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
第三章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
“阿丽思,我实在睡不着了。”
这是作妹妹的阿丽思说的。其实大一点的阿丽思也不至于就睡得很好。但说这话的是小阿丽思。
那个同样也难睡着的阿丽思就告给妹妹,她告她纵不能睡也得闭了眼睛,因为除了癫子,其余的人都总能明白在黑暗中开眼等于闭眼的事实。
她听姐姐的话,不过闭了眼仍然无聊之至。
这不是眼闭不闭的问题,是别的。
若是她的的确确能证实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馆原有房间中,则天究竟应在什么时候才光明,她或许不一定去想它。
“我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地方!”
“不忙,终究会知道!”
“我担心这黑暗会要有一年两年。”
“那不会。凡是黑暗中还有人说话,有人的声音,或活动东西的声音,不论是哭是笑,我猜想,这黑暗总不会长远的。
你听吧,还不止是一个人,一个人决不能用两种声音谈话。”
这个作姐姐的阿丽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个人,却也能分成两人来说话,分辩,争论,吵嘴以及生气后的劝慰!
妹妹本来想驳一句话,又想,不听这人劝诫还多口,便是“废话”,所以就不“废话”了。
另一个地方,又象远,又象近,确是有人在谈话。话语很轻,又很明,不过阿丽思除了听得出是两个人在很亲爱的谈话(不象自己同自己那么意见分歧)外,别的一点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想在这些事上找到什么的人,所以如大阿丽思所命,去听也只听听而已。
在这世界上,我们是知道,有许多人自己能永远哑口,把耳朵拉得多长——如傩喜先生差不多——专听听别人发挥过日子的。我们又能相信,有些人在自己房中,偷听隔壁人谈话,也可以把一个长长的白天混过的。作姐姐的阿丽思,虽缺少这种兴趣,但到底年长一点,明白在无聊中找出有意义一点的办法,所以主张听听那在另一黑暗处所的谈论。
听着了。正因为听着了声音,小阿丽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话上又来提起疑问。她以为谈话的只是一个人,如自己一样,虽然在精神上处处有相反的气质。
大的阿丽思却不能同意这估计。她说,“这是估计的。”
“那我们到底是两个阿丽思还是——?”
“这不能拿自己作譬喻。”
“凡事用自己来作譬喻,则事情就都有标准可找。”
“自己做的事别人不一定都这样,就因为‘他们’不是‘我们’。”
“但是为什么我们这样了,却不许他们也这样?”
“话不能这样说!我只说‘他们’不是‘我们’,并不说我们这样他们不这样。”
“阿丽思,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糊涂了。”不消说,小阿丽思说到这样话时节,是略略生了点气的。一个人生气也是不得已,她就并不是想时时刻刻生气埃其实作姐姐的阿丽思,说来说去就也常常容易把自己说的话弄得糊糊涂涂的。她见到妹妹生了气,就不能把这生气理由找出。
“阿丽思,”那大姐说,“你又生气了吗?生气是一件不好的事。一个人容易生气就容易患头风,咳嗽,生鸡皮疙瘩,……唉,我这人,真是!我想起一个顶爱生气的人来了。我们的姑妈。不,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五十岁的人,长年就都不过生一次气,但是头痛膏可是也长年不离太阳穴,这个事情古怪!”
小阿丽思说,“那有什么古怪?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
说头痛膏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这话当然是在攻击“生气不是一件好事”而出。但要小阿丽思镇日象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贴上三张或四张头痛膏,当然也不是欢喜的事了。并且她也并不“爱”生气。说爱生气不如说爱反抗大姐意见为好。在反抗的不承认的神气中,那大一点的阿丽思,便以为妹子是生了大气了。
大姐听到小阿丽思说“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话,就不再作声了。她心想,“那么为谁预备的?(想起就笑。)说不定就是为有了头痛膏姑妈才头痛——类乎有了医院才有人住医院,有了……”那妹妹无事可作,同姐姐谈话又总象很少意见一致,她呆了一会,便自己轻轻唱起歌来了。
她轻轻的唱着,象一只在梦中唱歌的画眉一样。她并没有见到梦中唱歌的画眉,可是自己很相信,如果一只画眉懂得在梦中唱歌,则这声音总同自己的神气相差不远。
她用上回在灰鹳家中时对谈的一个韵律,唱:神,请你告我,我目下是在何方?
我得明白,去茯苓旅馆的路究有多长。
你怪天气,这样黑干吗?
你黑暗若有耳朵可听——
我阿丽思说你“手心该打”。
大的阿丽思,对这个歌不加批评,也不加赞许。照例黑暗这东西就无“耳朵”,自然也不会有“手心”!说“该打”不能使黑暗成光明,正如用别种说法不能使黑暗更黑暗一样。
她的意思以为黑暗如是能够答话,必定这样说:阿丽思,你别这样,对我诅咒原准不得什么账。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来到,
有希望事情总还可靠。
小的阿丽思,既不见黑暗中有回声,于是又唱:你这样黑,于你也不见益处,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你若把光明放回,哪怕是放回一线,我回头同傩喜先生商量酬神还愿。
如小阿丽思所希望,在她才说到“我回头”时,果然有一线光明从黑暗深处出来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欢迎你呵!”
小阿丽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线光先是在远处一闪,随即就消失了,不见了。
这光的倏然来去给了作妹妹的阿丽思吃惊不校她自言自语说,“凡是好的总有两回。”
大姐则以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两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岂止“以为”而已,大阿丽思且居然说了。这使妹妹不很相信。
“难道你也见到了么?”
大姐就笑说,“眼睛我也有的。”
“不久将有第二次的出现,我请你注意。这是——”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因为她觉得,这是神的力,或者魔被诅骂后悔过所露的光明。
她等着。不如说她们等着。作姐姐的阿丽思,原先就觉得除了尽耐心等光明来驱除黑暗,无第二个办法的!
说是等,那就是妹妹同意姐姐的主张了么?不。她们各有所等候,虽然所等候的只是一个光明。“光明终会来到,”是姐姐的意思。“要来的,但是在神的力量以外,凭诅骂也可以帮助它早来的,”这却是妹妹意思了。多不相同的两种希望!
…………
为了这黑暗的排遣,与光明的来去,这姑娘,把自己作成两人,吵了又要好(自然是争吵到顶不下去时候,其中一个就软化下来),到后终觉得这吵闹无意思,吵闹以后要好更可笑,就耐着寂寞,只让一个阿丽思躺在暗中,度这不可知的长夜了。
这样一来反而清静了许多。因为有了两个阿丽思,则另一个的行为思想就时时刻刻被反驳。这居批评指摘地位的她,先又不露脸,总是到后才来说话。更难为情的,是作那些蠢一点事与蠢一点的想头,在未作未想以前,那一个聪明的她却全无意见,一到这事闹糟,她却出来说话了。一个人常常被别一个批评指摘以至于嘲笑,总不是体面的事,虽然嘲笑的同被嘲笑的全是自己。但自己既然有两个,干吗不为自己的行为思想来捧捧场?别的人,为希望出名起见,雇人请求人代为吹嘘也有,用很卑顺的颜色找人为自己助和也有,如今的阿丽思,却只晓得捣自己的乱,当然倒不如不分为好了。
关于阿丽思自己,要她自己来作中间人,用无偏无党的态度说话,她是只有对愚蠢一点的自己表示同情的。因为聪明一点的自己,虽然是老成稳健,作事不错,但她以为这不负责任,过后又来说风凉话的脾气,是近于所谓不可爱的一类人的。是的确,她爱那一个欢喜作错事的性格还比那个处处象成年人的性格为深,她是小孩子呀。
当结束这两个她时,阿丽思是有话吩咐那俩姊妹的。她象师长对学生那么致下最后的训词。她说,“我再不能让您分成两人了。这不成。天下事有两个人在一处,总就是两种主张与两样的梦——正是,说到梦,我很倦,天又恰是这么黑,我应当睡了!我不能因一小小意见争持到无从解决,这样即或到后终是有一个让步,这对我总仍然是苦事。我明白,在我寂寞的时节,有两个我是好玩一点,可是眼前我为你们闹得头都昏了。我害怕这影响。我记得姑妈告我的脑充血和神经失调等等都是这样头昏,万一我这头脑为你们俩吵成这类吓人的病症,这个时候到什么地方去找大夫?并且我长到如今,还不曾同时做两种梦。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也不曾说过这事,我不能在今晚上破例!”
于是那一对爱讨论,研究,辩难,以及拌嘴的阿丽思姊妹,就被打发永远不回来了。这一面得到安静以后,我来告给读者以阿丽思此时所在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个中国人家里。阿丽思所住的地方,是这人家的房子靠东边墙一个榆木写字桌抽屉匣子。这匣子若是从上边数下来,则居第一,从下边数上去,则算第四。照欧洲例子,除了桌面可以算作屋顶花园,则这地方应当说是顶贱的屋顶了。不过照中国说法,这是顶受优待一个地方的。因为最下层住得是旧稿(即老客之谓)。第二层住得是家信,主人同乡客人。第三层住信笺信封,信笺信封其实即可以说是钦差。(钦差还只住第三层!)别人把阿丽思很客气的安置在最上一层,真不算对外国客人失礼了。
房子是普通公寓的楼房,并不大,横不到一丈,纵不到一丈五尺。这当然不会使人误会到是说阿丽思小姐现住的抽屉匣子。更不消说比起阿丽思到中国来所住的茯苓旅馆,为小多了。这小小地方,是值得稍稍烦琐叙述的,倒不是这房子中陈设。这里除了一张榆木桌同两张豆腐干式榆木无靠椅以外,只是一铺床,一盏灯,以及三堵半已呈灰色了的粉壁墙,同一个暗白长方形楼顶。纵说地板这东西,在某一地方,也可以成为一种稀有的奢侈饰物,然而到这房中的地板,油漆常践踏处既已剥落干净,接榫处也全张了口,咽了满口灰,使人见到觉很可厌了。应说的是这房子的临时主人。
这房中住的是一个母亲同一个女儿,母亲年纪有五十二岁,女儿却还不到十五岁。老人是身材极小,有着那乡下气质、精神康健的妇人。女儿大小则跟阿丽思小姐样子差不多(可是若是同阿丽思站在一块时,看身个儿高矮,倒应喊阿丽思作大姐),其实她比刚满十二岁的阿丽思长两个年头(按别一说法则是她多过了两个好玩的新年),整整十四岁半,比阿丽思家三姐还多上半岁!
这作母亲的老太太,手里拿了一本书,在慢慢的看,把一颗良善的心放到书中人物身上去,尽微笑。书上的老太太,便是她自己,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因为书上正说及这老太太微笑的把杀死的鸡指点给小孩子看,小孩子则腼腼腆腆说,这鸡刚才还打过胜仗,一切正如眼前的事。如今那个把家中笼养的鸡偷偷捉出去与别人的鸡打架的顽劣孩子,却能用笔写下这经验印成一本书了。老人从书上想到其他,从过去又回到眼前,仍然觉得好笑!
女儿的名字叫仪彬。仪彬这时正立在窗前,(我们的读者,总不会如阿丽思小姐疑心这是黑夜!)在窗前就阳光读她的初级法文读本。法文读不到五个生字,便又回头喊一声妈。照规矩,则从signal读到maille,或从caille读到ail,便在诵读中加一"妈"字,虽然是"妈"字与maille音并不差多少,作母亲的也能理解得出,就在看书以外随口答应唉或噢。那一边,在喊妈以后,又可以随兴趣所至问一点什么话,这一边看书的便也应当接口过来,有时且在答复原有问话以外多说一点。问话可以随便想到问,从往三殿看宝物到吃家乡三月莓,答话可不能苟且。譬如有时节,所问的是想明白北京究竟有多少城门,母亲却答得是城里不及乡里好,象这样把话移到作母亲的人所看的一本书上故事去,那仪彬就要笑母亲了。笑着说妈到老来终会变成书呆子。书呆子,据说三姨爹就平素为人这样称呼,穿得是破破烂烂的浅月白竹布衫子,鞋底前后跟都有了小洞,袜子又因为有眼脚指便全是露出头来歇凉,脸上也肮脏得象有五天不用手巾擦过,说话则爱用“也”字同“之”字。这是母亲说过的。请想想,若果自己母亲也成了这种样子,多么好笑啊!
仪彬笑母该会变书呆子,母亲是不分辩的。有时一面应付到爱娇的女儿,一面仍然读那手上的书。有时作母亲的便把书放下,只要母亲一放下书,仪彬就再也不能把francaiseelair念下了。象一只鸟投到母亲怀中,于是把脸烫母亲的肩,固执的又顽皮的问母亲到底是看书上那一段看得如此发迷,且继续把母亲答错误的一句话用老人家的口吻复述出来给母亲听,以及作尖声的笑。母亲在这种情形中,除了笑以外,是找不出话来的。这一幕戏的结末,是仪彬头上蓬着的一头乌青短发,得又来麻烦母亲用小梳子同手为整理平妥,因为只要一拢母亲身边,跳宕不羁以及耸肩摇头的笑,发就非散乱不可,这在有好母亲的仪彬的性格上已成了习惯,也如同老人的手有这样女儿在身边,理发也成了一种近乎需要的习惯了。
北京的天气,到了六月则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白昼,在这二月的时节,虽然是二月,白天日子也就渐渐觉到长了。长长的白日(正是藏在抽屉匣子之中的阿丽思小姐疑心的长长的黑夜),仪彬同她妈就是如所说的那么将她消磨尽的。母亲有时看书倦了就睡。仪彬则因日子不同,或上午,或下午,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从一个大学法文系四年级学生念两点钟法文,又从另一个人听一个或半个故事。你们中,也总有人听过半个故事的吧?这是说,你常常要逼到你的哥说一两个故事听,不说又不成,于是你那个哥哥就只好随意捏造,凡属随意捏造的故事,总大多数只能把起首说得很动听,到后却是无结果。再不就凭空来一个什么大虫之类,到后为方便起见,这大虫每每又变成一只骡子或一只有花脚的小猪。仪彬却正是那么从那个二哥处听一个或半个故事的。故事中还有小半个的说法,不过不懂这事的,横顺说来总不懂,懂到的就不必怎样解释也清白,总之真有那么回事就是了。
仪彬还有一个二哥,同在这儿作客,如茯苓旅馆中有了傩喜先生又还有阿丽思小姐,这不算巧事。这样的说,关于阿丽思怎样就来在这里抽屉匣子打住的事,要明白也容易之至了。凡是说话说得太明显,都无味,但我不妨再明白的说,告读本书的人一句话:阿丽思小姐之来到中国,便全是仪彬的二哥!再有人要问怎么就靠仪彬的二哥,那他便是傻,只合让他规规矩矩坐到欢迎八哥博士的会场中,去尽八哥博士或“中国思想界权威”讽刺嘲弄,若是生来又肥,他就真好拜那只能够流油点子眼泪的鸭姆姆作干妈了。
在另一房子中的仪彬的二哥,是瘦个儿中等身材的人,是大学生样子,是一个正式入伍当过本地常备兵四年的退伍兵士。这当兵士的人,到如今,可以能看得出是受过很好军士训练的地方,是虽然脸色苍白瘦弱,但精神却很好,腰笔直,腿也笔直,走路还保留着军人风味。性格是沉静,象有所忧郁,除了听到母亲说笑以及学故事逗引小妹放赖到母亲哥哥面前时,很少随便说话习惯的。过去的经验与眼前的生活,将这年青人苦恼着,就如同母亲妹子说笑当儿,在笑后心中也象有一种东西咬到他的心。虽然这情形,他是总能用一个小孩子的笑法,把它好好掩藏起来,不令作母亲的知道。此外,明白这个人是有了二十五六岁年龄,还不曾有妻,这是有用处的。
这男子,因了一种很奇怪的命运,拿三十一块钱与一个能挨饿耐寒的结实身子,便从军队中逃出,到这大都会上把未来生活找定了。一个从十三岁起,在中国南部一个小地方,作了两年半的补充兵,三年的正兵,一年零七十月的正目,一年的上士,一年又三月的书记,那么不精彩的一页履历的乡下青年,懵懵懂懂的跑到充满了学问与势利的北京城,用着花子的精神,混过了每一个过去的日子,四年中终于从文学上找到了生活目标,且建设了难于计量的人类之友谊与同情。
这真近于意外的事了。
当这边,仪彬的二哥,在一种常常自己也奇怪的生活情形中,渐渐熟习时,在乡下的母亲,恰要仪彬作母亲的口气,写信给二哥。信上说,几年来,回到故乡的父亲,官职似乎一天比一天大,但地方也就一天比一天穷。又说在前数年本地方人拿了刀刀枪枪到各邻近县分保境息民,找来的钱,已为川军黔军扛了刀刀枪枪到县中来借粮借饷的磕去。又说爹爹人渐老,妈是同样的寂寞,所以乘到送小妹读书之便,倒以为来北京看看红墙绿瓦为非常适宜。又说三哥则在乡中只是一个有五百初级军官学校入伍生的队长,一遇战争也得离本地,所以同样赞成母亲与妹的北行。结尾则谓所欲明白者,是二哥愿不愿,同到能力怎样。回信当然说很好。他决心把自己一只右手为工具,希望使三个人好好活下来。一个是去日苦短的妈,一个是来日方长的小妹,为了这两人的幸福,他不问能力怎样,且决心在比较不容易支持的北京住下了。
作二哥的人,心所想到的,只是怎样能使这老人为一种最近之将来好希望而愉快。他明白幼妹的幸福即老人的幸福。
他想他的幼妹应不至于再象他那样失学,他以为应当使她在母亲所见到的年龄下,把一个人应有的一切学问得到。他期望幼妹的长成,能帮同彼使这老年人对她自己的晚景过得很满意。他自己,是因了一种心脏上病鼻子常常流血,常常有在某一不可知的情形下,便会忽然死去的阴影遮到心上,故更觉得把所有未尽的心力,用在幼妹未来生活上幸福储蓄为必要的一件事。他预许了这幼妹以将来读书的一切费用,且自己也就常常为幼妹能到法国去将法文学成,至于能译二哥小说一希望乐观,而忘了眼前生活的可怜与无女人爱恋的苦恼了。
病着了,是他常有的。照一个贵族的生活情形看来,那便是很吓人的一种病了。症候是只要身体稍稍过度劳累,鼻血便不能不向外流,流血以后则人样子全变更。然而想到只要一倒下,则一家人这可爱的一天,将因此完事,虽然倦,仍就不能不起床了。在病中,他曾设法掩饰他的因病而来的身体憔悴与精神疲惫处,一面勉强与母亲说欢喜话,一面且得在自己房中来用脑思索这三人生活所资的一个纸上悲剧喜剧人物的行动。把纸上的脚色,生活顶精彩处记下,同时又得记下那些无关大旨的,萎萎琐琐的,通俗引为多趣的情节,到后则慢慢把这脚色从实生活中引入烦闷网里去,把实生活以外的传奇的或浪漫的机会给了这人,于是终于这角色就自杀——自杀,多合时代的一个增人兴味的名词!说一个女子为恋爱追求而自杀,或说一个男子为爱人无从而自杀,只要说得怪,说得能适合最浅最浅的一种青年人的生活观与梦,那正是如何容易风行容易驰名的一种东西!虽然他还不曾听到一个女子真需要爱情,自己也从不曾在极痛苦时想到真去自杀,(他一面实际便又常常觉得是纵痛苦也只是在一种微笑里见到其深,初初非血呀泪呀的叫与死便是人生的悲剧极致,)然而自杀这件事,用到一般的趣味上,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了。——若果这纸上角色终于自杀成功,则作者在物质上便获了救了。“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一件事,”他给一个朋友的信说,“因为我不能凭空使我书中人物有血有泪,所以结果是多与时代精神不相合,销路也就坏得很,市侩们愿意利用这个精神上拉车的马也不能够把生意谈好,真窘人呢。为了家人的幸福,是不是应勉强来适合这现代血泪主义?仍然不能够。不能迎合这一股狂风,去作所不能作的事,于是只好把金钱女人欲望放下,来努力作举世所不注意的文章了。幸好是也仍然有那违反现代夸大狂的据说该死的读者与收稿者,故我只希望把我的预定生活支持下去。”这是实在的,他只能这样作,这近于愚人的汉子啊!
把阿丽思小姐留着,在一个抽屉匣子中住下,便是这个愚人的意见。他本来可以让她转到茯苓旅馆去,同傩喜先生每日赴会。横顺是呆在中国南部的客,每天都有半打机会去看别人开会,每一天又至少可以去到一个地方看中国大文学家演讲或谈话三次,每一天还可以碰到一件意外事(譬如听一个大人物谈一种主义,这主义便因天时阴晴而有不同),但仪彬的二哥,却很无理由的把阿丽思小姐留下了。他在心里想,使阿丽思到中国来,所看到的若只是听茯苓旅馆的听差二牛学故事,同傩喜先生一出门又得为一个中国穷人请求如英国绅士与日本英雄那么帮忙把他杀死,以及到一个会场上去听诸鸟吵嘴,那真太不精彩了。傩喜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是那么呆下或者很合意,可是阿丽思小姐总不相宜!
使阿丽思来到中国,所见的不过是这些,实非仪彬的二哥所有原先本意的。从欧洲到中国来,多远的一条路!把这小姑娘请来,要看又无什么可看,他真象抱歉得很。他又不能就尽傩喜先生这么在茯苓旅馆呆下,将阿丽思一人打发回国的。他又不能尽阿丽思去看打仗那种热闹事。
经过很久的打量,在他的稿本上他这样写下:——我亲爱的小姑娘,你要明白我中国,这正如每一个来到中国的大人小孩一样,我很懂的。可是我很惭愧得是在这个时节,虽说正是中国顶热闹的时节,不拘在什么地方每天都可以听炮响(往日是除了过年都不会有这种情形的),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每天见到杀一百人或五十人的事以及关于各样杀人的消息,不拘在什么地方你可以见到中国的文化特色,即或到中国据说已经革命成功的地方,你也很容易找到磕头作揖种种好习惯例子,但这个若不说是“不合算”,便应当说这是“不必”。你要了解这样的中国,你先把你自己国中的文字学好,再不然如仪彬那么把法文学好,再去看傩喜先生朋友哈卜君那本中国旅行指南(我敢包这样一本书在不久将译成法文德文拉丁文以及其他许多外国文字的)。你看一遍那本好书,你对中国就一切了然了。看这书一遍,抵得住中国一年,这么你应当相信的。虽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换三打国务总理,换十五打军人首领,换一百次顶时髦的政治主义,换一万次顶好的口号,中国还是往日那个中国。中国情形之永久不会与哈卜君所说两样,也象是你身上那两种性格永远不会一样,不是你希望可以变。你既然承认你长是两样性格,你就得相信中国情形不能在十年二十年就今昔不同。你以为中国凡是进步一点的地方,就要变,不再有求神保佑的作官人,不再有被随意杀头的学生,不再有把奴隶论斤转卖的行市,不再有类乎赌博的战争,不再有苍蝇同臭虫。中国人听到你说这个,他要生气的。你这么说他会感到一种难堪的侮辱。你得麻烦他为你念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佛学为精神”的格言。遇到是军人,他不高兴你,也可以说你是共产党,只要说你是,你就已经同神圣的法律与某种圣教相违,该捉去杀或枪毙了。中国人,他们自己都常常承认能尽一分责任来保留中国一切文化,作官的遇到想打仗时,也多数用得是不守纪纲一类话来责骂对手,以便兴师动众师出有名。在小事情上,譬如说“小费”,在新的各样衙门中,(衙门是让一些无职业的读过书或不读过书的人,坐在里面吸烟喝茶谈闲天消遣的一种地方,北京南京顶多,上海则还有外国闲汉子。)便是去不掉的。
那当差的人就都明白如何来把这规矩保留下来,好好赚那一笔非分的财喜。其他大事全关于少数大人老爷的幸福,当然不能随便改动了!……仪彬二哥,写到这里便不再接下去,因此阿丽思就到仪彬房中的抽屉匣子住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