下搞下水道需要多少投资。拿起电话,心里又有点虚。谁都知道他要调走,而且还说他临走突击调人,虽然最近也传出他可能不走,但走不走连他都说不准,在这种情况下谈长远规划,局长们即使不笑话他,也可能胡乱应付一下他了事。

  不干事,我这个县长还当了干什么。在位一天,我就是一天的县长,我就有权干我的工作。还是那句老话,干该干的事,让别人说去吧。

  给城建局长打电话,说局长不在。问到哪里去了。说出去了,到哪里也说不清。只好打手机。城建局长说他在乡下,天黑才能回来。

  鬼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放了电话,滕柯文来到窗前。县政府的院子也是破烂不堪,青砖铺出的几条人行道也是坑坑洼洼,有几处不得不跳了走。县政府都是这样一个凑凑合合的形象,别的部门又怎么能干净整洁。如果铺几条水泥道,再弄一个停车棚,把自行车和机动车都停到一处,其余的地方都种成草坪,大门两侧再种点花,这样,让人一进政府大门,就有个整洁严谨务实的感觉。

  打电话和财政局长说了他的想法,问能不能在不影响预算的前提下拿出二三十万。财政局长白向林说,县里的财政困难,拿出二三十万得想办法才行,我和市财政局领导的关系不错,我多跑跑,看能不能向他们要点。如果能要回十几万,剩余的我就有办法。

  滕柯文高兴了说,工作就要想办法,你看这样好不好,钱你想办法,具体工程我让办公室的人来搞。

  白向林觉得自己只说了一种可能,是从积极方面说的,县长就当成了现实。白向林不好意思否定,只好硬了头皮答应。

  滕柯文把办公室主任叫来做了布置,主任走后,滕柯文又觉得应该和书记商量商量,多商量,多尊重一下对方,总没什么坏处。

  打通高一定的手机,说了他整修的想法。高一定说,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提倡县委县政府带头艰苦奋斗,带头多干实事,少做表面文章。今年遇了旱灾,财政将会更加困难,全县职工的工资都有很大的缺口,这个时候县政府带头铺张搞门面,拿不到工资的群众就会说我们腐败,我的意见是现在不要搞,时机还不成熟。

  想不到高一定竟往艰苦奋斗上想,又是表面文章,又是铺张浪费,都什么年代了,县政府都不带头改变面貌,你让下面的人怎么致富。县政府住草棚,老百姓住什么。滕柯文压了不快说,钱的事我已经想好了,不动用县财政资金,向上面要点钱解决问题。

  高一定说,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钱,是影响,群众才不管你钱是哪来的,他就看你摆在那里奢侈铺张,就对你有意见。再说,能要来钱,我们最好还是放到生产上。

  发展要平衡协调发展,生产资金已经安排了不少。再说什么都按你的心思办,还要我这个县长干什么。我已经处处让步为你着想,你为什么就不能为我考虑考虑给个面子。滕柯文说,县政府的院子确实破烂得不能再凑合了,我已经做了安排,钱和人都安排好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再压缩一下,搞得简单一点,只把院子铺一铺。

  高一定说,看来你已经安排好了,你已经安排好了还和我商量什么。感觉口气有点生硬,又说,你是不是只是通知我一声,如果是这样,我知道了。

  滕柯文不知再说什么,想半天,听到对方关了机,只好将电话放下。

  想来想去,滕柯文觉得这次不能再让步,刚布置说修又说不修了,那他这个县长还算个什么东西。他决定不动用县财政一分钱,想办法把县大院整修好。

  他想再和办公室主任商量一下具体怎么搞,市里打来了电话,说县里有几十个村民集体到省里上访,影响特别坏,要县里立即去人,将村民领回来,把问题解决掉。

  肯定是下沟村的村民。这件事他也清楚,事情也不算太大。一条水沟从上沟村流到下沟村,两村一直共用一沟水,遇到旱年,两村就常发生点矛盾。今年上沟村在沟里拦了个土坝,又在沟旁挖了个大水塘,完全把沟里的那点水蓄到了塘里。下沟村人当然不依,派人炸了坝,放了水。上沟村人立即聚众前去报复,砸毁了下沟村的变压器。为此引起了械斗。好在两村自古互通婚姻,基本都是亲戚,械斗也是几个村领导之间互相打了几下,虽有几个破了头流了血,但并不是什么大伤。前些天下沟村的村民来上访,他已打电话要乡里妥善解决,想不到竟然跑到了省里。现在的村民,也确实太胆大太无所顾忌了。

  再次给高一定打电话,商量派哪些人去接村民。高一定说,这件事应该充分重视,我的意思是咱们都去,管政法管农业的书记县长也去,然后是局长,公安民政水利农业,和这件事有关的局长都去,你让办公室立即通知一下,二十分钟后在县委门前集合出发。

  高一定如此重视,滕柯文很是不解。细想,又觉得高一定确实聪明,确实老练有实践经验,这点你不得不佩服不得不向人家学习:到省里虽然是去挨骂,但县里一把手不去,万一省领导怪罪起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倒霉,这点人家高一定一下就想清了,咱还以为这是一件小事。

  局长们都带来了车,一下来了八九辆。高一定说,去这么多车自找挨骂,就去四辆车,县委县政府各去两辆,每辆车挤满为原则。

  车出了县城,滕柯文才想到用什么接村民回来。打电话和高一定商量。决定让县运输公司出一辆大客车一起走。

  省城也下着小雨,几十个村民冒雨横躺竖卧在省府大门前,将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别说车辆出入,行人也无法进去。可见事情闹到了多大。好在听人说堵大门的事时有发生,省府便有了几个后门边门,一般影响不到省府的工作。但冒雨坐闹,自然增加了悲壮色彩,也博得了路人和围观者的极大同情,不少人愤怒了骂领导不关心民众。高一定和滕柯文跳下车便劝村民起来避雨,但村民说不解决问题决不起来。高一定喊一声滕柯文,两人急忙往省府办公厅那栋楼跑。

  副厅长接待了他俩。副厅长的火气很大,说这件事省长很生气,已经给市领导打了电话,要市领导积极处理,并追究县领导的责任。副厅长说,你们的村民也太犟太绝,给水不喝,给雨伞又扔在大街上,这样自虐的村民我们还没见过。高一定和滕柯文一连声检讨解释,副厅长根本不想听,说,你们先立即把人领走再说。

  再跑回大门口劝村民,村民仍然不起来。高一定只好说,你们跑到中央,事情最后还得县里来解决,我向你们保证,回去县里立即处理,如果县里处理不好,我保证再用车送你们来这里。

  在高一定的一再保证下,村民终于上了车。

  返回途中,村民说一天没吃饭了,提出下车吃饭。和村民同在大客车上的公安局长请示高一定。高一定恼火了说,不许开车门,一切回到县城再说,到时县里出钱让他们吃个够。

  回到县城天已黑尽。高一定对党办主任古三和说,让人安排村民去吃饭,饭后立即送他们回村,你现在就去通知,马上召开一个县委委员扩大会议。

  会议在县委会议室召开,党政直属部门的一把手都来了。高一定虎了脸首先讲话,并且开口先作了定性,说这次事件的责任在县里,是县里有关部门没有及时处理才造成上访。这样的定性让许多部门的领导心里都有点压力。滕柯文也不禁有点害怕,感觉高一定是把责任推到政府身上,这样他这个政府一把手就得承担责任。如果市里查处,首先将会处理他这个县长。屋漏偏逢连阴雨,调动的事还没有结果,再出这样一件事,真是祸不单行。好在高一定并没往下深究,他说,我们先不追究处理不力的责任,今天我们先研究怎么把这件事解决清楚。

  会议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呼吸。高一定侧脸对滕柯文说,滕县长你说说吧。

  滕柯文并没想好怎么说,但不说显然不行。情急之下,滕柯文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是不是先成立一个工作小组,然后下去住村调解,问题一天不解决,工作组一天不离村。

  高一定没有立即表态,深思一阵问谁还有什么意见。半天无人应声。高一定说,矛盾因水而起,不抓住矛盾的根源,问题就没法解决。你们水利局遇到没遇到过这类问题,你们考虑过没有,有没有解决的好办法。

  杨得玉说,因水发生争斗的事年年发生,我觉得这次的事也不难解决,原因是省扶贫办援助的水窖工程基本上定了,只等下发文件下拨资金。水窖工程一上马,所有的争斗都没有了意义。因为上下沟村的那条水沟我清楚,那是十几个土丘的雨水汇成的一条小沟,这次搞了水窖,所有的雨水都集进了窖里,那就是一条干沟,再没有争水的问题。这一点给他们讲清了,争执也就没有了。至于砸烂的变压器,水利局给他们买一台新的也行。至于以后,水窖集水将土山绿化美化好了,山有了林,气候就发生了变化。因为林木吸热,有了森林气温会下降三四度,湿度会增加更多,常年会有雨水,那时沟里的水就会常流不断,这一点老人们都清楚,他们小的时候就是那样,山上有林沟里有水,这点给他们讲清了,矛盾也就没有了。讲到这里,杨得玉提出由他负责去调解,保证不但将矛盾化解掉,还要让两村和好如初。

  杨得玉算很稳重的人,平日也没有冲动吹牛好大喜功的现象,今天主动请命揽这样难缠的事,而且作了近乎吹虚请功的保证,大家都有点惊奇。高一定说,杨得玉,军中无戏言,今天可是党委扩大会,你可要搞清你的话要承担的责任,我现在就答应你,由你来全权负责,你要人我给人,全县领导随便由你调,包括我们县领导;要物我给物,只要县里能拿得出来。但有一条你也要记住,办不成,你可得有个交待,处分你算是最轻的。办成了,奖励你也是必然的,我会建议重奖你的。

  杨得玉再次做了保证。这样一来,本来应该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会,却很快很轻松地结束了。

  走出会议室,强子才拉一把杨得玉,小声说,今天你放了一颗高产卫星,这颗卫星可是全县瞩目,成败也关系着你小子的前途,你小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绝招。

  杨得玉笑笑。他觉得事情可笑,这样的事差不多年年有,闹到县里也是常事,县里谁都没当回事,可一闹到省里,立即就成了天大的事情,立马就惊慌失措。打斗闹矛盾的事确实不好解决,但不管什么样的问题,最后都有个解决的办法,没有哪个矛盾一辈子要闹下去,更何况这件事不是个人之间的事,集体之间的矛盾要好解决得多,领导不带头闹了,事情也就解决了。杨得玉甚至很乐观地想,大不了把两个村的领导请到一块喝一场酒,给两个村施点小恩小惠,答应给他们多搞几眼水窖,彻底满足他们的用水问题。具体解决的办法杨得玉也想好了,反正旱情解除了,拆除拦沟的土坝,恢复河沟原来的面貌。如果上沟村护面子不主动拆坝,水利局就出钱让人去拆。还有双方的那点医疗费,水利局给报销一下也没什么,反正扶贫办这次要给一千三百万,有这么多钱,给两个村多弄点水窖又算什么。这些情况当然不能告诉别人。杨得玉笑了对强子才说,临危请命,是领导干部应有的本色,哪里像你,有好事就争,有麻烦事就推。

  强子才仍觉得杨得玉今天自告奋勇不合常理,说,你小子不够朋友,缠了要他透点底细。杨得玉不想让领导看到两人嘀嘀咕咕,也不想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便装作尿急,离开人群快步往厕所跑。

  杨得玉回到家不久,滕柯文打来了电话,问他究竟有没有把握,如果村民再上访,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杨得玉将他的想法再细说一遍。滕柯文说,总之你要细心,要尽最大努力,有什么事随时汇报。

  放了电话,滕柯文觉得杨得玉这样的干部确实难得,又有水平,又机动灵活,又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应该是县长助理最理想的人选,可惜这事由不得他。想洗漱一下早点休息,突然又有点不大放心。现在实行首问责任制和领导责任追究制,这次上访事件,很可能市里要作个处理,如果处理,首先承担责任的当然是县政府领导,如果高一定从中使个坏,他的处境就更是雪上加霜。如果高一定真的推卸责任怎么办。想来想去也没有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后悔自己对上下沟村的事没有足够的重视,没有早点把矛盾扼杀在萌芽状态。滕柯文想,以后是不是成立一个专门的部门,专门发现处理这一类事情。

  第二天上班,滕柯文就给杨得玉打电话,要他立即到上下沟村去。杨得玉说他已经到了村里,天不亮他就出发了。滕柯文有点感动。确实是个干事情的好同志。滕柯文问需要不需要再派人协助,杨得玉说,如果需要,我会打电话要求,滕县长你放心,我会随时给你汇报情况的。

  处理完桌上的文件,滕柯文想到市里去一趟,一方面看看自己的事,另一方面也主动向市领导检讨解释一下村民上访的事。刚收拾好了要动身,高一定打来了电话。

  高一定说有几件事情要商量一下,商量好了明天就上常委会。第一件是强子才任县长助理的事。滕柯文觉得这件事常委们都不会有意见,他反对也没用,助理就助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滕柯文说没意见。第二件是要调走人事局局长周立德,让周立德去当乡党委书记。滕柯文一下觉得这件事难以接受。发下去的文件已经按你的意见收回了,这已经够没面子了,为什么还要再追加一层处罚。滕柯文斟酌半天,问这样调动出于什么考虑。高一定说,县委认为他当局长多年,不适合再当人事局长,那么大的事不请示不汇报,以至于在全县造成了恶劣的影响,这样的责任不追究,群众不满意,干部也不满意。

  竟然是追究责任。很显然,这是杀鸡给猴看,那次的人事调动是他决定的,这是在追究他的责任。追究责任的目的,是赶他离开西府县。滕柯文无法控制满腔的愤怒,说,如果追究,你就直接追究我的责任,不应该拿一个办事人员开刀。

  高一定说,你能承担一定的责任很好,但人事局长不是一般的办事人员,他是多年的人事局长,他知道工作应该怎么做,他应该有很强的党性,但他明知故犯,不按原则办事,这样无原则的人已经很不合适在原岗位工作,换换他,也是出于工作的考虑。

  很明显,他有可能不调走的事,高一定已经知道了。滕柯文想豁出去和高一定吵一架,哪怕是吵到市委。但想到调动的人里有副县长的情人,滕柯文一下有点气短。原以为已经和高一定和解了,看来不赶走他,矛盾就不会解决,高一定就不会罢休。滕柯文压下满腔的愤怒,说,这件事我不同意,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

  高一定说,现在是咱们两人商量,下午还要上会正式讨论,如果咱们达不成一致,那就在会上讨论决定吧。

  放了电话,滕柯文久久不能平静。看来在西府县是没法呆下去了。想到要离开西府,滕柯文就一阵揪心。他发现自己和西府县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这样一想,他更加心痛。刚才他还想放开了大干一场,看来想得还是过于天真。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法干工作,更别说干一番事业了。

  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后,滕柯文觉得在此非常时刻,一定要以智斗智,咬牙坚持到底。高一定肯定认为这次调不走他,书记的威信就会受到打击,权威地位也会受到动摇,以后就更难一呼百应由他一人说了算。此时高一定急急忙忙处理周立德,分明是要激怒他,无非是故意让他出来争吵,然后抓住这件事不放,闹到市里,再掀起一股浪潮逼市委尽快调他。他从心里一阵冷笑,你高一定也太小看我滕柯文了,我滕柯文如果这样简单,也干不到今天这个位子。

  滕柯文决定以柔克刚。人家是一把手,斗也不可能斗过人家,也改变不了人家的决定。但再让一步并不是一声不吭,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表达的意思还是要表达。如果不说不表达,窝窝囊囊一声不敢吭,更让人家不放在眼里,更要一步步逼他就范。

  高一定肯定已经和其他常委们沟通过了。他想听听其他常委的看法。

  首先拨通常务副书记陈嫱的手机。陈嫱说高书记已经和她商量过了。滕柯文问她怎么看,陈嫱说,我也觉得不应该处理周立德,周立德没什么错,在一般情况下,周立德都不能越过管他的县政府而向县委汇报工作,如果政府部门的人都越级向书记汇报工作,那么整个体系就乱了章法。这一点不是我们私下说的话,这样的意思我已经和高书记说了,他认为调动一下也是为工作考虑,这样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滕柯文又拨通人大主任的电话,主任哼哼哈哈只是应声,就是不表一个字的态。再打电话和政法委书记谈,同样是哈哈哼哼一言不发。滕柯文一下没了信心,一下感到了自己的孤立,也感到了自己的冒失和倔犟: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和一把手对着干呢。

  滕柯文拨通市委秦涓涓的手机,问候几句,问于书记回来了没有。秦涓涓说于书记回来了,李书记又出去了,常委会可能还得几天。放了电话,滕柯文想,明天找找于书记,实在不行,该调走就调走吧。

  滕柯文觉得对不住周立德。也许周立德还不知自己要被调走。他想和周立德谈谈。想叫周立德来他办公室,又觉得还是自己下去找他好点。

  县长办公室在三楼,人事局在二楼。进了局长办公室,一位妇女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周立德诉说着。周立德急忙起身叫声滕县长,然后让座倒茶。滕柯文刚要说让周立德到他办公室一趟,妇女已经起身拉住了他,然后哭了磕头,要县长开恩给她解决一下问题。

  周立德急忙上前劝解妇女,但妇女拉了滕柯文死死不放。滕柯文无法脱身,只好坐了听妇女诉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妇女的丈夫原在县公路局工作,突然病死了,一家人没了生活来源,因孩子还小,妇女要求她顶替丈夫到公路局工作,打扫卫生养护公路干什么都行。妇女也就三十多岁,没有了丈夫生活确实也艰难。滕柯文看眼周立德,说,这几年公路发展得快,用的人也多,你和公路局联系一下,看他们能不能给安排安排。

  妇女立即又跪了给滕柯文磕头。周立德叹口气,说,公路局的职工拿的也是财政工资,县里规定,凡吃财政工资的,人事局都要严格控制。本来公路局可以给她安排个临时工作,但她不依,非要一个正式的。

  滕柯文没在基层工作过,他知道自己又感情用事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妇女不让滕柯文脱身,周立德只好说,好了好了,你放开滕县长,我就想办法和有关部门协商,给你办个固定合同工,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给你办全。

  妇女一下很满意了,立即转悲为喜,擦拭着眼泪要周立德立即给她办。滕柯文乘机快速离开。

  看来这个人事局长也不是多么好的差事,换换岗就换换岗吧。突然又觉得很荒唐,周立德要调走了,却答应协商给那个妇女办合同工,不知他的承诺还能不能兑现,兑现了,新任局长会不会又说周立德走前突击进人。滕柯文禁不住摇头叹息,一下又觉得世上的许多事情很是可笑,比如他这县长,说权大,确实有点权力,说权小,连决定一个合同工的权力都没有。

  打电话把周立德叫上来,滕柯文亲自给倒一杯水,然后又询问了一些家庭生活情况,然后才说了要调他到乡下任书记的事。滕柯文沉痛了说,都是因为我连累了你。

  周立德立即说,滕县长你可不能这么说,是我工作没干好给你惹了麻烦。其实调动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有思想准备,也没一点思想包袱。其实当领导干部,不但要有随时调动的思想准备,也要有能上能下的思想准备,再说我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五六年了,也该换换岗了。

  滕柯文不禁联系到自己的调动,一下无法掩饰地有点难堪。他不知这是不是周立德的真实想法。看周立德的表情,感觉不像有意高姿态。周立德接着又说,滕县长,你不要为我担心,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大志,对今天的我已经很满意了,再说我的年龄也大了,能平平安安干到退休,我就很知足了。

  也好,到镇里毕竟轻松一点。再安慰几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周立德告辞出了门。

  在常委会上,滕柯文打定主意少说话,但不是不说话,点到为止,见好就收,既坚持自己的立场,又不发生冲突。会议由高一定主持。高一定先通报了县里的几件大事,如两个大项目一个批准一个有可能批准,乡村道路改造县里也有两条路报到了上面,有可能得到一些资金,然后是村村通工程,然后是抢种小秋作物。通报完情况,又讲了当前县里要抓的几项工作,然后问滕柯文有没有要补充的。

  当然要讲,不讲就更没有他这个县长的声音了。但想讲的高一定已经讲了。他想了想,重点讲了制定发展规划和抓项目,同时也说了抢种小秋的一些情况。

  讨论人事问题时,高一定让组织部长主持。说是主持,实际就是念一下草拟好的任免名单。念完,高一定说,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有不同意见就提出来。

  谁都不做声。按惯例,这就表示通过。感觉高一定要说通过了,滕柯文说,是不是咱们表决一下,这样好像更符合组织原则。

  高一定说,组织原则有没有规定表决通过这一条我不清楚,既然你提出了,那么好吧,咱们就举一下手。

  滕柯文说,是不是无记名投票更好一点。

  高一定一下不高兴了,他盯了滕柯文说,你是不是不相信大家,不相信大家的光明磊落,大家都是常委,都是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难道大家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举手一套无记名一套?

  有人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但很快打住。滕柯文一时无言以对。高一定很大度地大声说,那咱们就举手表决,表决继续由组织部长主持。

  对强子才任县长助理,同意的请举手时,滕柯文没举手;反对的举手时,滕柯文也没举手。对周立德的调任,滕柯文举了反对手,他还欣喜地发现,陈嫱弃了权,两种情况都没举手。但结果还是绝大多数同意,任免算正式通过。

  一种失败的情绪紧紧地笼罩了滕柯文,他感到莫名地难受,莫名地惆怅。直接回到家,靠着被子躺了。面对空荡荡了无生气的家,压抑的心情更让他烦躁难受。这个破县长当的,窝囊透了。他决定给洪灯儿打个电话,说说话,调节调节情绪。

  洪灯儿说她正准备下班,滕柯文说,如果你方便,就过来一下,咱们说说话,一起做点饭吃。

  洪灯儿愉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背着药箱来了。滕柯文故意说,你什么时候来都不忘背药箱,可见你有多敬业。

  洪灯儿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来你这里,我这药箱就是道具,就像《红灯记》里的红灯,既是工作的工具,又是接头的暗号,还能掩人耳目。

  滕柯文就喜欢她的这种性格,开朗大方又机智幽默,更没平常女人的斤斤计较和小肚鸡肠。滕柯文抱了她亲亲,说,你身上既有女人味,又有股消毒水味,不知为什么却特别好闻,比那些最昂贵的化妆品都好闻。

  洪灯儿说,你还没闻我抹了化妆品是什么味,那才叫更加好闻。

  滕柯文说,我这里倒有一套高级化妆品,你拿去用用看怎么样。

  是一个一尺大小的木盒,还没打开过。费好大劲才拆去包装,里面却稀稀拉拉摆了五个小瓶。有早霜晚霜,有嫩面的保湿的润手的,还有抹脚去死皮的。洪灯儿说,是人送你的吧,肯定很贵。滕柯文说,我也说不清,也贵不到哪里,有可能是人送的,有可能是什么时候开会或参观时给的,一般是放到车里,我也不知道,司机老刘心细,都拿了回来。

  收起化妆品,洪灯儿便张罗了做饭。滕柯文说,你来我这里,就让你劳心费神,我想和你说说话,咱们在一起坐一会儿再说。

  洪灯儿说,真正的生活就是穿衣吃饭这些琐事,这才是男女一起生活的本质,我觉得这才很有情趣。

  洪灯儿说着坐到滕柯文的身旁。滕柯文却心里一跳:她会不会提出和我结婚?如果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滕柯文斟酌了说,我是知道我们不能长久在一起,才觉得在一起的珍贵,才觉得做饭是浪费时间。

  洪灯儿不再做声。

  从洪灯儿脸上,他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也不想再说这些烦心的话题,便动手将她抱在怀里。亲热一阵,她来了激情,柔声在他耳边说,今晚我想睡在你这里,一晚上让你搂着,好好亲个够。

  他也是这么想的。滕柯文高兴了说,那咱们先吃饭,吃了就睡,谁喊也不起。

  滕柯文打开冰箱,说,可能有香肠一类的东西,我都给你拿出来,你看怎么能凑合一顿,简单弄点就行了。

  洪灯儿还是冷热做了六个菜一个汤。吃过洗了碗,洪灯儿就到卧室收拾床铺。滕柯文跟了过来,本想一起洗个澡,洪灯儿却利落地脱光钻进了被子。滕柯文只好也钻进去。搂了她,他仍然想说说话。洪灯儿却感觉到他明显地缺乏一股虎劲蛮劲。洪灯儿翻起身说,我倒忘了,给你带了点补药,你每天早晚各喝两口,看看有没有效果。

  药是中药,已经熬制好装在两个葡萄糖瓶里。滕柯文接过喝两口,并不苦,感觉还有点香甜,可见是她品尝了调兑好的。滕柯文一阵感动。都说老婆是家情人是花,家是暖心的衣,花是种养的草,而现在家却成了镜里的花,花却成了暖身的家。

  喝下药,他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不然她更以为他有毛病了。但状态还是不太好。都是这两天心情不好累的。心累才是真正的累。慢功出细活儿,他决定慢慢来。他细致地亲吻她的全身。这一来效果很好。听着她呻吟了不断地鼓励,他的雄性被极大地激励。事情竟然干得非常好,两人几乎都瘫软成了一堆烂泥。

  缓过劲来,两人再次搂了说话。洪灯儿好像很高兴,也可以说有点兴奋,话特别多。她说大概是八九岁时,跟了爹到县城卖野鸡,半麻袋野鸡刚摆到街上,就遇到市场管理人员清查,她只记得五六个戴了红袖箍的人如狼似虎地抢夺野鸡,爹拼命去护,被人家打得爬不起来,整整在地上躺了半天,她就那样坐在爹身边哭了半天。后半夜,爹才爬起来和她互相搀扶着摸回家。从此她就很怕城里人,更怕到城里来。他将紧紧缩进他怀里的她搂得更紧,双手不停地抚摸她的全身,好像要将她所有的创伤抚平。他也深切地感受到她还没有摆脱弱者的阴影,她仍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胸膛。相对来说,他是强大的,也许是她遇到的最强大的人了。这样一想他又有点悲哀:难道她不是爱他而是爱他的权力?他想问问她究竟爱他什么,又觉得这样的话最好还是不问。细想,又觉得自己太苛刻,太多疑,太看重自己的权力了。老话说得对,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如果自己不是县长她不会去爱,如果仅仅是县长而不是个好男子汉,她也不会去爱。再说了,没有真爱,一个女子怎么能把自己心底最痛苦最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告诉你。她说累了,要他说说他的童年,他的过去。他的童年很平淡。他家一直住在市里,那时还叫专区,父亲一直是专区供销社的领导,掌握着国家的供销物资,生活一直过得殷实平静,几乎没什么值得可说。她不答应,眨动了一双黑眼说要么就说说初恋。他觉得如果不说,就显得太虚伪太不够意思。但他的初恋是单相思,虽说是单相思,却让他至今难以忘记。大概是高中二年级,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给他上英语课的女老师。他觉得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每天都盼她来上课,每次她来上课,他都眼睛发直了盯着她胡思乱想。后来看到人家肚子大了,才知道人家早已结婚。洪灯儿笑了说这不算初恋。滕柯文说,那就讲讲我的婚姻吧。

  那是一个下午,他去二中看一个朋友。朋友在操场打篮球,男女混合在一起玩得很热闹。有个女的特别活跃,满操场都是她银铃一般的笑声和叫声。他的性格不算活泼,但他却特别喜欢活泼开朗的女性。记得她那天穿了件白色的运动裤,粉色的运动衫,可能是衣服都比较紧身,衬托出她的身材是那样修长丰满。他一下眼都直了,就那样一直盯着她,直到散场。询问朋友,知道她叫吕彩虹,学校的语文教师。此后,吕彩虹的身影就抹不去地在脑海里游动。求朋友介绍,总算认识了她。但接下来却很艰难。她时而愿意,时而犹豫动摇,马拉松似地两年下来,仍没有实质进展。因为她学的是中文,看了不少书,便有许多浪漫的想法。她说她特别喜欢荒凉,特别想到没有人烟的地方静静地坐坐。他便决定带她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那是一片荒山,她很高兴,也很深沉。领了她转半天,她迷路了。这正是他设想好的,而且为此做了准备:偷偷藏了指南针,还带了手电,带了过夜的物品。故意陪她乱转到天黑,他说再不能乱找了,弄不好不但找不到出路,还会越走越远,说不定会走到狼窝。她真的吓哭了,完全同意找个山洞等待天亮。在一个小山洞里,铺点干草,用石头将洞口堵住。开始两人并排坐了,很快,寒冷让她不得不缩到他怀里。听到这里,洪灯儿禁不住问是不是真的。他说,那时年轻幼稚,以为两人抱在一起关系就确定了,现在想起来还为当时的愚蠢害怕。

  她叹息一声,然后不无嫉妒地说,怪不得,你那么爱你老婆。过一阵,她又说,说实话,是不是她比我漂亮。

  这样的问题很幼稚,也很痴情。很难让他回答,但他不想躲闪了骗她。他说,人在需要恋爱的时候,肯定有一个人让你一见钟情。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别人看漂亮不漂亮,情人眼里的情人肯定最漂亮。如果现在客观地看,她年轻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漂亮,可惜她现在年纪大了。再说,我爱她,她一直对我一般,这一直让我感到很不公平,也很苦恼。

  洪灯儿可能感到很满意,或者很满足:她什么也不说,搂了他的脖子,不停地往他怀里拱。

  两人一直搂了说到后半夜,还是他说睡吧,她才偎在他怀里闭了眼安睡。

  被电话铃惊醒,满屋子已是一片明亮。看眼表,竟然是八点多了。电话是办公室主任张勇打来的,张勇说发言稿已经写好,要不要看一遍,看看还需要加点什么。

  九点开县直机关科级干部会,主要是宣布人事任免,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会是高一定主张召开的,滕柯文不打算发言。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挂了电话。

  洪灯儿急急忙忙穿衣洗漱,滕柯文说,不用急,慢慢来。洪灯儿说,已经迟到了,我们每天都要签到,迟到了会挨批评扣奖金的。

  滕柯文开玩笑说,你现在还怕挨批评?蒋院长还敢批评你吗。

  洪灯儿说,我可不傍你的权势,我更不会狗仗人势,我只能更兢兢业业,决不给你脸上抹黑。

  多好的宝贝。滕柯文禁不住上前搂了猛亲一阵。

  想起今天的会,滕柯文就不想早去,总觉得别别扭扭心里难受。洪灯儿走后,他又磨蹭一阵,直到九点,他才出门。

  会议室已经坐好了,好像只等他滕柯文。滕柯文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主持人便宣布会议开始。

  先宣读了任免文件,然后就由滕柯文讲话。滕柯文本想一言不发,又觉得在这样庄重的大会上公然闹情绪,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便随便说了当前要抓的几项工作。

  散会后滕柯文回到办公室,张勇便进来请示,问县长助理办公室放在哪里。什么县长助理,滕柯文听了心里就来气。这件事倒办得迅速。滕柯文皱了眉想说什么,又觉得办公室工作就是这样,不管是哪个领导,领导的事绝不能怠慢,否则就有办事不公看人上菜之嫌。滕柯文想说把助理的牌子就挂在他计划局长办公室,又觉得这样也太不合理。想想说,三楼再没空房,你看一楼能不能腾出一间,反正他是兼职县长助理,他有原来的办公室,再搞个办公室,也就是挂块牌子。

  一楼基本是库房和单身职工的宿舍,张勇心里感到不合适,但照办是他的本职工作,便什么都没说出了门。

  第二天滕柯文想到市里去一趟,组织部长何万勇却打来电话,说有事要找他谈谈。滕柯文想问什么事,又没问,只好在办公室等着。

  却是县长助理办公室的事。何万勇说助理办公室放到一楼不合适。滕柯文不由得怒火冲天:你们也管得太宽了,我这个县长成了什么东西!滕柯文红了眼说,那么你说应该放在哪里。

  何万勇不高兴了说,都是为了工作,不应该感情用事,我知道对这次的任命你有意见,但我是代表组织来和你商量的。

  够了!滕柯文打断何万勇的话说,你代表组织,那么我这个县委副书记和人民政府县长代表什么!他还想说在常委里我也是老二,你只是个老末,又咽回肚里没说。

  何万勇说,滕县长你别生气,是高书记让我来的,让我来协调处理一下。

  很明显是强子才告到了高一定那里。听张勇说,挂牌子时,强子才就很不满,他认为就应该挂在县长办公室的旁边。滕柯文也缓和了语气说,一楼和三楼就那么几步路,还有电话,这本来是一件小事,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闹成一件大事。

  何万勇叹口气,说,小事大事我也很难说,我只不过是奉命而来,并且只是和你谈谈,怎么办还是由你来定。

  何万勇也只不过是高一定的一个舌头,滕柯文觉得不应该得罪更多的人,他感到在常委里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再得罪人,就更加孤立更难工作了。滕柯文说,也好,看在你来说的面子上,我给他想办法在三楼腾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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