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洋的彼岸
在大洋的彼岸
就在中外学术界殷切关注着《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进展情况的同时,沈从文前半生的文学创作成就也在国外引起广泛重视,国内也出现了重新评价沈从文文学成就的呼声。这不是一种突发现象。早在20年代,沈从文的作品就被翻译介绍到了日本。30年代,斯诺选编的《活的中国》,其中收入了沈从文的短篇小说《柏子》。到40年代,由金臧和英国人白英合译的沈从文作品集《中国土地》出版,收入《柏子》、《灯》、《丈夫》、《会明》、《三三》、《月下小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龙朱》、《夫妇》、《十四夜间》、《一个大王》、《看虹录》、《边城》等,该书1980年在美国重印。由松枝茂夫翻译的《边城》(日译)在日本出版。其后,由姚克译《从文自传》在《天下》杂志连载,作为《熊猫从书》之一的《散文选译》(戴乃迭译,收入《边城》、《贵生》、《萧萧》、《丈夫》等),在英美受到读者的欢迎;日本翻译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第五卷,收入由松枝茂夫、冈本隆三翻译的《边城》、《丈夫》、《夫妇》、《灯》、《会明》等中短篇小说。在德国,出版了由吴乐素翻译的《边城》及部分短篇。法国一位著名的汉学家,在他学生的四本必读书中,三本是中国古代经典作品,一本是沈从文的小说集,法国人了解沈从文。法国人以其特有的细腻、柔情和浪漫的色彩,与沈从文息息相通。有的大学把沈从文的书列为必修课,那位汉学家叫RobertRuhlman,中文名字叫于儒伯。
随着夏志清著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将沈从文列专章介绍)和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沈从文被置于中国现代文学大家地位),分别于美国和香港出版,进一步点燃了西方和港澳读者和学术界对沈从文作品的热情。美国、日本、法国、德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不断有人专程千里迢迢去湘西访问,了解那块曾养育了沈从文的神秘土地,寻觅沈从文的人生足迹。有关沈从文的传记、评传和研究专著相继出版,美国、西德、日本、法国都有人拟定进一步翻译出版沈从文作品的计划,西方文学界开始提名沈从文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就在这种背景下,应美国文学界和学术界之邀,得“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赞助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支持、批准,沈从文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双重身份,赴美访问并讲学。1980年10月27日,沈从文偕夫人张兆和乘坐的飞机在纽约肯尼迪机场降落。沈从文夫妇的来访,对定居纽黑文的傅汉思(HansH·Frankol)和张充和夫妇,无异于喜从天降。傅汉思,耶鲁大学教授,美国汉学家。1948年初在北平由金臧介绍与沈从文相识,此后,他就成为中老胡同沈家小小宅院里的常客。他一去,沈从文总是充满热情地同他谈中国艺术和建筑。在沈家,傅汉思认识了张充和,并进而与她相爱。
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小虎注意到充和同我很要好了,一看到我们就嚷嚷:“四姨傅伯伯。”他故意把句子断得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
我在信中对父母这样描写:北平,1948·11·21·……是的,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有问答,采用中国惯例,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盖章,表示我们坚定的信心。除我俩外,在证书上盖章的,还有牧师,按照中国习俗,还有两个介绍人(从文和金臧)两个代表双方家属的,沈太太和杨振声教授(他代表我的家属)。……后来吃蛋糕。小虎最喜欢吃,他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小虎即沈从文的次子虎雏,那时才11岁。而这次重逢时,虎雏也差不多有了沈从文当时的年龄。
……种种回忆自然是见面后扯不完的话题。一切“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都是湿的”,旧事重提,自然充满了人生的感叹唏嘘。然而,沈从文最感兴趣的话题,却是他的文物研究。
这次见面后,不谈则已,无论谈什么题目,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他谈得生动、快乐,一切死的材料,经他一说便活了,便有感情了。这种触类旁通,以诗书史籍与文物互证,富于想像,又敢于用想像,是得力于他写小说的结果。他说他不想再写小说,实际上他那有工夫去写!有人说不写小说,太可惜!我认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沈从文夫妇在傅汉思、张充和家里住下后,每天都有客人来访,或应邀外出作客。在美期间,他们先后与陈省身、钟开莱、白先勇、陈若曦等著名华人学者、作家见了面。一切想见应见的新旧朋友都见了面。可是,在任何场合,都未见到20年代即相识的老朋友、旅美学者王际真。——当年,沈从文由徐志摩介绍与王际真相识。1929至1931年,当沈从文生活处于困境时,还得过王际真的热情帮助。后来,王际真赴美主持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达20年,是将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分别50年来,沈从文始终记念着他。——向人打听的结果,才知他退休已有了20年,妻子不幸早逝,现正独自一人住在退休教授公寓。人极孤僻,长年将自己关在公寓楼上,极少出门见人,也拒绝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于是,沈从文写信给他,说自己已到美国,很想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你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持过去年轻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沈从文却仍以电话相约,按时到他家拜访。
……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
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做得很好。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他仍然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我20年代中早期习作,《鸭子》还是我出的第一个综合性集子。这两本早年旧作,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到。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1928年到1931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50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20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令人十分惆怅。其中一页最简短的,便是这封我向他报告志摩遇难的信:
际真:志摩11月19日11点35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21日此间接到电话后,22日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22月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1931年11月]23日早晨。人生短暂,友谊长存。看到王际真目前孤寂情形,想起半个世纪以来各自的人生遭遇,沈从文心里十分沉重。然而,这些也都是人的事情,无论在什么地方,谁都无法逃避应分的人生哀乐。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孩寂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苦衷?且一般人所谓的“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业已消矢无余的难得的品质。…………
沈从文的来访,受到美国文化界、学术界的热烈欢迎。在东部访问期间,《海内外》出了欢迎沈从文访美的专号,哥伦比亚大学、圣若望大学先后邀请他到校演讲,并组织座谈。哥伦比亚大学贴出的海报,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同时,西部文化界和学术界也准备隆重接待。报界纷纷发表消息,美洲《华侨日报》、《时代报》、《太平洋周刊》和《东西报》,不止一次发出新闻稿。1981年1月27日,沈从文到达美国西部后,先后应邀在旧金山湾区三所著名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旧金山州立大学演讲。在美期间,沈从文分别以《20年代的中国新文学》、《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廿年代我从事文学的种种和社会背景点滴》为题,向美国学术界和文化界介绍自己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的情形,受到听众的普遍好评。
听过演讲的人纷纷议论,沈先生讲的每句话,似乎都包含了丰富的内容和哲理,使人回味无穷。而且讲得通俗幽默,让人起无限感慨。人们关心沈从文几十年来的遭遇,多希望通过他本人印证过去的种种传闻。面对几十年来一直为他担心的朋友和读者,沈从文却十分平静。他在演讲中,极为诚恳地说:许多在日本、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因为社会变动太大,我今天之所以有机会在这里与各位谈这些故事,就证明了我并不因为社会变动而丧气,社会变动是必然的现象。我们中国有句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中国近30年的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地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特别是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中都牺牲后,就更需早有人顽强坚持工作,才能留下一些东西。在近30年社会变动过程中,外面总有传说我有段时间很委曲,很沮丧;我现在站在这里说笑,那些曾经为我担心的好朋友,可以不用再担心!我活得很健康,这可不能够作假的!我总相信人类最后总要爱好和平的,要从和平中求发展,得进步的,中国也无例外这么向前的。一位来自台湾的作家,在座谈时问沈从文:“你是否相信命运?”沈从文回答说:“我不相信命运。”那位作家以沈从文作品中的若干人物,有类似的环境,却遭遇不同,结局也大相径庭为例,提出不同看法。沈从文说:“那是我写作时,为使读者震撼,加强艺术效果而创造出的不同结局。”他再次坚决地说:“我不相信命运,却相信时间,时间可以克服一切。”
一些作家事后议论,也有过一些大陆来的访问的艺术家,说了“文革”期间的种种及自己遭遇的一切。但是大家同样惊奇地发现:沈老几乎很少主动提到“文革”及他几十年来的不同寻常的遭遇,在这里也显示出沈老特异的风格。
2月7日,是沈从文访问的最后一天。
大洋的彼岸,美国规模最大的中文书店——旧金山东风书店,特意安排沈从文与读者见面。时值书店举办“白先勇作品周”,得知沈从文已到了旧金山,在美国南部任教的白先勇,书也不教了,将教学丢给助教,专程北上,与沈从文见面。于是沈从文与白先勇联袂在东风书店会见读者。
这天下午,东风书店十分热闹,书店门口已挂出特制的招贴,室内摆满各种饮料,特制的大蛋糕组成“欢迎”字样。沈从文和白先勇的著作以最醒目的方式放置在书架上。沈从文和白先勇一到,等候已久的读者群里便响起热烈的掌声。见到这两位一来自大陆、一来自台湾,一老一少两位作家亲密无间,在场的人都十分兴奋。
白先勇致辞说,沈从文是他最崇敬的一位中国作家。自己从小就熟悉沈从文作品中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沈从文的作品不仅影响了自己,也间接地影响了自己的学生。
人生短暂,艺术长存。沈先生的小说从少年代直到现在,仍然放射着耀眼的光辉。这期间,中国经历了多大的变动,但是,艺术可以战胜一切。今天大家来瞻仰沈先生的风采,就是一个证明。读者纷纷与两位作家交谈。许多人拿了沈从文作品的英译本和刚刚购到的新书,请沈从文签字留念。……大洋的此岸。此时,沈从文在北京的家属、助手及有关部门领导,却心急如焚,——事情起因于沈从文在美国东部访问期间。一次,沈从文在演讲后回答听众提问时,一名台湾报纸的记者,提问时邀请沈从文去台湾。
问:“您愿不愿意去台湾?台湾方面欢迎您去。”答:“我在台湾没有亲戚,那里也没有我作的事,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可是,沈从文的回答却以被歪曲的形式,在台湾的报纸上公开发表了。这一情况很快上了大陆的“内参”,并引起国内有关人士的严重不安。……大洋的彼岸。正在东风书店接见读者的沈从文,接到一份由中国驻美国大使馆转来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对沈从文在美期间讲学的辛苦表示慰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署名。
沈从文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知道台湾记者对他讲话的歪曲报道,以及这事在北京所引起的担心。
在这之前,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已经排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清样,并写信邀请沈从文结束在美国的访问后,顺道在香港停留,以便亲自审阅。
收到国内的来电后,沈从文与张兆和商量,觉得与其在这种情形下去香港,既怕国内亲友担心,又难免台湾方面纠缠不休,徒惹麻烦,不如取消香港之行,直接返回北京。
大洋的此岸。虎雏收到父母拍来的不去香港、直接返京的电报后,将其交给王序和王亚蓉,两人十分高兴,将消息转告中国社会科学院有关领导,大家方才放心。2月8日,沈从文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偕张兆和从旧金山起飞,向那块与他一生休戚与共的古老土地回归。——那里,是沈从文人生的出发点,也是他的最终归宿。他的生命之火将在那里继续燃烧。在那里,他将画出自己最后阶段的人生轨迹……。
1985年12月19日,为庆贺沈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60周年,《光明日报》以头版头条显著位置,发表了题为《坚实地站在中华大地上——访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长篇专访。由编辑部所加的《编者按》说:年高德劭的沈从文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50年代初期,由于历史的误解,他中断了文学创作,改为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研究。在这个领域中,他又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然而,他是这般谦虚,这般豁达,这般的不计较个人委屈……,坚定地站在祖国的大地上。这一切,正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崇高风范。1939年,沈从文在他的《烛虚》篇里说:书本给我的启示极多,我欢喜《新约·哥林多书》记的一段:
我认得一个在基督里的人,……我认得这个人,或在身内,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神知道。他被提到乐园里,听见隐秘的言语,是人不可说的。为这人,我要夸口。但是我为自己,除了我的软弱之外,我并不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