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作者:凌宇 字数:9710 阅读:164 更新时间:2011/11/01

续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

辛亥革命在凤凰演出的一幕,作为一种实感经验,被刻进沈岳焕的大脑襞皱深处,成为他后来整体人生思考中明晰而活跃的人生因素。然而在此时,它之于沈岳焕,仍然只是一种人生直觉,一个孤立的“点”,一种不明所以的现象。如果它不能同更多的点、线交织成人生网罗的屏幕,没有理性的电光石火将它激活,即便不是全被忘却,也不过被充作饭后茶余的谈资,一只生命棋盘上的死棋,无法成为沈岳焕生命泉流的有机构成。

  眼下,这一幕已成过去。革命在本地“成了功”,凤凰的人事表面上有了一些刷新,骨子里却一切因循旧例,边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于是,这场革命的种种情景,不久便被翻到沈岳焕意识的下层,在他的生活中,一时不再占有什么位置,他又同时去读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了。

  1914年左右,凤凰有了新式小学。1915年,沈岳焕从私塾转到设在城内王公祠的第二小学。半年后,再转入第一小学读书。

  第一小学位于城南对河的文昌阁。学校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参天,林间荆棘杂草丛生,因无人修葺,显得原始矇卑。大白天有大蛇滑行而过时,齐腰深的芭茅便向两边翻卷。文昌阁瓦梁上可见长蛇蜿蜒而下,就连上课时,屋梁上也会掉下蛇来。蛇的种类不一,多为毒蛇,身上的花纹却很美。校门边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下课后,学生便用竹筒作成的长勺随意舀取解渴,却从不听说有人因此生病。

  新学校给了沈岳焕许多新鲜。不仅是同学人数比先前多了几倍,课余活动范围远非私塾可比,学校规矩也和私塾有了许多不同。——不必成天咿咿呀呀地背书;严重的体罚已经废除,虽然也有因过失被老师罚站的时候,却不必再担心被按到凳子上打屁股;照例七天有一个假日,不必像私塾里那样不间断地天天去上学,像一篇没有句逗的文章。这些,都很对沈岳焕的胃口。可是,他在课堂上依旧没有学到什么东西。除了识字、读书以外,也没增添什么新内容。从对他几年后仍不知氢气、参议院是什么东西判断,似乎还没有自然、历史之类的课程。虽然已经开设了手工课,但那只是用小刀在座位底板下镌刻自己的名字,或用白色瓷泥给每个教师捏塑像,并依据老师像貌或性格某一缺陷,各自取一个带漫画色彩的绰号,既刁钻、古怪,又贴切传神。

  既然课堂依旧拘束不了沈岳焕的自然天性,上课便成了他的例行公事。能使他倾心的,仍然是在太阳底下的各种光与色。下课铃一响,他便野马式的奔出,或是到操场上与同学作“龙虎斗”,或是和几个同学一起,跑到树林里各自选定一株合抱大树,比赛谁先爬上树顶。由爬树学会认识各种树名;有时爬树失手,挂破了皮、扭伤了脚,便去采药,因此又认识了十多种草药。倘若要走得更远一些,便去老师处请假,老师是四个从常德师范毕业的年轻人,常常一下课便玩麻雀牌。在当时,麻雀牌也是一种“新事物”,能学会玩牌也是一种时髦。他们对教学既不十分上心,管理也不严格。加上四个教员中还有两个是沈岳焕的表哥,请假一律照准。于是,看戏请假钓鱼请假,甚至到田里去捉蚱蜢也请假。夏天,去河边钓半天鱼;春天,便上山采笋子、摘蕨菜,比赛叫各种雀鸟的名字。

  如果放学时天色尚早,便和几个同伴沿河边城墙脚下一路逛过去。遇有柴船在河边停泊,又一时无人照看时,几个人便急忙跳上船,飞快地朝河中划去。

  等一会儿那船主人来时,若在岸上和和气气地说:“兄弟,兄弟,你们快把船划回来。我得回家。”遇到这种和平讲理人时,我们也总得十分和气地把船划回来,各自跳上岸,让人家上船回家。若那人性格暴躁点,一见自己小船为一群胡闹小将把它送到河中打着圈儿转,心中十分愤怒,大声喊骂,说出许多恐吓无理的野话,那我们一面回骂着,一面快快地把船向下游流去,尽他叫骂也不管它。到下游时几个人上了岸,就让这船搁在河滩上不再理会了。有时刚上船坐定,即刻便被船主人赶来,那就得有一分儿担当惊险了。船主照例知道我们受不了什么簸荡,抢上船头,把身体故意向左右连续倾侧不已,因此小船就在水面胡乱颠簸,一个无经验的孩子担心会掉到水中去,必惊骇得大哭不已。但有了经验的人呢,你估计一下,先看看是不是逃得上岸,若已无可逃避,那就好好地坐在船中,尽那乡下人的磨炼,拼一身衣服给水湿透,你不慌不忙,只稳稳坐在船中,不必作声告饶,也不必恶声相骂,过一会儿那乡下人看看你胆量不小,知道用这种方法吓不了你,他就会让你明白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带恶意的玩笑,这玩笑到时应当结束了,必把手叉在腰上,向你微笑,抱歉似的微笑。“少爷,够了,请你上岸!”若是夏季,每天都少不了下河游泳。因担心被淹死,家里对游泳照管得较严。于是,放学后便远远跑到河上游拐弯处,那里水既深,又不易被家里发现。到后,将书包朝河滩上一摔,脱光衣裤,便向水里扑去。其时,父亲已离家去了北京,管束沈岳焕的责任就落到大哥沈岳霖的身上。因此,在每天估计得到的时间里,大哥总要下一次河。这位大哥,耳朵不大听使唤,眼睛也极近视。要从河中一群光身孩子中认人,实在不容易。但他却有算计,到得河滩上时,就从堆放的衣裤上——查认过去。一看到沈岳焕的衣裤,也不作声,拿起就走。然后坐在大路上,等着弟弟投案。这样经过两次教训,沈岳焕便预先将衣裤藏起,一见大哥从城门口出来,得同伴报信后,便急急游到河中,仰卧在水面上,大哥到河滩上各处搜寻找不到衣裤,便大声问兄弟的同伴:“熊澧南,印鉴远,你见我兄弟老二吗?”

  “我们不知道,你不晓得看看衣服吗?”

  搜查问询都没有结果,这位进过美术学校的大哥,便站在河滩上,略带忧愁的样子欣赏一阵风景,或取出速写簿,坐下来画两张素描,随后轻轻吹着口哨,从原路打转身了。几次过去,他终于起了疑心,却也不说破,照旧装着相信兄弟不在河里的样子,转回到城门边隐蔽处,像一匹雄猫预备猎取耗子似的,极有耐心地守候着。等到游泳的一群走近时,便从暗处飞快跃出,一把攫住沈岳焕的衣服便走。不久,沈岳焕摸清了大哥的“棋路”,又有了新的对策:有时故意远远落在同伴后面,有时又绕路躲开南门,从东门进城回家。

  一个夏天,兄弟俩不断地捉着迷藏,真有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味道。这也难怪,水对沈岳焕,具有一种特殊的吸附力。每当脱光衣裤,赤条条与河水亲近时,沈岳焕觉得自己整个地融进了大自然;仰卧在水面上,望着高远的蓝天,那里仿佛藏着无穷的秘密;和同伴一对一浇水比赛,阳光照射在迷镑的水花上,泛起七彩虹桥,周围的山、树、云、烟,别是一种型范和色彩;浮在河中,流水在身前身后不歇止地流动,整个天地便飘浮起来,人也好像是在虚空中浮动。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若是星期天,日子又凑巧,或一六,或二七,或三八,正逢城郊墟场赶集,吃过早饭,沈岳焕或邀人,或被人邀,一行几个先下河洗一回澡,再走十里路过长宁哨去赶集,在墟场人堆里转着看热闹。他们一会儿出现在卖牛处,看买卖双方大声吼着、嚷着,在价钱上相互争执,当一方的诚意被对方有所怀疑时,便涨红着脸,指天指神赌咒发誓;一会儿钻到卖山货处,一面听人们谈论猎获猛兽时种种危险情形,一面用手触摸虎豹皮毛。想起这山中猛兽生前的威风,心头仍禁不住一懔;一会儿,他们又挤到赌场上,看那些乡下汉子下注时,期待混和着担心,如何支配到一只手微微颤抖……。在来回的路上,他们还要从造纸场边过,从造船的河滩上过,从碾坊、油坊边过。过造纸场时便看造纸,看工匠们如何用细篾帘子漏取纸浆;过造船处时便看修船、造船,太阳光正洒满河滩,河滩上正架起一只旧船的龙骨,工匠正忙着将粗麻头与桐油、石灰拌和成的浆料,嵌进船的缝隙里去。最经看的还是那些碾坊和油坊。碾坊、油坊必傍溪傍河而立。溪河上游距碾坊、油坊不远处,建一道小小拦河坝,将水引入渠道。渠水流到水碾处,从高处跌落时突然发力,冲击坎下装置的水车,转动的水车带动碾坊地下碾盘连轴,地面上的石碾便沿着圆形石槽运行。石碾将晒干的谷粒碾碎后,再用风车将谷壳扇去,然后用竹筛筛去细糠。水车转,碾石转,风车转,人转竹筛转,最后转出满罗筐的白米和满身糠灰的筛米妇人。若是油坊,除碾具外,还有榨油装置。开榨前,将桐子或油茶子沤热,剥出桐籽茶籽,晒干、烘干后倒入碾槽碾碎,再大灶大火蒸熟后取出,用稻草和铁箍团成直径尺余的圆饼,置木榨上夹紧。然后,打油人手执油锤,——锤杆是长有丈余、碗口粗细的柞木,锤头由铁铸成。锤杆居中系一根粗绳,悬挂在屋梁上,——一面歌呼,一面泡动中借势发力,撞击油榨上装有铁头的楔子。在大力挤压下,油液便成线状流入油槽。榨过油的枯饼,用来洗衣、沤肥、闹鱼,都是上好的材料。

  这些东西就够古怪。最迷人的还是榨油时的那种气氛。开榨后,全部工序便同时进行。一时间,水车咿咿呀呀地转动,扬起一阵又一阵雪白的水花;水碾轧轧地旋转,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碾人不时敏捷地从石碾横轴上一跃而过,油锤撞击楔头,发出开山炮似的轰响,数里之外就能听见;蒸料时油坊内弥满白色蒸汽和醉人香气,人头便在白雾香气里浮动;遍身油腻的打油汉子,一边发力打锤,一边歌呼。那歌呼在静寂的山野里荡漾,既悠扬,又绵长。听到这声音,沈岳焕小小心里仿佛浸入了一丝凄凉。

  望着那些碾槽内正被碾碎的桐籽,沈岳焕常常想起幼时去黄罗寨乡下时见过的堆积如山的桐子。冬日的晴天,白霜渐渐化去,静寂的山野显得极为空疏、清朗。早饭过后,一群村妇围坐在桐子堆边,用小小钩刀剥取桐籽。剥出的桐籽摊晒在坪坝上。各家的孩子一会儿在桐籽上翻跟斗、摔跤,一会儿围在大人身边听他们摆“龙门阵”:张家老大上山砍柴,早饭少吃了点,到时又碰上落雨,又冷又饿,待他走进一个没人去过的岩洞里躲雨,猝然看见洞里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笼白蒙蒙的泡粑,还冒着热气。旁边地上有一路脚印,每个有一尺多长;乾州有个跛子,姓李,过八面山时,碰到一个人熊。脚不方便,逃不脱,两只手被人熊死死抓住。人熊对着他迷迷地笑,笑了好久。笑够了,张嘴就咬。亏得跛子脚不方便人聪明,先就有了算计,手拐子上套了两个竹筒,人熊抓着的是竹筒不是人手。等人熊笑迷了的时候,跛子将两手轻轻抽出,白捡了一条命;城里副爷家一个女子,人生得好秀气!没想到讲婆家高低不就,年纪都二十好几了。那天到乡下走亲戚,从天坑边过,没成想被洞神看起了。那个洞神是白蟒成精,白衣白帽,长得好标致!副爷女子也被他迷住了,转回屋里就不吃不喝,气色反越来越好,天天喊着洞神就要来接亲了。接亲那天,副爷女子满脸红光,笑成一朵花,嘴里尽讲新姑爷骑高头白马,八抬大矫,好不威风!只可惜凡人看不到……。

  讲完这些,妇人们照例要拿那些三五岁的男孩子取乐:“老三,老三,快过来,伯娘问你,要不要讨个新姑娘?”

  “要。”

  “要那个?”

  这孩子准会指定一个平时给他印象最深的姑娘:“要四姐。”

  “你要四姐作什么?”

  “引我睡觉。”

  看到那个被称作四姐的大姑娘羞得脸红红的,品味着那孩子答话的底蕴。姑嫂姐妹便前俯后仰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些挂在山里人嘴边的故事,原是他们泛文化的一部分。虽然它们一代接一代地传递下来,却每次都说得有眉有眼,有名有姓,不由小孩子不信。那里面透着的神秘与新鲜,对沈岳焕具有无穷的魅力。就在这种既荒诞又现实的传闻里,孕育着沈岳焕所属南中国人的浪漫幻想情绪。

  当沈岳焕终于从眼前各种光色和想象的迷醉里走出来时,几个人都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乡下人赶场,最惬意的莫过于在摊子上吃狗肉。花点钱,买一碗“包谷烧”,要一碗狗肉,一面喝酒,一面用筷子挟狗肉蘸辣椒盐水往嘴里送。若遇上熟人,便两人对饮,吃得“哦荷”朝天,那滋味真够以后半个月的咀嚼。——这时节,若身上带有零钱,几个人虽不喝酒,照例要买一碗狗肉吃。假如凑巧谁也没带钱,几个人便在墟场各处转悠,看是不是碰得上亲戚熟人。运气好,碰上一位亲长,那亲长必要问:“过午了没有?”大家正巴不得有这一问,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求援,便相互望着羞怯地一笑。那亲长心里有数,也就笑笑地说:“这不成,不喝一杯还算赶场吗?”于是,几个人便被这亲长拖到狗肉摊上,切一斤两斤狗肉饱肚。

  吃过狗肉,各人身上立时长了许多精神,就又走到河边上,看河中来往的船只和竹筏、木筏。长宁哨位于苗区与苗汉杂居区的交界处,从这里沿河上行,到名叫鸟巢河的地方,便是纯苗区了。因此,长宁哨成了苗民与外部进行物资交易的集散地。河面上的小船和竹筏,有一部分是属于苗民的。苗民的船只造型特别雅致,篙桨十分精美,一眼就能分辨清楚。这河面。给沈岳焕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从中,可以窥见到一个根源古老的民族身影。

  请你想,一个用山上长藤扎缚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动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种苗人,这类人的女的头上帕子多比斗还大,戴三副有饭碗口大的耳环,穿的衣服是一种野蚕茧织成的峒锦,裙子上面多安钉银泡(如普通战士盔甲),大的脚,踢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制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长竹篙撑动这筏时,这些公主郡主就锐声唱歌。君,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画啊!人的年龄不同,观念亦随之而异,是的确,但这种又妩媚,又野蛮,别有风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着童年的兴奋!望到这筏的走动,那简直是一种梦中的神迹!

  我们还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个苗酋长,对待少年体面一点的汉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的和气。他的威风同他的尊严,不像一般人来用到小孩子头上。只要活泼点,他会请你用他的自用烟管(不消说我们却用不着这个),还请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种的大生红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当客一般看待,顺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长,就可以同到这小酋长认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书先生的和气殷勤全为这类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别可怕了。那时,沈家每年还有300石左右的田租收入。三个叔父两个姑母占有其中的两份,沈岳焕家占取一份。因此,沈岳焕便有机会跟长辈们到20里外的乡下去,督促佃户和临时雇佣的短工收谷。乡下有城里所没有的新鲜物事,沈岳焕也有了不同于城里的玩法。——去田里辨别各种禾苗、害虫;用鸡笼到水田里罩取鲫鱼、鲤鱼;向佃户讨斗鸡;剥桐树皮卷制哨子……。最有趣的是打猎。春天,到山中野雉交配繁殖季节,将驯养的雉媒带到山林间放出,勾引林间野雉。待野雉飞近,举起鸟枪便打。等候时那份期待,野雉飞近时那份急切,枪中鹄的时那份喜悦,永远不会使沈岳焕感到倦怠。秋末冬初,人们上山围猎黄麂、野猪、狐狸时,沈岳焕也跟着满山乱跑。有一次,佃户们将沈岳焕用绳子捆在一棵大树的高枝上,让他看被追赶的黄麂如何惊恐万状地从树下跑过。他还看见过一对狐狸被追得在一株大树根下乱转,后来这对狐狸的皮毛便成了叔父身上的马褂。这次猎狐所见种种,后来在他的小说里有过极精彩的描述:在这雪晴清绝山中,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一阵犬吠声。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那份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的角声,那派表示生命兴奋而狂热的犬吠声,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带着醉心的惊恐,绝望的低嗥,紧迫的喘息,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突的狐狸和獾兔,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可绝不是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身后一株山桂树旁咝的一响,一团黄毛像一支箭射入树根窟窿里去了。大家猛不防吓了一惊,掉过头来齐声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会儿,几只细腰尖耳狗都赶来了。有三只鼻贴地面向树根直扑,摇着尾巴向窟窿狂吠。……于是那支箭就在这刹那间,忽然又从树根射出,穿过我的脚前,直向积雪山涧窜去。几只狗随后追逐,共同将溪涧中积雪蹴起成一阵白雾。去不多久,一只狗逮住了那黄毛团时,其余几只狗跟踪扑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滚成一团。在激情中充满欢欣的愿望,正如同吕马童等当年在垓下争夺项羽死尸一样情形。三个猎人和我那四个同伴,看见这种情形,也欢呼着一齐跳下山涧,向狐狗一方连跌带滚跑去。……这中间,已经加入了后来才有的、沈岳焕自己的生命意识和审美观照,然而,谁能说其中没有沉积着人之初对生命的感悟?他读这一本大书所见到的一切,尽管在当时只能是对事物的直观感印,却也聚集着他后来思索人生、表现人生的实感经验。

  这种不安于课堂,倾心于自然与人事的光色,几乎每个生长在这边陬之乡的学童,都能摊上一份。不肯好好念书,成天在外面野,虽使家长伤透脑筋,却也是意料中事。最使家里难堪的,是沈岳焕竟学会了掷骰子赌钱和说各种下流野话。掷骰子赌钱似乎与小时赌劈甘蔗培养的兴趣有关。沈家附近道台衙门前的大坪坝上,白天是菜市,晚上总摆有各种各样小吃摊子。一到天黑,每个摊子上便一齐亮起萤火似的灯光。那时,一吃过夜饭,沈岳焕便与同街的伙伴,在晕黄光波的漾动中,围着摊子赌劈甘蔗。——将一根甘蔗的一头削尖,竖立在地上,参加的人抽签排定顺序,轮流用小镰刀去劈。由于人小,第一个总要站在一张小凳上,方能与甘蔗等高。谁手法好,刀身能穿过蔗身,就可不花钱吃最好的一节甘蔗,由输家出钱。现在,赌劈甘蔗的年龄已经过去,赌输赢的兴趣已转移到掷骰子赌钱。将骰子抓在手中,奋力向大土碗里掷去,口里跟着喊出“快”、“臭”种种专用术语,沈岳焕便忘了周围一切,进入一种忘我境界。如果家中一早派他上街买菜,他就同一群小无赖跑到米厂天棚内玩骰子。如果手气好,赢了钱,便拿来立即买东西吃;若运气不佳,将买菜的钱输去,就悄悄从后门溜回家中,径直去找外婆,从她那里将输掉的钱补足。这办法极冒险,因此,他常常只拿出一个铜子下注,赢了便走,输了也不再来。这样,输赢数目少,家里很难觉察,敷衍过去也还容易。

  由于赌术精明我不大担心输赢。我倒希望玩个半天结果无输无赢。我所担心的只是正玩得十分高兴,忽然后领一下子为一只强硬有力的手攫定,一个哑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

  “这一下捉到你了,这一下捉到你了!”

  先是一惊,想挣扎可不成。既然捉定了,不必回头,我就明白我被谁捉住,且不必猜想,我就知道我回家去应受些什么款待。于是提了菜篮让这个仿佛生来给我作对的人把我揪回去。这样过街可真无脸面,因此不是请求他放和平点抓着我一只手,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情形下,忽然挣脱先行跑回家去,准备他回来时受罚。

  每次在这件事我受的处罚似乎略略过分了些,总是把一条绣花的白绸腰带缚定两手,系在空谷仓里,用鞭子打几十下,上半天不许吃饭,或是整天不许吃饭。亲戚中看到觉得十分可怜,多以为哥哥不应当这样虐待弟弟,但这样不顾脸面去同一些乞丐赌博,给了家中多少气怄,我是不理解的。

  我从那方面学了不少下流野话,和赌博术语,在亲戚中身份似乎也就低了些。只是当十五年后,我能够用我各方面的经验写点故事时,这些粗话野话,却给了我许多帮助,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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