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之死
志摩之死
侧柏和紫薇掩映的一排廊式长房,紧紧靠着北平中山公园的东墙,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建筑学研究单位——中国营造学社,这个学社是民办学术团体的科研机构,专事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发起人是朱启钤,字桂莘,人称朱桂老,1872年生于贵州。民国3年(1914年)10月任内务总长,1915年奉袁世凯之命修缮皇宫时,对营造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17年朱启钤在江南图书馆发现《营造法式》的抄本,惊为秘籍,两次刊行,反响颇大,于是他便自筹资金,发起中国营造学社,并自任社长。最初学社设在朱启钤家中,初邀人社的成员大都是一些国学家。
1930年,朱启钤为筹措学社的经费,向支配美国退还“庚子赔款”的中华教育基金会申请补助,恐学社没有专门人才,要钱的理由不充分,曾做过朱启钤幕僚的周治春(他是营造学社名誉社员中基金董事),便专程到沈阳鼓动梁思成、林徽因加入学社,因为那时东大建筑系刚刚筹办,不便离开,另外,由于朱启钤为袁世凯登基筹备大典,被国人所诟病,梁思成、林徽因不愿同他合作,这件事就搁了下来。
1930年秋,林徽因回北平养病不久,陈植也走了,他到上海开了一家建筑事务所。
1931年“九。一八”前夕,东北的火药味已很浓,驻沈阳的日本关东军天天演习,并经常闯入校园,横冲直闯,如人无人之境,日本人为了强行修建沈阳——铁岭的铁路,竟把东大通往沈阳城里的一条大路截断,树起路障牌子,大书:随意通行者,格杀勿论。
连天烽火,即将引发,东大建筑系的“弦歌”正处在断亡绝继之秋。在这个时候,东大的几位院长之间的派系斗争,也剑拔弩张。梁思成没有参与他们的派系斗争,再加上林徽因身体不适,不能再来东大工作,于是他决定离开他亲手创建的建筑系,把系里的事交给当地人童(上“宀”下“隽”),到北平营造学社应聘。
应聘后,梁思成担任了法式部主任,林徽因继之为营造学社校理。“九一八”事变后,建筑系的学生刘致平、莫宗江、陈明达等人,也一起到北平投奔老师,成为营造学社的骨干。
后来,刘墩桢从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到北平参加营造学社的工作。他年轻时到日本读中学,1920年毕业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建筑科,先后在长沙、苏州等地教书,他外表整洁,他外表整洁,性格沉静,到任后任文献部主任。
林徽因在香山休养半年之后,身体基本复原。下山那天,徐志摩、沈从文、温源宁等陪了梁思成去接她。并在北京图书馆办了一桌宴席,给林徽因接风。看到林徽因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徐志摩很高兴;当林徽因问到他近日生活的时候,他却只有,声长叹。
近来徐志摩连遭打击,他最亲近的母亲不久前刚刚去世,父亲不容他的妻子陆小曼,父子关系仍很紧张。在北平,他只身住在米粮库胡同四号胡适的家中,也多亏了胡大哥和江冬秀的照应。他身肩两所大学的课程,月薪差不多600元,却不够花钱如流水的陆小曼铺张挥霍。他为了挣钱,疲于奔命,身体也越来越糟,不是泄肚子,就是感冒。为了挣钱,跟一些朋友也疏远了,眼下正忙着为蒋万里出售上海愚园的房子做中人,想挣点跑腿钱,填填债台上的窟窿,真是斯文扫地,这些怎能给林徽因讲呢?
那一天,他曾到燕大看过冰心,冰心问过他过去的一些事,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来写道:“说什么以往,骷髅的磷光。”
宴席结束的时候,一群朋友拉上他们去看京戏,徐志摩对林徽因说:“过几天我回上海一趟,如果走前没有时间再来看你,今天就算给你辞行了。”
林微因说:“11月19日晚上,我在协和小礼堂,给外国使节讲中国建筑艺术。”
“那太好了,”徐志摩兴奋起来:“我一定如期赶回来,作你的忠实听众。”
11月19日晚,协和小礼堂灯火辉煌,座无虚席。
十几个国家的驻华使节和专业人员济济一堂,听林徽因开设的中国古典建筑美学讲座。当穿着珍珠白色毛衣、深咖啡色呢裙的林徽因,轻盈地走上讲台时,所有的眼睛为之一亮。这位27岁的中国第一代女建筑学家的风度和美丽,让他们顿生惊羡之感她标准的牛津音如空山流泉,响起在人们耳际:“女士们,先生们!建筑是全世界的语言,当你踏上一块陌生的国土的时候,也许首先和你对话的,是这块土地上的建筑。
它会以一个民族所特有的风格,向你讲述这个民族的历史,讲述这个国家所特有的美的精神,它比写在史书上的形象更真实,更具有文化内涵,带着爱的情感,走进你的心灵。“
精彩的开场白,立刻爆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林徽因娓娓而谈:“漫长的人类文明历程,多少悲壮的历史情景,梦幻一般远逝,而在自然与社会的时空演变中,建筑文化却顽强地挽住了历史的精神气质和意蕴,它那统一的空间组合、比例尺度、色彩和质感的美的形态,透视出时代、社会、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哲学、宗教、伦理、民俗等意识形态的内涵,我们不妨先看北平的宫室建筑。”
林徽因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用目光扫视全场,没有她所期待的那张面孔。上午她曾接到徐志摩由南京打来的电报,讲他将搭乘“济南号”飞机到北平,下午3点派辆汽车到南苑机场去接他。梁思成租了一辆汽车去南苑机场,结果等到4点半,人仍未到,汽车只好又开了回来。
来协和小礼堂讲演以前,她还与思成说:“志摩这人向来不失信,他说要赶回来听我的讲座,一定会来的。”
徐志摩是11月11日回上海的。那天,徐志摩搭便机先到南京,当晚住在张歆海家里,与张歆海、韩湘眉夫妇一起讨论人生与恋爱,通宵达旦,第三天,张歆海、韩湘眉送他登车去沪。
一进家门,徐志摩就与陆小曼大吵了一架。志摩的心更加冷了。这次回来,他给小曼带来不少画册、字帖、宣纸、笔墨,满心指望小曼能够改掉恶习,沉浸在艺术氛围中,造就一番事业,没想到小曼一如故我。志摩不想把关系弄僵,只好探访故友,消愁解闷。
到家的第二天早晨,他便去拉斐德路拜访刘海粟,看了他从欧美带来的新作。中午,在罗隆基家吃的午饭。15日,他的学生何家槐又来看他,两人兴奋地谈了一天。因他一心想着赶回北平,听林徽因的讲座,感到无论如何也要在17日离开上海。
林徽因讲着:“北平城几乎完全是根据《周礼》、《考工记》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规划思想建设起来的。
北平城从地图上看,是一个整齐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墙的西北角略退进一个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是左右对称的。它自北而南,存在着纵贯全城的中轴线。
北起钟鼓楼,过景山,穿神武门直达紫禁城的中心三大殿。然后出午门、天安门、正阳门直至永定门,全长8000米。这种全城布局上的整体感和稳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筑家和学者的无限赞叹,称之为世界奇观之一。“
林徽因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中国的封建社会,与西方有着明显的不同。中国的封建概念,基本上是中央集权,分层次的完整统一着。在这样的封建社会结构中,它的社会特征必然在文化上反映出来,其一是以‘礼’立纲,建立封建统一的秩序,这是文化上的伦理性;其二是以‘雄健’为艺术特征,反映出封建大国的风度,试想诸位先生、女士站在故宫的午门前,会有什么感受呢?也许是咄咄逼人的崇高吧!从惊惧到惊叹,再到崇高,这是宫殿建筑形象的感受心理。”
她讲得很流畅,很生动,听众也平心静息,生怕漏掉一个字。讲话的时候,林徽因不停地用眼睛望着门口,她期待那个身影的出现。
17日晚上,当徐志摩即将离家的时候,陆小曼问他:“你准备怎么走呢?”
“坐车。”徐志摩回答。
陆小曼说:“你到南京还要看朋友,怕19日赶不到北平。”
“如果实在来不及,我就只好坐飞机了,我口袋里还揣着航空公司财务主任保君健给我的免费飞机票呢。”徐志摩说。
“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坐飞机。”小曼着急了。
“你知道我多么喜欢飞啊,你看人家雪莱,死得多么风流。”
“你又瞎说了。”
“你怕我死吗?”
“怕什么!你死了大不了我做风流寡妇。”
18日凌晨,徐志摩匆匆起身,怕误了火车,顺手抓起一条又短又小的西装裤子,连腰间的一个破洞也没注意到,就胡乱套上,又顺手拎起那只从不离身的皮箱子,乘早车到南京去了。
在火车上,他买了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登载着北平戒严的消息。糟了,她的讲演听不上了。转而他又想起,张学良或许正在南京,干脆搭乘他的“福特”专机去北平。
于是下车后他先到张歆海家去问情况。
林徽因喝了口茶,继续讲着:“‘左祖右社’是对皇宫而立言。‘左祖’指的是左边的太庙,‘右社’指的是右边的社稷坛。‘旁三门’是指东、西、北面各两座城门。
日坛和月坛分列在城东和城西,南面是天坛,北面是地坛。‘九经九纬’是指城内南北向与东西向各有九条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时能并列九辆车马即‘经途九轨’,北京的街道原来是宽的,清末以来逐渐被民房侵占,越来越窄了。所以你可以想象当年马可。波罗到了北平,就跟乡巴佬进城一样吓懵了,欧洲人哪里见过这么伟大气魄的城市!“
这时,一位使节站起来问:“对不起,林小姐,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马可。波罗同样来自一个文明古国,那里有古罗马角斗场和万神殿,整个古罗马文化,都可在同时代建筑中找到投影。他来到中国的元大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震撼了?”
林徽因笑了笑回答:“吸引了马可。波罗的是中国建筑中,表现出人和天地自然无比亲近的关系。中国传统的建筑群体,显示了明晰的理性精神,最能反映这一点的,莫过于方、正、组、圆的建筑形态。方,就是刚才我讲过的方九里,旁三门的方形城市,以及方形建筑、方形布局;正,是整齐、有序,中轴、对称;组,是有简单的个体,沿水平方向,铺展出复杂丰富的群体;圆,则代表天体、宇宙,日月星辰,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不过中国的建筑艺术又始终贯彻着人为万物之灵的人本意识,追求人间现实的生活理想和艺术情趣,正是中国的建筑所创造的‘天人合一’,及‘我以天地为栋宇’的融合境界,感动了马可。波罗。”
听众中再次爆发出热烈掌声。
当徐志摩赶到张歆海家时,张歆海夫妇和朋友到明孝陵灵谷寺去玩了。于是他便去金陵咖啡馆吃茶,然后到在硖石长大的同窗好友何竞武家闲坐,何竞武原名陆何坤,生于1894年,后入保定军校4期步兵种,参加过北伐战争,后任处长、副师长、平汉铁路局长、西北运输司长,授国民党中将,1962年病逝于香港。何竞武说:“张学良现在北平,他的飞机一时还到不了南京,你只好坐火车去了。”
何竞武家离飞机场较近,故对张学良专机情况很清楚。徐志摩插进衣袋里的右手,突然触到一张硬纸片,他这才想起原来手上还有一张保君健送他的免费机票。他说:“我明天搭乘邮件飞机,当天准能赶到北平。”
何竞武说:“邮件飞机明早八点起飞,我家离飞机场很近,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
“好吧,那我晚上再到张歆海家去一趟。”徐志摩说。
他9点半钟到了张歆海家,张歆海夫妇参加一个宴会还没回来,两个小孩子已经睡着了。他独自一个人烤火、吸烟,和那只名叫“法国王”的猫玩耍。感到无聊了,他便给杨杏佛打电话,把杨杏佛召了来。
晚上10点多钟,张歆海夫妇回来了。歆海一见到志摩,便亲热得拥抱在一起。韩湘眉注意到徐志摩穿着一件又短又小,腰间破着一个窟窿的西装裤子,徐志摩像螺旋式的转来转去,想寻找一根腰带,引得大家大笑,他自我解嘲地说,那是临行仓促中不管好歹抓来穿上的。大家又说了一阵笑话,韩湘眉忽然问:“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志摩!(明天会不会出事)?”
徐志摩顽皮地伸出了右手掌,他说会看手相,他的生命线特别长,不会出事的。
韩湘眉又说:“志摩,说正经话,总是当心一点好,驾机的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志摩回答:“不知道,没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总是要飞的)。”
韩湘眉又问:“你这次乘飞机,小曼说什么没有?”
“她说我要出了事,她做风流寡妇!”
“ALL widows are dissolute.(凡是寡妇都风流)。”杨杏佛打趣说。
说罢,大家都笑起来。
接着他们谈朋友,谈国事,谈徐志摩此后的北平生活。夜深了,他们才依依惜别。
到了门口,徐志摩回过头来,像长兄似的在韩湘眉左颊上温柔地吻了一下。没想到这竟成了他们的永诀。
“‘面朝后市’也是对皇宫而言,”林徽因接着讲,“皇宫前面是朝廷的行政机构,所以皇帝面对朝廷。‘市’是指商业区,封建社会轻视工商业,因此商业区放在皇宫的后面。现在的王府井大街,是民国以后才繁荣起来的。过去地安门大街、鼓楼大街是北平为贵族服务的最繁华的商业区。前门外的商业区原来是在北平城的西南,元朝的大都建在今天北平城的位置,当然与金旧都有联系。
这种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棋盘式格局,城市总体构图,整齐划一,而中南海、景山、北海,这三组自然环境的楔人,又活跃了城市气氛,增添了城市景观的生动感,这是运用规划美和自然美的结合,取得多样统一,正如古罗马角斗场的墙壁,随着椭圆形平等轨迹,而连续延伸,建筑的圆形体,显得完整而统一,但正面效果上,因为各开间采用券柱式构图,形成了直线与弧线,水平与垂直,虚面与实面的强烈对比,这是运用几何手段,求得建筑美的多样统一。但这种美不是形象的,而是结构的。它的艺术魅力因顿悟而产生,其结果却是伦理的,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中的一个重要特征。“
11月19日上午8点之前,徐志摩同何竞武一起吃过早点,又匆匆给林徽因发了一个电报,便登上了由南京飞往北平的“济南号”飞机。这是一架司汀逊式6座单叶9汽缸飞机,1929年由宁沪航空公司管理处从美国购人,马力350匹,速率每小时90英里,在两个月前刚刚换了新机器。飞机师王贯一,是个文学爱好者,徐志摩搭乘他的飞机,他非常高兴。他说:“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这回咱们可有机会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副机师叫梁壁堂,他跟王贯一都是36岁,与徐志摩同龄。
南京的天气出现了好兆头,飞机起飞的时候,蓝天白云,一派万里晴空。
徐志摩心旷神怡,他是喜欢飞的。在空中飞行,人常常觉得自己脱离了肉体凡胎,跟蓝夜里彗星一样,在天际遨游。他曾在散文《想飞》中写过:“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回看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待。”
此刻,他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朵白云,乘风飞去。
10点10分,飞机降落在徐州机场,徐志摩突然头痛欲裂,他在机场写了封信给陆小曼,不拟再飞。10点20分,飞机又将起飞,他看看天气晴朗,心想再坚持一下,便能赶到北平,如约去听林徽因的讲座,他又转身钻进了机舱。
飞机由副驾驶员梁壁堂驾驶,王贯一同徐志摩一前一后,不停地聊着文学。
一缕又一缕白云,从他们身边飞去。
突然,梁壁堂叫道:“不好,前面有大雾。”
他们一齐朝着窗外望去,飞机已被雾气团团围住,迷蒙不见任何景物。
“冲过去!”王贯一命令。
“不行,这儿有山。”梁壁堂回答。
“绕过去!”王贯一急速说。
砰的一声突然炸响,飞机撞在党家庄上空的开山顶上。机身訇然起火,像一只火鸟,翩翩坠落于山下。
开山,当地人叫白马山,就在津浦铁路旁边。“济南号”失事时,正被一个路警看到,等他跑到出事地点,机上的火还在燃烧。
“先生们,女士们!今天我们讲了中国的皇城建筑,在下一个讲座里,我要讲的是中国的宗教建筑,在此之前,我想给诸位读一首我的朋友写的诗:《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这首诗所反映的宗教情感与宗教建筑的美是浑然天成的。”
林徽因的朗诵把听众带到另一个肃穆庄严的境界。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漫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和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感官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听众们看到她的嘴唇颤抖着,她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回到家中,梁思成告诉林徽因,关于徐志摩未回北平的消息,已给胡适打过电话,胡适也很着急,他也怀疑途中有变故。
20日早晨,胡适和林徽因分别看到了北平《晨报》刊登的消息。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
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
「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州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邮件被焚后,邮票灰仿佛可见、惨状不忍睹……
林徽因和梁思成赶到胡适家中,胡适声音嘶哑地说:“我这就到中国航空公司去一趟,请他们发电问问南京公司,看是不是志摩搭乘的飞机出事了。”
中午时,张莫若、陈雪屏、孙大雨、钱端升、张慰慈、饶孟侃等人都来到胡适家中打听情况,电话铃声响个不停。
胡适回来了。他沉痛地告诉大家,南京公司已回电,证实出事的是徐志摩搭乘的“济南号”飞机,南京公司今天早晨已派美籍飞行师安利生赶往出事地点,调查事实真相。
林徽因觉得两眼一黑,昏倒在椅子上。
下午,北平《晨报》又发了号外:诗人徐志摩惨祸「济南二十日五时四十分本报专电」京平航空驻济办事所主任朱风藻,二十早派机械员白相臣赴党家庄开山,将遇难飞机师王贯一、机械员梁壁堂、乘客徐志摩三人尸体洗净,运至党家庄,函省府拨车一辆运济,以便入棺后运平,至烧毁飞机为济南号,即由党家庄运京,徐为中国著名文学家,其友人胡适由北平来电托教育厅长何思源代办善后,但何在京出席四全会未回。
整整一天,林徽因的眼前闪动着一团火光,徐志摩散文中《想飞》中的那几句话,不时地撞进她的脑海:“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志摩,难道你是先知,难道你早就预感到你的幻灭,你就这样悄悄地走了吗?
冷雨如麻。雨滴敲在福缘庵的青瓦上,如泣如诉。水幕从屋檐下垂落成一幅挽帐,也是凄清而冰冷。
这座小庵原来是个卖窑器的店铺,院子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徐志摩的遗体停放在庵内入门左边贴墙的一侧。在济南中国银行工作的一位姓陈的办事人,早已把徐志摩的遗体装殓得干净整洁,他照当地民间寿衣的样式,给徐志摩穿了件蓝色的绸布长袍,上罩一件黑马褂,头戴红顶黑绸小帽,露出掩盖不住的额角,左额角有个李子大小的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他的眼睛微微张开,鼻子略微发肿,门牙已脱落,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这就是那个永远生气勃勃、永远渴望飞翔的徐志摩。
梁思成、金岳霖、张奚若3人,11月22日上午9时半赶到济南,在齐鲁大学会同乘夜车到济的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人,一起赶到福缘庵。
梁思成带来一只用铁树叶作主体缀以白花的小花圈,这只具有希腊风格的小花圈,是林徽因和他流着泪编成的,志摩的一张照片镶嵌在中间,照片上的徐志摩是那样充满灵性,生龙活虎,而现在已成古人。人生的渺茫和命运的不可知,就像这凄风苦雨,让人感到悲凉。
下午5时,徐志摩的长子徐积锴和张幼仪的哥哥张嘉铸,从上海赶到济南,朱经农夫妇也来了,晚8时半,灵柩装上了一辆敞篷车,将由徐积锴、张嘉铸、郭有守等人,护送回沪。
在返回北平之前,梁思成悄悄捡起了“济南号”飞机残骸的一块小木板,珍贵地放进自己提包里,这是林徽因再三叮嘱的。
徐志摩的灵柩运到上海万国殡仪馆,上海文艺界在静安寺设奠,举行追悼仪式,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青年学生排着队来瞻仰这位中国的拜伦。
北平的公祭设在北大二院大礼堂,由林徽因主持安排,胡适、周作人、杨振声等到会致哀,京都的社会贤达和故友纷纷题写挽联、挽诗和祭文。
蔡元培的挽联是: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梅兰芳的挽联一唱三叹: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着噫籁成诗,更忆招花微笑貌;北来无三日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张歆海、韩湘眉的挽联椎心泣血:十数年相知情同手足;一刹那惨剧,痛切肺腑。
温柔诚挚乃朋友中朋友;纯洁天真是诗人的诗人。
杨杏佛的挽联不胜哀痛:红妆齐下泪,青鬓早成名,最怜落拓奇才,遗受新诗又不朽;少别竟千秋,高谈犹昨日,共吊飘零词客,天荒地老独飞还。
庐隐和李惟建夫妇的挽联是一片手足之情:叹君风度比行云,来也飘飘,去也飘飘;嗟我哀歌吊诗魂,风何凄凄,雨何凄凄。
黄炎培的诗长歌当哭:天纵奇才死亦奇,云车风马想威仪。
卅年哀乐春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
白门哀柳锁斜烟,黑水寒鼙动九边。
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吟蜕入寥天。
新月娟娟笔一支,是清非薄不凡姿。
光华十里联秋驾,哭到交情意已私。
…………
公祭之后,林徽因把那片飞机的残骸,悬挂在卧室中央的墙壁上。志摩轻轻地走了,他把他的苦闷、惆怅、落寞、欢愉全部交付与了万里云空,唯一没有带走的,是他轻轻挥手作别之后,留下的这片烧焦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