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部
第一卷·第三部
(七)
伦敦城是一幅抽象画,一首朦胧诗。
大雾经久不散地笼罩着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绿色的小岛和草地之间飘荡,使烨树林变得温柔了;它又笼罩着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码头边滚动,把近景推远。它认厄色克斯郡的沼泽地里爬出来,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块的田野用一块纱帷这起来。它钻进大楼的窗根,把湿气送到每一个房间;它使飞鸟不敢扑向天空,使驾车的马匹下步谨慎;它吞没了教堂的尖顶和烟囱里的白烟;旗杆上的旗帜变成一块重垂的湿布;它使闹市区的一切杂声都变得模糊遥远,使人们的呼吸变得沉重。仍然从桥上走过的人们,凭栏俯视,四周一片迷蒙,恍如乘着气球,飘浮在白茫茫的云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气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一个红衣女郎,走了几步远,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从白雾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牵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远。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雾中走着。他感到这朦胧的雾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征,不正是需要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引领着自己吗?
到了伦敦,却没有找到罗素。
这位名噪一时的哲学家,由于在战时主张和平以及与妻子阿鲁丝离婚,被清规戒律异常苛严的剑桥大学撤销他的职务?后来不得不恢复对他的任命,但此时已到苏俄和中国去访问了。志摩无奈,只好进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继续攻读那门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课。
内心的郁结加深了。
首先,孤独感使他愁肠百结。他不喜欢那些庄重得近乎古板,严肃得近乎木讷的教授;他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渗透了人类社会一切奥秘的研究政治经济的学生。他们辞藻贫乏,缺少幽默感,没有灵性,不见活气。这里的一切简直令他厌恶透顶,空气沉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常常旷课,爬上高耸入云的伦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赏大舱船从分开来的伦敦桥中间徐徐通过;他到郊外田野去,让露水和湿泥带着芳鲜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裤。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是孤单的,残缺的,它们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呻吟,一声声呼喊,却听不到呼应的回声。他的内心有一种焦躁,有一种需求,有一种渴望;只有在与星空、夜风、晨露、小草对话的时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却又感到这个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诗境和爱情。
一天,偶然的机会,志摩结识了在英国攻读文学的吴稚晖的外甥陈西滢。
"……我来英国,想跟罗素读书,却扑了个空。在这里,我厌烦死了。没有理想的导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你现在学什么?"
"政治经济。我越读越感到这是一门枯燥的学问。再说,学了这些,对中国有什么用?我们那里仍然是强权政治,坐天下的还不是丘八大帅……"
"还是文学有趣味。在文学作品里,你可以跟许多伟大的心灵直接对话,受到提携,得到净化……那里面只有真、善、美,没有别的。"
"真的!西滢兄,告诉你吧,这些年来,一种深刻的忧郁占据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这种忧郁里,我的气质渐渐开始潜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种意蕴需要抒发……"
"那你就更应该改弦易辙学文学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吗?"
"有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志摩的语调低下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我只有二十岁。……"
"你爱你妻子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好像从来没有领略过……"
西滢低头不语了。
"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出来,让她受一点西洋的开明教育?国内的空气太浑浊了。老是这样天各一方,你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的。"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经写信回去恳请父亲的允诺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写一封信回去,一定让她出来。作为夫妻,我们的确应该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东西。"
两个月之后,张幼仪离开硖石镇,由刘子谐作伴,远涉重洋,来到伦敦。
志摩挟着一件雨衣,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在风成雾湿的码头边伸长脖子等着。这时,在他的心里,妻子,又是一个充满温馨的概念了。结婚五年来,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国、英国颤着跑着,读书求学,撰文写信,从没有想到过她的心情,她的需要,从没有给她以丈夫的眷恋和对待朋友的那种热忱。儿子阿欢出生了,他只是在家书里表示着做父亲的心意,没有什么知疼知痒的抚慰。
他感到负疚。
他看到她了,还是那素淡的衣着,中式的装束。他拼命挥动花束,在人丛里往前挤着,高喊:"阿仪!阿仪!"
她看到他了,静静地一笑,却不激动。
近身了,志摩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想拥抱她。她脸上一红,向两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挡回去了。
一丝深深的失望掠过志摩的心头。还是那个掌财理家的少奶奶的模样,典型中国女子的姿态,缺乏激情的端庄……刺伤了他那喜悦冲动的情怀。他的手臂耷拉下来了,喃喃地问:"祖母、爸爸、娘都好吗?阿欢好吗?"
"都好。"幼仪不慌不忙地说,"你瘦了。读书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说,"我怎么不觉得?筋骨好着呢。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幼仪扬起眉毛,转过脸来瞧他,似乎惊异他的问候,"家里祖母、爸爸和娘都宠着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交托给了我……
"我不是问这个!"志摩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听的是她的倾诉、空守闺帷的幽怨,内心里那股遥念的喷发。但是,她竟然没有丝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欢想得不得了呢!"
"像个什么大丈夫!"幼仪嗔怪地一笑,"男子汉老是把肚肠挂在妻子身上,学问是做不好的。"
呵,距离!近在身边了,这距离却更分明了!
(八)
志摩跨上双层有轨电车,到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去听前段棋瑞内阁的司法总长林长民(宗孟)的演说。
他向邻座的一位老人:"坐在中间的主席是哪一位?"
"GalSWOrthy Lowes Dickkinson。"
"啊,是狄更生先生吗?"志摩差点要跳起来了,"《Letters FromChinaman》和《A Medern Symposium》的作者?"
老人点点头,把手指竖着搁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志摩心头一阵狂喜。他早就十分景仰这位熟悉华夏文化的著名学者了。他热烈地盼着?
演讲结束后,志摩找到了早些时候结识的林宗孟:"老伯,您能介绍我认识狄更生先生吗?"
"可以,"宗孟说,"我想法找一个机会吧。志摩,欢迎你到我家来聊聊。"
第二天,志摩就赶到在伦敦西区一条僻静街道上的林宗孟家去。
铃响了,门开了。
志摩的眼睛灿然一亮。
一个少女站在门里。——走进她的双瞳的,是一个身穿长袍、腋下夹着两本书的中国青年:颀长秀挺、俊逸潇洒,脸上带着纯真谦和的微笑,自有一种超凡绝俗的气度。
志摩的心"别"的一跳。他真想取下眼镜,把镜片拭擦一下再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位少女。
他觉得自己恍在梦中,见到了拉斐尔圣像画中的天使。她,乌黑的头发和眸子,年龄不大,却有早熟的深沉,聪慧横溢的神韵。
也许只是瞬间,这默默的对视已在彼此心底烙下了终生不泯的印记。
两人的脸都红了。
"您……找谁呀?"纯正的北京话,那么的悦耳。
"宗孟老伯在家吗?"志摩感到自己的舌头发僵了,官话里的硖石口音顽固地占了上风,他分外恼恨自己。"我姓徐,叫徐志摩……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生……"
粉颊上显出了酒窝儿,微笑里一点也没有挪揄。
"爸爸出去了。不过,请进吧。我早听说过您了。"
"我……还是……改天再来吧。"志摩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去邮政局了,要不了多久的。您进来坐会吧。"
接着中国习俗,茶沏上来了。
"我该叫您志摩大哥吧?我叫徽音。爸爸叫我徽徽。"
"我也可以叫你徽徽吗?"拘束感像瓷盖碗里冒出的热气,一下子消失了。
"嗯……"徽音微微噘嘴,好像在郑重考虑,"今天……不可以。
"我们刚认识呢。下次见面,您就叫吧,只要您愿意。"
"好,下次就叫你徽徽,一言为定。你,以后叫我徐兄好啦,叫'志摩大哥'多费劲!"
"没听说在这上面也图省力的。"徽音笑了,那么的欢愉。
"听宗孟伯说,你文学功底很深……"
"嗯……"徽音摇摇头,"您不要第一次见面就找恭维话来讨我的高兴。这样,我要觉得您是个俗人了。"
"真的,宗孟伯真说过的呀!"
"这个爸爸呀,真要命,也不怕人笑话。我相信他会对您说的。其实,这也是自负罢了。"
"宗孟伯是天下第一个不矫情、不作伪的人。我相信他说的是客观的。没有人比他具有更犀利的洞察力和更睿智的判断力了。"
"好个马屈精!"徽直喊道,接着,她又低下头,"不过,您可真是聪明透顶。我还没有遇到过像您这样深刻地了解他的人。真的。您跟他认识还不很久呢。"
"哟,你也是马屁精!"志摩也喊起来了。
两颗心在迅速地奔近,像两辆相向而驶的特快列车。
志摩告辞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宗孟先生还没有回来。他们只感到时间过得太快。道别时,徽音说:"欢迎您常来作客。下星期一下午,狄更生先生要来喝茶。您也来吧。"
"好,我一定来。喔,宗孟伯不会感到我太冒失吧?"
"不会不会!他才喜欢您哩!"
"是吗!"
"谁骗您!"
"再见,徽徽!"
"再见,徐兄!"
这一晚,一向倒头就呼呼熟睡的志摩,失眠了拉斐尔圣像画中的天使,漆黑的眸子,粉颊上的酒窝儿,清朗的笑声,隽永有味的谈吐,一直在他的脑际旅绕。直到东方天际泛白前,迷朦中,他似乎看到海涅若隐若现在云端里,用节奏铿锵的日尔曼语吟诵道: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幻影,
来向我灰冷的生活靠近……