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之争
神魔之争
寒冬腊月,朔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山间林木呜呜地吼。枝上的积雪不时被抖落下来,溅起一团团白雪。天气奇冷,层云阴沉沉压在山头上,遍地积雪毫无退却意思,仿佛正等着它的下一批伙伴的到来。山野一片清寂,路上少有行人,只有一些鸟雀,在雪地上跳来跳去觅食。
此刻,在凤凰通往芷江的山道上,有几个人正在赶路。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挑行李的脚夫,中间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坐人轿子,后面跟着一个背包袱的年轻人。这年轻人依据雪地行军经验,脚上包着棕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步履蹒跚。他就是沈从文。前面轿子里坐着的,是他的七舅娘。他们正一路作伴,从凤凰过芷江去。
蓬松的积雪已抹平了山路的崎岖,表面看来,仿佛银装玉砌,一线平坦。可是,路表下面,却潜伏了种种危机。山道一会儿从小溪堤面过,一会儿擦着深壑边走,行路人稍一疏忽,便会跌得人仰马翻,轻者受伤,重者送命。有时明明是平路了,也会猛不知一脚踩空,跌入陷坑。即便不擦破皮肉,也会弄得人狼狈不堪。
一行人正走着,前面的忽听后面“唉呀”一声,接着便传来沈从文大声呼救声音。那脚夫赶紧卸下行李,拿扁担向后跑去。只见沈从文已滑入一个丈余深的大坑,虽在努力向上攀援,却因脚底打滑,怎么也爬不上来。那脚夫一面让他抓住扁担,用力将他拉上来,一面笑笑地说:“沈家少爷,走路眼睛莫打野,心思要放到脚杆上,看景致以后有机会!”
其实,沈从文何尝有心思看雪景,此时他心里正像这远近积雪山野,一片茫茫。
自沅陵留守处撤销,自己被遣散回家,差不多又有了半年。家里的景况同两年前出门当兵时相比,更觉艰难。父亲仍然没有回家,哥哥北上也还没有回来。田产已经典光,家里正坐吃山空。母亲成天在愁云里转,不得已对外放出口风,看有什么合适人家,愿意将家里的房子买去。年龄大了两岁,沈从文较前懂事了点,明白了母亲的苦处。他自然不能再像早先在家那样,成天到外面去野,也不能闲着在家里呆下去。他感到心烦,得想法找点事做,继续到世界上去谋求生存。
军队里已不能再去。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相继死去,一切来得那样平常,又那样触目惊心。虽然他们业已躺在黄土下面,可留在沈从文心中的影像,再也无从抹去。——堂兄沈万林教给他的那份作人要自强的勇气,连同凡事学会忍耐的脾性,一齐揉进了他的生命;军法长肖选青和秘书文颐真,恰似为他生命发展的两面作出的安排。尤其是文颐真那样一个文弱书生,被卷入到这世界一小角隅的战乱中来,其生命行为与环境的不协调处,真正令人感慨。仿佛冥冥中真有一位神灵,在预为安排这一切。文颐真在沈从文生活中的突然出现与消逝,恰似专为点醒沈从文沉睡的理性而来,又仿佛为沈从文理性的完全苏醒还有一段路要走匆匆而去。——他只觉得人生有点稀奇,有点神秘,让人眼目迷乱。他无法弄清各种事变的前因后果,“一切都是命,万事不由人”。湘西老辈人用以解释人生变故的话语,此时正苍凉地爬上他的心头。
家里呆不住,先前所在的军队已名实俱亡,沈从文只能另谋生路。他这次随七舅娘到芷江去,就为的是寻找机会。芷江是湘川黔边境的重要通道,机会自然较多,加上沈从文又有一些亲戚在芷江,凡事可得他们照顾。
四天后,一行人到了芷江。沈从文暂住在刚从县长任上下来的五舅家里。
不久,机会果然来了。这位五舅担任了芷江警察所长,由他安排,沈从文在警察所里作了一名办事员。办事处设在旧县衙内,沈从文的职责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旧县衙旁边是关押犯人的典狱署,每天晚上,狱中老犯人殴打新犯人的呼喊声清晰可闻。警察所也有一些抓来暂时未曾发落的小偷寄监在那里,每逢黄昏收监点名时,沈从文照例跟在一名巡官后面,一手捧着点名册,一手提盏马灯,去典狱署清点这边寄监的人犯。
不久,警察所的职权有了些调整,原属地方财产保管处负责的本地屠宰税,划归警察所征收。于是,沈从文便兼任收税员。芷江在湘西算得上一个大码头,地当官道,过往人多,商业兴隆。肉行方面每天都有20头猪肉和一两头黄牛肉生意可作。照规定,每只猪抽税640文,每头牛抽取2000文。沈从文每天填写税单,还常常陪着另一位查验员到各处肉案桌上去查看。这份职务于沈从文极相宜,因为他每天都有机会将芷江城各处都跑到,还可以走过那座长约400米的大桥,到对河黄家街去。由于职务和舅父所长的关系,芷江城里各店铺老板总要和沈从文打招呼,不久,他便和本地人混得很熟。
那时,正是1921年,发祥于北京的五四运动已经波及湘西地方。一次,沈从文正站在一些屠夫旁边,一面欣赏他们表演“庖丁解牛”技艺,一面看街景,几个本地在桃源师范读书回家休假的女学生从街上并肩走过。她们都是芷江大小地主的女儿,各人头上剪去了辫子,留起短发,身穿短裙,旁若无人。这份打扮与神气,很受当地人的詈议。果然,一见她们远远走来,几个屠夫便议论起来:“听说,她们在学校里正经事全不做,只知道唱歌、打球、读洋书。”
“读什么书?只会用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16条水牛!”
“花钱还是小事,听说她们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人熟了,想和哪个男人睡觉,不要媒人,不要财礼,就钻到一个被窝里作戏,这是‘自由’!”
他们一边说,一边“咕咕”笑着。沈从文也觉好笑,便跟着哈哈大笑。到他明白这些女学生当时正接受一份新的信念,后来又大都勇敢地投入革命漩涡,去领受各自命运中搀有血泪的人生苦乐,其生命有着令人眩目的庄严,那是以后的事了。
在芷江,除了作警察所长的五舅,沈从文还有一家在当地名望最高的亲戚。这就是担任过民国政府总理的熊希龄的家族。那时,熊希龄已和母亲、妻子儿女迁居北京,其四弟壮年病逝,四弟媳(即当年给沈从文父亲提过亲的田应诏之妹)也已回老家凤凰作四姑太去了。座落在芷江青云街的熊公馆,此时正由熊希龄的七弟熊捷三照管。熊捷三的妻子,便是沈从文的七姨——沈从文母亲的妹妹。熊捷三本人也曾作过第一届国会议员,后辞职回家伺奉母亲,到后来熊母北上,便居家纳福。他在芷江是头号人物,充当本地绅士领袖,抵抗过路军队的无理摊派。无论兵匪,若能绑熊捷三的票,须出50条枪才能赎回,是一个身价极高的人物。
由于是姑舅亲,沈从文作警察所长的五舅和熊捷三过从甚密。两人几乎每天都要在一起作诗,附庸风雅。沈从文当时虽不会作诗,每天总有一段时间跑去看他们作诗。诗作成后,沈从文便替他们抄写。心里怀着得到他们夸奖的愿望,沈从文不独抄诗极有兴致,还专门抽空习写小楷字帖。
熊府是一座三进三院的老式建筑。进大门,便见一个院落,条石铺地,极为整齐。门廊上放一顶绿呢官轿,过去一时专为熊老太太出门所备,现在仍在原处闲置着。天井里置一花架,上面放有四五盆兰花、梅花,两侧长廊檐下,挂一些腊鱼、风鸡、咸肉。第二进除开过厅,前后四间正房,三间空着,一间以为熊四老爷生前所住,墙壁上还挂着两幅大照片,一是熊四老爷仿拿破仑骑马姿势,一为四太太学约瑟芬装扮。第三进有几间堆柴炭杂屋和一个中等仓库。仓库分两部分,一放粮食,一储杂物。一次沈从文帮熊家清理仓房,发现杂物中有金华火腿、广东鸭肝香肠、美国奶粉、山西汾酒、日本小泥人、云南冬虫草、熊掌等共百十个不同品种,都是过去过往官亲馈送的礼物。正屋大厅里挂有一轴沈南萍大幅仙猿蟠桃,四个墨竹条幅。一壁高悬20支鸟羽铜镶长箭,是熊希龄父亲生前作游击参将的唯一象征。
这是熊府老屋,应是熊希龄父亲手上所建。左侧还有三进两院新房子。大约是熊希龄回乡省亲扫墓前一年修建的。新房建筑不另立大门,从里面与老屋门院相通。两进房屋间,由前后两院拼成的大院落里,方石板铺地,养植着50来盆素心兰、鱼子兰和茉莉,两个花台栽有山茶和月季。一口大金鱼缸里,置一座两尺多高的石山,玲珑剔透,上植一株小黄杨和数茎海棠、虎耳草。正面大厅墙上,挂四幅墨龙,墨气淋漓,带风雨袭人神气,明人手笔。另一边是赵秉钧手书六幅十八尺屏条。院子临街一头,是一排半西式二层楼房,上下各三大间。上层分作书房、卧室,下层三间打通为一大客厅。客厅设有硬木炕榻,嵌大理石太师椅和半新式醉翁躺椅。天花板上,悬有蚀花玻璃旧式宫灯、一盏斗篷罩大煤油灯。炕后条桌上放一架二尺宽瓷器插屏,一对三尺高釉下彩瓷花瓶里,插几支孔雀羽翎。一个会客用衣帽架,京式样子。这个客厅也挂一些字画,有章太炎、谭祖庵所作寿诗,黎元洪五言寿联和当时一些名家绘画,多是熊希龄为母亲做寿时收下的礼物。
沈从文既是熊家亲戚,又不缺少好奇心,加上对湘西这小地方所出新式宰相的几分敬仰,不久就把熊府各处布置熟透了。平日无处可去,或来抄诗又无诗可抄时,他便到熊府左侧新建房屋的大院和客厅里去。由于熊希龄携家眷去了北京,这里早已庭院冷落,客厅里一片寂寞。沈从文常常独自呆呆地看上好一会儿,望着客厅里到处厚积的灰尘,院子里花木的自荣自枯,他好像看到了民国一任总理当年的荣耀,预感到今后的衰微。对照自己家庭的兴衰,他仿佛隐隐约约触到了历史的秘密,心里平添了几份伤感。
然而,最能吸引沈从文的,莫过于客厅楼上的书房。那里还留有一只大书箱,里面有一套林纾翻译的小说和十来本白棉纸印谱。1921年整整一个夏天,沈从文就坐在那个大院花架边的台阶上,陆陆续续读完了狄更斯的《贼史》、《冰雪姻缘》、《滑稽外史》、《块肉余生述》等作品。从那印谱上,认识了许多汉印古玺款识。
夏天长日,院子里一片清寂。狄更斯的小说正将他带到另一片土地上为同一日头照及的世界。他发现书中所述世事的艰难和那些坠入困境的世家子弟所作的种种挣扎,与自己的经历遭遇有许多相似之处。随着书中人物命运的演变,耳边仿佛响起一曲哀婉伤感的乐音,与沈从文心中的情感和鸣。他感到自己与作品中人物命运的相通。看到书中人物多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不由在心中自问:我的将来又会如何?旋即他又在心里自答:能不能得到一个好的安排,就全看你自己如何了。
沈从文不仅从书中人物身上比证自己命运,也佩服狄更斯叙述故事的本领:
我喜欢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
他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
熊公馆隔壁还有一所熊希龄创办的中等学校。取名“实务学堂”,实为隐喻熊希龄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长沙倡导维新的旧事。此时学校已停办。在这所学校的图书馆里,沈从文翻阅过《史记》、《汉书》和其它一些杂书,以及有《天方夜谭》连载的《大陆月报》。
由于办事认真,收税做得有条不紊,帮亲戚抄诗抄得极好,狄更斯小说和其他一些书籍又部分疏导了身上那份野性,沈从文在芷江给人一个好学上进的印象。于是,在几个年长亲戚和本地绅士眼里,沈从文算得上懂事明理有作为的角色。在与熊捷三一起吟诗、交沈从文抄写的几个月后,作警察所长的五舅因积久的肺病瞑目长逝。此后,屠宰税又改归本地团防局负责征收。新机关对原先税收工作考察的结果,沈从文又得了职务“不疏忽”的评语,收税员仍由沈从文作下去,月薪已从原先的12千文加到16千文。他还学会了刻图章、写草书,作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旧诗。这时,母亲在凤凰已将家中房屋卖掉。这在地方人眼里,是要被看成“败家子”的。现在房子既已售出,自觉无颜见人,也就不好意思在凤凰另外租房子居住。听说沈从文在芷江做事做得好,有出息,母亲便在过去因胡闹无法收拾的儿子身上,重新编织起希望之梦。于是,母亲带了沈从文的九妹,来到芷江,在青云街熊府附近赁屋与儿子住在一起,卖屋所得近三千块银元,全数存入钱庄,交由沈从文经管。
沈家原是湘西有名的旧家,又与熊府是亲戚,还有钱存到钱庄里,沈从文又聪明能干,按本地人观念,要面子有面子,要钱有钱,要人才有人才。本地几个有钱有地位的绅士财主,都打量着要沈从文作女婿。当他们请熊捷三问问沈从文母亲的意见,看能不能得到这样一个女婿时,熊捷三总是笑笑地说:“这事不忙,最好再等等看。”——原来他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早盘算着要将自己女儿嫁给沈从文,来一个亲上加亲。这在他,甚至也不再是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他就不只一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沈从文作过暗示。
可是,来到沈从文生活中的一段小小插曲,却把这些人的打算连同母亲编织的好梦,全给击碎了。
税收职责新属的团防局,是一个商会性质的机构。在这里,沈从文认识了十几个本地著名商人,还经常看到一个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孩子出出进进。这男孩子似乎和团防局许多人相熟,皮肤白白的,模样俊秀,与人应酬所需要的大方机灵皆不缺少。听人介绍,沈从文知道这男孩子名叫马泽淮,是芷江著名大户龙家的私生子。就在马泽淮出入团防局之间,沈从文逐渐和他熟悉起来,并成了好朋友。有一天,马泽淮对沈从文说:
“我姐姐要你到我家去玩。去不去?”
沈从文不免有点惊讶:“你姐姐怎么认得我?”
“唉,沈家少爷,芷江哪个不认得?我姐姐早就晓得你,说你办事认真,能干,真是个聪明人。”
一点不好意思连同几份得意,写在沈从文眉目神情之间。马泽淮知道,沈从文是非去不可了。
从马泽淮家里回来,不知怎地,沈从文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个女孩子的影子。伴随初次见面而来的一点惊讶,几份羞赧,那女孩子白白的面庞上飞起绯红的笑靥、细腰长身,体态轻盈,身体各部分配置得似乎都恰到好处。胸前一对拳头大结实的小乳房,半害羞似地躲在衬衫里,又半挑逗似的仿佛要从衣缝中豁裂而出……。青春期女孩子那份迷人处,啃啮着沈从文的心。眼下,沈从文已到了18岁年龄,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使他不能不陷入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的诱惑。过去在军队里见到那些年长士兵思念家中年轻妻子时那种神情发痴,浑身作寒作热的情状,现在被他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他以为,那个名叫“爱情”的东西,此时正在自己心里发芽生根。
沈从文魂不守舍的样子,被马泽淮瞧在眼里。这个鬼精灵,立即看穿了沈从文的心事。于是,他常常在有意无意之间,用相宜的言语朝沈从文心里痒处搔去。——说他姐姐如何夸沈从文好,将来哪个女孩子能嫁给沈从文,准有好福气;说沈从文是自己难得的知己朋友,如果能成为亲戚那才更好,……如此等等。沈从文不怀疑朋友说话的真实,觉得马泽淮是个值得信托的人。
沈从文为那女孩子弄得办事无心思的样子,同样被团防局一些人瞧在眼里。辗转传扬开去,不久就被一心希望沈从文作自己女婿的熊捷三和几个有钱绅士知道了。他们见到沈从文时,都劝沈从文不要这么傻。终于有一天,熊捷三将沈从文母亲请到家里,并把沈从文也叫了去。这次是当着家里长辈的面,正式认真地给沈从文议亲。熊捷三提出四个女孩子——一个是熊捷三的女儿,两个为芷江著名大族龙家的女儿,一个姓李,也是芷江有名望人家,征询沈从文的意见,看谁好就定谁。
沈从文将这四个女孩子与那个自以为爱上了的女孩子作了比较。他明白,四个女孩子的像貌全不在那个女孩子之下,而家境、教养,却非后者所能企及。奈何前者没有后者才有的那种“爱情”。——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马家那个女孩子,对马泽淮的话也深信不疑,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正爱着自己。而且,狄更斯小说中那些男女相互的痴心钟情,此时正调度着沈从文的感情走向。听了熊捷三的话,他一面摇头,一面回答说:
“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按照自己的计划作去。”
话是那么脱口而出。可是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有什么计划?自己也无从回答明白。
看到两人问答间的神气,沈从文的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始终只是微笑着。她明白自己的儿子,好像预感到沈从文命中注定还得经历许多磨难,自己也将连带着经历那份磨难,微笑里也就掺杂着一丝忧虑。
听了沈从文的回答,熊捷三无可奈何地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
沈从文的第一次议婚,就这样以失败告终。这一顷刻的选择,几乎改写了沈从文此后一生的命运。如果他选择了那四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将会如何?十几年后,他在北京回忆这段往事时,这样说: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磨难,允许我那么把岁月带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作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象,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的。
这真是一场神魔之争。它令人想起希腊神话里住在俄林波斯圣山上诸神的明争暗斗。或是宙斯与赫拉,或是赫拉与雅典娜,在冥冥中用魔法或神力,在那些凡夫俗子身上赌着输赢,同时派定了那些凡夫俗子无法规避的一份命运。发生在沈从文身上的这场神魔之争,“魔性”战胜了“神性”,“情感”战胜了“理智”,原先的生命等式方程中的一边掺入了一个新的因子,那等式的另一边,当然就得另外改写。它意味着沈从文命运中紧接而来的一场磨难。然而,它又正是一件幸事,它最终将沈从文从那份预约的庸俗生活发展里攫出,去承担较之一个乡村绅士远为重要的人生责任。——这当然是一种事后诸葛亮,在当时,人生是不曾向人们作出这样的预约的。
那时,沈从文总感到心里有些话要对那女孩子说,需要用一种什么方式显示自己值得那女孩子爱。既然马泽淮将成为自己的亲戚,值得信赖,沈从文便用刚刚学会运用的旧诗来制作情诗,并托马泽淮带给他的姐姐。这期间,芷江突然发生了战事。800土匪包围了芷江,400守军加上100团丁,据城与之对抗。直到外面援军赶到才解了围。在芷江被围的四天里,芷江城外有700栋房屋被烧,夜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城内外枪声大作,到处都是喊杀声,紫色流弹在空中飞来飞去。城里居民人心惶惶,各家到处打听消息,关心战事的发展。可是沈从文无暇顾及这些,他正无日无夜地给那个女孩子赶制旧诗。
就在给沈从文传递诗笺期间,马泽淮开始向沈从文借钱。他似乎很讲信用,今天借钱,明天还钱;后天借走,大后天还回。在经过无数次借还之后,沈从文终于发现,家里卖房子得来,由自己经管的那笔钱,有一千块左右不对数。任凭沈从文算来算去,种种方法用尽,也算不出这笔钱究竟到哪里去了。这事的蹊跷处,沈从文直到晚年也没有弄明白。
这事只能与马泽淮借钱有关。可是,虽然事出有因,却查无实据,没理由兴师上门问罪。沈从文何尝不想当面向马泽淮问问明白,但这时马泽淮却不再与他照面,团防局也消失了他的踪迹。
沈从文终于明白自己吃了大亏,那一千块钱连同自己的“爱情”,全进了乌有之乡。他心里十分害怕,每天作事都心不在焉,只想寻找出一种不失体面的解救办法,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出。那个姓龙的商人隐约知道了这件事,私下向沈从文许诺,替他补足这一千块钱的亏空。但人要脸面树要皮,这事总有一天要被人知道。他感到在芷江再也无脸见人。既然种种办法都无从补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主意已定,他便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作了错事,对不起家里,再也无脸见人。我走了,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沈从文胸口酸胀得紧。想到自己的行为不知道连累到母亲有多少气怄,他感到自责的痛苦。同时,他又觉得心里好像有一点委屈。自己并不是不想学好,到芷江以来,自己一心想认真办事,好好作人,却不明白为什么结果偏偏与自己预期的全然相反。这责任似乎不该全由自己负担,可又不知道该怪罪谁。
他呜呜地哭了。
他将写给母亲的信,连同在钱庄存款的票证,一起留在家里,用一张包袱,胡乱裹起一些换洗衣物,然后搭上一条开往常德方向的船,瞒着母亲和熟人,悄悄地离开了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